《宇宙探索編輯部》: 觸摸世界的神秘感與可能性
這個時代的巨大不確定性讓我們無比焦慮,但奇怪的是《宇宙探索編輯部》大張旗鼓宣示了對于以數學為代表的確定性的厭惡,反倒以其不確定的魅力為我們帶來某種撫慰。這部貼上“喜劇”“科幻”標簽的電影混合了導演孔大山所自謙的種種“惡趣味”,以表面上“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掩蓋著王朔和周星馳般深沉的一本正經,片中真真假假、撲朔迷離的種種悖謬呈現出劇情層面的巨大不確定性,而這正是這部電影的迷人之處。
確定性與不確定性在
電影人物身上的奇妙混合
不確定的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首先反映在唐志軍的那句“宇宙大爆炸的余暉”上。很多人以為這個關于電視機雪花點的說法是唐志軍不著邊際的囈語,最多不過是一個極致浪漫的比喻,卻不知道雪花點中確實存在宇宙微波背景輻射的信號,而它作為大爆炸理論的重要科學證據在1978年為兩位科學家贏得了諾貝爾物理學獎,這是科普故事中的常識,無關乎“浪漫”。
電影開篇在四比三錄像帶掉磁的畫面中,我們看到年輕時的唐志軍帶著小學生般的靦腆興奮地講述對于宇宙的向往,以及外星文明的到來必將改造人性的堅定信念,然而,我們也會看到他尋找外星人的方式的荒唐可笑,關于外星人道德水平的論述更是漏洞百出、不堪一擊。30年后的唐志軍在落魄中不忘聲討“聲色犬馬、口腹之欲都是消費主義的陷阱,是阻止人類再進化的藩籬”,末了卻又囁嚅半晌弱弱地補上一句“……對吧?”他對自己的信念其實已經不太確定了。
唐志軍唯一一次身穿宇航服的飛翔姿態,是在救援吊臂把他抓出大樓的凌空時刻。面對嗑瓜子群眾圍觀拍攝,切割頭盔的慘劇對他不啻于雙重的精神閹割。這時背景音樂播放的《歡樂頌》既是慶祝他肉體獲救,也是對他理想破滅的無情嘲弄,目睹此情此景我們在啞然失笑之際又生出無限同情。影片在他說“人類文明再次進化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外星人”之后打出片頭字幕,音軌上卻響起了貌似輕佻的爵士旋律,肖斯塔科維奇第二圓舞曲的薩克斯主音伴隨戰亂、災禍、毀滅與救贖的蒙太奇段落,透出一股跳著舞蹈奔赴死亡的笑傲與坦然。
唐志軍憑常識也能判斷肖全旺的外星人故事不靠譜,卻愿意花520元隨了功德,是太好奇,還是因為他也不確定真偽?他說“蜀道不難了,科學技術已經可以上天入地,科學才是第一生產力”,但自己的科學知識卻不足以辨識蘑菇是否有毒;他說“藝術只是人類為了擺脫現實困境的無用工具”的時候,我們開始皺起眉頭;當他說“精神病人能接受外星信號、能幫助人類與外星文明連接”的時候,我們不由得大膽懷疑,卻又難與其辯論。他的話似乎有合理性,但我們又不太確定。一方面,我們感到需要更強大的理論基礎才能與他對話,另一方面又會暗自琢磨他在什么時候滑向了偽科學。由此,唐志軍的“唐”與其說是唐僧的“唐”和唐吉訶德的“唐”,不如說是荒唐的“唐”:前者為世間真理而求索,后者為幻覺中可憐的個人榮耀而戰,二者南轅北轍,卻在這里奇妙混合。
那么,肖全旺一定是騙子嗎?這個以網名“星海浮萍”發布鳥燒窩神秘天象視頻的山東農民,其身份可疑、面相平庸,他一面振振有詞駁斥村民“菩薩下凡”的說法“很不科學”,卻以明顯荒誕不經的故事把硅膠外星人骨頭推銷給了唐志軍這個“有緣人”,“宇宙功德箱”的低級騙術、“在宇宙中心呼喚愛”以及“外星人駐地球聯絡處”的牌匾顯然是導演一本正經的幽默,但當我們發現那骨頭后來真的慢慢在變長的時候,不得不又回頭去想他說的一切。他的靈異視頻是從哪來的呢?那條外星人的腿骨又是真的嗎?
鄉村赤子孫一通是全片最富魅力的另一位角色。他的鍋真的接收到了外星信號嗎?他僅僅是腦子有問題嗎?他后來真的被麻雀帶走了嗎?還是說,這一切僅僅存在于唐志軍的夢中,甚至他整個人都根本不存在?在現代社會的西南山村里,這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存在是可能的嗎?又或者,這種人其實遍布鄉野,是常常出沒于人們生活的飯后奇談?他既然不食人間煙火,卻又計較老唐的廚藝,說一想到還要吃他做的飯菜就不想回家了,而畫面卻又是他津津有味地大快朵頤、頭也不抬。旅行途中他動不動就暈倒,卻總能恰到好處地卡著飯點醒來。他一會兒消失,一會兒又突然出現,“不確定”地神出鬼沒,仿佛就是測不準的量子幽靈。
如果說,孫一通的間歇性暈厥是偽裝,為什么又會觸發蓋革計數器?他不喜歡數學的確定性,卻又第一時間精確預言三個土豆不夠兩人平分。他為什么要撒謊說是去取石頭,又為什么要去送石頭?孫一通顯然不屬于我們這個世俗世界,所以他的歸宿是回到所來處,無論那是哪里,都是一個具有篤定意義而無夢無醒的所在。他以不確定性證明了他的確定性,那么,他是傻瓜還是神?
影片最后,唐志軍到底看到什么了呢?看到外星人裹挾孫一通飛走了嗎?或者說,一切從他風餐露宿、喝雪水、吃致幻蘑菇的時候就開始變得不可解釋?不確定性制造了錯位與荒誕感,這也體現在其他角色身上。彩蓉姐最接地氣、最務實,她不相信有外星人,但她關于外星人來地球會搶銀行、搶礦山的說法比相信外星人本身更加離譜。她的眼鏡店門口大寫著“慧眼”店名,背景音樂卻是那英在唱《霧里看花》:“借我一雙慧眼吧,讓我把那紛擾看個清楚明白。”其實她并非看不清楚,但確實渴望一雙慧眼,能帶她看到世界的繽紛。所以,她特別享受跟著唐志軍外出考察的過程,你看她等車時為熊貓包包拍照發朋友圈的時候,有多愜意!最后她被狗咬傷離去,終于明白了唐志軍“永遠不明白”的事實。
在鳥燒窩探尋靈異真相、與村民互動的過程,是電影最爆笑的段落,說到“發白光的人”或“發白光的球”,每個人都言之鑿鑿,卻又互相矛盾,這種錯位的荒誕感在耳聾大姐那段奇妙問答時達到高潮,她為屋里傳出的不耐煩的“川罵”所作的“神翻譯”言簡意賅,簡直可以作為搞笑段子載入史冊。她到底是聾的還是不聾呢?在他們眼里,孫一通又為什么會發光?傳說中的獅子真的靈驗嗎?在看電影的過程中,一個又一個疑問不斷堆積重疊,我們沒有辦法得到明晰的答案。
世間的一切不可解都在詩里得到統一
其實本片的不確定與悖謬感俯拾即是:比如那日蘇跟燒香的婦女們說“燒一百、二百塊錢的香最靈驗”,卻又結巴著告誡大家“回去以后別再迷信了”;他相信科學才是第一生產力,卻又認為酒精才能讓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客串演出的郭帆和龔格爾靠猜拳來做決定,卻聲稱“咱們還是要科學一點兒”;唐志軍苦口婆心激勵大家“現在朝九晚五,終究還是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夠有機會去探索宇宙……”他扶著編輯部那塊朽壞的招牌如豎起一面戰旗,正透出生活與生存本身的悖謬,那句“即使摔在泥土里也要努力抬頭仰望星空”的格言,將這種理想的悖謬放大到了悲劇的高度。
電影的種種不確定性還反映在其偽紀錄片的形式上,這一點除了折射出導演對于所描繪的這一邊緣群體的某種不確定態度外(詳見我的另一篇文章《一枚有關中國科幻共同體的非典型切片》),偽紀錄其實也是關于“看”的不確定性的隱喻。紀錄片的風格營造了山野奇談的民間性和真實感,然而這個真實感卻又完全經不起推敲,“攝影機在場”的假象沒有得到解釋,正與電影真實感的可疑性互為因果。眼見真的為實嗎?然而“眼見”是不可靠的,它導致科幻迷曉曉在童年因近視而把廣告燈箱當作了UFO,也讓與太陽對視的孫一通幾乎失明。真理是不能直視的,日蝕段落讓觀眾與角色一起體驗了一次這種短暫的失明,并且在重見光明的瞬間一同見證了麻雀落滿獅身的奇跡。可惜唐志軍(以及很多觀眾)錯過了他們往石獅身上撒米的動作,他以為自己看到了奇跡,還努力試圖找到與外星人相關的科學解釋,倒是秦彩蓉看透了他的民科特征,擠兌他寫的不過都是些怪力亂神。
奇妙的是,本片所有不確定性所帶來的并非迷亂困惑,它們被不期而遇的詩歌語言黏合在一起,為全片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魅力,仿佛這世間的一切不可解都在不可解的詩歌里得到統一,那些詩句以密集的意象附著在荒唐故事的影像之上,正如電影奇妙的配樂。詩句的使用,包括豎排字幕的“康熙字典體”以及田野廣播特有的空曠感,都為影像鋪上了一層魔法韻味,在片尾洞穴群鳥撲向唐志軍時,那一串疾風驟雨式的排比句層層疊加回蕩,“帶走……帶走……”的咒語急急如律令,帶來顱內高潮般令人頭皮發麻的震撼感。西南官話和普通話之間、科學與怪力亂神之間、詩和書面語言的高雅與鄉野俗語的粗鄙之間的種種張力,仿如陰陽相生,在此達成互補的奇妙和諧,也完成了詩人顧城所稱的對語言那“用臟了的人民幣”的一次奇妙洗滌,我們籍此得以重新體會漢語的魅力。片尾那首《生活倒影》可謂畫龍點睛,歌曲也因這部電影而終于道成肉身般,顯形為唐志軍這個具體的人。
在結尾處,本片的“求索”類型(quest)將其與那些偉大的經典敘事聯系在一起:聽到召喚、出走、結伴、靈魂導師、晦暗時刻等等,從《尤利西斯》《綠野仙蹤》到《哈利·波特》《星球大戰》莫不如此,而故事最終走向了“洞穴”故事原型,也完美呼應影片以標題切分為5大段落的史詩感。若說柏拉圖的洞穴寓言既是關乎世界的終極真相,也關乎人類有限的幻想,那么唐志軍從生命的絕對無意義性中獲得的悲劇性陶醉的時刻,那如尼采所言的頓悟瞬間,到底是哪一種呢?
仔細想來,唐志軍并非要堅持什么理想,他執拗地想在虛無中找到堅信,他只是“想要”找到某種可以稱為“意義”的東西,如經典科幻美劇《X檔案》的那句“我想要相信”。電影結尾,與其說他找到了,不如說他放棄、暫時妥協了,所以要說本片找到了中國科幻電影的另一條道路,或許也過于樂觀,因為它是如此獨特而難以界定,跟《流浪地球》一樣不可復制——但它又確實表明了另外的道路是可能的。
那么,外星人到底存在與否,這個問題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有存在的可能性。這是所有科幻作品加在一起給予我們的最大撫慰,科幻告訴我們打破現實的確定性邊界、觸摸世界的神秘與可能性才是我們存在的要義,從這個意義上說,《宇宙探索編輯部》已經抵達了科幻最核心的美學目標。
(作者系八光分文化影視總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