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
1
小菲到上幼兒園時才搞明白外公是誰。
去幼兒園開家長會的時候,油蔥是這樣介紹自己的,“我叫油蔥,是她阿公。”小菲要等到識字后才會知道,他的大名是“尤聰”,不是“油蔥”。小菲覺得蠻丟臉的,他頭毛像是用重油炸過的蔥,黃黃卷卷泛油光。上半身雖然是正經(jīng)的藍色條紋襯衫,還加裝一條橘黃領帶,下半身竟然穿著短褲配白色及膝襪和棕色皮鞋,哪怕只是幼兒園學生,都會覺得這位年過半百的老阿伯,打扮得太超過了一點。可油蔥看到小菲和其他小孩對他目瞪口呆,就無比得意。阿公有帥沒?島上的世家子以前都這么穿。
那天剛好小菲媽媽工作忙,爸爸又爛醉在家,油蔥于是第一次出馬,去幼兒園充當家長。小菲在這天也才明白過來,那個雜貨店的熱情阿伯是自己的外公。從梳打餅到菜脯干,從搪瓷盆到馬桶刷,從螺絲帽到枕頭套,小菲家里的小東西,幾乎都是去他店里買的。小菲媽媽每次去的時候,都一臉不爽,拿了東西扔下錢就跑,不多做停留。那家積滿不同年份塵灰,不對,根本就是用塵灰捏出來的店鋪,里面每個毛孔都塞滿了三件以上毫無關聯(lián)的雜貨。小菲一直覺得,油蔥就是喜歡在家里積滿東西,所以才順便開了雜貨店。小菲去店里時,油蔥也從來沒白送過什么,一分一毛算得特別細。遇到小菲超想要的搶手貨,比如愛心圖樣的橡皮擦,他還直接坐地起價。油蔥要是讓小菲叫她阿公,小菲就學著媽媽百米沖刺一樣地跑走。不過,小菲的爺爺奶奶都在外地,她也從沒見過外婆,這回家長會上冒出個怪咖外公,她倒也不太介意。
小菲介意的是,那天沒上去表演蚌殼舞。一開始小菲就沒被選進舞蹈隊里。雖然老師明明說要選坐得最直的小女孩,下課時小菲還放話自己肯定會上,后來老師還是只選了長得漂亮的。表演蚌殼精的小朋友們都抹上了口紅和胭脂,那些動作小菲都會,在轉圈的時候,小菲想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但或許小菲是比她們胖一些,眼睛也小一點,其中一個上臺前還用蚌殼把矮墩墩的小菲刮倒了,那個眼神跟小菲說她是故意的。
回家的路上小菲很沮喪,連頭上細軟稀疏的黃毛也耷拉在耳邊。油蔥知道的,他認可過小菲的舞蹈實力,去雜貨店買梳打餅的時候,小菲跟他表演過的。那時雜貨店的電視里放著《西游記》里的嫦娥獻舞,電視外小菲頭頂手帕跟著連續(xù)轉了八個圈。一跳完,她馬上提餅跑掉,聽見背后油蔥在為她拍手叫好。
家長會那天,在回家的山丘石路上,每棵榕樹都像史前巨獸那么大,氣根垂墜到樓梯縫隙里,與石頭糾纏在一起。路的高處種植著松樹,像一座座蒼綠寶塔,松果被雨滴打落,掉在地上滾。小菲那時一句話也不想說,舉起繪著金表帶的大紅傘,一路用小雨鞋猛踩水坑。悲傷的時候,小菲力氣就特別大,迅速蹦跳著上臺階,油蔥都差點追不上。
有一只檸青色螳螂蹦出,攔住小菲去路。它輪換著舉起手刀,一副威猛的樣子。小菲停下來,怕它跳身上。油蔥上前,把小菲拉一邊,帶她走過去。走了幾步,他突然說,當蚌殼精有什么好的?
小菲說,就很好看啊,還能跳舞。
油蔥大嘆一口氣,說你爸外地人,你媽就知道工作,都不給你講我們島上的故事。以前有個姓洪的小子落海,被蚌殼精救了。蚌殼精變成女人的樣子,哇,大美擬!還跟他結婚了。然后呢,小菲問。然后他們很幸福,在沙灘上跳舞,睡著了。小菲說我就知道,故事里漂亮的人都很幸福。油蔥說,別急,沒完,然后,有只頭上長著黃毛的海鳥,飛過來,把蚌殼里的軟肉叼走了。誰叫你躺得嘴開開!
哈哈哈。小菲開心又惡毒地笑起來。油蔥說,小菲,你是鳥,要飛,當不了島上的蚌殼精就算了!這時候,帶著大眼斑紋的甜橙色蝴蝶,從濕漉漉的樹枝上飛下來,停在油蔥的背上,翅膀像屋頂上被風鼓起的被單,揚起草木濕枝的氣味。
油蔥看見小菲笑的時候,也很得意,說對嘛,這才像我嘛。小菲說我才不要像你,你像榴蓮。油蔥說,你是說我臭哦?小菲說,你面皮好粗哦,感覺摸一下會剮破手。油蔥說,可是榴蓮內(nèi)面,連籽都是軟的。
油蔥總有些辦法,讓小菲可以重新神氣起來,班里再有人拿沒選上蚌殼精的事來笑小菲,她就說,當蚌殼精有什么好的,再把那個故事說一遍,就贏了。一個故事就能讓小菲開心。
2
小菲的媽媽,油蔥的女兒惠琴,號稱食品廠鄧麗君。島民個個黑肉底,惠琴的白面皮總在人潮中閃閃發(fā)光,像花卷上不多的蔥粒,很顯珍貴。油蔥的高鼻子在他自己的臉上屬于突兀的平地起高樓,在惠琴這里卻是與湖泊般發(fā)亮的眼睛相互輝映的溫柔山脈。她喜歡穿彩色衣裝,戴垂墜下來叮叮咚響的耳環(huán),走路時搖晃得厲害,一座閃光的脆弱風鈴。惠琴的跛腳是天生的,左腳像一朵開得過于肆意的花。她說全怪油蔥愛抽煙,她還在母胎中,就被那煙噴歪了腿腳。
惠琴對朋友說話總是柔軟溫和,但只要油蔥一出現(xiàn),她身旁的空氣就扭曲打結,腦袋上膨出一顆殺氣騰騰的蘑菇云。惠琴從來不叫“爸”,不得已有事找他時,都直接把眼神扔過去,砸中他。如果眼神不管用,惠琴就直接叫他“油蔥”。而油蔥應得很快,一臉諂媚的樣子。
惠琴的媽早逝,從那以后,父女倆總是沖突不停。尤其在惠琴大了肚子早早嫁人這件事上,兩人大鬧過幾場,后來婚禮上油蔥面色鐵青地勉強參加,像一只發(fā)綠生霉的蔥油餅。惠琴嫁人后,要是過得好也就算了,結果真如其父油蔥所言,那男人喝完酒,腦殼就飛走了,多大金額的六合彩都敢簽,什么人都敢打。惠琴常被男人打。小菲沖去幫媽媽,又總是討皮疼。小菲母女倆早就形成了一種默契,知道辨認風暴來臨的預兆,往往與六合彩開獎的時間相關。在那之前,就盡量避開與他的沖突。不論他決定找哪一個的麻煩,另一個人就要沖出去把大門打開,哭叫著讓厝邊進來救命,不要怕丟臉。住在街對面的妙香,也就是小菲爸爸嘴里的老妖婆,總是第一個沖進去的,但無奈身子軟弱,也只能站在門口大聲陪哭。油蔥總是勇奪第二,又是擋又是罵,帶著街坊再一個個來喊停,總要折騰一個晚上才能結束。
可是想到女兒才剛上小學,惠琴決定吞忍。油蔥要是在她面前多嘴,說你眼睛糊到蛤蜊肉了?在這種人身上浪費青春。惠琴就會說,還不是因為你詛咒我,閉上你的闊嘴,不是因為你,媽也不會早死,我也不會早嫁。最后好像她繼續(xù)這種追打逃的婚姻,只是為了跟油蔥賭一口氣,就這樣繼續(xù)堅持了三年。但后來,就連上小學的小菲都知道,爸這次真的玩大了,差點把房子都輸沒了,還因為惱羞成怒把小菲失手推下了樓梯。雖然小菲頭殼硬,沒受傷,但媽媽惠琴也終于下定了決心,不再忍了,帶女兒搬出了原來住的地方。但她沒去找油蔥,而是拜托妙香給她找了罐頭廠的宿舍。
最開始,惠琴一不注意,偶爾也會習慣性地走回原來的舊家。銹爛的門總鎖著。有次下雨,她看見有蝸牛在鐵門的螺旋紋路上慢慢上行,爬到頂,又摔回原點。雨里面,她看見二樓外墻皮又融掉一塊。才搬走三個月,植物長勢兇猛,裸出土墻的地方都被接管。朝南窗戶被爬山虎死死糾纏,根本打不開,之前還能看到一點淡藍色窗框,現(xiàn)在被墨綠色葉潮徹底吞沒。
惠琴知道男人還蹲在房間里面,應該還是捧著那本氣功書,不停地運功調(diào)動室內(nèi)氣流,間或抬起頭,分辨著不同物件身上彌散的光。所有帶黑氣的都要扔掉,紫氣的是寶貝,綠氣黃氣不傷人害物。不知道那天他往自己女兒身上砸的花瓶帶著什么氣。戀愛時她覺得這男人充滿了奇思妙想,可如今那些狂想把他們的日子壓垮了。惠琴巴住鐵門,借力踮起腳尖,用力盯著枝葉縫隙,似乎看見模糊人影,感覺那影子被酒精那撓勾勾的氣息充滿,鼓脹著,一絲絲往外滲。她趕緊收回手,掌心都是細小的鐵屑,一邊走一邊搓,它們還是不離開,濕漉漉地貼著皮膚,滿是金屬腐敗的氣息。
3
搬出舊家后,惠琴的工作忙碌起來。顧不過來時,她經(jīng)常把女兒小菲拋到油蔥的雜貨店里,就像拋出一根橄欖枝。
那時雜貨店門是用老舊的木頭組成的,每天關門時要把一長條一長條木頭拼接在一起。有一次,小菲絆到店里的木門檻,狠狠跌倒了,額頭上鼓包,大概有一只枇杷那么大。油蔥差點嚇瘋,哆哆嗦嗦去倒了一大碗花生油,往她額頭抹。小菲整個額頭已經(jīng)锃光瓦亮,仿佛頭頂一顆夜明珠,她摸著粘粘又香香的油頭,非常滿意地開始傻笑。油蔥更慌了,不是說抹油可以消腫嗎,怎么還越鼓越大!我家這聰明蛋不會撞成一個大憨呆吧!他感覺無法交代,就關了店門,帶小菲去菜市場。基本上小菲指哪他買哪,還下重本買了四斤花腳蟹,帶上海鮮去找女兒惠琴負荊請罪。惠琴第一次接受了這歉意的贖價,叫來鄰居和朋友,全部人大嚼海鮮,還從冰箱里翻出來好幾個菜,又是熱熱鬧鬧的一個晚上,大家都忘了小菲腦袋上的包,包括小菲自己。
后來,小菲看見油蔥把門檻拆了。
小菲還覺得有點感動,油蔥為了自己,特意拆了門檻。隨后才知,島上開始整修,有學者發(fā)現(xiàn)雜貨店原地址是歷史遺跡,油蔥的店被征用了。油蔥立刻同意,因為提前簽字,還有補貼,可以得好大一筆錢!他把店關了,去島的西邊幫人看管一座山,負責養(yǎng)雞種楊梅,說是要當“座山雕”。
那年暑假,油蔥跟小菲說,走,假期跟著阿公玩。小菲就去山上陪油蔥待了兩周。滿山楊梅樹,樹下雞亂跑。油蔥根本不是老大,雞才是座山雕。偶爾山上來蛇,但雞夠多,沖上去圍毆那條蛇,活活啄死,吃了。這些雞,個個是飛雞,野得很,總是猛地躥起來,飛到樹頂。
小菲剛到山上時,油蔥在樹下忙著抓雞,讓小菲也去幫忙。油蔥說時間到了,雞都急著找老婆,公雞互看不順眼,打架都往死里打,每天要死傷好幾只。所以他干脆給雞戴上塑料片眼鏡,叫它們當上知識分子,一個個都顧面子,就不打架了。小菲才不信呢,油蔥又在騙小孩了啦。但她之前從沒抓過活雞,更沒給雞戴過眼鏡,感到新奇,在山上徹底玩瘋了。她追著雞屁股跑了三天,又仔細看了手里這些紅色的塑料小眼鏡,右邊是通透的,左邊是密封的,雞戴上去后,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見,或許這才是它們不打架的理由。
小菲每天玩累了,就回山上的石屋吃飯。油蔥總是手忙腳亂地準備燙海螺、雞湯砂鍋和蝦米炒掛菜之類,隨時會失手撞破兩只碗。
你雜貨店原來是什么遺跡?吃飯時,小菲問油蔥。
油蔥說,是個祠堂,也是全島第一個外國人居住的地方。那人在英國努力學醫(yī)和閩南語,準備了個十五年。一路輾轉,從歐洲到呂宋,又終于來了咱島。然后,他死了。他來的第二日,染了當?shù)匾卟。韲的[到閉鎖,人虛落去,一周后死了。他沒來得及跟人說閩南語。他學的醫(yī)術也沒能救自己。
小菲聽的時候,正在用牙簽挑一只痣螺,忍不住說,笑死人,也太衰了,十幾年全白費,油蔥你肯定又在亂說。油蔥拿起痣螺的厴,也就是那枚小小的鱗片,按在小菲的眉心,突然嚴肅說,憨孩兒不要笑,死人事,不要笑。小菲以為他接下來要說個鬼故事,可是他轉頭沒再說。
相處多了,油蔥對小菲滿嘴的普通話很不滿意,說她都被學校教傻了,閩南語都說不輪轉。青蛙叫什么?不會說?蜻蜓呢?也不會?哎喲可憐歹,半個小北仔。那兩周,油蔥帶著小菲滿山跑,到湖泊邊緣,看陽光的渦流在水面流動;抬手翻動那些覆滿青苔的石塊,看下面涌出來的亮殼蟲和軟軟的惡心的蚯蚓;再讓小菲這個膽小鬼騎到他肩上,試著從樹上擰下青木瓜,看樹流出珍珠一樣的血。山上的日子熱烘烘,每天都有新東西看,從花斑蟑螂到無頭雞,比動畫片精彩。
最后兩天,油蔥接電話時神神秘秘,小菲聽到他提到媽媽的名字,但自己一靠近,他又馬上改口聊別的。
后來,小菲才知道,那陣子爸媽在島上離婚,鬧得不太好看。小菲下山那天,爸已去了他北方的老家。油蔥偷偷拉著小菲說,你要理解,你媽不容易你要理解,她是一個很好的媽媽。你爸你也別恨,他是你爸。到了巷口,小菲還是傷心地哭了一會兒。
一進家門,媽媽在煎魚,小菲不說話,鉆進廁所洗澡,聽見整個世界都開始落雨不停。從山上回來,她才第一次發(fā)現(xiàn)在家里能聽見這么多聲音。雨落入青草,打落緬梔子,滲入磚墻的聲音。還聽見天空的鼓聲。或許不是鼓聲。這小區(qū)每個家大約有四個窗,每個窗都有一個雨披,被雨點反復擊打。塑料雨披,金屬雨披,新雨披,舊雨披,無數(shù)的家環(huán)繞著,雨聲被放大、被創(chuàng)造,噼里啪啦咚,是雨披的聲音。小菲突然感覺到幸福,這樣一個安全的,只有雨聲的家,這些亮起的窗戶。不再有酒氣,皮帶和突然而至的暴風。
媽媽這些年都在吞忍,可是上次爸喝醉把小菲推下樓梯后,她就再也不饒他了。小菲想起媽媽那天說,咱會有自己的家。
洗完澡,整個人輕輕。吃完飯又有些愛困。媽媽和小菲沉默地喝茶。咕。咕嚕。兩個人貼在一起,沒有縫隙。窗外亮光閃閃,雷還在一個個打。轟。隆。轟隆。小菲用腦袋靠住媽媽,手輕輕抓著她松軟白嫩的手臂,幫她焐熱,然后跟她說:“媽,阿公說,你是一個很好的媽媽。”
4
夜里會偷吃東西的,不只是老鼠,還有大人們。
一開始,小菲沒發(fā)現(xiàn)。作為小學生,小菲早早地就被逼著上床睡覺,連《還珠格格》都錯過了。有一天小菲夢到五阿哥永琪來學校表演唱跳,他突然在人群里看見了小菲,就在他勢必對她愛愛愛不完的時候,她醒了。醒的太不是時候,心里很難過。突然,她發(fā)現(xiàn)外面有人在聊天。透過淺黃色軟木門的縫隙,能看見暖鍋咕嚕嚕地冒泡,周圍是奶白的鯊魚丸子,掙扎跳動的蝦,鮮切的白灼魷魚,淡金色冒著泡沫的啤酒。油蔥老神在在,坐于燈光下。他的鷹鉤鼻閃閃發(fā)亮,少有南國島民長著那樣的鼻子,因此他常自豪地宣布自己身上流著希伯來血統(tǒng)。腦袋上的卷頭毛,讓他看起來像只熊,講話的時候手又指又比,動作像在劃拳,說出來的每個字都被手勢擴大了一號。媽媽,妙香姑婆外加兩三位叔叔阿姨,眼睛都看著他,耳朵都朝向他,只有他一人在那里噴嘴沫。
小菲大生氣,然后感覺尿急。
廁所在外面,外面有客人,有客人小菲就害羞。不愿去。不知哪來的靈感,她拿起紙筆寫了張紙條,然后蹲下來,對著門撒了一泡尿,把自己的紙條順著尿河放出去。小菲媽走過的時候看到了,上面字跡有些模糊,但還能看清:
“你們自己吃火guo,太過分了!”
媽媽大笑,所有人暫時拋棄油蔥,興致勃勃圍觀尿湖上漂著的白紙條。小菲鉆回被子里,聽見聲音越來越近,是媽媽把木門推開,靠近床上裝死的她,戳了她的臉叫她起來。油蔥讓小菲坐在他身邊,小菲也沒在客氣的,狠吞五六顆丸子和一堆蝦。
那時,小菲的重點在于吃,大人們的重點在于聽,油蔥的重點在于說。他說到重要的橋段,全場都要認真,小菲此時如果還沉迷于剝開螃蟹的肺和鉗子,就會被油蔥點名,菲啊,來咯,阿公說的這段你要認真聽哦。她只好縮起脖子,敷衍地停一停。油蔥仿佛蓄了一夏天雨的水庫,在短暫的屏息一瞬后,詞語就嘩啦啦噴涌出來。見他開始忘我,小菲立刻撲向食物。全部人聽得嘴開開,快到結尾最關鍵時刻,油蔥卻暫停,不說了,開始猛吃菜,兩口就干下去一只白灼大章魚。全部人就開始狂夸他講得好,要他繼續(xù),他卻開始自謙什么“狗聲乞丐喉”,說故事還沒有完,還要再醞釀醞釀,下次再說吧。
妙香姑婆早就認識油蔥,她笑著對小菲說,你看看,你阿公就是這樣。這樣你媽媽就得再準備酒菜,不然故事就聽不到結尾,這老猴真狡猾。
5
小菲寧愿去動物園當只猴,也不想去上學。
爸媽離婚,讓小菲在小學的日子變得辛苦。小菲那時候就明白,人都有的東西,你沒有,這會變成被欺負的理由。但還愿意站在她身邊的,就是真朋友。她在那時候認識了最好的兩個朋友,可惜都在別的班級,自己在班里還是獨自受欺。因為九年義務教育而不得不聚在一起的同學們圍著她,唱嘲笑的歌。興之所至,還會推倒她,把她當作矮胖的陀螺。小菲總是一聲不吭地爬起來,臉上帶笑,假裝玩得愉快。她絕不讓自己露出一點難過,這點面子,她還要爭。
小菲總是衣衫帶土走回家,趁媽媽沒回來,自己把衣服洗掉。可是有一天,她在路上遇到下山賣雞的油蔥,他在夕陽里拍拍她的腦袋,她就哭了。她說油蔥,你要趕快幫媽再找個老公,不然她在工廠里會被笑。油蔥掏出手絹在她的小圓臉上,不熟練地三抹兩抹,把她五官都揉在一起再揉開,然后說,你不要聽他們的,讓他們來聽你的。
第二天,油蔥去小學接小菲,身穿古怪的芒果黃斑點長風衣,打著一根斜紋花領帶,像只剛打劫了馴獸師的花豹,屹立在校門口。等四年級的孩子們排好隊走出校門的時候,油蔥猛沖一步到他們面前,呼啦一聲扯開自己的風衣,孩子們就集體尖叫出來,把他團團圍住。
油蔥畢竟開過雜貨店,囤積了一大堆沒賣掉的古怪零食。他在風衣里襯左邊掛滿這些對付小孩的糖衣炮彈,熒光變色糖能讓你舌頭變成藍色,毒菇紅的鉆戒糖可以一邊戴一邊舔,超大卷的泡泡糖拿來跳繩都沒問題,還有放屁糖,打開時就像有人放過臭屁但是放進嘴里卻是蜜桃香。而在風衣里襯右邊,是原先雜貨店里的紙板抽獎盒,一共有八十個小小的扁格,伸手掏破那層薄薄的紙,就能看到是幾等獎。
油蔥說,瞧一瞧看一看,小菲的朋友緊過來,每人免錢抽一個!不要推不要擠,小菲的好朋友,每人免錢抽三個!他把湊近的一圈小腦袋都推開,只準小菲站在他的旁邊,菲啊,這個是你朋友嗎?來抽一個。這個呢,不好意思下次再來。還有這兩個呢?是很好的朋友?就是你之前說的那兩個?來,一個人抽三個,不夠再繼續(xù)抽。最后實在有富余,小菲也心軟,讓干巴巴在旁邊等的同學有機會抽。小菲覺得油蔥好像會魔法,她的好朋友抽到的號碼都是好吃的想要的,欺負她的臭同學抽到的都是放屁糖,但他們也還是很開心。油蔥只不定期來了校門口三次,自稱是小菲朋友好朋友的人就滿地都是了,自稱得久了,他們自己也就信了,不好反悔。油蔥得意地說,小孩比小雞好搞定多了,一切盡在掌握。
6
油蔥說得沒錯,小雞他搞不定。因為雞,惠琴又發(fā)火了。
妙香姑婆跟油蔥和惠琴父女倆都很熟,見狀就來相勸,她人熱心,常常幫襯小菲家。
“阿姑你免說。油蔥這人就是愛虛華,可是人又不夠會!”惠琴生氣,是因為近來她才知道,油蔥根本不是去幫人看雞,而是豪橫地包下了整座山。那座山總算是結出了楊梅,但果子還沒收獲就被撞到地上,滿山都是香滾滾的爛楊梅,躺在地上流血。雞,也不停變少。成年雞少到只剩一半,小雞仔更是折損得顆粒無收。油蔥這才發(fā)現(xiàn),山上總有野豬在夜晚來襲,這是人家事先不會跟他說的。
妙香說,惠琴啊,你爸他就是個憨人,不懂做生意。山的情況,雞的品種,野豬的行跡都沒搞清楚就掏錢干,實在是傻出汁。但他說過,去包這座山也是想把生意做好,想供你和小菲改善日子。
一聽到,惠琴忍不住大爆炸,說,拜托誒,我最討厭就是他拿我做借口。我不心疼錢,那是他的錢,要怎么浪費是他的事!我不用那么多錢來穿金戴銀佩珍珠,現(xiàn)在跟小菲有吃有喝就有夠了。你不是不知,這些年他玩廢掉的錢有多少!我媽破病,最需要錢的時陣,他說這錢根本不夠,要跟人去做蜜餞生意,結果反而欠債跑路躲到墓地里,那時候你也是知道的。而且,有人說油蔥在山上養(yǎng)小妞啦。這個老豬哥!
妙香吃驚地張開嘴,又合上,再無話了。惠琴意識到自己實在是兇巴巴了一點,趕忙叫小菲幫泡茶,自己去廚房端出新烤的綠豆餡餅給妙香吃,一邊抱歉地說,哎喲歹勢啦,我不是嗆你啦。妙香伸出手指,把惠琴蓬出的一縷亂頭毛別到耳后,然后用手輕輕拍著她的后背,說,好啦,沒事啦沒事啦。
終于,妙香苦勸,惠琴大罵,油蔥折騰許久,才承認自己生意倒擔,倉促收了場,勉強保住一半的錢。于是小菲四年級那年,歡喜白喝了許多雞湯,妙香幫忙拿菌菇或魷魚干燉得香香的,就是肉有點硬,畢竟都是油蔥送來的,滿山跑的硬漢雞。
那陣子大人們吵作一團,可小菲只覺得,妙香姑婆做的湯,真正是全島第一名。
原先小菲家與妙香姑婆沒什么來往,小菲還以為她是個冰山老太。小菲印象中,幼兒園的上學路上總要路過一棟兩層洋樓,帶個灰石墻的小院子,種著綠茸茸的葡萄藤。院子的臺階直接通向二樓。二樓窗戶全是晶瑩剔透的彩玻璃,窗戶大開,客廳一覽無余,總有人在里面打麻將。昏暗的房里,隱約見一位白衣老仙女,身體干瘦素凈,總是筆直坐著,像個冰雕。有一些灰塵在她身邊打著旋,燦亮如星塵。小菲有時候會好奇,站在臺階的下端,背著書包仰頭呆呆看她。每次小菲抬頭望向那客廳,就覺得是個戲臺,高高地架起,里面有著沉默的一出劇目。但老仙女打麻將時,只看牌,從沒理過小菲。滿屋煙霧彌漫的,小菲也總看不清她。
再后來,大約是小學一年級時,小菲看見那房子所有的窗戶都關上了,破爛的麻將桌,木凳、眠床、門扇板正源源不斷從房子里被抬出來,擺在那個矮牽牛和葡萄藤拉拉雜雜的園子里。老仙女長發(fā)微微散亂,背對著大門,端坐在那只馬蹄足八仙桌上,吃一細枝紅豆冰,很認真地咬和嚼。在她的頭頂是瓦藍的天空,排布著緊密有序的云絮,像一顆一顆白色的齒痕。
結果幾天后,小菲發(fā)現(xiàn)她又出現(xiàn)了,竟然搬到了自家街對面的平房里,成了鄰居。
小菲那時覺得對面的小平房很香,感覺有許多鮮花在屋內(nèi)同時綻放,花的靈魂都在向外蜷曲延展。房子只有妙香自己一個人住。小菲第一次去敲門時,是晚上,路燈亮起,門打開,探頭,小菲看見老仙女站在天窗切割出的銀色方塊月光里,她滿頭長發(fā)竟然都轉為純粹的潔白,比之前亮得更加璀璨了,讓小菲想起海底的珊瑚。小菲看呆了,嘴巴微張,那老仙女說話了,你是油蔥的孫女對吧?叫我妙香姑婆吧。
妙香姑婆剛搬過來,小菲就聽到鄰居議論她。當初妙香也是響當當?shù)囊蝗锘ǎ瞎诤竺孀分艿摹D菚r候婚禮也風光,但后來她一直沒孩子,好好的正室,讓老公把二房請進了門,人家生了兒子,所以正室還不如妾。她倒好,還是日子照過,舞照跳,貪玩一世人,后來才被掃出門,從二層洋房搬到了小平房。那時候,小菲爸媽還在一起,爸爸也看妙香姑婆不爽,覺得她妖里妖氣。小菲跟媽媽說起,惠琴就叫她千萬別跟姑婆說這些,一家有一家事,我們懂什么?還不知道別人怎么說咱家呢。
后來,媽媽惠琴與妙香姑婆越來越熟,常一起吃飯,惠琴被打的時候,她總跑來幫忙,直到小菲跟媽媽搬出去后,她們還經(jīng)常互相走動。許多人一開頭還笑,妙香之前都靠別人養(yǎng),出來后要是繼續(xù)貪玩,哪撐得過半年?沒想到妙香很快就想到了,給島上這些雙職工家庭的孩子提供餐食,稍微收一些費用大家也都樂意。她此后直到生命的最后,沒人見過她再打過麻將。就這樣,倒也把日子好好地過起來了。
爸媽離婚后,小菲就經(jīng)常去妙香那里吃飯。老一輩的手工菜她都會,炒馃條和芋包做得尤其好,有時候得空還會炒面茶。小菲和其他小孩每次都吃得好像豬哥在吃泔水,大口大口吞。有時,妙香姑婆穿起旗袍跳舞給他們看,很妖嬌,手和腳都飛起來,香香軟軟地在樂音里飄。妙香姑婆的阿母,可是正宗從上海被帶到島上的舞女,什么舞都會跳,妙香姑婆肯定跟她阿母跳得一樣好。
7
小菲上初中時,島嶼上許多事情都變了。
島上許多人的房子都中了拆遷,工廠也全都遷到島外,原有的三所小學因為生源不足只好合并。很多人開始需要每天在清晨坐輪渡,去對岸的大島上班。媽媽也換了個新工作,給臺灣人做助理。小菲之前看到的臺灣人,都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是頭家,老愛穿花葉繁復糾纏的衣服,還得配上背帶褲,總之就是怪怪的。但新來的這個老板趙保羅,倒是憨厚低調(diào),跟媽媽年紀相仿,眼睛瞇成細線,眉心有一顆渾圓的紅痣,話少得叫人害怕,可說起話來又總帶著一種歉意似的,過于客氣了。媽媽腿腳沒那么靈活,但做事情很麻利,別人要整理很久的資料,她三兩下就搞好了。這老板很重用媽媽,只是工廠在島外,每天通勤很遠。
島上也有不變的東西。小島大約在中秋節(jié)后就會開始吹涼風,巷口長長的三角梅從向上攀變成向下垂,仿佛是島嶼天氣隱秘的拉閘開關。
天冷的時節(jié),油蔥又開始在忙了。
他鼓搗先進技術,買了一臺二手數(shù)碼相機。那時候他給小菲和妙香姑婆都拍過照,小菲不好意思說,妙香姑婆看了卻直接不高興,說把她拍胖了拍丑了拍老了,怒搶相機給油蔥震撼指導了一番。小菲也覺得自己比他拍得加減好看些。油蔥大搖其頭,他說你們不識貨,都不是我客戶啦。后來大家才知道,他的客戶是死人。他開始做殯葬攝影。他說就跟婚禮攝影一樣,不拍不行,拍了,也不會有人看。相機里大多是黑衣,鮮花、死者和繞棺材走的親友。油蔥還怕嚇到小菲,她卻拿著照片看得入迷。那些躺臥在白床上的老人家,兩頰擦粉紅胭脂,頭戴繡花邊的帽子,身上蓋絲亮的層疊被子,繡著紅色十字。棺材周圍是一圈白一圈黃的大朵菊花,遺體就像花叢里大號的洋娃娃。
一直以來,小菲對殯葬、墓地相關的事情并不排斥,甚至有些迷戀。初中班里組織清明節(jié)掃墓,她喜歡逃離人群,躲在墓園深處,一塊墓碑一塊墓碑地閱讀過去———陳大蒜林惘飼王雅各。都是陌生人。站在旁邊的朋友,總會怕怕地說,你別念名字,念名字就是在呼叫這些人。小菲總會忍不住笑她們,哈哈哈,搞得每個墓碑都是聲控門鈴似的。小菲覺得不能看到許多人的出生,但可以把許多人的死亡一次性看個夠,有什么不好。在墓園的那種蒸騰的,熱乎乎,潮濕悶悶的氣息,讓她覺得安寧,島上許多人正睡在那里,都安息在樂園里。
這次油蔥的轉型還挺成功,似乎工作不斷。除了拍葬禮,有些老人會約他去拍遺照,比如島上中學的林校長,自從得了癌癥后,就找油蔥一年拍一張遺照,就像是一年買一張死亡彩票。老人家最愛找油蔥,他們說其他人給拍照總是拍不成,說1,2,3,結果眼睛總在數(shù)3的時候閉上。要不就是渾身不舒爽,拍出來一張青驚臉。油蔥一邊拍一邊會練瘋話,給人逗得想笑,然后他再出其不意抓幾張,總有一張表情自然。
8
油蔥說,他從此就要當“地下工作者”了。
那三年,油蔥的殯葬攝影越做越順手,看得多了,自信也跟上來了。他索性把錢一湊,買了地下商場的店鋪,開了家殯葬一條龍。他跟女兒惠琴保證,自己這次心里有底,是踏踏實實地干,惠琴便也不再給他漏氣。
油蔥說這次撿了個便宜。他的福壽一條龍選址在地下商城里。這里原先是個山洞,后來改建成帶有下沉小廣場和一圈店鋪的商場。地下商場往上走,是一座小山,頂端有一座私人白色庭園,中心帶一座小迷宮,后來被改成公園,逐漸廢棄了。
關于地下商場和連帶的山丘該怎么規(guī)劃,這些年一直在變。規(guī)劃處三四年換一撥人:一撥人覺得應該重視開發(fā),興建人工景致;一撥人覺得保留原味,原來的就是最好的;一撥覺得應該發(fā)展店鋪,借商戶之力發(fā)展;一撥覺得商業(yè)化氛圍太濃,損害本真的美。又把商戶遷出。于是這里挖了停,停了挖,開始店鋪有補貼售出,過會兒又關停不讓開店。小山坡上的樹被砍掉幾棵,為了讓路上建起音樂涼棚步道。步道建到一半,又因為經(jīng)費問題停滯。過兩年,因為這些半成品步道有礙觀瞻,又一一拆去。沒辦法,這是一座太多人經(jīng)手來裝飾和塑形的奶油蛋糕。最終由于想法太多,人氣卻一直沒搞起來。所以,油蔥入手時,撿了個最低價。
油蔥的福壽殯葬一條龍,就在地下商場深處那個最大也是唯一的店鋪,那個位置空了多年無人問津。地下商場里其他店鋪,則是做什么生意都撐不過三個月,最后通通躲不過倒閉的命運,卷簾門都裹上了厚銹。油蔥用霓虹燈牌在店鋪門口打出“壽衣”兩個字,閃閃爍爍的,顏色每隔三秒鐘還變一次。
把全部家當搬進地下商場那晚,油蔥找了妙香姑婆過來,在街上展開兩只圓板桌,現(xiàn)場熱炒辦桌,請幫忙搬家的親友們吃飯。妙香現(xiàn)在不僅是精致小菜做得,大鍋熱炒也不在話下。他倆雙劍合璧,一個切一個炒,蔬菜肉丁海鮮上下亂飛,搞得有些游客還以為這是哪家大排檔,差點坐下來點菜。自己辦桌,關鍵還是便宜,比上酒樓便宜。
在一旁殺雞殺鴨的時候,油蔥還要緩緩念一串:“做雞做鴨不費時,出世大厝人子女。是男是女,趕緊去出生!”然后再一刀下去抹它脖子,讓血流進大碗里。小菲問妙香姑婆他在做甚,姑婆說老一輩殺動物都要念一下,是跟它們相勸,這輩子當雞鴨,命送此地給人吃,總算沒浪費時間,下輩子祝他們當有錢人子女。小菲說油蔥真的厲害哦,還能給雞鴨送葬。
開席后,油蔥感謝眾人,又大聲宣布,孫女小菲這次中考大獲全勝,考上了對岸的重點高中。小菲媽媽惠琴下班也來了,難得地倒上啤酒,滿面帶笑,珍珠項鏈在街燈下漶著暖暖的光暈。油蔥說,他早知,孫女小菲以后是要干大事的人。然后他把小菲小時候,對著門外大人撒尿的故事說出來,說她如何運用一泡尿加一張紙條,爭取自己吃火鍋的權利。那天晚上菜很好,有些蛤蜊還是油蔥跟漁民叔去礁石上挖的,總之就是便宜又大碗,大碗又滿墘,大家吃得熱熱鬧鬧。
那天晚上,沿街客廳里電視機都在播著奧運比賽,油蔥擺在街邊的音響放著《浪子的心情》,暖金的啤酒在小玻璃杯里溢出泡沫,銀色的瓶蓋在地上砸出清脆的聲音。更高更快更強,大人們也跟著發(fā)威,平常一兩瓶啤酒就把一桌人喝得面紅耳赤,這次,他們喝掉了一箱。
9
油蔥的殯葬生意,竟然真的穩(wěn)扎穩(wěn)打地干起來了。他甚至還忙不過來,聘請了兩個幫手。其中一個幫手,是妙香。島上學校外遷,學生變少了,她原本的生意也就不做了。她還是喜歡做飯,就在一條龍店里照顧伙食,有需要的時候,還能外出幫死人化妝。妙香每天在店里坐鎮(zhèn),把暖鍋擺好的時候,整個店就是煙霧彌漫的仙境。每天有大約一個鐘頭的時間,黃昏的余暉會從天窗灌注進來,聚集在地上形成齊整的長方形,給地板鋪上一塊暖金地毯。妙香比油蔥大十歲,她跟小菲說過,那時候,油蔥還只是個流鼻涕的小屁孩,妙香帶油蔥在山頂白色庭園里玩捉迷藏,他每次都找不到她,玩到后來經(jīng)常耍賴,倒在地上哇哇哭,像個小肉球,等著妙香給他抱起來,拍去滿腦袋的蒼耳。小菲喜歡聽油蔥兒時的糗事,總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另一個幫手,是漁民阿彬。他原本是漁民,近些年避風塢被封閉,他的漁船也遭清退,再不能出海。他身材硬邦邦,力氣大,一條龍工作中的搬抗推,他都能干。他吃飯規(guī)矩最多,會教小菲吃魚不能翻過來,不然會翻船。只能用筷子把魚骨和肉分離,然后整條魚骨連著魚頭拉起來。魚頭必須最后吃,不能一上來就挖魚眼,那是對客人不敬。油蔥總笑阿彬,如今已經(jīng)不上漁船了,還遵從這一套。阿彬習慣了在海上縱橫來去,到了岸上也神出鬼沒,經(jīng)常不見人,但店里需要時他都會準時出現(xiàn)。阿彬比油蔥年輕許多,兩人是死忠兼換帖的好朋友。全島大概也只有他,閑來會把長長的漁線甩到油蔥面前,然后叫著:“油蔥油蔥,快點咬鉤!”油蔥這時候就滿臉喜悅地走出來,陪阿彬去釣魚。
除此之外,生意最好的時候,福壽一條龍還會增加三四個臨時幫工在外面四處跑。
高二那年暑假,媽媽惠琴要跟趙老板出差,小菲就寄住在油蔥那里。
小菲喜歡地下商場的安靜。這一區(qū)向來很冷清,人們沒事也不愿意從殯葬店門口經(jīng)過。有人怪油蔥的殯葬一條龍帶屎了整個地區(qū),問題是他來之前,這里本來連鬼都沒有一只。油蔥跟小菲說,大家就是覺得衰運和鬼都住在一條龍店里,不小心經(jīng)過,這些阿飄就會跟你回家。妙香聽到,就大笑起來,說,拜托,也真是想得美,衰運和鬼,難道沒有主見嗎?而漁民阿彬會說,只要穩(wěn)穩(wěn)把錢賺到就可以,那些瞧不起油蔥的人就是一群沒本事,全身上下只剩一張嘴的廢物。
走進店里,中心必然是一張可以泡茶的桌子,感覺像是從倒閉的家具店里撿來的垃圾,邊角磕爛了,桌面布滿暗色縱橫交錯的痕跡,油蔥非說是紅木的高檔貨。桌上茶盤旁邊,擺著白色塑料泡沫盒裝著的剛烤好的餡餅,還有紅色塑料袋里的麻酪和蒜蓉枝。
走到店的背部,是一層厚厚的暗棕色布簾。掀開布簾,背后還有個客廳,深處連接著好多房間,像繁復的地下宮殿。妙香和阿彬也有專屬房間,只是阿彬經(jīng)常去兒子家,很少住。外聘的工人全都在外面跑,店里總是很安靜。
客廳的縫隙里擺滿了油蔥的東西。幸好小島從沒地震過,不然油蔥收藏的這些物件全倒下來就能把所有人淹沒。小菲都不知道眼睛往哪里放。樓梯扶手密密麻麻地披著圖紋繁復的掛毯,帶著厚重的灰塵。死去的八哥做成了標本,停在鐘表柜的頂端,有蛛網(wǎng)在頭頂像新婦遮擋的頭紗,后面放著杏花樹形狀的燈盞。客廳角落里的大木桌卻一反常態(tài)的干凈,緊挨著的那只小木桌,則擺滿了水仙花球、棉花、銀色的剪子。油蔥沒事的時候,就坐在那里雕刻水仙花。被他雕過的水仙,葉片會呈現(xiàn)出各樣的曲線,不再是直愣愣的蔥頭開花。
小菲住進來需要適應的第一件事:電話常在半夜響起。小菲覺得油蔥和妙香就跟救火隊一樣,接到電話后就立刻往出事地點沖。死亡可不會挑時間。凌晨兩三點,電話也常會響起。生意真好。可是每一次電話響起,都有一個人死去了。住進來后,小菲常常聽見他們接電話,說得最多的是:放心,不要擔心,不用怕。這是島上的人都愿意找他們的原因吧。比起遠處的,規(guī)范化的,不熟識的人,在這些大人們最驚慌的時候,他們更需要油蔥和妙香在他們身邊。
接下來幾天,小菲很快就習慣了睡眠被鈴聲切割,等他們把電話打完,翻個身繼續(xù)睡。小菲還忍不住出手幫忙整理了堆疊得亂七八糟的玻璃櫥窗,把壽衣一組一組按照顏色大小排好,再把紙扎陳列擺好。小菲發(fā)現(xiàn)這些紙扎都做得很細致。單單在成功男士小套裝里,就有手機、車、表、銀行卡這四件。手機是過時的諾基亞黑白機的樣子,但頂上的品牌寫著Hades。這不是希臘神話中冥王的名字么?表上寫著“勞力時”,用心地拿金色的紙鑲了一圈,在白射燈下閃著光。銀行卡,端端正正寫著“冥間陰行”,詭異的諧音。美女套裝里除了口紅、名牌包和高跟鞋,竟然還有三層的下午茶套餐。頂部放滿水果塔,還帶著薄薄的糖霜。“這……居然還挺好看……”小菲邊整理邊贊嘆。油蔥說他不樂意賣機器做的呆板紙扎,這些都是找島上藝術學校的學生們手工做的,又便宜又好。
10
小菲住進來的第七天透早,油蔥接了個電話,然后他扭頭對小菲說,你們小孩子都很會拍照對吧?今天陪我去做活。小菲說好啊沒問題。
小菲知道油蔥店里生意漸好,島上的人都愿意找他,人手卻總不太夠。因此搬進來之前,小菲就特意跟油蔥說,她可以幫忙做衛(wèi)生,一條龍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叫上她。她從來不怕這類事情。油蔥聽了,說我就覺得,你這孩子從小頭腦跟別人不同款。
出門前,小菲覺得奇怪,平日妙香姑婆總是很愿意配合油蔥,這次卻別著身子,坐在廚房里死活不出來。她不去嗎?小菲問。油蔥掐住小菲的嘴,塞進去一塊炸棗,然后說緊走緊走,就拉著小菲出門了。
林校長的葬禮,是小菲第一次“出勤”。林校長有位在國外趕不過來的姐姐,希望能用數(shù)碼相機記錄下全過程,發(fā)給她隔海紀念。小菲趕緊跟油蔥出發(fā)坐船去大島。油蔥告訴小菲,以前島上倒是有停尸房和焚尸爐,如今告別、火化、入土都在對岸大島上。小菲身處的小島,已不再具備處理和埋葬死人的權利。哪怕人在小島上去世,尸體都要坐專門的船運過去。由于搬出小島的人越來越多,現(xiàn)在紅糟肉喪宴也通常在大島上辦,方便吊唁的賓客。
林校長終年八十九歲,是家里保姆打來的電話,說他死了。不對,油蔥說干這行,死不言死,要說“過身”,出殯則叫作“出山”。林校長早年搬出小島,住在對面大島火車站邊上的高樓,他早上過身,在自己家里睡過去了。都說這樣離世的方式,算有福氣的終結。
油蔥在現(xiàn)場只負責最重要的流程把控,至于洗身、換衣、抬棺、化妝入殮這些具體事,他都叫人來做,免得分心。他告訴小菲,樂隊指揮肯定比光懂奏樂重要。當然如果孝男孝女不在場,趕時間的時候,他也愿意站在一邊,讓準備壽衣的人把衣服一層層反套在他身上,然后再剝下來給死者“套衫”。他說那些規(guī)矩,他不信,也不怕。林校長洗身換衫完,需安排八個人抬棺。如果遇到年輕人早逝,那就只能四人抬了。這一天,小菲才知道,死者和棺材不可以坐電梯下樓,林校長的尸身必須從十六樓由八人抬著,走樓梯下來。
第二天守靈。第三天葬禮。小菲很認真地一路跟拍。整個過程中,油蔥威風八面,罵這個靠北那個,流程迅速向前滾。他豎紋藍襯衫的口袋里,永遠插著兩支筆,隨時拔出來,跟拔槍一樣,砰砰砰在紙上畫,整個場子運籌帷幄。油蔥是葬禮的主事人,但更像是全場的老板,或者債主。所有傷心的人、做事的人、包括尸體,都必須聽他指揮。有油蔥在的場子,葬禮的中心是他,而不是死者。他像一只烈怒的蜘蛛,噴射出許多細密絲線,牢牢控制住每個流程的每個細節(jié)。壽衣的件數(shù),白色蓋布的花邊皺褶,紅絲線的數(shù)量,鮮花的擺放位置,司儀的流程,火化的時間。稍有差池就要承受他猛烈的炮火。等一切結束后,才會發(fā)現(xiàn)他并不是在發(fā)怒,而是工作的熱情進入了燃燒狀態(tài)。
小菲想,他是真的愛這份工作。
林校長生前交代過三個要求,一是希望得家人原諒,二是最里面要穿那件桃紅的真絲襯衫,三是想找詩班來唱詩。第一條油蔥管不到。第二條穿衣的事,油蔥有照辦。但林校長第三個要求,不好辦。一般如果死者是走世俗路的人,要掐好時間,注備香燭祭品,有要求的話,還要花錢請光頭和尚或者道士。拜上帝的,則叫來教會的唱詩班和牧師做安息禮拜。林校長葬禮不太好找人,因為他并沒有委身的教會,何況雖然他搬出島有一陣了,關于他的那些傳聞一直都在。早先小菲在渡船上見過他幾次,總是拉著年輕男人的手。后來聽說過,有人去林校長家里做客時,有人沖進來,氣勢洶洶地跟林校長要錢,說他這種錢可欠不得。
油蔥一直在打電話,終于也拗到了人來。早上十點,歌聲從靈堂一直往外飄:我今空手來親近,專向十架求大恩。裸裎望你賜衣裳,軟弱望你善培養(yǎng),污穢走倚清水邊,求主洗我皆清潔。或是在世尚度活,或是臨終性命息。神魂離開過死河,看主高坐審判座,替我打破石磐身,使我匿在你內(nèi)面。
唱得真好聽。油蔥說,以后他自己死了也給他找個唱詩班來,那些弟兄姐妹都很忠厚,不用花錢,有的連包了紅絲線的毛巾都不肯收,就拿兩顆話梅糖。
小菲看了一眼躺著的林校長。印象中他紅潤壯實,誰知已經(jīng)變得這么干瘦。妙香姑婆就經(jīng)常說,她絕對不要搬出島嶼,那些搬出去的老家伙,很快不是死就是廢掉。話說得難聽,或許只是因為她害怕了。林校長七年前就搬走了,小島上的醫(yī)院越來越差,半夜出點緊急狀況,醫(yī)生都搞不定,會讓你先不要死,第二天再來。渡船不到凌晨就停了,但凡有點忍不了的狀況,都要在夜里請掛旗兒小船去大島的醫(yī)院。林校長年紀大麻煩多,經(jīng)不起折騰,只能搬出去了,還找了保姆全日看護。他就像被切斷根的蔬菜,身上那股活氣就泄了,雙腿也迅速萎縮了下去,在床上躺了許多年。
隔壁靈堂擺滿了花圈,來的人也很多。相比之下,林校長的靈堂,既沒有多少親屬,也沒幾個朋友。他退休多年,老同事大多都不在了,除了妻子兒子,只來了一些學生。油蔥說,有什么所謂,人多人少,熱不熱鬧,他本人也不會體會到,都是給別人看的而已。對誰來說,死都是一件獨自完成的事情。
就在告別式的最后,妙香姑婆突然出現(xiàn)了。她白頭發(fā)都梳齊盤成一個髻,身上穿著白色的系帶襯衫,下身是白色闊腿褲,耳邊的兩丸珍珠在白熾燈下閃閃發(fā)光。小菲看呆了,想起有好久沒看妙香姑婆打扮得這么認真了。
妙香走進來,油蔥跑到她身邊,林校長的家屬也圍了過來。妙香蹙眉從包里掏出一個黑色小布袋,扔到棺材邊上,說:“今日給伊一個全尸。”然后就轉頭腳步輕快地走了,如同卸下萬斤重擔。油蔥轉頭跟小菲說,這段到時候掐了,然后就趕著眾人繼續(xù)忙。等告別式完成后,就是出山,油蔥催著家人把林校長送去焚化,裝入盒中。
所有流程都結束后,會有喪宴,當?shù)亟小俺约t糟肉”,宴席的末尾會端上來一道被紅色酒糟腌過的肉。告別式上大哭的人們,在紅糟肉晚宴的時候,都是笑的,喝點啤酒再吞下一顆土筍凍,人已經(jīng)正式離去了,再哭就不合適了。
忙完后回小島,身體很累,但小菲內(nèi)心有種踏實的感覺。特別是油蔥還給她發(fā)勞務費,他說你這小孩也是蠻現(xiàn)實的,拿到錢馬上嘴笑眼笑。但小菲有一萬個問題想問,油蔥說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你給我一百塊我告訴你。
小菲豪爽掏錢。
油蔥說,林校長是妙香前夫啦。
小菲問,妙香姑婆往棺材扔了什么呀?
油蔥說,如果你能猜對,阿公給你一百。
結婚戒指吧?
油蔥說,不是。你給我一百我跟你說。
小菲只好又掏錢。
那時陣你妙香姑婆是大美女,追她的人排隊要排到南洋去。這個老林當時剁了自己小手指,當作定情物的。
蛤?布包里,是一根陳年手指頭?這些老人家年輕時玩這么猛哦?小菲感到佩服。但她也發(fā)現(xiàn),自己幾天的辛苦費,就這樣又被阿公卷走了。不甘心,想反悔去搶,爺孫倆一個逃一個追,笑聲跟機關槍一樣,驚動沿街的麻雀四處亂飛。
11
暑假結束,小菲開始上高三。自此,她就笑不出了。
原本,周末小菲還會陪油蔥和阿彬去海堤釣魚,去礁石上擰海螺,曬得黑轆轆。回到家,再把整桶海螺倒出來,蒸熟,蘸蒜蓉醋吃。后來,她不肯再奉陪了,一個夏天的黑,一整年都白不回來。女大不由人,她不再是那個長輩叫干什么,就乖乖跟著去的大傻妹了。小菲是要干大事的人,每一天都在拼命地看書、做題,難得有空閑時間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出來,有事就猛地推門出去迅速做完。
后來她會想,自己當了很久小孩,總習慣推門而入,不好。這習慣,自那天后永遠改了。
她那天上完周末補習班,推門,媽媽跟她的臺灣老板趙保羅坐在客廳里,就是僵硬地坐著,兩個人同一個姿勢,脖子伸得一樣長,靠得很近。看見小菲,趙保羅鄭重地用牙齒牽動嘴巴,露出一個笑,細長的手指捏住膝蓋。空氣里的有股焦灼的酸味。小菲才發(fā)現(xiàn)她爸也在。好像他們?nèi)诉@樣僵持了很久,以至于心緒都串了味。而此時她爸伸手突然去抓她媽,趙老板猛地躥起來擋。三個人又拉又打,讓小菲想起山上斗毆的雞。
小菲愣住了。按照過去的母女邏輯,或許該上去幫媽媽。可是要幫著媽媽和趙老板去揍爸爸嗎?還是來個二對二?眼前三個大人扭成一團,卻像是四肢有力氣不得不宣泄出來,拳頭都沒有落到實處。小菲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又依然費解,于是她退后,把門關上,迅速往地下商場的方向跑去。她只想逃。
跑一陣,小菲才悟出這氣氛是怎么回事。小菲說,我真的眼睛脫窗!怎么會是那個臺灣人,自己一點也沒察覺到!一路上,她都在用那支黃瓜色的諾基亞給朋友打電話。打完電話,心里還是不平靜,抬頭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跑到地下商場了。
自從高二文理分科以后,她就很少來這里,一門心思都撲在學習上,竟然把排名從三位數(shù)變兩位數(shù)又變了一位數(shù)。每天都埋在學業(yè)里做思想的巨人,六親不認。一回神,六親竟要變了。
小菲沿著樓梯向下走。原先空著的小店鋪,已經(jīng)被新來的陳老板租下來,打通做成了一家漫畫飲品屋。這地下廣場離島上的中學近,學生又不怕地下商場那些亂七八糟的鬼故事,愿意花點錢又有飲料喝,還能看漫畫。陳老板來島上這二十年除了賣過干果,還在街心公園開過租VCD的店。承蒙他的熱情關照,小菲有幸陪著愛看恐怖片的媽媽看了《沉默的羔羊》和《人肉叉燒包》這類經(jīng)典名作,留下一幕幕童年陰影,至今都不太吃肉包。這些店相繼收掉之后,陳老板又瞅準學生群體,開了這家漫畫飲品店。他喜歡跟一條龍的人一起抽煙聊天,于是常常白送大家手搖珍珠奶茶。陳老板的老婆叫胖狗妹,身材圓潤,頭頂美人尖。聽說她生下來時腎臟就不太好,所以都說起個賤名真的有用,本來醫(yī)生說她活不過三歲的,如今四十多歲身體還是頂呱呱,看見小菲就高聲跟她打招呼。
小菲跨進福壽一條龍,阿彬叔的釣魚桶仔隨意丟在門口。她走進去,沒人,估計都出去做頭路了。她坐著等,反正現(xiàn)在不想回家。
隱約中她好像聽到妙香姑婆的聲音,她起身往房間走。姑婆的門只是虛掩,沒關牢。小菲想著她在房里,就沖過去,猛地推門,想跟她說,我媽竟然跟她老板在一塊!下一秒,小菲卻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沖出了店門,然后一路跑,手機都不知甩到哪里去了。小菲想,不該那么用力地把門關上的,我是太緊張了。滿臉通紅。我剛才看見什么了?剛才看見,妙香姑婆仰面躺在床上,雙腳翹起,肉像奶油流掛下來。還有油蔥白花花的屁股。小菲推門的聲音或許嚇到了他們,油蔥滾落眠床,來不及提褲子。小菲看到妙香姑婆赤裸的身體。小菲看到她透出光亮的眼睛。
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小菲只能一個勁地疾走,到了海邊。海風吹得心茫茫,大人們的臉交疊在一起。她看見三角梅的蓓蕾被風驅趕著在橋上滾,最后倉皇跳進海里。遭到處決。
風大吹,眼內(nèi)起茫霧。恍惚間,背后有人自遠而近。是妙香姑婆。她坐到小菲身邊。過了一會兒又給小菲披了件衣服。小菲連頭都沒扭過去,實在不知道說些什么好。姑婆掏出她超大支的三星手機打了幾個電話,難得大聲地吼著“她跟我一起的,知影知影”。
干坐了一陣子,小菲終于沒忍住,跟妙香姑婆說,我不是故意的。妙香居然露出一個有些得意的笑,揉揉她的臉,說是我們忘關門,你會嚇到,也正常。你心肝內(nèi)一定會想,這老的怎么干這事,笑破人的嘴。小菲說,我沒,我沒這么想。姑婆說,你小,不知道我們也有需要的。她一臉稀松平常,反倒小菲漲紅了臉,顯得大驚小怪。妙香掏出牛角梳,把海風吹亂的頭發(fā)梳了一遍,又說,我倆已經(jīng)作伙七八年了。傳言里那個山上的“小妞”就是我本人,可能是人家只看見我背影,沒認清吧。
小菲感覺自己的頭就像一只臺風天掛在樓頂?shù)耐习选?/p>
妙香說,小菲,我們回去吧。
小菲站起來。又坐下,說,剛才在我家里我媽,我爸,趙老板三個人打起來了。我跑了,誰都沒幫。她的臉憂愁愁的,一只陰郁的拖把。我媽會給我找一個新爸嗎?我最近在學校,日子也過不順。姑婆,不知道日子過起來怎么越來越難。以后會是什么樣?我不敢想,也沒勇氣過下去。
妙香把小菲摟住,讓她靠著自己。小菲的圓腦袋跟妙香姑婆瘦小的肩靠得剛剛好。妙香姑婆說自己年輕的時候,可以一口氣游到對岸。她那時也想過,那么遠,怎么游?就是一浪接一浪。破開一個浪,另一個又過來,切開千百個浪,就到了對岸。小菲的眼光也跟著切開一道道浪。妙香說,游不動的時候,我就想過去一件開心的事,好像嚼糖果一樣,又有力氣了。
小菲抬頭,看見太陽被條云刻出斑紋,像發(fā)光的圓形虎皮。風在陽光里穿過,變得蓬松輕軟,鼓脹出香氣的纖維。小菲瞇起眼睛,聽見妙香姑婆說,小菲別怕,你的心可以決定誰做自己的爸爸。你高興認籃子里菠蘿或是電線桿上的鳥當爸都可以,都在你。
過了許久,云層開始互相擠壓,好像想打群架。雷一拳打在不遠的地方,捶得身后海街的樓群叮當響。
我們回去吧,小菲說。
妙香姑婆陪小菲回了家,家里亂作一團,媽媽和趙老板正一起收拾。趙老板的左眼腫成一只藍色包子。小菲一看就有了預感。她媽媽先開的口,說趙叔……他跟媽媽打算結婚。菲啊你看怎么樣。趙老板鄭重地坐下了,頂著滿額頭沉重的汗珠,手里還捏著抹布,抬起眼望著小菲。妙香姑婆偷捏了小菲的手。
小菲說,哦,你們開心就好。
12
小菲的目標是考個大學,離開這島,越遠越好。
所有人的期待,就算沒說出,但水位逐漸上升,積攢得很高,人是會有感覺的。大人們有時候還會有些偷偷地火鍋聚餐,在外面壓低了聲音說話,飯菜先精致地擺好一盤給小菲端進房間。她偶爾會貼在門上偷聽,油蔥對趙保羅說,他那時候去學校開家長會,很多大人到得早,站在教室后排看孩子們上課。幾乎所有的孩子都回過頭,不停地看涌進來的大人,而只有小菲,一動不動,死死盯住老師,一直到把課上完。這種孩子,以后是要干大事的。小菲一直覺得當面讓人夸,會很煩,但背地里聽到,還真是暗爽在心內(nèi)。
可是,小菲沒有成為油蔥預言的,那個干大事的人。
或許就是因為小菲一次只能干一件事,對周遭不敏感,只知道自己沖沖沖的性格,讓她直到臨近高三中段才察覺,自己并不被同學喜歡。圍繞在身邊的氛圍直到足夠濃厚,形成銅墻鐵壁撞到她的頭,她才反應過來。與此配套的謠言,以各種匪夷所思的方式生長,小菲開始試圖解釋,明明沒有做過的事情,不是一澄清就能解決嗎?但她忘記了,說再多,別人可以選擇不信。然后越解釋越多,牽扯出他人更多相反方向的演繹。
最后小菲明白,有些時候,人的友誼需要共同的敵人,而她是那個被選中站在對立面的邪惡倒霉蛋。銅墻鐵壁已經(jīng)形成,那是經(jīng)由漫長的時間扭結在一起的,一個扣鎖著一個扣,在時間里發(fā)酵、滋長,最后可以將那個群體的世界都籠罩在這樣一層視鏡中。她嘗試許多方法,去捅開那層無形的墻,想盡辦法去討好,按照他們想要的方式做事、說話,最后引發(fā)更濃郁而靜默的厭惡。你的存在就是對快樂氛圍的否定。你就是顧人怨。小菲變得極度敏感,但已經(jīng)遲了。這敏感就變成對自己的懲罰,別人的笑聲和每一句言語,每一個表情,都變成待解的密碼。她想念她小島上一起長大的好朋友,只是她們現(xiàn)在都身在別處。她們或許也正在孤身一人面對著身邊嫌惡的眼睛,自顧不暇。
青春期的時候,小菲無法分辨什么更重要。哪怕她心里明白,不要受影響,把高考考好就是了,卻依然承受不住身邊滲透的鄙夷。為什么討厭她的人可以結成聯(lián)盟,而被討厭的人,卻只能各自抵擋。滿腹火。那陣子她恨了所有人,心里沾染的霉菌在悶熱的瓶子里指數(shù)級增長。偶爾她撐開肺,大嘆一口氣,想到自己這樣蜷縮在臺燈下埋頭苦寫,想到在學校里因為被孤立而不愿離開座位,就這么被鎖在不過是屁股那么大的位置上,而在教室之外,在臥室之外,金龜子像青綠寶石一樣在葡萄藤上發(fā)光,麻雀偷啄曬在紅磚樓頂?shù)募t皮花生。再外圍些,日夜不息的海浪正在輕輕舔舐著島嶼,周圍那圈溫暖的海水,它們離岸后可以去任何地方,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連的。明明有那么多好事情正在發(fā)生,自己卻縮成了一塊硬骨。
成績于是在幾次模擬中忽高忽低。媽媽惠琴以為是狀態(tài)問題,青春期的小菲遺傳了她的失眠癥,有好些天會徹夜難眠,于是媽媽在吃食上努力給小菲進補。
高考結束后,小菲深感不妙。但她估分的時候還是努力給自己找分,像遭災的田地里一位絕望的農(nóng)婦。估分看起來還行,小菲知道自己肯定高估了,但誰知道呢,萬一有奇跡呢?起碼過幾天好日子。
那個假期,惠琴開始準備著搬家。小菲說你安排就好,然后說自己要暫時搬去跟油蔥一起住,方便媽媽把房子轉租出去。小菲內(nèi)心真正想的是,這樣可以暫時躲避媽媽殷切的目光。
盛夏時,島嶼燥熱起來。大熱天的陽光是火的海岸。熱潮從光暗交界處一股股潑過來,茂盛、奔騰、野蠻,想要侵占。鳳凰木的葉子被升騰的熱氣翻惹、上揚,舉手投降。而地下商場的洞口卻總是吐露出絲絲涼氣。
整個夏天,隔壁漫畫屋的老板娘胖狗妹總是氣定神閑地坐在窗口,手里端一份晶白耀眼的糖水桂圓刨冰,仿佛一捧甜雪。看見小菲,她就笑盈盈地塞過來一碗冰,讓她自己加料,隨便舀多多舀,越大勺越好。
小菲在一條龍店里自覺幫忙整理鮮花和做衛(wèi)生,還要伺候油蔥的寵物八哥。小菲記得之前油蔥開雜貨店時,養(yǎng)過一只更加伶俐的八哥,見到有人進來就叫“頭家”,人家要走就說“大發(fā)財啦”。而且不用籠子關,飛出去,還會飛回來。可油蔥說那八哥有一天突然死在門口,變得硬扣扣。應該是誤食了花花綠綠的老鼠藥。現(xiàn)在就變成了柜子上的標本。
現(xiàn)在店里這只八哥,腦子不行,只會說“干你老母”。什么鳥嘛!小菲不管喂它什么小米,蟲子,飼料,水,它都用臟話回敬。油蔥說這鳥整天關在籠子里,不出地下洞,缺鈣要補。所以每次吃墨魚,小菲都得把墨魚骨先剝下來,掛在籠子里喂八哥。油蔥每天不厭其煩地教它八百句閩南順口溜、答嘴鼓,但這鳥還是只會說“干你老母”。人生是虛無的,教育也是。
小菲喂鳥時走進客廳,有時會看見姑婆輕輕地撫著油蔥的脖頸。她看見小菲進來了,慌忙把手收下去。油蔥會笑嘻嘻地說,你不要吃我豆腐嘛。妙香姑婆就會拍他手臂,你都是老豆干了,還豆腐。小菲也忍不住哈哈笑起來。看他們二人的背影,又老又年輕,身形是老的,但那種親昵相合卻一直新鮮。
13
這天,小菲還在店里伺候那只討人厭的、只會撂臟話的八哥,油蔥突然一陣旋風來小菲身邊,說,來來來,養(yǎng)兵千日用在一時。讀書呆,你大學不能白考,外國人的單子來了,跟我出去一趟,幫你阿公生意沖出亞洲走向世界。
小菲到了才知道,死者是一對德國夫婦。這么多年來,小菲還是第一次看到油蔥不好意思講話的樣子,居然露出微微羞澀的表情。油蔥也不管對方家屬說什么,就臉紅地憋出一句OK,然后就把小菲往前推,說你去溝通,我到后面買包煙!可是,又不是在高考里考完了英語,就能跟外國人對話!大敵當前,小菲硬著頭皮支支吾吾地用半吊子英語翻來覆去跟那位金發(fā)眼鏡男說了三分鐘,對方認真地聽,然后用閩南腔的普通話說,菲小姐,啊要不我們還是說中文吧。
外國人的生意不好做,都說“番仔番嘀嘟”,意思是他們不懂本國本地人的做事之道。殯葬事,并不是一份尋常職業(yè),沒多少人看得起,也沒多少人愿意干,自然需要有些勞務補償。各個程序,流程瑣碎,拖拉也是難免。有時候一包煙,一條毛巾,姿態(tài)放低,讓關節(jié)潤滑而已。小菲剛到店里的時候,油蔥跟她說,她就能懂。但跟外國人說,不用說,也知道他們不能懂。不懂的結果就是事情處處被卡,卡到老外發(fā)火,三個虎背熊腰的鬈發(fā)老頭高舉著雙手,也不知要跟誰干架。有一個大概剛學了些中文,反復喊一句:“不要找麻煩!”他們沒受過委屈,總覺得每個環(huán)節(jié)的順利是服務業(yè)的理所當然,結果被人暗罵,番仔,連送死也要講效率。油蔥這時候就出來各方安慰,畢竟突然遇到這種事,人就想發(fā)火。哪國人都一樣,要理解。
蹦出的這些火星,是早就能預料的。費力不討好的活。
但出面拜托油蔥幫忙的,正是油蔥的新女婿趙保羅。油蔥說當然沒有不接的道理。要接,就干到底。于是有了這一整天的手忙腳亂兩頭靠北,但油蔥勁頭十足,該大聲的時候他威震四方,該說軟話的時候又恰到好處,順便還要把小菲當翻譯器和跑腿指揮,外加安排一條龍其他人干活,把五六個人使喚出一支軍團的風采。幸好家屬里那個金發(fā)眼鏡男,也就是男死者的哥哥,在本島生活多年,中文也熟稔,知道做事情該是怎么回事,與他們配合著打通了各個流程。
這次畢竟是涉及兇殺,過程已經(jīng)算非常順利。兇手大街上殺完人,根本沒跑,當時就砍了自己一刀想自殺。可終究砍別人夠狠,砍自己下不了重手,兇手沒死。警察訊問他也直接承認,法醫(yī)處理好后,公安局開了證明同意處理尸體。油蔥叫小菲去時,已經(jīng)做好了清洗更衣等前面的流程,就等著對接殯儀館安排告別儀式和火化。女方父母沒出現(xiàn)。小菲主要服務男性死者的父母,幫他們做一些翻譯。兩位高大的老人家頭發(fā)都白了,皮膚紅津津的,一直很冷靜,偶爾還能擠出笑臉。小菲不知道如何安慰,對方似乎也不需要,只能盡力幫他們做好翻譯。各處來了死者的許多朋友們,有些是從歐洲一天一夜飛過來的,倒是沒忍住哭泣,有的從機場打車一路哭過來,哭得司機六神無主。死者父母選擇就地火化,帶著骨灰回國。妙香姑婆說,還是番仔想得開,畢竟人都死了,何必千里運尸多折騰。只是他們還是想據(jù)當?shù)囟Y儀設置靈堂,死者夫婦在本島經(jīng)營多年,也希望讓他們的朋友員工們來吊唁。
油蔥看到擺放合宜,被鮮花簇擁得恰到好處,蓋棺材的布簾層層花紋都舒展的遺體,他就會露出自豪的表情。這次他尤為滿意,雖然很難說完美。男死者身高超過兩米二,實在沒有適合的棺材,但油蔥指揮著阿彬他們,把男人穿著硬皮鞋的腳拉出來,蹺在棺材邊緣,仿佛是一只悠閑小舟上熟睡的垂釣者。女人則麻煩一些,嘴完全裂開了,這不是妙香能料理的了。油蔥給她另找了本地最好的化妝師,悉心粘補后涂上厚厚的粉底,讓她的面容沒有顯出疤痕,倒是露出微笑的弧線。修補得很完美,油蔥跟小菲說。但死者母親看見他們的時候還是哭了。
趙保羅和小菲媽媽也在葬禮現(xiàn)場幫忙。斷斷續(xù)續(xù)地,趙保羅跟小菲講警察的調(diào)查結果,時不時拿手帕壓住眼睛。原來兇手也是德國人,是女人的前男友,這十年來一直在尾隨、跟蹤、找尋這個女人,不停地用郵件和別的方式告訴她,我會找到你和你的男人,然后殺死你們。而這女人,從來不敢告訴現(xiàn)在的丈夫,兩個人一路從歐洲到這里辦廠,但是十年后,還是被找到了。
那時候這夫妻倆正在海邊咖啡街上散步,那兇手動手很干脆,跟在他們身后,找準機會對著男人心臟的位置就是一刀,直接斃命。畢竟那丈夫很高大,如果搏斗的話也說不準誰輸誰贏,這兇手肯定早有預演和準備,不然不會那么準。當時女人跪下來求兇手,可是兇手抬手就對她是一刀,把她的嘴橫著劈開。然后又是連續(xù)三刀,插在她的身上,把她殺透了。趙保羅給小菲看了這對夫婦生前的照片,男人一頭金發(fā),在陽光里像只火炬,女人沒有笑,懷里抱著她小小的孩子,那孩子伸手抓著她褐色的頭發(fā)。小菲有了一種很奇異的感覺,她是先看見他們的尸體,才慢慢認識他們,不是活的朋友死去了,而是死的朋友,在他人的回憶中慢慢活過來。
小菲到夫妻倆家,幫忙拿葬禮的衣服鞋子時,見到過他們的孩子。才一歲,被菲律賓女傭抱著。這孩子不一會兒就突然暴哭,有人到他身邊,他就出嘴咬人。他爺爺告訴小菲,這孩子性情突然就變了,之前不這樣。本是受寵的無憂孩童,一夜之間,疼他的爸媽就再也不回家了,永遠不回來了。小孩子理解不了。
14
這幾天,小菲說是去幫忙,其實也沒做什么實質(zhì)性的工作,就是陪死者父母幫他們四處做翻譯。島上真的沒人才了,小菲這么破的英文竟也有發(fā)揮作用的時候。小菲也不知如何安慰,無法挽回的損失又能怎么安慰呢?油蔥說人在悲傷中,想要把事情想通想透都是沒可能,也沒必要的!旁邊的人,就好好聽他們說。他們不說話,你就說些有的沒的,時不時把他們從苦痛中撈一撈,會了嗎?小菲慌亂點頭,而后便干脆把德國老夫婦當作游客,跟他們介紹島上的騎樓,在地小吃,比如土筍凍這種拿海蟲做的食物,反正什么新奇就說什么。他們也認真聽著,配合著點頭。無事閑坐時,他們也會跟小菲介紹他們所在的小鎮(zhèn)以及當?shù)氐挠驼姘拓i肝做的香腸。
葬禮結束那天,德國一家也入鄉(xiāng)隨俗地辦了紅糟肉喪宴。宴席上人們突然卸下了所有的沉痛和眼淚,開始互相碰杯、綻出笑容,甚至說著俏皮話互相逗樂。中國人的喪宴其實氣氛也和緩,但不至于到這樣,或許葬禮哭完必須笑出來,是他們對自己的要求吧。喪宴有一瞬仿佛是一場商務晚宴,死者的父親,那位長得像圣誕老公公的白胡須爺爺,很親切地把小菲介紹給他們當?shù)氐呐笥眩嬖V她每個人的職位和公司情況,并且在他們的面前盛贊她。小菲沒覺得自己真實地幫到什么忙,甚至有些奇怪他們隱隱表露出來的感激到底從何而來。或許就在小菲沒注意的時候,她的存在成了兩位老人的拐杖。
夜里,小菲回地下商場,發(fā)現(xiàn)島上的野貓軍團已經(jīng)越發(fā)壯大。油蔥說是最近因為太多大發(fā)善心來島上住個一兩天的游客,接力賽似的喂貓,讓貓變得比常駐民還多。貓叫了好久讓她難以入睡,只好拿起儲備的易拉罐,用力往門外砸,易拉罐的聲音在黑夜里畫出銀色鋒利的軌跡,到處亂跳。大約怒砸三四個之后,夜貓才全跑光了。但一會兒,又聽到隱約的叫聲從高處一陣陣地降臨,它們?nèi)チ松巾數(shù)膹U棄樂園。小菲不懂,為什么貓叫春不在春天,貓明明是為了招攬情人,偏偏叫得那么凄慘,跟哭喪似的,還老要打架,殺個你死我活。
喪宴后的早晨,小菲到機場送德國老夫婦,老爺爺跟她說,我和我妻子真的很感謝你的陪伴,我們想送你一份禮物。如果你以后能去歐洲,圣誕節(jié)就來我家一起過吧。然后,他們倆轉身離去,帶著幼小的孫子,也帶著裝入罐中的兒子和兒媳飛向天空。
小菲從機場出來,坐上輪船回島上。船上曾經(jīng)都是她們認識的街坊鄰居,可現(xiàn)在,都是游客,戴著白色的黃色的旅游帽,聽拿著旗幟的導游編故事。導游說,今天我要帶你們?nèi)キh(huán)球無敵珍寶館,那里可以看見俄羅斯進口水晶人臉,可以告訴你未來。更別說有南美來的虎臉老姑婆、手腳會發(fā)光的越南月娘和刀槍不入的亞馬遜矮仔伯。鎮(zhèn)館之寶是能到處亂跑讓人起死回生的高麗活人參。有時候,小菲也會羨慕這些導游嘴里那個世界,好像奇跡是真的能存在。
那天晚上,小菲媽媽來找她,島外的新家裝修得差不多了,眼見著小菲就要出去讀大學,希望她能去新家一起住。媽媽說趙叔在大島上買了那個房子,靠著海的雙層小屋,地段偏遠,但環(huán)境漂亮,裝修都搞好了。
趙保羅這個男人,雖然木訥,卻沒有一次露出兇形惡相,倒是真待媽媽如珠如寶,讓媽媽敢笑敢哭。在今天葬禮的間隙,小菲經(jīng)常偷瞥他。這是一位愿意癱在小菲媽媽肩頭,哀哀哭泣的男人。趙叔和媽今天都穿著素黑的衣衫,相互依偎,一個哭,另一個也忍不住落淚,悲傷如同一人。雖然媽不認識那對德國人,但看到趙叔為摯友難過,她也就難過。他們兩人,如今確實是親密的家人了。以前常與媽媽相擁哭泣的,只有自己。小菲明白自己心里涌的是恨意,嫉妒,但也為媽媽感到欣慰。
小菲用腳在地上畫了個圈,就當給自己那些莫名的敵意送了葬,她希望媽媽幸福,哪怕他們以后有新的孩子,忘了她,也可以。有趙叔照顧媽媽,小菲就可以放心去上大學,離開這島,用自己的眼睛去遠處看看這個世界。
媽媽又追著問,小菲回去吧,回去嗎?小菲的沉默讓她心慌。小菲仰起臉,答應了搬過去,第二天就把行李從地下商場拖出來,坐船離開住了十八年的小島,讓趙叔開車到了島外的房子。那是一棟薄荷色的兩層小樓,圍墻里種著金杯藤,發(fā)出椰汁奶油的香味。
15
油蔥和妙香的事情,小菲沒有跟媽媽吐露過一個字。小菲能守秘密,油蔥說她是義薄云天、忠肝義膽好孫女。而小菲只是覺得,就像是一鍋雞湯,她開始對媽媽有許多秘密,這些秘密像是一顆顆泛起的氣泡,把兩塊原來邊界都靠在一起的浮油慢慢分離。從媽媽與趙叔在一起之后,她就明白了,媽媽并不屬于她。可是媽媽不知要多久才能明白,小菲也會慢慢地不屬于媽媽。
這天下午,趙叔卻偷偷跟小菲說,她媽近來還是知道了油蔥和妙香在一起的事。這島嶼到底是太小了,每個人的祖宗十八代干了什么事,沒有不被顯露出來的。流言說原來小妞不是小妞,而是大了油蔥十歲的老妞。就這樣一個傳一個,流言真的會流動,從小島向外蜿蜒,淌進島外惠琴的耳朵里。油蔥和妙香倒很坦然,并不刻意掩藏,年紀足夠大以后,就被歸為一類人了,別人也不敢當面說什么。妙香說過,這樣慢慢滲透讓大家都知道,或許才是最好的方法。
隔天一大早,小菲就看見媽媽坐在客廳發(fā)呆,好像一晚沒睡的樣子。小菲看向睡眼惺忪做早飯的趙叔,他也是一臉無奈。媽媽看見小菲就說,走,今天去小島上找油蔥。然后一路上,媽媽都是沉默的,背一個碩大的包。小菲想起德國夫妻的葬禮,怕媽媽從包里掏出一支西瓜刀什么的,也很緊張,不敢說話。
下了船,小菲不想直接去地下商場,就扶著媽媽先一起沿著石路往上走,很久沒去山頂廢棄的園子看過了。她是第一次注意到,被磚頭封住的大門兩側,各有一位巴掌大的小天使。孩童的身體,展開的翅膀,都雕刻精細,但頭都被齊齊砸斷。小菲和媽媽從門邊的破洞鉆進去,在園子里瞎逛。這里堆積了許多建筑垃圾,土頭上面鋼筋纏成一團,像是海里的褐色藻類。
小菲突然開口跟媽媽惠琴說,這幾次去給油蔥幫忙,她定睛凝神觀察過,陌生人、相熟的人、中國人外國人,死去的人就像一截斷裂開的枯木,色澤會變得晦暗。靈魂離開他們了,內(nèi)里就不再有生命流動。死,是一種從里到外,從內(nèi)心到外皮的死。小菲說,那時候她就想到,媽會死,爸會死,油蔥妙香還有趙叔也會死。自己也會死。那如果各人活的時間都有限,就不要互相限制太多。
惠琴盯著小菲看,眼神疑惑陌生,過一會兒卻露出清亮的笑。你是在為油蔥說話哦?
小菲說,還有妙香姑婆。外婆已經(jīng)去世多年了,阿公再找也是正常。
惠琴把包放下。
不會是現(xiàn)在就要掏出西瓜刀吧?小菲想。
惠琴掏出了兩只鍋子,是她和趙叔現(xiàn)在做外貿(mào)最搶手的不粘鍋。惠琴一只手舉一只鍋子,陽光照得它們光燦燦的,晃眼。小菲,你媽我是來送鍋的好嗎?
好,好啦……小菲連忙點頭,攙著媽媽一路走到了地下商場。
油蔥見到她倆來,心虛地縮著腰,等惠琴遞給他兩只鍋,才舒了一口氣似的又得意地挺直了背。妙香把四季豆塞進惠琴手里,讓她幫忙去絲,又遞給小菲一袋狗兒蝦讓她幫忙剝殼。妙香說,今天人多,咱們來吃春卷!
島上的春卷要用高麗菜絲,胡蘿卜絲,四季豆絲,筍絲,三層肉和狗兒蝦燉成一鍋,然后搭配虎苔,炒雞蛋,甜辣醬,貢糖粉等數(shù)種料,用一張透明的薄餅皮,折疊著包在一起。咬下去可以吃到蔬菜和肉脂都融合在一起的味道。
小菲大口吃著,發(fā)覺很多東西燉一燉,混一混,也就咽下去了,還很好吃,發(fā)出一種互相配搭的香味。
16
高考成績出來時,小菲手抖得鼠標都拿不住。數(shù)字跳出來,沒奇跡,考得并不好。小菲想去的學校和專業(yè)都選不上。惠琴沒說什么,但那個期望的大壩垮塌了,小菲可以感覺到媽媽心里的洪水泛濫。趙叔卻叫她們別慌,提議給小菲安排出國。
好啊,出就出,小菲一口答應。她知道媽媽是要強的,自己沒考到好大學,那就去國外,總歸更好聽些吧?而且她也感覺,自己像一顆媽媽結出來的果子,在她的枝丫上吸吮了多年的汁液,如今果實膨起,也該落地了。她想乘著飛鳥,變成一顆飛到遠處的果子。
可是哪里那么容易。
小菲的英文老是考不過。她別的成績都好,就口語不行,看到陌生的考官就直哆嗦。奇了怪了,之前在葬禮上跟外國人交流,至少能說得出話。一旦到了考場,辛辛苦苦準備那么久的答案全忘光了,而且喉嚨卡痰,上嘴唇黏在牙齒上,肚子還喧賓奪主地開始換著方法叫,R&B似的發(fā)出各種轉音。連考三次都這樣,最后一次對方問小菲叫什么名字,她喉嚨干到克制不住地狂咳,就這樣咳了十分鐘,眼淚都流出來了。這之后,媽媽勸小菲別考了,休息一陣再說。而她,也不知道自己這種應激性啞巴,出國有什么必要,自信心噼里啪啦全部坍塌。這時小菲會想起小時候不懂事,笑過那個死掉的英國人。不知道他懷著怎樣的理想遠渡重洋來到這小島上,也不知道他在如何的痛苦中閉上眼睛。但努力都白費的失望,小菲如今懂了。
小菲牽拖說是新環(huán)境不適應,決定搬回島上找油蔥和妙香。惠琴本來不愿意,后來卻主動跟油蔥講,一定由著小菲。大概是因為那次,小菲在輪渡碼頭,突然昏了過去,從浮梯上一路滾了下去,嚴重失眠的副作用而已。或者是因為那次,小菲告訴她媽和趙叔,她能看見一些東西,聽見一些東西。那天夜里睡覺,她眼睛睡著了,耳朵還醒著。小菲確定是一只一米多長的巨型蜈蚣,在房間里沒頭沒腦地亂轉。她很害怕,但也不敢睜眼,她說你離開我去吧。它隨即翻騰著幾百只腳,發(fā)出窸窸窣窣連綿不斷的聲音,去到陽臺,而后跳了下去。小菲醒過來的時候,一只腳在陽臺外。她沒想死,只是受不了那綿密的不斷絕的聲音。那個鉛灰色悲觀的聲音,每一天比她自己更早醒。它會嘆氣,冒出一個灰色氣泡貼到臉上,碎裂,發(fā)出唉的聲音,氣息濕濕黏黏的,然后小菲才醒來。
小菲整好行李,又搬去小島上,一到油蔥他們的地下世界,所有聲音和幻象就變得柔和可親了。她坐在店門口的時候,感覺到從外面吹進來的風,是自然的風,貓一樣,深淺不一地舔著臉龐。有時候風大,灌進地下洞里,這條幽暗深長的喉管就會發(fā)出一陣綿長的嘆息。有時候又會傳出放肆的哈哈大笑,那準是油蔥又在講笑話,要么就是那些小孩鉆進洞里面探險,他們喜歡鬼吼兩聲,大笑一番,迅速離開。一個人笑,好像一群人笑。
“孩子心里不順啦。免給她逼得那么緊,在我這你放心。”小菲聽到油蔥打電話跟媽媽說。油蔥近來也不順,他一直想學吹小號,終于閑下來有時間了,門牙卻掉落了,他安上假牙,常哀悲說自己真的有在變老。
這幾個月,島上再度拆遷,搬出了許多人,一條龍也沒有之前忙了,妙香在地下商場閑來無事就種花,門口這些大朵熱鬧的花是都為了油蔥種的。她自己更喜歡房間里那些凝滯的多肉。紅刺的仙人球俗癟癟的,奇仙玉腫得像顆南瓜,白綠的仙人掌硬刺從脆嫩多汁的肉里扎出來,最脆弱和最堅硬的常依偎在一起。
小菲這次回來,發(fā)現(xiàn)地下商場安靜了許多。仔細看,陳老板的漫畫屋關門了。油蔥跟小菲說,陳老板生癌,已經(jīng)住進醫(yī)院里了,他老婆胖狗妹也顧不上開店,全日要去照顧他,所以干脆關門了。反正島上學校也遷出去好幾所,漫畫屋也沒多少錢賺了。
唉,小菲嘆了口氣往對面看。小菲記得有一次有流氓來找他們麻煩,胖狗妹像一只矯健的豌豆射手,操起手邊的橘子就向對方砸,又快又準,嘴里還干譙對方祖宗十八代,把人成功嚇退。胖狗妹嗓音在不罵人的時候,還是真不錯,她在快打烊的時候會掏出一只麥,推出自己的音響到廣場中心唱歌,最拿手的是《最后的火車站》:“紅紅夕陽雖然好,可惜近黃昏,夜晚風吹著阮,一陣冷霜霜。”唱到后來連小菲都會唱了。有空的話,妙香姑婆和油蔥,阿彬叔搭配陳老板,會一起在胖狗妹的歌聲里扭。可如今……唉,希望陳老板能好起來。
17
小菲正在看書,突然聽到一聲崩裂。
干!油蔥大叫起來。原來是近門的窗玻璃,自己突然破了。妙香立刻出來打掃,亮的碎屑,像一地的珠寶。這時,店內(nèi)電話響起,業(yè)務來了。油蔥叮囑小菲別靠近窗戶,等他回來修理,然后就跟妙香拿起包往外沖。
小菲看不進書,就想去外面幫店里買玻璃,順便讓人來安裝。她這才發(fā)現(xiàn),如今整座小島上都沒有賣玻璃的店。她憑著印象一家一家地找,發(fā)現(xiàn)的是一家一家的關門再造。現(xiàn)在都是什么鳳梨酥榴蓮糖大芒果店,都是些島上不曾有過卻號稱是百年老字號的店。玻璃店,五金店卻都找不到了。
小菲干脆量好尺寸,坐船到對岸,買了一塊玻璃,然后一路舉著拿回店里,舉得手酸。結果到地下商場的時候,她沒看準地上的積水和青苔,腳上一滑,整個人向前摔,玻璃應聲碎裂。她趕忙爬起來,看著滿地的碎碴,突然發(fā)現(xiàn)陽光下閃著草莓色的光澤。再看手上,緩緩淌血。
血在手臂上劃出一條條路,有自己的生命一般,蜿蜒著前進。小菲覺得腦子有些空,趕緊走進店里,想給自己止血。妙香已經(jīng)忙完回來了,在廚房里做事。小菲闖進來的時候,她回頭,看見小菲從亮光里走來,她瞇眼,再睜開,看見小菲滿手的血,白T恤上也全是。哎喲夭壽哦!妙香大叫起來,火速拿出醫(yī)藥箱給小菲止血包扎。小菲嚇得說不出話來,見血漸漸止住了,才感覺疼,小聲哭起來。妙香把小菲抱住,憨孩子,哎喲,憨孩子。一下一下哄著,小菲慢慢沉靜下來。過一會兒,妙香去煮了她每次都自己喝,卻說孩子們不該喝的南洋咖啡,用紗布把渣子過濾掉后,倒進去牛奶和一大勺糖,端給小菲。
小菲大口喝。妙香還撕開了提子酥餅。好高級的待遇。妙香坐在小菲身邊說,對了,你知油蔥少年時陣的樣子嗎?
不知影耶。
我跟你說啊,你看他現(xiàn)在全日一副勇字當頭的樣子,少年時可不是這樣。那時他全家都給人抓去,到街心公園跪著,只有他跑了。你記得街心公園那棵畫了紅圈的榕樹嗎?就是那棵,他爸被吊在樹上,油蔥不知道去哪里了,我沒看見他。
妙香姑婆你也在現(xiàn)場嗎。
我也在樹上。我只被吊了半天就放下來了,我會服軟,會哭哭啼啼哀求。我后來嫁的,就是放我下來的那人。
然后呢。
榕樹枝子哪里掛過那么多人?斷了。本來也不至于死,只是掉的位置不對,磕到后腦勺,人當下昏落去。那些人也傻了,都散了。我抱著他爸,眼前烏暗暝,大聲號阿伯阿伯,也沒人來救,油蔥也不知去哪了。后來才有人來了,幫忙看,阿伯早就斷氣了。尸體后來被匆匆運走,穿著帶血的舊衫。我呆在原地沒反應過來,我捧著那些淌到我手上的血,本來應該是黏的,紅的,但不知為什么,我看到的是一把滾燙的金色沙子。我寧愿相信,阿伯早就飛上天,留下的是一個裝滿沙子的皮囊替他受苦。
油蔥他爸出事后,油蔥過了好久才來找我。他說,他那天醒來,找不到家人,就往外跑。結果,看到了天梯。他聽見他爸在梯子上面叫他。梯子沒有發(fā)光也沒有天使圍著飛來飛去,就是一架灰白色的木頭梯子從天上垂下來,看不到盡頭。他在上面爬了整整三天。他覺得往上或許可以看見自己的阿爸。但繼續(xù)往上爬,開始有點害怕,梯子那么高,恐怕不是他爸放下來的。梯子對他很友好,他的手不痛,腳不酸,肚子也不餓。他轉而有點憤怒,有種要跟這無盡的梯子較勁的意思,他倒要看看誰搞出這些,他要質(zhì)問要論理。他在怒氣里越爬越高,四圍一片安靜,沒有白晝也沒有黑暗。那是絕對的安靜里,人開始質(zhì)問自己。他突然想明白了,何必要爬到頂端見到那位,自取滅亡。他有權下來控告我,而我沒力氣到他的面前去控告他。有這根梯子的存在就說明了問題。所以他就滑下來。速度太快,燙手,手被烙出印子,跌進了沙子里。現(xiàn)在還有沙子嵌在他手里,晶亮的、透明的沙子。等他回到地上,他爸已跟舊墓園挖出來的尸骨一起被燒完,倒進海里。他沒來得及給他爸收尸。
別人都會說,我們吊在公園的時候,油蔥懦弱地躲了起來,也有人說他是怕被人抓,干脆自己想尋死,可是最后又不敢。很多人說他不過是一種懦弱,才會編瞎話。但我選擇相信油蔥。
那陣時日是種熱病,過去后,生活突然像栓塞已久的水池,“嘭”的一聲通了,所有積壓的污水,打著旋,就排掉了。然后人們開始過新日子,只是有些人卡在舊的時日里過不來了。有些當時作亂的人,還住在同一條街上,每天會碰見。是誰虧了理,不必開口,都明白。油蔥還是默不作聲。后來,那些挖墓的人,把我們吊起來的人,三個死于非命,兩個得了怪病。你看,把難關度過去,誰過得更好還不一定。我知道,油蔥不是懦弱,那梯子,幫他度過了艱難時日。
小菲說,哦,是很厲害的故事啦。但是姑婆,你為什么突然跟我說這個呀?
妙香說,菲啊,咱什么情況下都不要想著主動放掉性命。有梯子就抓住,好好活,就像油蔥那樣。現(xiàn)如今他就做了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不管生意好壞,至少不留遺憾。
小菲說,對呀。再喝口咖啡。吞下一塊餅。然后她看見妙香水蒙蒙的眼睛。哎喲。哎喲?啊姑婆啊,我剛才是去買玻璃摔倒了啦,不小心的啦!不是,我不是故意割手啦,哎喲!
這時候油蔥從門外走進來,大聲叫著,啊是怎樣啦,今天什么鳥日子,外面怎么又有碎玻璃?小菲再回頭的時候,妙香姑婆已經(jīng)鉆進了廚房,耳朵發(fā)紅。
后來的每天妙香要是煮咖啡,都會給小菲來一杯。小菲面前總攤著口語筆記,嘰里咕嚕肝腸寸斷地念念念,像另一只八哥。終于有一天,妙香聽不下去,說,你這樣沒效的。油蔥插嘴,說你看你背詞時那副孝男臉,考官看了都想哭。然后他看著妙香,說,讓你妙香姑婆給你點撥點撥。不工作時,油蔥在妙香身邊,真的很像電影里的師爺或者狗腿子,老是要在她的每句話后面墊上附和的話。妙香一遍遍讓小菲對著她說話,她說你講什么不重要,我們都聽不懂也無所謂,關鍵是你不要怕,不要把嗓子憋得跟只鸚鵡似的,要穩(wěn)穩(wěn)地講,讓對方懷疑沒聽懂是他自己的問題。沒別的方法,就是練,對著人練。活人沒空就去山上對著墓碑練,要是練到鬼都能聽懂,那就十拿九穩(wěn)了。油蔥又插嘴,你上次幫忙老外葬禮,說話不也很順嗎?怎么坐下來好好講反倒不行了?主要是練陣勢!輸人不輸陣!
后來小菲練口語都是妙香陪練的,小菲只要看到她眼睛,就有壓力,老卡殼。練著練著也就習慣了,慢慢能說出一句一句長句子了。妙香也說小菲臉上不再是憋得甭放屁的表情了,肌肉開始松下來,甚至有時候能帶點笑容。最后幾次她說,你這個差不多了,現(xiàn)在去肯定沒問題。
還真的是。最后一次考試,小菲順利拿到了想要的分數(shù)。
新家徹底收拾好后,媽媽請了原來小島上的親友來家里。油蔥和妙香都來了,陳老板還在醫(yī)院里,胖狗妹陪著不能來,托人帶了些正山小種和水果。同時間,小菲也回來,在房間里查電腦,發(fā)現(xiàn)自己拿到了國外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那么,九月就要離開了。
她聽見外面高聲說話的聲音,想趕快跟大家分享這個好消息。小菲走出房間,想著,這是心內(nèi)面最快樂之時,卻不知為何感覺到有一股深濃的憂傷,從南風里不斷滲透而下。九里香的氣味籠罩了他們,像芬芳的眼光。媽媽坐在客廳里給妙香姑婆泡茶,跟島上任何一位尋常的幸福妻子一樣。她抬頭,看見油蔥與趙叔站在陽臺上,又似乎站在肅靜的夜空里,有星在頭頂顫抖。她聽見油蔥說,人越來越少。趙叔說,沒法啊,都在外遷。
他們對著遠方最熟悉的小島抽煙,最熟悉的島嶼現(xiàn)在已是遠方。他們在唇齒間吞吐出一場大霧,煙霧彌漫眼前的整片海。他們腳底下,是妙香姑婆送來吸甲醛的蘆薈,像長滿尖刺的某種怪蛇,彎曲且密切地向上延伸,一團灰綠的火。
18
漫畫屋陳老板的手術是順利的,可是第二天福壽一條龍的電話還是響了。
那天,小菲一早就提著媽媽準備的兩罐蛋白粉回了島上,打算跟油蔥還有妙香一起去看望陳老板。姑婆在熬湯,滿屋香滾滾。小菲蹲在店門口,看見店鋪上方的土頭剝落下來,碾碎了一只螞蟻,而它分開的肢節(jié)依然試圖隨著原來的方向分別前進。油蔥忙著在幫人看墓碑刻字,委托人是走世俗路的,墓碑刻字的數(shù)量也有講究,他就念著“生老病樂苦,生老病樂苦”,字都數(shù)盡的時候,必須落在“生”或者“樂”上才可以。小菲說這就是一道數(shù)學題,但油蔥懶得學,就非要這樣碎碎念,然后再調(diào)整字數(shù)就可以了。
正說著,電話響了。油蔥后來說他一看到胖狗妹的來電名字,心里就酸糾糾的,覺得大事不妙。沒想到接起電話,是陳老板兒子小陳的聲音。油蔥馬上問老陳怎么樣?然后他還挺高興,說哦是嗎,老陳手術恢復得不錯啊,我們正想去看他呢。緊接著又聽見油蔥說,蛤?啥米?蛤?然后他沒再說話,最后說好的我們馬上到。小菲和妙香看他的臉色從忐忑到微微笑又到逐漸烏青,也不知道說什么,就盯住他看。
油蔥捂住電話細聲說了一句:“胖狗妹過身啊。”
小菲和妙香兩個人喊了好大一聲“蛤?”
陳老板找醫(yī)院加錢請了上海的醫(yī)生來動刀,經(jīng)歷八個小時的手術,第二天醒過來了,他老婆胖狗妹卻因為一只黏粽子死過去了。陳老板兒子說,他媽在等的時候,什么攏吃不下,最后急著往嘴里塞了一只燒肉粽,糯米黏涕涕,吃下就說肚子疼,人以為是她精神緊張,沒在意。后來她開始吐,自己一人避到邊上吐,再被人看見,已經(jīng)倒在地上了。推進去沒多久,醫(yī)生說已經(jīng)沒呼吸了,腸梗阻。
油蔥高聲叮囑電話那邊的小陳不要慌。唉,上可憐就是這男孩子,爸還躺在病床上,媽已經(jīng)身子冷。孩子你聽我講吼,你媽是走世俗的,要敬飯敬三杯茶,香不能斷,記得去開死亡證明,后面要換殯儀館開火化證明。不要提錢,你爸媽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幫到底。你阿伯阿嬸現(xiàn)在就過去,免驚。
油蔥他們開始忙起來,一進入工作的狀態(tài)也就一切如常。只是走幾步會冒出一句,人生嘛,人生就是這樣。小菲卻一直處在恍惚的狀態(tài)中。胖狗妹,就是不久前還活潑潑跟她說話的胖狗妹,現(xiàn)在,沒有了?
妙香東西都帶好了,轉頭說,小菲啊,你先回去吧,東西我?guī)湍戕D交。小菲聽到后感覺從后腦勺開始,整個人都開始剝落。正因為她認識胖狗妹,才會特別感覺人的死亡,這么突然。原來死亡一直在這島上隨意垂釣,自己包括身邊的人并不會永遠幸免。小菲說我也去幫忙,我來給你們拿東西,能幫一點是一點。
哎喲不用不用,油蔥說。但是剛到醫(yī)院,他就把所有包扔到地上,小菲跟在后面忙不迭地撿,嘴上還要勸,但是聲音實在太幼,不起任何作用。他們剛到的時候,一群護工已經(jīng)圍著胖狗妹的遺體,殷勤地跟她兒子說要幫忙清洗。狗妹死得意外,底下沒墊著東西,排泄物淋漓而出,一番清洗還是挺費工的。狗妹的兒子小陳不比小菲大多少,看到他們,嘴角還自動擠出禮貌的弧度,說謝謝,然后就要配合換衣了。這時候油蔥趕緊過去說,不用不用,我們的人自己來洗,請你們先回去哦謝謝。那些護工不愿意,架勢都擺好了,兩邊就杠起來。妙香拉著小陳在旁邊解釋,這些人不是免費幫的,被他們碰了以后,后面就馬上打電話叫他們老鄉(xiāng)開的店來。現(xiàn)如今護工都被帶壞了,通報一個喪家要抽兩千,洗身的錢也是正常的好幾倍,這些錢羊毛出在羊身上。對方說你來就是想搶生意吧?先到先得!油蔥說免多講,假熱情,收錢時那么兇!小陳跟護工說不用了你們走吧,但兩邊人還是僵在那里,幸好阿彬他們及時到了,那些人才漸漸散去。阿彬一邊干活一邊跟油蔥說,干脆以后咱也給,他們給多少我們給多少,多拉一些護工到我們這邊來。油蔥卻不肯,不論怎么說,做事還是要照規(guī)矩來,別跟著他們搞這種。以后他們被綁繩子頭,咱才不會被綁在繩子尾。
小菲在醫(yī)院里聞到一種氣味。許多將死之人凝聚的味道。小菲開始有些害怕看見躺著的胖狗妹。不是害怕死去的身體,而是心里覺得她本該是活的,熱的,卻毫無道理地躺在那里,不再擁有生命氣息。油蔥打電話聯(lián)系著冰棺,一邊跟小陳解釋,以前是打福爾馬林,現(xiàn)在家里設靈堂都要用冰棺。小菲想起油蔥之前跟他說,再早一點,幾十年前,那時候家里設靈堂都是去買一大塊冰,放在尸體下面,隔天融化了再買一塊新的。人死了,就是一塊需要冷凍保存的肉。腐壞,是第二次的死。
妙香看見小菲臉兒青筍筍,便輕輕推著她出醫(yī)院,讓她趕緊去輪渡坐船回家,免得回去晚了家里人擔心。現(xiàn)在這里不缺人。妙香把背著的袋子掛到小菲肩頭,聽人講哦,外國會下雪,給你買一件好的羽絨服帶著。油蔥跑出來,從他神氣的亮皮包里拽出一封紅包,硬扣扣的很大包。他說阿公一世人沒去外面看過,你拿著,不要只顧讀書,要多去玩。看小菲不肯收,就硬死塞進她的帆布包里。
阿公、姑婆,我心里驚驚,我也從來沒出過咱這里。小菲似乎腳步根本不愿動。她明知里面忙得翻過來,自己卻霸著兩位不肯走,竟然還說出平日連跟媽都沒說出的話。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申請到的,聽說別的學生都很會讀書,說不定在國內(nèi)都能考上清華北大。小菲感覺自己開始胡言亂語,大概是想找一個不用出島的理由。島上說清華北大,其實不是指具體的學校,而是泛指學校肯定很厲害的意思。
油蔥捋了捋長劉海,說,他們是清華北大,你是清華北大他阿嬤。
小菲說,蛤?
跟我念,你是他阿嬤。
小菲說,我,我,我是他阿嬤。
大聲。
我是他阿嬤!
你這句話,姑婆拿紙給你包起來收好。妙香笑著說,油蔥也滿意地齜著嘴。
說完也怪,這句話氣魄十足,小菲只覺兩臂生力,奮勇走去了輪渡,屹立船頭,直搗黃龍,回了新家。
那天晚上,小菲剛進門,媽媽就道歉著端出一盆螃蟹。明明都那么忙,媽媽最近卻堅持每天要給小菲做飯。結果今天她忙著打業(yè)務電話,等蒸完螃蟹,打開鍋蓋,看見一整鍋散落的腳、爪和身,她才想起自己忘了把螃蟹先用筷子釘死再放進去,它們在熱氣里掙扎的時候也就散盡鉗爪。趙叔說沒事沒事,都是吃進肚子里的,不要在意,然后就挑了最硬的蟹塞給小菲,自己又去忙著打電話,打得滿頭汗。沒了手腳的三點蟹更像一張人臉了。掀開,紅膏滿滿,小菲就吃得忘乎所以,把別的都忘了。
吃完飯,小菲在臥室的窗口對著遠處的島嶼望。正在落雨。雨水在發(fā)亮而夜是黑的。裝上了夜景工程的小島,像海平面上的暖金蛋糕。這座蛋糕上,住著油蔥阿公和總在他身邊的妙香姑婆。十點,好像有人吹了一口氣,燈滅,整座島暗淡下去。
19
英國的本科學制三年。三年了,小菲本科畢業(yè)的暑假才第一次回國。回國的飛機上,她做了一個搖晃的夢,海面布滿巨型浮冰,像青色玻璃,島被海浪裹挾,輕易被堅硬的冰擊碎,淌出繽紛的汁液。夢醒時,飛機落地,夢境外的島嶼也跟著變化了。
讀書的日子難過也好過,開頭的語言關過了,后面就是一片新的世界。小菲過去從未離過島,偶爾去去大島兩三次,卻也從未離開過說家鄉(xiāng)話的范圍。這次一去就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家,也是一組島嶼,但島嶼上一個認識的人也沒有,走在路上就跟在電影里似的,她感覺眩暈。
像是一顆怯懦的種子入了土,畏懼硬石蟲蛀,卻漸漸發(fā)現(xiàn),剛好到達了一片沃野。小菲在緊張的適應期過去后,卻感覺輕松,感覺充滿干勁,好像一切都可以從白紙開始描繪,心里就壯闊起來。后來開始有人向她問路,有新生需要她指點,她就明白,自己可以在此生活了。有時候想想也是挺沒良心,她完全陶醉于每天都有新發(fā)現(xiàn)的那個陌生的異國,獨自過得實在太開心了。上學、打工、社團,每樣都有廣闊天地。
本來說要去國外看看的,可是油蔥和妙香每年都有新的理由不去,后來,小菲也就不問了。媽媽和趙叔也一樣,每次小菲提起,他們就有這個忙,那個忙。重新當了海員的爸爸也沒有出現(xiàn),最新的訊息,是他在平原老家給她添了一個弟弟。
小菲學業(yè)快結束時,才知家中危機。趙叔和媽這幾年轉做機場的貨運生意,一度在香港也發(fā)展出不少客戶,還乘勝追擊設立了辦事處。可是后來生意卻陡然冷淡下來,他們試著掙扎保持平衡,在極難之處依然抓住一絲希望的線頭,但最后實在散盡氣力,只好收掉了不死不活的辦事處。原先買的二層樓房,也被銀行收走。二人奮斗許久,如今只剩一個光禿禿的賬戶。油蔥和妙香常來安慰幫忙,那一陣小菲每次打視頻電話,都會看到他們帶一大群人圍在媽和趙叔身邊。惠琴跟小菲說,很多事都是看起來容易,還會責怪做事的人怎么當初想不到那些顯而易見的危險,哪知自己做了,才知世事無常。這次都靠你油蔥阿公和妙香姑婆出手,不然跌到底我們根本爬不起來。
事情落定后,媽和趙叔重新搬回小島上,開了一家“雙喜餅店”,賣綠豆餡餅和咖啡。沒什么嘛,油蔥阿公總會說,正所謂一時失志不用怨嘆,一時落魄不用膽寒,然后開始說起當年島上富商下南洋,如何從挑擔子做成大富翁。但趙叔會嘆一口氣說,很多事情不是愛拼才會贏,分明是七分天注定。同時間,小菲也發(fā)現(xiàn),自己學業(yè)成績雖然不錯,也拿到些許機會,卻不代表自己真的能把根在異國扎得深切,她小心觀察問詢過,發(fā)現(xiàn)大部分剛畢業(yè)的學生,沒有太多資格挑選工作,更多是被工作挑選。即使在異國的小公司入職,做了多年依然還是基層職員,難以向上,玻璃天花板死死卡在那。不只是理論而已,她實習時觀察過,大公司總部的中高層里,年輕人少得可憐,且每個職位都穩(wěn)固,一步一腳印需要更長的時間去走。她綜合許多前人經(jīng)驗,知道歸國而后外派,才是上升最快的通路。于是,她決定回國。
小菲剛回小島的時候,才覺得滿眼的房子并不精致,也過于擁擠低矮。島上的店鋪不知已經(jīng)換過幾波,攬客的人開始嘗試新的招數(shù),比如站在門口拍手,或者站在凳子上大聲喊,或者慷慨往人群中塞入一塊塊肉干試吃。這些并不奇怪,只是他們也開始招呼著小菲。小菲低頭看看拖著大行李的自己,過往多年在島上行走,總會被商鋪一眼認出是本地人,他們從無興趣對她多費口舌。現(xiàn)在,這些商家也是外來的人吧,而她自己也變成了外來者的模樣。小菲自己做過異鄉(xiāng)人,更加明白外來者的不易。她慢慢地走,凝視著每一張臉。涌入島嶼的臉,跳動變化的臉,溫熱的,寬闊的,毛茸茸的,線條尖厲的,大的小的臉。人群比過去濃稠了很多,像是一種加了淀粉的湯。
她兒時買書的地方,迷路的地方,租漫畫的地方,偷吃麻辣燙結果被媽媽抓到的地方,都變了。連籠罩彌漫在這個區(qū)域上空的氣氛,都變了。那些綿長的舒緩的纖維都被打碎,變得短促急切。走了十五分鐘,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想不起來,島嶼原來應該是什么樣子。腦中以為一直在那里的島嶼傾覆了。真正的毀滅不是以斷裂的形態(tài)消失,如果是那樣,島嶼依然會存在于心里,甚至變得更為明晰。真正的毀滅,是一寸一寸改變,心內(nèi)的心外的,都一同涂抹。就像是柏油馬路上一條一條黑色的新補丁,被壓路機鋪張在老路上,直到覆蓋全地。
小菲到了雙喜餅店,門口有棵龍眼樹,浸泡在金亮通透的陽光里,結著成串黃褐的果子。店鋪有個大窗臺,上面擺著花葉芋和虎刺梅,莖葉粗壯,準是愛種綠植的趙叔照顧的。小菲看到玻璃窗里面媽媽在揉餅,她不再細聲細氣,而是高聲喊著:“現(xiàn)做現(xiàn)吃,瞧一瞧看一看!”她的頭毛剪得很短,開始混入了白絲。趙叔則在一捆一捆地打包餅盒,努力粗聲跟來買的游客團說來哦買四盒送一盒,不買也可以試吃看看哦。他雖然熱情,但那個拖得長長的尾音“哦”還是露出一貫的斯文羞怯。都說是天公疼憨人,趙叔和媽媽堅持用真綠豆真芋頭做餅,雖然成本高了許多,但生意在口碑推薦里漸漸熱起來,他們連小菲回來也沒法去接。小菲就站在那里,看著他倆,直到腳酸才走進去。
惠琴抬頭看見小菲,猛地抱住她,面粉沾了兩人一身。他們現(xiàn)在就住在雙喜餅店樓上,店面隔壁是寶如貢丸店,老板夫婦整天聽惠琴和趙保羅說小菲,也跟著激動,送過來三碗貢丸湯。二樓只有一間小臥室,趙保羅要讓小菲跟惠琴睡,小菲拒絕了,自己暫時窩在客廳里。趙叔和媽媽這幾年,把家搬來搬去,一度要移居香港,卻也還是回到了這座小島上。小菲剛回來的喜悅被一種逼仄擠壓住了,她感到自己是這個溫馨,擁擠,被照顧的小罐頭里一只歪斜的沙丁魚。她有些懷念在國外自己讀書打工自己住的日子。
20
人活世上,誰不是一褲屎啊?晚上來吃飯的時候,油蔥說。
三年不見,他像一只曬干水分的核桃,迅速地干癟下去,但講話依然中氣十足。他起勁地問東問西,問得熱滾滾:英國東西好吃嗎?冬天雪大嗎?人胖還是瘦?你講兩句英語來聽聽?他聽得入神,腳抬到椅子上,右腳襪子有三個孔洞,長著黃趾甲的大腳趾沖出來。惠琴每次看見都塞給他幾雙新襪子,可他就是存著不肯穿。
原來人變老就是瞬息間。這幾年過去,小菲發(fā)現(xiàn)妙香姑婆身體迅速地膨脹起來,像一塊飽滿的白玉,人卻變得很安靜,似乎很疲累因而無話,好像一直在清醒和睡夢間搖晃。吃飯時,她把趙保羅叫成阿彬,過一會兒,又把惠琴認作自己媽媽。妙香如今行走沒太大問題,只是隨站隨坐都會突然進入一種蒙昧狀態(tài)。吃到一半,她找了一處沙發(fā)躺下,嘴開開地看著天花板,舌尖像蛤蜊的紅斧足。過了一會兒,她突然哼起一支歌,油蔥說是她小時候的曲調(diào)。她周圍的空氣,或許是被攪動而旋轉得過于密不透風,把她的意識牢牢凝住了。
臨走前,妙香抓住小菲問,菲啊你去哪讀書?小菲說,不繼續(xù)讀,畢業(yè)了,回來找工作。妙香姑婆竟搖搖頭說,小學還是要讀的。妙香站在那里,油蔥小心地幫她套上襪子鞋子。小菲想起飛機上的那個夢,夢境里的風刮得很猛,鼓成一只搖晃的胖口袋。妙香姑婆就是那只口袋。小菲一度有些感傷,拼命瞪眼想控住眼淚的生成,過了一會兒眼珠子把水分吸收進去,只留了一點鼻涕。油蔥倒是很坦然的樣子,說妙香現(xiàn)在越來越像做藝術的,喜歡挑兩只不一樣的顏色的襪子,喜歡胡亂扣扣子,喜歡把糖當作鹽加進菜湯里。老來叛逆咯。他一邊說會一邊疼愛地整理她的頭發(fā)。
吃完飯,小菲把禮物遞給妙香姑婆和油蔥阿公,再把他們一路送回地下商場。油蔥一直在碎碎念,小菲盯著他的頭殼看,油蔥總是自稱到老都沒有白發(fā),可現(xiàn)在滿頭的白黃黑發(fā)交雜,像是染發(fā)不均,新舊發(fā)斷層。之前在國外發(fā)信息給他時,他宣布要戒煙,大概短暫地成功了一陣,如今還又復吸,發(fā)黃的格子襯衫上滿是煙草的味道。過去他還注意著,到了店里盡量不抽煙,要抽就走到門外。如今變得隨意了,阿彬叔今晚也在,兩管老煙槍,把店鋪弄成了煙霧彌漫的窯。他們找借口說,近來下水道老是泛出臭味,剛好拿煙味壓一壓。只是小菲來了,他們就不再自由了,只能猛吸幾口,把煙掐了。
油蔥一直在說競標的事。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再是一條龍之間的競爭了。
原先殯儀館與一條龍是不同的兩邊,一邊負責提供葬禮場地,焚化尸體和墓葬,另一邊負責幫助喪家洗身換衣抬棺化妝,然后安排告別式,走通整個葬儀流程。可最近從上海來了一個殯儀方面的大公司,正要與殯儀館合作,把整個流程都獨家吃進,關鍵人家是上市公司,做事一套一套的,這個套餐那個套餐都能玩出花來,葬禮主持穿白襯衫戴白手套,打扮得十足像樣。更不要說給護工的介紹費了,多少錢他們都出得起。
小舢板撞大船,爭不過的。妙香清醒了,在一旁搖頭。
阿彬說,現(xiàn)在跟他們關系搞得不太好,有時候一條龍連送鮮花進殯儀館都會被卡,畢竟是競爭對手嘛。人家在大城市里千錘百煉的方法,在這里還不隨便給你吃夠夠?一來就搞定幾大敬老院,站穩(wěn)腳跟后再宣傳他們才是正規(guī)正統(tǒng),后面哪條龍都不得活。人家還到處宣傳,他們收費正規(guī),我們都是亂收費,一張白紙給我染到黑。其實仔細算算看,他們收得貴多了,畢竟有那么多人要養(yǎng)嘛!
油蔥說,所有一條龍店里,也不是沒有亂收亂賺的啦。唉。聽說,殯儀館會做個公開招標,我說咱開一條龍的也都去參加,至少別讓人覺得咱都沒膽,讓他們那么容易拿下。
小菲當然第一時間自告奮勇,說她其實會的不多,但PPT還是會做的,不嫌棄她到底還是個學生,只會紙上談兵就行。
行就上,咱也就是跟他們盡力拼一拼。油蔥說。
地下店鋪的電壓有些不穩(wěn),燈泡閃爍起來,玻璃發(fā)出噼啪的聲音。小菲扶了下眼鏡,看見暗處有影子浮動,發(fā)出吱吱聲。小菲忙說,店里有老鼠了啦,要不要我給你們買只貓?油蔥卻神秘兮兮地說,做這行,不能養(yǎng)貓哦。人的尸體要是被貓躍過,就會猛站起來,見人就抱,一起倒下去死!我跟你說啊,前幾年有一次……
哎喲晚上不要嚇小孩啦,阿彬狠拍油蔥一記。
小菲才不是小孩了,人家是國外回來的知識分子。好了快回去吧,不然我要被你媽罵了。油蔥笑說。
小菲走出地下商場,慢慢沿著樓梯上行,想起學校里老師說的西西弗斯。一日又一日,一條龍背負搬不完的尸體。這次回來,油蔥阿公和妙香姑婆都如此明顯地老去了,是不是也別再出來做頭路了?可是休息對他們就是最好的嗎?她也想不明白他人的出路,親像眼前罩烏云。
小菲爬上山丘。山頂?shù)陌咨珮穲@被樹占領,變成葉片的容器,墻皮如外衣剝落,被樹根爬滿如同滿身導管。到了夜里,樹叢與大海會發(fā)出一樣的聲音,都是一只濃紫巨鳥在振翅,無論是毛茸茸的,還是濕漉漉的。月亮灰色的光澆鑄下來,一寸一寸地延展著裹尸布。然后等夜徹底遮蔽一切,太陽卻刺開口子蹦跳出來,一日降臨。日升月落,月落日升。比人高的大株海芋展開了葉子,有一隊隊戴著黃帽子白帽子的旅行團走過去,有一個個商販用擔子挑著綠葉包裹的發(fā)光漿果和粉紅蓮霧,數(shù)只麻雀,鴿子和相思鳥從天空劃過。
然后,就是兩周后的兩根黑影,漸漸經(jīng)過橙黃的路燈。
是小菲和油蔥。
他倆像走得很慢的兩根毛筆,于是影子被拖得又濃又長。小菲在想自己早先都聽到了些什么。用戶畫像。標準化流程。庫存管理。服務承諾。套餐設計。大約是那些詞對吧。然后輔以數(shù)據(jù)和計劃。她想這些都是一群聰明人設計出來的趁手工具,揮舞起來可以肢解世間大部分難題。她好像在書本上都學過,但卻未曾真切地在實際中用過。她當時偷偷看著在提案的那些人,那些“上市公司”的人,然后緊緊攥住自己手頭那方銀色優(yōu)盤,知道這根本不需比較,比不過的。說些什么呢,說油蔥有時候遇到困難戶不僅不收錢還會自己掏錢出來?可是對方有宏偉的慈善計劃呢,而且已經(jīng)在三家敬老院實施了,拿到了數(shù)據(jù)和充滿笑臉的照片作為呈堂證供。說點別的,說妙香姑婆對喪家很體貼,跟許多人都成為朋友?可是對方有客戶管理計劃,不僅要負責一位客戶,而是做好了送走對方世世代代的準備。再說什么呢,說阿彬叔力氣很大,身板很硬,經(jīng)常吹噓自己可以再干上三十年?可是對方是一家公司,只要愿意出價,他們可以每年為自己吸納新人,永生不死。或者,讓油蔥上來,說那個貓與尸體的精彩故事,讓每個人都求著他講完?還有用嗎,油蔥的故事在此已經(jīng)不吸引人了。對方還有“人生后花園”“心靈棲息地”“子孫蔭福壇”各樣了不起的詞語,把死亡生意做得如同房地產(chǎn)一樣誘人。
但小菲最后還是豁出去了,她想自己有盡力在裝鎮(zhèn)定,她不知道自己說了什么,但是就用妙香姑婆曾經(jīng)教她的,就放膽講,讓他們覺得沒聽明白是他們自己的問題。可最后,還是沒能講完一半,就被硬打斷。“這家根本沒資質(zhì)來講,連預先提交材料都沒有的。”然后小菲和油蔥就被趕出去了。
大門是兩扇巨大的鐵柵欄,死死關上。油蔥被推了一把,沒站穩(wěn),身上那件最好的襯衫滾了塵土,手上的資料也散落一地。小菲趕緊沖過去,把他扶起來,幸好沒摔傷,頭也沒有磕出一顆夜明珠。小菲氣得對著門內(nèi)大罵,蹲下把資料撿起,整好遞給油蔥,說,真不公平,也沒有事先通知要提交什么材料啊?
一直沒說話的油蔥突然叫一聲,小菲你轉過去!小菲看見油蔥解褲帶,趕緊閉上眼睛轉身。然后就聽到水聲傾瀉而下,噗滋噗滋打著地面。油蔥對著門撒了泡尿,然后把隨手的材料沿尿河扔了進去。
油蔥說,好!咱就來提交材料!
小菲也把手頭打印的那疊紙往門內(nèi)揚,忍不住也高喊一句,我是你阿嬤!然后就跟油蔥一起走了,強裝著鎮(zhèn)定的腳步,心里卻很怕有人追上來叫他們把地板清理干凈再走。
但小菲也知道,就算這樣,他們也一點都沒贏。或許他們就像個笑話。
兩人一直無話,坐車去輪渡。車上座椅對面坐著一位阿叔,綠色的雙人塑膠椅上,他占了一座,另一座給了他請來的朱紅佛龕,他安心地靠在上面睡著了,隨著車子搖搖晃晃。何等的神佛,卻也只是在一只小籠子里。
21
這幾個月,也不是沒有好消息。
第一是小菲工作有了結果,兩個同樣好的職位,都有外派機會。一個就在對面大島的瓶裝飲料工廠,負責對接瑞士。另一個在上海,兩年后通過考核就去英國總部工作。
另一件好事,是趙保羅在小島商鋪組織的中秋博餅大會上,擲出一個頭獎———狀元插金花。獎品是高級酒店別墅一晚,位于對面大島新開發(fā)的白色海岸。整棟酒店別墅,共有兩大一小三間房間。惠琴和趙保羅這兩年來都沒休息過一日,最近終于請了幫工,就想帶著油蔥,妙香還有小菲一起去,給眾人歡喜一下。
小菲覺得好笑,為什么大家都生活在靠近海灘的小島,結果難得出來,又是去對面大島的海灘。而且那幾天兩個職位都在催她盡快確定,她本想自己好好安靜規(guī)劃、比對一下,再做選擇。但媽媽惠琴就這樣直接定下行程,似乎完全沒有問小菲意愿的必要。小菲知道,自己只要還沒正式去工作,又沒在讀書,時間就不會真正屬于自己,永遠要被家人們好意切割安排。現(xiàn)在的她自覺已經(jīng)成年,可在家人眼里還只是過去的孩子,是一瓶液體,用以灌注大人們認定的空隙。或許要過些日子,他們才能真正看見她。而她,也需要時間去凝成一塊有自己形狀的固體。現(xiàn)在沒必要多起爭執(zhí),于是她順從。
那天,到了白色海岸,大家都說這是片別扭的海灘。
本該平滑的沙灘出現(xiàn)了古怪的溝壑,一道道大地的妊娠紋。油蔥一瞥,說這里是人工造的,準是從外地運來的白沙,往灘涂上倒,硬是把泥地變沙灘。但是海不習慣,它三推兩推,假沙灘就會現(xiàn)原形。
但是天空不能作假。小菲看見天的左邊堆積著薄粉紅的云,右邊則是芋泥紫。海的遠處,飛機低飛,白橋上橙金的燈亮起來。有海風先滑過棕櫚再從她的頭面拂過,再高一點的木棉和鳳凰木千千萬萬的葉片發(fā)出敲擊的鈍響,低處的夜來香穩(wěn)穩(wěn)不動,發(fā)出香氣。這樣的雙色天空在以后的時日也會再度出現(xiàn),那時候,小菲就會再度陷進一團透明溫暖的霧氣中去,感覺靈魂飄出去一些,感覺每一棵樹都在歡迎她,等著擁抱她,似是故人來。她還會想伸出手去撫摸它們,每一棵,就像現(xiàn)在一樣。
此刻的海岸上,有許多廢墟,很多低矮的瓦房正在被推倒,遠處已建起密集的高樓。小菲看見高樓的縫隙好像彩色導管,底部是藍紫色,然后慢慢紅上去。
小菲蹲在這假沙灘,想著,如果選大島工廠的機會,離家不過是十分鐘的船和一小時的車。但如果選上海,就要去那么遠那么遠,會下雪的上海。小菲覺得選上海的工作機會更對口,薪資和晉升條件也更誘人。更隱秘的,是她總想獨自遠走,不知道是不是做海員的父親,在她血脈中埋下的密碼。她想去完全陌生的城市,靠自己站立住,養(yǎng)活自己,那么家人就能真的尊她為一個成年人了。而且去更遠的地方,媽和趙叔也不必有什么掛礙,兩人把自己的日子過好,她也可以多賺錢為他們分擔壓力。可是跟油蔥提案失敗的經(jīng)歷,卻讓她開始有點猶豫,自己紙上談兵學習了多年,究竟有沒有能力靠自己在上海賺吃?
菲啊,緊來,來看大別墅咯!小菲的思緒被惠琴打斷。
他們走進別墅酒店,趙叔有點懊惱,什么高級酒店啦,都是鼻涕糊的,墻皮一碰就掉。媽媽惠琴卻很開心,不停讓小菲給她拍照,但過一會兒又緊張兮兮地掏出手機,看有沒有店里幫工的未接電話。油蔥笑著安慰,免驚啦,沒我們,世界也照樣轉。
晚餐是酒店送的燒烤大餐,天黑之后,別墅庭院的燈泡悉數(shù)亮起,一顆一顆巨型的暖光珠寶,把身處晦暗地帶的這座房子映成了光明的避難所。小菲看見油蔥捧著一大籃百合,花朵有人臉那么大,噴射著濃烈的香氣。油蔥說今天早上他們送去布置葬禮的花,被全數(shù)退回。殯儀館宣布,今后只能使用合作商的鮮花布置服務。油蔥還真是不浪費,把所有百合都單獨拔出,帶來布置餐桌。
趙叔包攬了烤肉重任,媽媽在旁邊給大家泡茶攪咖啡。本來大家最討厭小島上那些密密麻麻新開起來的燒烤店,油煙亂噴,污水猛排,地上也弄得濕滑黏膩,但現(xiàn)在看來,人家也難做得很,單單要烤熟就不容易。各種烤魷魚扇貝大蝦烤五花肉饅頭片之外,妙香難得今天狀態(tài)很好,身上穿著那唯一一件沒被淋壞的舊旗袍,呈現(xiàn)玉的質(zhì)地。帶來一大盒獨門煎春卷,面線糊和蚵仔煎。媽媽和趙叔也讓小菲把鹵料和餡餅擺上桌子,還有整整一桶的肉燕湯。小菲把芒果菠蘿切成細塊再撒上石榴粒像繽紛的紅寶石,擺在酒店送來的焦糖蛋糕旁邊。油蔥竟然也拔了毛,讓人騎摩托送來了兩大包土筍凍和白灼章魚,真是天上下紅雨。眾人才不管什么咸甜中西,硬是讓所有的菜肴擠滿了原木桌子,拼湊一場繁盛的筵席。
大家正準備開吃,油蔥突然站起來,手中單薄的塑料茶杯因為水太燙而變得有點軟。他說我來給大家宣布,今天要和妙香補辦一下。大家應聲起哄,妙香姑婆輕輕拍他說,哎喲別三八啦。油蔥的灰西裝里,穿著競標那天的襯衫,彼時沾上的泥點已經(jīng)洗得一干二凈,衣服比雪更白。他隨手拿了桌上開得最大的一朵百合塞給她,又彎下腰把衣服給她披上,說這是送你愛情花,送你鴛鴦被。妙香姑婆嘴上說你這是在起瘋,可是臉皮燒燒,笑得波紋蕩漾。
油蔥舉杯對著惠琴說,少年時不會想,第一怪沒緣,第二怪我浪流連。誤了你母也誤你。如今重新來做起,先感謝你支持。惠琴說,哎喲,我母瀟灑去了幾十年,你以為她還顧念你呀?把日子過好就好!油蔥點點頭,然后對妙香說,這次我不會再跑掉,一步也不退。一直到老,心肝只為你撲撲跳。來,水某(漂亮老婆),陪你老公跳舞。結果妙香姑婆一把抱上來,油蔥又逗趣,說別抱了別抱了,抱得我血壓躥上來,腦筋差點斷掉。
小菲笑得嘴都僵了,還是忍不住笑,掏出手機一邊放音樂,一邊為他們猛拍照:“初戀愛情酸甘甜,五種趣味唷……”妙香最近似乎忘掉了許多事,但年少時跟她阿母學的舞步卻沒有惰怠分毫。她摟著油蔥轉圈,兩人的手坦然搭在一起。“若聽一句我愛你,滿面是紅吱吱。”他們旋轉,像兩股輕盈的煙霧。小菲把媽媽和趙叔也推出去,向來害羞的趙叔一跳舞卻像個兇猛的斗牛士,而媽媽正像跳舞的牛,滿地亂下蹄,搖擺著晃得面紅。短小的草都被四人踏在腳下,巨大的黃金樹葉清脆地掉在草坪上,推進海里就能變成船,向更遠處航行。小菲趴在桌子上,瞥見遠方跨海大橋上的車流,正向大島東面的城市中心輸送著亮晶晶的血。
吃完飯,油蔥想去海邊走走。趙叔和媽不想動,留在庭院里泡茶。這一區(qū)是新開發(fā)的,其實除了沙灘并沒有什么。背后成排的高樓也沒人住,燈光暗淡。小菲扶著飯后有些迷糊的妙香姑婆跟他一起慢慢行。有細足水鳥飛到他們面前的沙地,翻找蛤蜊吃。小菲想起當年油蔥說的故事,笑問阿公,你還記不記得,那被鳥叼走老婆的少年人怎么樣了。油蔥說,故事里,他就每日傻坐海邊啊,憨呆。要是我,上天入海都跟著追。
繼續(xù)走著,油蔥問起小菲找工作的事,她就如實說了。油蔥說競標的事,你不要往心里去。其實不是外地人的問題,是我們自己沒路用。不是你的問題,是我們這輩人沒路用。但我們能搞成這樣,已經(jīng)很可以了,所以沒人好怪。你就去,到時候殺到上海去,去上海去北京,去倫敦去紐約,外面才是學東西的地方。咱們祖輩不也都是下南洋做生意嗎?他們都沒在怕的,倒是我們這些老的,總縮在原地。妙香姑婆突然搭腔,阿母,我支持你,上海才是跳舞的好所在。把事業(yè)做大!油蔥哈哈大笑,把妙香姑婆摟在懷里,哎喲老番癲啦,如今全力照顧你就是我的新事業(yè)。
他們還沒走到海邊,小菲就聽到海浪的聲音。這片巨大水域坦然地傳遞著它的心跳。東面的小島是它的心臟嗎?小菲看到海,第一反應就是去尋找他們的小島。可她突然一驚,看見遠處黑暗海洋中漂浮的一顆顆人頭。原來是一些夜游者。無燈照耀的海是灰色的,就像水泥沼澤,那些人順從地在里面浮沉。近處,紅樹林長在亂石海灘上,被海水淹了大半。紅樹林邊上,有人在揮舞魚竿,姿勢像在揮小提琴。沙灘上,還有人拿著金光熠熠的手電在照。憨人,是要在沙子里找金子嗎?除了零星的人,還有灰老鼠在沙灘邊緣的垃圾桶之間穿行。
小菲找到一塊平整的石頭,扶著妙香姑婆坐下。油蔥卻獨自前行,把身上背著的袋子取下來,掏出一只小號,他練了這些年,已經(jīng)能吹奏曲子了。沙灘上那些不自然的裂溝,在漲潮的時候,就倒灌進一條條河。天空是磨砂黑紫,水流中映著月亮的清輝。河流末端,油蔥赤足,吹一只金光凜冽的小號。此時發(fā)出的樂音,會永遠伴隨那股清涼的空氣和海潮聲,封藏在小菲腦海深處。
小菲不知為何,突然不忍看這片發(fā)出微光的沙灘,也不忍看海對面霓虹耀眼的城市,只覺得一切都太美,一切都隔著距離,一切都已失去。安靜端坐在礁石上的妙香,眼睛像閃爍的星,下垂的裙擺連接著大海散開的波紋。海風撥弄她鬢邊的白發(fā),她也變成了一條河流。她在流淌。小號的聲音是播撒在她身上的白金絲線,妙香散發(fā)出月亮一般的光輝。
小菲在當時嗅聞到一股氣息,無言無語也無動作,卻與她將來感受的憂郁類似。她后來回想,當時遠處的小島,是不是已經(jīng)知道了未來要發(fā)生的一切。她想,自然中的造物能看見的東西,遠比人多。島可以看見那些人眼所不能見的對象,它們來去往復,充滿空氣,傳遞著信息。因此,島嶼當時自動選擇了能解讀它訊息的先知,彌漫出一股微涼的傷感,讓此刻的小菲,在怔忪中提前體會過未來。
22
小菲臨去上海前,妙香走丟了。
眾人一通找尋,都沒消息。最怕是海邊,油蔥驚得腳發(fā)顫,在各個海灘來回徘徊。小菲在商業(yè)街掃了一圈后,又跑回福壽一條龍,還是沒有妙香的蹤跡。店鋪依然打掃得干凈,但空氣里的臭味卻越發(fā)濃烈了。小菲想著是不是鳥屎沒清理,走到鳥籠邊,八哥突然開始叫著,出山,上山,出山,上山!用的是妙香姑婆的嗓音。油蔥跟小菲說過,妙香開始迷糊的時候,八哥卻突然能說她的語言。或許這只鳥咬住了她飄出的半個靈魂。小菲猛地想起,沒去山頂迷宮里找過。她年輕,手腳快,一口氣沖上山頂。山頂?shù)目諛穲@已植物滿溢,低矮的石榴叢結出的果子厚亮,在枝葉間發(fā)出耀目的光芒。汁液飽滿的蓮霧掉落在厚青苔上,有些被麻雀啄去,有些安靜地腐爛,空氣中彌散著果子清新的香氣。沒有人。
小菲正要走,聽見干燥的葉子傳出微聲。小菲循聲而去,在樂園白色迷宮的中心,看到了坐在枯葉上的妙香姑婆,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眸凝霧。準是其他人來找的時候太著急了,才忽略了這個角落。妙香姑婆的靈魂困在坡頂?shù)陌咨詫m里,她肉身到達迷宮時,她的意識又回到地下洞里,念叨著:洞下黑。洞下黑。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一個人總比兩個人好。小菲知道這兩句話都對。這兩句話都是愛。小菲想拉妙香姑婆起來,但被她反抗著拒絕了。都是小老太了,力氣還那么大。妙香姑婆,我是小菲呀。妙香姑婆一臉不悅,叫我妙香,誰是姑婆?好吧妙香,小菲也坐下來,讓她靠著自己的肩膀。鳳尾蕨長得亂糟糟,貓爪藤纏著蓮霧樹。赤紅的鳳凰花碎裂飄落,鑲嵌在冷水花叢里。白色的迷宮墻上,畫了一個巨大的紅色“拆”字。
本來這天油蔥和妙香姑婆應該出發(fā)去旅行的。
油蔥說,攢了一輩子的錢,現(xiàn)在也沒那么忙了,該出去玩了,跟妙香去臨近的城市走走,在省內(nèi)走走,以后再走遠一些。所有的行程,在小菲的幫助下,都訂好了,油蔥也學會了用手機查地圖和酒店。他說這些學一學就會了,他有幾個朋友快九十歲,還能去自助游呢。
可是就在去機場之前,妙香不見了。如今找著了,卻也錯過了飛機。小菲肩頭的妙香,臉上斑紋越來越多,像一張異世界的地圖,眼睛露出天真的神色,身體輕輕地左右顫動,就是個脆弱的孩童。
小菲心里有許多話想對她說,卻不用說出口。如今妙香有一半成了植物,發(fā)出的香氣愈加清晰,身體輕微的震顫里,她似乎已經(jīng)吸收了小菲腦中的念頭,并緩緩地點著頭,把身體里封存的智慧再從互相貼著的皮膚分泌出來,膏抹在小菲身上。無須多言。小菲在此刻,覺得兩人無比靠近,于是憐惜地握著妙香的手。油蔥接到小菲電話后就帶著眾人趕了過來,看到賴在地上的妙香,從袋子里拔出一瓶可樂,喝不喝?來,起來。妙香就乖乖地站起來,跟著走。油蔥摟著她,愛憐地叮囑著,別跟我玩捉迷藏,你知道我自小就玩不過你,不能再亂躲了知道嗎?
把妙香送回去后,小菲單獨找油蔥,想把自己攢的一些錢給他,可他拒得手快脫臼,就是不肯要。小菲之前想給他們出機票錢,油蔥也是差點發(fā)火。憨孩子自己還沒開始工作,把錢都存好收好!自己身邊要有錢,才不會讓人隨便夾起來配!知道嗎?小菲只好點頭,坐著看油蔥把行李箱打開,惠琴幫著他把東西一件件取出來,再放回原位。他連熱水壺和瓷茶杯都打包了,還有兩條騷氣的菠蘿泳褲以及那根擦得發(fā)亮的金色小號。小菲想起油蔥神氣地跟她吹牛說,以后去外面旅游,就靠表演這個小號還能賺點零花。惠琴一邊整理一邊說,希望油蔥妙香跟他們搬到一起住,這樣大家一塊照顧妙香也方便。但油蔥總是全力推脫,說各有生活,他還有氣力,就各自過,才自由。惠琴再堅持說她要出錢把這房子再裝修舒適一點,油蔥就突然嚴肅,說琴啊,我沒為你做過多少,但我稍微做一點,你就給自己背上負擔。沒必要沒必要,父女倆不講這個。有余錢就把餅店好好經(jīng)營,生意還不穩(wěn)呢!
機場離別時,小菲對油蔥說,阿公,你要多休息!等妙香姑婆身體好點,我再帶你們?nèi)ヂ糜巍S褪[說,顧好你自己啦,放心啦,你阿公是一尾活龍!進安檢的最后一刻,媽媽惠琴喊,小菲要早點睡,不要做暗光鳥!趙叔和阿彬沒話,就是用力揮手。
小菲過了安檢就趕緊走,不敢回頭。那天在迷宮里,妙香倚著她,突然冒出一句:別回頭,會變咸。小菲懂得,先回頭的人,就變成鹽柱,意識都被鹽腌漬了脫水了,人就再難前行了。她要狠著心,開始自己的日子。
23
大城市嘛,生活也未必更好。工作,百分之八十的時間都在吃屎,但有百分之二十或者更少的閃光時刻,就能讓小菲感覺滿足,感覺自己踏實地賺錢。雖然加班很多,有時候也在心里痛罵公司,但工作,讓小菲得到了在這個城市坦然生活的方式。時間,在各種流程表格甘特圖的切分下,一塊一塊地被碾碎,換成KPI的數(shù)字。小菲慢慢悟到了妙香教的方法,把過往的好日子儲藏在罐頭里,需要的時候就拿出來飽餐一頓。越是光芒四射的記憶,越耐嚼,但不能只反復嚼那么一段,也會變淡。是的,整座島嶼都被她放入罐頭里,長久保存,易于品嘗,以不容僭越的銅墻鐵壁包裹住。
媽媽惠琴開始不能免俗地催她考慮結婚。幸好離得遠,小菲掛了電話就能輕易斬斷這些從島嶼上綿延而來纏繞她的絲線。媽媽忍不住嘮叨的時候,小菲乖乖地說嗯,嗯,但心里不知為何,總響起妙香姑婆跳舞時愛播的那首歌:搖搖搖落去,愛情算啥米?偶爾休年假,需要謹慎數(shù)算時日,有多少日用于回家,有多少日用于未知的異地。小菲還有太多的地方?jīng)]去,日本,泰國,或者去云南走一走。她試過邀請媽媽和趙叔,但心里知道,他們是不會離開島嶼的,哪怕現(xiàn)在經(jīng)濟有所好轉。油蔥也不再提出去旅游的打算,畢竟現(xiàn)在妙香姑婆的身體難以支撐旅途勞頓。只是小菲每去一個城市,就會給他買一件當?shù)氐募o念衫。這是油蔥要求的,就要那種,很大很大的字,寫著我愛曼谷。我愛東京。我愛麗江。我愛上海。我愛臺北。每次給他,他都迫不及待地套到身上,問小菲,有帥沒?小菲也總是會說,足帥的。
小菲每次春節(jié)回島的時候,會去陪油蔥和妙香走一走。他們?nèi)衾哿耍》凭妥约鹤呱贤ㄍ巾數(shù)穆贰6侦F氣如帳幕,籠罩著石路。她不再覺得這島嶼窄小,反而因為距離與平時的勞苦,讓她感覺這島南風輕,花香濃。她小心翼翼地踏著長滿青苔的石塊,看見山腰的古早墓園。小菲靠近。百年前的墓地,如今被當作文物保存著,她從未進去過。如今那鐵柵欄朽壞了,輕輕一推就開。她在墓園里坐了一會兒,最中心處有個顯眼的石碑。小菲走過去,看見油蔥說過的,那個剛到島上就去世了的外國人,短促的生卒年份。他的墓碑旁邊還有幾個與他同姓氏的人,生得比他晚,在島上建筑醫(yī)院和學堂,直到年老才離世。或許是之后追尋他而來,同樣葬入這座島嶼的家人吧。
小菲繼續(xù)閱讀其他墓碑。那些墓碑群里的人。他們曾經(jīng)勞碌,他們現(xiàn)在靜止。一代又一代如同潮水撲來,但都獲得安靜的結局,封鎖在石頭里。她開始想,圍著世界繞一個大圈走進墳墓,還是守在島上繞一個小圈走進墳墓,步數(shù)會有不同嗎?
但是決定好了要走出去,她就不回頭,不逃跑了。如今事業(yè)一路向上沖,外派出國的考核已經(jīng)過了,下個月就要去愛丁堡工作。媽媽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給小菲整理了一個棺材那么大的托運行李箱,不管她帶不帶得動。趙叔會偷偷跟小菲說,你媽已經(jīng)把你的工作成績宣揚得整座島都知道了,都有點討人嫌了哈哈哈。
這次回來,油蔥的店已經(jīng)幾乎關停了,只有一些壽衣和金紙還凌亂地堆在櫥窗里。門口鮮花倒是開得愈加繁盛,色彩熱鬧鬧地延燒一大片,像個私人花園。每年外地的老朋友還會給油蔥寄來一箱水仙,但他的手因為風濕疼痛,不再能握著雕刀細細雕刻,而是直接種進土里,讓水仙直愣愣地恣意生長。花盆旁還有一箱空可樂瓶,在角落里被陽光灌滿。
阿彬如今轉去幫忙兒子的生意,但還經(jīng)常來找油蔥泡茶話仙。惠琴和趙保羅每天忙完了都過來,帶點茶配小吃。島上的餐廳越開越多,有時候他們也會買來新鮮的菜式一起嘗嘗,然后一致同意還是妙香做的菜最好吃。
油蔥興致很高,興奮地給小菲看他朋友送的一張明信片。說實話,小菲覺得那朋友并沒有什么誠意。明信片上是座哥特式的教堂,一看就是免費的卡片,上面也沒寫任何文字,沒有郵戳,就直接帶回來了這么一張卡片送給油蔥,好摳門。只是那暗色高聳的建筑,確實有攝魂的力量,讓人忍不住一直盯著看,好像那插入天際的尖頂,變成了一道連接天地的梯子。小菲抬頭說,阿公,我認得上面印的地名,當年那家德國老夫婦,就住在這附近。明年我有機會去,就幫你把這張明信片從那里寄出來給你,會帶著那里出發(fā)的郵戳。油蔥說,那當然好,這張就給你保管。
小菲順勢把兩塊帶追蹤功能的電子表遞給油蔥,年終獎金買的,這次不能不收了,有了這表,就不怕妙香姑婆走丟了。油蔥笑笑說,伊近來很乖,根本不會亂跑。她再辛苦都跟著我,我也會跟著她,一步都不退。小菲幫著油蔥把躺在床上的妙香姑婆架起來,吃一點東西。粗手粗腳的油蔥,現(xiàn)在也會煲出一鍋軟爛好入喉的湯。小菲輕輕撫摸妙香姑婆的臉,她的發(fā)型整齊,衣服干凈,被很好地照顧著。她蒙昧的時間似乎越來越長,但有時候也神采奕奕地坐起來,打開餅干盒拿出一塊肚臍餅,正是小菲媽媽每周送過來的。小菲接過剪子,幫著給妙香剪指甲,腳趾上發(fā)黃的厚趾甲,就像化石一樣,每一顆都要用盡力氣才能修剪干凈。油蔥也會如往常一樣,問問小菲工作的事。小菲揀輕松愉快的內(nèi)容說了些,他卻開始露出遲緩吃力的表情,不再如過去那樣多做應和,只是把頭垂下去。最后說,好,我們小菲真正出色,不像你阿公就是個俗仔。看到你這樣,我放心了。
小菲說,阿公黑白講,你是我見過最勇敢最聰明的人。我要去歐洲工作了,你們把身體養(yǎng)好,這次讓我來安排,你們就跟媽和趙叔一起來。油蔥說,以后再說吧。廚房里傳來短脆的吱吱叫,小菲說,如果店不開了,我給你們買只貓怎么樣。油蔥說,誰說不開了,總也還有人找你阿公幫忙呢。小菲說,這店鋪多找找買家,后面可以換個陽光好點的房子,怕你們在這里會濕冷,遇到南風天,墻壁都狂吐水。還有這下水道的味道,真是越來越濃了。油蔥說,要換的要換的,以后再說。小菲還要多說,油蔥就嚷,哎喲碎碎念,現(xiàn)在你真的很像我阿嬤。小菲說,對啊,我是你阿嬤啊。
油蔥伸出松枝一樣的手指,輕敲了小菲的額頭,死小孩,沒大沒小!
好啦阿公,你等我,我很快給你寄明信片。到時候還會給你買很多很多T恤,讓你全島第一帥。等我賺夠錢,買個大房子一起住。你們一定要照顧好身體。
天色漸晚,黃昏拖著長長的頭紗莊重地步入地下洞,油蔥送小菲走到商場樓梯邊。小菲聞到樟腦丸的氣味,從店鋪里向外流淌。鞋子踩過時,地上的碎磚像一只只眼睛,嘎巴發(fā)出眨眼的聲音。
小菲不讓他送了。她抓住油蔥的手掌,低下頭說,對不起阿公,我沒有一直在島上陪著你們。
油蔥說,陪個頭啦,陪什么陪。你有你這年紀該做的事。我們這些老的,遲早要走進那個火窯里面的。倒是你,不要被限制被捆綁,跟你說,青春日子過很快的,跟飛一樣。好了,快走吧,下一班船還有十分鐘就到了,你快去。
小菲走上樓梯,扭頭看見油蔥正走回店鋪,他變得如此矮小貼地,頭皮露出來,像一座正在浮游的溫暖孤島。小菲把手浸入橙黃濃稠的陽光里,繼續(xù)向上走。只是寥寥幾步,她突然對這一時刻感到無限留戀,如果可以,她想拿兒時的小勺子,把此刻的氛圍一點一點舀進玻璃瓶里。
阿公等我,我遲早要回來的。
24
小菲一到歐洲,工作就自動刮起旋風。她像在夏日曬燙的石板上跳舞,從愛丁堡到倫敦,又從倫敦到巴黎,再從巴黎到柏林,項目一個接一個。
幸好她都抗住了,終于等來了圣誕假期。放假頭幾天,小菲還是窩在住處繼續(xù)沒日沒夜地辦公,最后一刻才趕著去了那對德國老夫婦那里,那對在小島上失去孩子的老夫婦,這些年一直堅持邀請小菲,這次終于成行。他們告訴小菲,彼時那個倒在地上哭泣,失去雙親的小孩子,已經(jīng)長得比她高些,而那對老夫婦也蒼老許多。這孩子繼承了他爸爸的名字,如今生活在親叔叔家里,融入新的家庭,被長得像自己的哥哥妹妹們包圍著,他重新感覺安全,不再咬人了。
本是快樂的假期,但小菲心里總泛起些不安。這些天跟媽媽打電話,她總推說在忙。給趙叔發(fā)信息,也回得特別遲緩。她趕緊把出國前強逼著這群中老年人們做的體檢報告拿出來又讀了一遍,再猛翻一遍油蔥那花花綠綠的朋友圈,才稍微能安心一點。老一輩人總是諱疾忌醫(yī),又頑固透頂,讓她有些惱火。但假期是個奇怪的東西,不管工作的時候如何計劃假期要大玩特玩,人一旦松下來,身體反倒累得什么都不想干,連腦子也不想動,只想睡覺。于是,她也沒有力氣多追問了。
小菲到德國的第二天,在夢里看到了無頭雞的舞蹈。醒的時候,她想起來是小學那個暑假,在油蔥的山上看到的那只。那時候的雞群里有一只雞,臺風天被雞棚掉落的鋼板削掉了腦袋,但奇怪的是,它的身體還活著,還能到處奔走。油蔥看它可憐,常常用一個針筒往它食道里喂吃的。那無頭雞也活了一陣,小菲開始看它還挺害怕,后來習慣了,也會幫著喂它。直到有一天,那雞跳到小菲面前,在噼啪落葉的楊梅樹下,旋轉著,起伏著,跳著沒頭沒腦的舞。在那之后,那只雞慢慢地屈身,在地上安靜地死去了。小菲記得,她的阿公油蔥領著她,把雞埋在山上最高處那棵樹下。十幾年過去了,她從未如此清晰地,在夢里重新見過無頭雞跳舞。
小菲醒的時候,還是夜里,外面還在綿密落雪,窗戶都被厚雪封住。室內(nèi)暖氣充足,她朝外望去,黑白世界。天地都被安放在雪的墓穴里,一片靜寂。她的心有些陰沉,像被石塊壓住的蚯蚓。
后來她知道,這或許就是預感。遙遠的島嶼,傳遞訊息給她。
第二天,小菲與德國老奶奶去杉樹林挑了一棵圣誕樹,用網(wǎng)打包拖回家,擺上了點火的蠟燭。德國這里圣誕節(jié)用的是真蠟燭而不是彩燈串,小菲有些提心吊膽,害怕任何一根蠟燭掉下來,就把滿樹的彩球糖果拐杖和樹下的禮物都燒掉了。她準備的禮物里,有個“煙人”木偶很有趣,把他的身體打開,放進去點火的香料,煙霧就會從木偶人的嘴巴里噴出來。他們說,這是紀念數(shù)千年前,東方三智者獻上的香膏。她多買了好幾個,打算下次帶回去送給家人。
百年不遇的大雪還在繼續(xù),封藏了所有交通。
25
在島上,從幼兒園時孩子就會說:“啊你啊你要知死。”惹了什么麻煩,也會被罵“你得知死”。知死,是時間的開始。人類先祖吃下果子,眼目被死亡刺得明亮,于是時間開始了。但給人足夠長的安穩(wěn)時間,人就以為死亡永不來臨似的。一旦意外,疾病,災難,戰(zhàn)爭降臨,人又猛然驚醒,知道時間根本不歸自己管。
接到電話的時候,是平安夜前一天。
那時,小菲搭上了小鎮(zhèn)好不容易恢復通行的班車,到市內(nèi)轉轉,想著這幾天雪太大,都待在小鎮(zhèn)里沒出來,今天無論如何要進城,找到明信片上的教堂。而媽媽給她打了視頻電話。
視頻電話剛接通時,媽媽說不出話,她在哭,她老了太多。小菲心跳加速,怎么了怎么了,快告訴我怎么了。
媽媽說,小菲你好好聽我說,你阿公和姑婆前些天過身了。今天出山。
小菲感覺頭殼被一棒子打得凹陷進去,整個人悶在一只鍋子里,聽什么都隔著遙遠距離。
媽媽說,我們看到你發(fā)的消息,知道大雪封住了交通。人已經(jīng)走了,你也不要急著要沖回來,我們也擔心你。
小菲腳下一軟,過了一會兒有路人來攙她,她才意識到自己一屁股坐在雪上,整個人化成一攤流質(zhì)。
騙人。媽你知道,這類瘋話不應該黑白講。小菲狠狠掐自己。
媽媽一聽,眼淚和鼻水一并滾落下來,菲啊你不要急。
趙叔說,小菲,小菲,我們就是怕你不能接受。你聽我說,事情發(fā)生得很突然,你媽在醫(yī)院里哭求了好久,但兩人真的都沒氣息,心跳都停了。醫(yī)生說是煙霧造成的窒息。
到底怎么了?小菲慌亂中掉了手機,又撿起來,屏幕邊角被冰封的路面砸出雪花的紋路。
媽媽說,菲啊,是阿彬在路上先發(fā)現(xiàn)焦味,聽見那只八哥飛出來大聲叫。他跑下去,發(fā)現(xiàn)一條龍店鋪噴黑煙。火燃得很快,阿彬試著沖進去卻被火攔住了,大喊大叫都沒有人應。消防很快就到了,可是兩個人都已經(jīng)去了。妙香總是躺在床上的,而你阿公竟也沒能跑出來……
為什么啊?怎么會啊?小菲固執(zhí)地問。是因為蠟燭嗎?妙香姑婆有一陣子記憶退回到小時候,總是端著蠟燭到處走。是不是老鼠打翻了蠟燭?或者是因為那只用了太久的燒水壺和電路板?
媽媽說,甲烷爆炸,同一天,島上第三起事故了。調(diào)查的人說的。媽媽知道,如果等你回國再告訴你,你會怨我們。今天是他們出山,我和趙叔商量了幾日,還是覺得該連視頻給你。
小菲說不出話,她還在拼命地想,甚至沒想到要哭。她拼命要去咬住每個線頭,證明媽媽說的一切都不合理,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如果能用自己的思慮,讓人生命多加一刻多好。可她看見惠琴的雙眼全塌陷了,在屏幕對面像個幽靈。小菲恨自己,為什么沒有強迫油蔥阿公和妙香姑婆搬出來,為什么不早點帶他們出來旅行,或許就不會出事。這些年島上餐廳暴漲,原來頂多就三家,現(xiàn)在開了上百家,島上下水道還是百年前的,根本撐不住。
惠琴看見小菲眼神茫茫,說菲啊,這事怪不了人,都是注定好的。媽媽還是一副堅強的樣子,卻根本站不穩(wěn),全靠趙叔在她身后撐著。
阿彬眼睛全紅,粗聲說,該怪我,我怎么沒有早點去找他,那天跑去釣魚一無所獲,就多在海邊流連了一陣。都怪我。前些日子油蔥開玩笑地說過,以后要給自己做帶詩班的葬禮,不要搞一堆香啊金紙啊五牲什么的。這個老家伙啊,怎么好像能料到似的……小菲已經(jīng)聽不見屏幕那端說什么,她掩面在大街上痛哭,內(nèi)臟輪番抽痛。
許久,她才又舉起手機,葬禮上來的人很多,小菲看到一張張熟悉的臉。從島嶼搬遷出去的人們,所有失散的人,此刻似乎都聚集在靈堂里,圍繞著中心兩座鮮花裝點的棺材。棺材里,油蔥和妙香穿著當初海邊宴席上的西裝和旗袍。油蔥的口張開了,無法閉上,小菲想,他依然還有很多話正在說。妙香卻閉著嘴巴,她總是更懂得聽。
生命。死亡。平安。未來。這些詞語,原先組成內(nèi)在世界的柱石,都被暴風雨卷進海里來回地刷洗。小菲不知道,這些柱石會一直崩塌下去,直至令她放棄再使用這些詞語,還是說,它們會露出真容,換一層光澤回來。
告別式之后,阿彬叔接過了手機。
媽媽和趙叔分別捧著油蔥和妙香的照片,一路走向火葬場。遺照正是那天小菲在別墅酒店為二人拍的照片,倉促轉換成黑白色調(diào)。一切都太過慌亂。太過匆忙。棺材經(jīng)過傳送帶。棺材在死亡的河上漂浮。焚尸爐是肉體烈火的窯。他們在火中經(jīng)過一次,這是第二次。棺材形狀的小船在紅亮的火光中飛行,生命之海上,被金光系住的風箏。他們的靈魂飛走了,就像那只從火中掙脫的八哥一樣。
火窯里出來的骨灰,大小不一的灰白碎塊,卻依稀能分辨出腳,手,身體和頭的形狀。皮肉已經(jīng)消失散去,這是他們最后存留的形影。火葬場的工作人員出來,分揀入骨灰盒中。腳骨先放下去,然后身體和手的骨頭再下去,最后是頭顱部分放在最上面。不過十分鐘,所有骨灰就這樣進入了骨灰甕。
隨后,是漫長的黑屏。小菲手機因為天冷而自動關機了。
小菲盯著屏幕許久,才慢慢回神,覺得有種不真實感。火是熱的。面對親愛的人離去,小菲會忍不住一遍遍思想,當時他們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在全年無冬的小島,洞穴本該是溫暖的,卻變得灼熱。火是熱的。生老病樂苦。生老病樂苦。
在異國在異鄉(xiāng)的人,最怕接到這樣的電話。接下來幾天,小菲不肯受安慰,瘋了似的到街上找旅行社或者是航空公司代理,她想立刻飛回去,可圣誕假期,所有店鋪都關門了。她向最后一家店鋪里張望,里面空無一人,一棵單薄的圣誕樹站在中心,只有一枚銀光閃爍的星冰涼地立在頂端。樹下干草堆里有個木雕嬰孩,曾在眾人的歡喜中降生,可他降生的任務就是承受死亡。
小菲也不是不知道,因為普降的大雪,到處根本沒有剩余的機票可買。即使買到了機票,回到那座島嶼上,卻再也不能遇見油蔥和妙香姑婆。他們的故事,算是結束了吧。
她很抱歉,接下來的幾日讓德國老夫婦的圣誕重新籠上了許多陰影,可是他們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每一次都安靜地陪伴在側。
26
假期的最后一天,小菲還是決定自己進城。
在城市的街頭亂走,小菲突然想到,島上方言里“煩惱”這個詞,聽起來像普通話里的“歡樂”。怎么說了這么多年,從來沒有意識到過。原來世上萬物都在哀哭,哪怕在歡樂中都有哀哭。愛可以暫時遮蔽哭聲。可只要死還存在,生命就真是一樁悲劇。愛也是。結局只能是離別。
那場葬禮,視頻那端阿彬叔他們手忙腳亂,真應該讓油蔥阿公和妙香姑婆親自料理。他們一定懶得哭哭啼啼,而是一項一項地推進著流程,然后說,免驚,人生海海,日子照樣要過。
小菲凍得腳趾發(fā)僵,可所有的店鋪都關門了,她在路上一圈一圈地徘徊,只遇到一位沒有下班還在賣氣球的小丑,除此之外幾乎沒有行人。穿過巷子,店鋪門緊鎖,但櫥窗都亮著。有家店鋪賣紙燈,是卡紙做的巨大的伯利恒之星,里面藏著油桃大小的暖燈泡。明燈照耀,將她吸引。小菲看了一會,聽見縹緲歌聲,循聲望去,她突然呆立原地。
這應該,這應該就是……
她仰頭,看見了油蔥明信片里的教堂。這家教堂還開著門,正在進行一場彌撒。席位上只有小菲。神父和修女十幾個人站在臺上,每句話都像在念,每句話都像在唱。清麗女生在男低嗓之上,漂浮,再漂浮,一路上升到破舊教堂的穹頂,那里有遠年落漆的浮雕,有天窗,有光。穹頂之外,有風,展開翅膀如鴿子。
小菲突然想到,故事還沒有完,她忘掉了油蔥阿公的梯子。那是最重要的部分。在烈火的時刻,有梯子在霧中降下。煙霧彌漫的窯里,人就被熬煉成金子。
小菲閉上眼睛,看見黃金的男子,站在梯子的末端。然后蒼綠的煙霧里,走出一位周身璀璨的白金做的女人,莊重地卸下脖頸和手腕發(fā)光的珠寶,輕盈地伸出手搭在他的手上。他們嘴對著嘴,眼對著眼,手貼著手。
那是油蔥與妙香。他們拾級而上。向上,再向上。動作輕快,如同交纏的兩股青煙。地下洞穴商城里,只剩兩具黑黢黢的影子,一具影子慢慢攀上來,粘住另一具影子的腳,在絢爛明亮的火光里,開始相互依偎。而黃金男子和白金女人,當他們一路沿著天梯向上,就會看到浮在海上的發(fā)光島嶼,彼此粘黏的松軟大地,也能看到地上掉落的每一顆新雪、松針和沙粒。一切在他們眼前,都無所遮攔了,近與遠不再分隔。死亡成了爬出子宮,躍出產(chǎn)道的新生契機。
他們會看見小菲嗎?他們離去的時候,小菲或許正踏在冰涼的雪上,百年不遇的大雪,油蔥和妙香此前從未見過的大雪。小菲身上裹著當年妙香姑婆送的羽絨服,像他們遺留下來的皮膚。洞穴中的老羊羔,端端正正地把自己活的皮毛褪下,覆蓋到小羊羔的身上,再把死披掛在自己身上當作壽衣。
小菲睜開眼睛,自己還坐在長條木椅上。她小聲擤鼻涕,卻在空曠的室內(nèi)發(fā)出回響。臺上的歌者們倒沒受影響,本來他們的歌唱,就不是為她。坐了許久,小菲掏出懷里溫熱的明信片,發(fā)現(xiàn)圖中教堂尖端所指的天空,在下雪。那雪細碎晶亮,像白色沙子。
她從未發(fā)現(xiàn)這點。或者說,明信片中的雪,是剛剛才開始下的。
龔萬瑩,女,1987年生于廈門鼓浪嶼,有小說、詩歌作品發(fā)表于文學刊物,即將出版小說集《島嶼抵達昨日》,現(xiàn)就讀于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lián)辦的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生班。此為首次在本刊發(fā)表作品。
(全文刊發(fā)于《鐘山》2023年第2期 責編李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