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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徽文學》2021年第1期|蘇二花:以活著的方式
    來源:《安徽文學》2021年第1期 | 蘇二花  2023年05月30日08:45

    1

    電話是李卉打來的,時間是上午10點。李卉在電話里說,媽你快來吧,我被車撞了。

    把李卉送到省城讀高中是秦小丫的主意,但也是大勢所趨,畢竟大家都送孩子走。李立國說送什么省城,我們大禾就好,大禾的教育歷來就是翹楚,全省的文化底蘊就在我們大禾呢,唐朝詩人和文學家多出大禾,大禾歷史上光一個裴氏家族就出過59個宰相……

    那你意思是送李卉回唐朝唄,秦小丫懟了李立國一句。

    李立國是越來越不可理喻,簡直就是杠精轉世,沒有一件事是不抬杠的。談戀愛的時候可沒發現是這樣的,那時候李立國表現的可是既馴順又臣服,一點看不出腦后有反骨。

    秦小丫用半個月的時間就把李卉去省城上高中的一切手續辦好。秦小丫把入學通知書拍桌子上,對李卉說還愣著干什么呀,趕緊收拾你東西去。李卉沒有想象中的興奮讓秦小丫稍稍有點失望,但這也是李卉的一貫做法,凡秦小丫反對的李卉必堅決擁護,凡秦小丫擁護的李卉必堅決反對,和李立國簡直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李立國說秦小丫你做事用用腦子好哇,大禾距離省城398公里你知道不知道?知道啊怎么了?秦小丫翻著白眼反問。李立國說李卉每回一次家,汽車票要133塊,動車票要110塊,你算過這個經濟成本沒?秦小丫一笑說我們又不是買不起。李立國哭笑不得,說從大禾到省城坐汽車得6個小時,這個時間成本你算過沒?秦小丫說偉大祖國動車速度世界一流。李立國說動車是你家開的?不得去車站,不得去候車?這都不是時間啊?再說你保證每個節假日都能買到火車票?

    秦小丫腦子一白。

    秦小丫承認自己想的有些少了,但別人都送孩子去省城上學,咱家憑什么不送?李立國說那我們大禾每年考清華考北大的,也不比省城少,是好學生在哪都能考。秦小丫冷笑,可見李立國對李卉是多么不了解,李卉要真學習好也就算了,偏偏是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往省城送的全是這樣的學生,就想著借助省城的師資力量和管理手段出點奇跡呢。

    什么奇跡?李立國問,清華還是北大?秦小丫說萬一呢。李立國說,沒有萬一,就在大禾上,連大學一起,都在大禾上。現在的同學就是將來的社會力量和人脈資源,李卉在本鄉地面發展,將來就是一方諸侯,不比上過清華、北大的差。李立國要是這么說,那秦小丫就非把李卉送走不可了,老天都休想攔住。最恨李立國這樣胸無大志,眼睛里只有大禾這片巴掌大的天,再往遠了看哪怕一丁點都不能夠。生在大禾活在大禾,死也要死在大禾?死就死你的,怎么把李卉還拉上了?李卉就只能在大禾嗎?就只能像你一樣,一輩子只能活在大禾的天底下嗎?

    無論你走到哪,天都是一樣的天。李立國說。

    秦小丫懶得和李立國多說,一個夏天的蟲子你跟它說什么冬天。

    李卉送省城了,果真如李立國說的那樣,回家成了問題。平時還好,一到禮拜天學生都回家,只有李卉不能回,她的時間不夠在省城和大禾之間打來回。禮拜天李卉一個人住一幢樓,樓就空蕩得生出鬼來。李卉在手機視頻里哭,媽呀你快來,爸呀你快來,我被鬼吃了可怎么辦呀。這時候秦小丫就是坐飛機也趕不到鬼前面,除非腋下能生出翅膀來。可李立國還來勁了,在電話里罵李卉,哭什么哭,一個人沒人打攪不正好學習嗎,沒鹽沒醋的鬼吃你干嗎?

    隔八百里都沒能阻擋李立國的杠精病,秦小丫真的一眼都不想看李立國。

    那么,在省城有套房呢?

    秦小丫把家底盤算了一遍又一遍,可無論她怎么算,距離買省城房子的款都有一段距離。秦小丫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玻璃窗外天空灰蒙蒙,看不出是要晴還是要陰。窗臺上一盆三角梅,長三兩片不黃不綠的葉,扭曲著枯瘦枝干,看不出是活著還是要死去。最怕這種半死不活和不晴不陰,就像李立國。當初不畏艱難險阻嫁給李立國的時候,他可不這樣。當初的李立國眼里有狠,臉上有光,腦瓜靈敏,前途遠大,一眼看上去就是大禾放不下的人物。可怎么活著活著,李立國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眼里有狠,那是只對秦小丫一個人的,對外人好著呢。臉上有光,那都是泛著的油膩,明顯是因為肝臟不好分解不掉。至于腦瓜靈敏和前途遠大,那都是事實,事實證明秦小丫眼光不濟,看人不準,是正宗粑粑眼。

    半死不活的李立國讓秦小丫的未來不晴不陰,說不上來哪不對,可就是讓人出不上來氣。最可恨是這出不上來的氣,正好是憋不死也活不好的那種。就像這家底,有點富裕,但真要拿出來干點什么,唉,又不夠。就像秦小丫和李立國,你說過不下去了吧,唉,又不夠離婚。

    秦小丫下定決心,就是借錢,也要在省城買套房。

    第一個,秦小丫就把公公婆婆圈定為借錢對象。一見婆婆秦小丫就知道,想要從婆婆這里借到錢,那是墻上掛畫——沒門。

    那也得借。

    想借錢秦小丫卻不說借,只把手機拿給公公看。手機視頻里李卉哇哇哭,公公看著心疼,連聲說我娃受苦了,我娃受苦了。秦小丫說,別人的娃禮拜天都能回家,李卉沒家回。公公問,別人家都在省城有房?秦小丫說大部分有,實在沒有,就是爺爺奶奶、姥姥姥爺跟著去做飯、去陪讀,李卉可憐,姥姥姥爺死太早。

    沒死的公公不說話了。沒死的婆婆說話了,你別指望我們二老,我們自己照顧自己尚且不夠。一對在微信運動里每天都要走三萬步的老兩口,你想不出有什么是他們自己不能照顧自己的。秦小丫說不要你們去陪讀,我寧肯不要工作去陪讀,但得在省城買房。婆婆和公公對視了一眼,公公遲疑著問,這事你跟立國商量了嗎?秦小丫瞅公公一眼,家里有事婆婆和你商量過沒?

    婆婆反應快,說你也別指望從我們這里借錢。秦小丫看看婆婆,這個女人不尋常,與家里人做斗爭從來沒輸過,一輩子最愛的人就是她自己。從公公婆婆這里都借不到錢,讓秦小丫找誰借去?秦小丫把屁股往沙發里深陷,今天借不到錢她就不走了。公公給李立國打電話,要李立國馬上來。秦小丫說咱們家統共就一個李卉,咱不在她身上使勁在誰身上使?李卉統共也就一個高中,一個高中也就三年,這三年決定她一輩子的高低,這時候不出力什么時候出?別人都是有三分力往出使十二分的勁兒,咱們憑什么不?是李卉不好?還是我不好?

    婆婆開始在抽屜找藥,公公開始揉腦瓜,在省城買房,那不是個小數目。秦小丫說這時候讓你們借我十萬你們也是有的。看看婆婆,又說哪怕借我三萬五萬呢,我不嫌少。

    婆婆說你當這是打麻將呢,十萬八萬隨便碰?

    秦小丫根本就不想和婆婆對話,這是個老少女,被李立國父子倆慣了一輩子,她也就任性了一輩子,一輩子靠嘴活著,其余要什么沒有。有一個事實婆婆沒弄清楚,那就是自從家里有了秦小丫,她的執政時代就已經結束。秦小丫和婆婆的戰爭是持久戰,拉鋸式的,是敵進我退我退敵進式的,秦小丫必須寸步不讓。如果說秦小丫和李立國之間真有什么大矛盾不可調和,那就是這婆婆。

    公公說也可以在省城租個房,也就三年。秦小丫說不,我就想給李卉一個省城的家,將來李卉上大學找工作,都需要一個省城的家。婆婆說那我們什么也幫不上。秦小丫說知道,所以只能找你們借錢了,要不是我媽早死了我找我媽借去。秦小丫這是炮打帥,公公是炮架子,專打婆婆這個老不死。

    正僵持著,李立國一頭撞進來,看見他媽在找藥,看見他爸在揉腦瓜,就粗著脖子沖著秦小丫喊,秦小丫你想干嗎?

    瞧瞧,這就是李立國。

    2

    秦小丫都沒敢和李立國說,獨自一個人直奔省城。

    李卉的確是被車撞了,不過是被自行車撞的。

    但撞得真不輕,右小腿骨裂錯位。

    撞了李卉的人叫王超然,和李卉一個學校,同一年級。

    讓秦小丫生氣不過的,是李卉沒被安排在省城任何一家大醫院,而是在一家私人醫院。李卉仰面躺在病床上,右腿打著石膏,吊在支架上,說媽我已經沒事了,最多兩個月就能好。

    到底怎么回事啊?秦小丫又生氣又心疼。一直垂手立在一旁的王超然父母趕緊湊近搭話,說你是李卉媽媽吧,真對不起,是我們家王超然騎自行車不小心撞了李卉同學,對不起呀,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王超然的爸爸老王,說李卉媽媽呀,出了事我們第一時間就把李卉同學送來了,現在沒事了,你放心好了呀。

    秦小丫問為什么不去醫院?

    老王反應了一下,說這家醫院是距離學校最近的醫院。

    這也叫醫院?秦小丫沒說出口的話被老王捕捉到,他說沒有問題的,這家醫院在省城少說也二十來年了,口碑一直很好,是國家發證的正規骨科醫院。又說,給李卉做手術的劉大夫,是主任醫師,沒有問題的。

    老王每一句話都把秦小丫往胡同里堵,說并且,這家醫院最大的好處,是馬上就能安排李卉住院,你要是去大醫院,你且得等,再說,老王眼巴巴看著秦小丫,有沒有病床還不一定,那李卉不更受罪嗎?這是進醫院時拍的骨片,你看看。老王把片子獻佛一樣雙手呈獻給李卉。李卉哪看得懂呀。老王連忙指著片子給秦小丫解釋,具體撞到哪了,怎么撞的,什么結果,正骨手術是怎么做的,說得一清二楚。

    不得不說老王處理事情還是很有一下的,聽上去滴水不漏,即便秦小丫自己處理又如何?秦小丫雖然惱怒,但也說不出什么。大禾距離省城398公里,796華里,秦小丫坐汽車少說也得六個多小時,這還沒算堵車時間,她趕不到。

    老王最后對著秦小丫笑,說也不用那么緊張啦,說到底也不是什么大傷。

    就是這句話把秦小丫重新惹惱。什么叫不是大傷?那你們要把李卉撞成什么樣才覺得是大傷?老王自覺失言,連忙閉嘴。秦小丫說的是你們,你們就是連老王,帶老王媳婦帶王超然。雖然他們一見秦小丫就道歉。

    媽,我說了已經沒事了。李卉插進來一句。

    這秦小丫就更惱了,還沒問李卉呢,好好的怎么就讓自行車撞了?在哪撞的?怎么撞的?當時還有誰在現場?學校什么態度?萬一骨頭長不好怎么辦?瘸了、跛了怎么辦?

    李卉低下頭,不敢與秦小丫對視。李卉這心一虛,秦小丫倒看出其中的不一般,不由回過頭去認真看王超然。王超然1米8的個頭,黑眉毛黑眼睛,下頜一叢探頭探腦的黑胡須,見秦小丫看他,立刻朝著秦小丫深鞠一躬,說一聲阿姨對不起,聲震屋瓦。秦小丫一陣眩暈。

    反正我已經沒事了。李卉噘著嘴,低聲嘟囔。

    原以為自己又精明又能干,但沒想到遇到事還是臉紅心跳頭發暈,不知該如何是好。隱約覺得什么地方不對,但這不對是馬,瘋跑在腦子里套不到。老王一眼看過去就是能從油鍋里撈摸出錢來的人,即使什么話都不說光是站在那里,就感覺已經把便宜讓他占盡了,更何況他旁邊的媳婦,始終抱著膀子不說話,一副誰都不愛的勁兒。

    秦小丫兩腿發軟但憤怒異常,總覺著被冒犯了卻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恰好這時電話響了,是李立國從大禾打來的,要秦小丫給他開門,他要回家拿換洗衣裳。

    從炮打婆婆后,秦小丫和李立國就分居了,分居之后李立國一直住單位,他還不知道李卉出了事,更不知道秦小丫此時在省城。李立國聽秦小丫聲音不對,問秦小丫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李立國穩健持重的聲音穿過手機話筒直抵秦小丫的耳膜,秦小丫喉頭一哽,就把事情全說了。

    李立國說別動,原地等我。

    秦小丫覺得自己沒有哪一次比這一次更需要李立國。

    與李立國一起來的還有孫大夫。孫大夫來了,只與給李卉做過手術的劉主任醫師對接。兩人看著李卉的片子說了很多話,然后出來對李立國點點頭。孫大夫說骨裂錯位的話,都是這種處理方法,而且在骨科,劉主任醫師在市里算得權威。孫大夫白皙臉,精干短發,鼻梁上架個無邊框眼鏡,表情和話都刪繁就簡沒有多余,自帶權威。

    李立國送孫主任出去,秦小丫老遠看著他們兩個在門口站定,又說了好多話。

    返回來時,李立國臉色冷峻,咬肌突出。老王原本是有話要對李立國說的,但一看這不好說話的臉,就閉了嘴。秦小丫和李卉也都躲著李立國的眼神不敢接。兩人都怕李立國責備。

    出乎意料,李立國說了句,別怕。

    這句話對秦小丫和李卉都起作用。李卉哇一聲就哭,哭得好像她真怕過李立國似的。李卉一哭,李立國就抱住李卉,拍李卉的后背,又撫摸李卉的頭發。不知道為什么要哭,反正就是覺得特悲壯。

    李卉環抱李立國的腰,哭著說爸爸,我想回家。

    李立國說走,爸爸帶你回家。抱起李卉就往外走。秦小丫兀自在后面追著問,回哪呢?這是要回哪呢?

    在快捷酒店,王超然對著李立國深鞠一躬,說叔叔對不起,照樣聲震屋瓦。這孩子,道個歉而已,用力太大看上去反而理直氣壯。

    為表示道歉,王超然的爸爸老王,照著王超然的屁股就是一腳,這一腳還是比較實在的,王超然直接就坐地上了。王超然吃痛,高中生的臉面和尊嚴一時都不要了,嗚哇一聲,哭了,像個真正的孩子。王超然媽連忙攔住老王的下一腳,說有事情你就解決事情,你踢他干什么?

    老王夫婦解決事情的前題是豐厚物質。大大小小的禮品滿滿地堆在桌子上,帶著閃亮表情。另外,老王把一摞錢放在李立國和秦小丫面前,說真是,事情既然已經出了,咱們還是先解決事。

    李卉和李立國同時看秦小丫。

    3

    三天后,李立國在省城租下了房,不大,五十多平方米,鍋碗瓢盆床單被罩一應俱全,換把鑰匙就能住。秦小丫不知道李立國是怎么想的,我們不回大禾了?李立國說回什么大禾,李卉都這樣了。

    秦小丫確實下了決心要來省城,但不是這種來法呀。

    你想怎么個來法?李立國問,請一臺戲還是辦個八音會?

    又來了,這個死杠精。秦小丫真是不想多看李立國哪怕一眼。

    李立國說我還等著我們李卉考大學呢。

    傷筋動骨一百天,至少這一百天,秦小丫得住在省城照顧李卉。秦小丫說我至少要陪李卉考完大學。這一回,秦小丫下定了陪讀的決心,哪怕租房。秦小丫當即給領導打電話請假,這假,領導不給也得給。

    李立國給李卉請了一個月假,一個月后正好放暑假,這樣李卉就有三個月的療養期,不至于耽誤太多課程。

    很快,李立國就辦下水電煤氣卡,一一交代給秦小丫,連去超市的路線圖都給秦小丫畫好。把日用品買全后,又給秦小丫的支付寶和微信轉了錢。李立國說我每兩個禮拜跑一次,小丫你要辛苦一些。

    說到辛苦二字,秦小丫滿眼是淚。

    李卉這個娃,從月子里就和別人的娃不一樣。別人的娃吃飽了就睡,李卉這個娃是從來吃不飽,故而也就從來不睡,一張海棠花瓣似的小嘴,就只顧著哇哇哭。李卉吃不飽不是因為李卉能吃,是因為秦小丫奶水少。

    為增加奶水,秦小丫動用了鯽魚湯、木瓜湯、章魚湯、鮮蝦湯、豬蹄子湯、大王八湯,秦小丫一直把在煤氣灶邊熬湯,直熬得自己都化成湯水了。那么多湯灌進秦小丫的肚里,不變奶水,都變成膠原蛋白,把秦小丫灌得油光水滑體重超出原來三倍。

    實在不行就喂奶粉吧。可李卉是天生乳糖不耐受,你要敢給她喝奶粉,她就敢拉稀拉到小臉蠟黃,氣若游絲。這把秦小丫愁的,除了上天入地的心,再不生其他心。

    半飽不飽著肚子長大的李卉,體質比別家娃格外差些,生病是給日歷打格子,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半個月總結著再病一次。還不能感冒,一旦感冒,咳嗽就來,這一咳沒三個月時間好不了。秦小丫繼成為催奶師、按摩師、自我心理調節師、整夜不睡抱著李卉哄的熬夜神師后,又榮升為醫學師。隨著李卉各種花樣翻新的病,秦醫學師先后通讀《傷寒雜病論》《黃帝內經》《金匱要略》《神農本草經》。

    從李卉五個月開始,秦小丫又開始營養師的進階之路,她要把李卉奶水不足的虧空從食物上給補回來。牛奶乳糖不耐受是吧,那咱就換,羊的奶駱駝的奶,誰的奶不是奶呢。奶粉之后,是米粉,米粉之后,秦小丫開始磨各種泥。蛋黃泥、瘦肉泥、菠菜泥、南瓜泥、蘋果泥、香蕉泥、小米泥,秦小丫不是泥水匠,卻把泥水做到極致,糊在李卉海棠花瓣的小嘴里,就為李卉能對她開顏一笑。

    接下來秦小丫就是個營養專家了,給李卉做一碗蛋黃米湯粥,她能說出一碗蛋黃米粥含著多少卵磷脂,對小孩子的生長和大腦發育的好處有多少。做一碗豬肝大米粥,她知道粥里含鐵量與胡蘿卜素的高低,能防止缺鐵性貧血。做一碗玉米瘦肉粥,她能說出每100克玉米粥的脂肪含量是1.5克,大米和白面遠不能比,更何況玉米瘦肉粥一半以上是亞油酸,這還不說含鈣量高達22毫克。秦小丫要是說不出一碗粥含著什么營養成分、比例是多少、對小孩子有什么好處她都不算做出一碗粥。

    直至李卉上學,秦小丫就更不能閑著了。為給李卉一個好的行為習慣,秦小丫不看電視不看手機,作息時間與李卉一致,早早睡,早早起,跑步做操、跳健身舞蹈、背唐詩,健康又天真,像個小機靈鬼兒。

    緊接著就是背英語單詞,練習數學口算,培養閱讀愛好,每一項秦小丫都是和李卉同步進行。此外秦小丫還絕對不允許李卉在街上隨便亂吃東西的,為此,秦小丫又成了烹飪大師。街上賣什么小吃,她就得學會做什么小吃。煎餅馃子、雞蛋灌餅、烤冷面、炒面皮、麻辣拌、武漢鴨脖、天津蜜麻花、上海小籠包,你就說秦小丫不會做什么吧。秦小丫不但會做,還得做到一點不比街上賣的差,這才能挽留下李卉對街上吃食蠢蠢欲動的心。

    想不到的是從上初中開始,李卉就對秦小丫各種造反,尤其中考臨近那段時間,那段時間李卉對秦小丫各種看不慣,不讓干什么偏要干什么,還各種挑,嫌秦小丫給她買的衣服老氣,嫌秦小丫說出話來沒水平,嫌秦小丫世俗加勢利眼,反正秦小丫渾身上下就沒有對的地方。

    秦小丫忍著,距離中考只有三個月了,李卉一邊要應付大大小小沒完沒了的各種考試,一邊還要承受青春期帶來的各種身體變化與心緒不寧。秦小丫忍著,該鬧鬧,該挑挑,小孩你還不允許她不知道天高地厚?還不允許她隨意傷害個母親什么的?自古就是從上往下親,你還指望從下往上親?就像從來都是腳疼手去搓,也沒見過手疼腳來搓的呀。

    秦小丫只要李卉不搞對象就行。聽了太多也見了太多因為搞對象學習不成的,秦小丫覺得,李卉只要不搞對象,其他都好說。秦小丫防李卉搞對象,是跟蹤、偵查、偷看日記、旁敲側擊、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逼得李卉朝她大喊,媽你要再這樣,我就真搞個對象給你看。

    還真找個對象給我看,你找一個試試看。秦小丫怒目金剛。

    秦小丫不但自己防,還讓李立國跟她一起防。結果李立國給了她一句,防什么防,我倒希望李卉能找個對象。李立國說,人在最美好的時候,就該干最美好的事。情竇初開的年紀,就該搞對象談戀愛,就該感受人世間的美好與甜蜜,一旦過了這個年齡段,你試試?

    不用試,秦小丫和李立國就是。到了結婚年齡,搞對象和談戀愛都是奔著最實質的去的,條件對等一切都甜蜜,條件不對等我認識你是誰?

    秦小丫對李立國的氣不打一處來,從來就是唱反調,你說西他說東,你說中五大六他說花椒大料,簡直要被逼瘋。這就是秦小丫一定要把李卉放在省城上高中的原因,李卉決不能在一個充滿爭吵與各種不和諧的家庭中成長。

    現實情況是,把李卉送到省城上學秦小丫在第一時間就后悔了。都不說李卉禮拜天能不能回家,單是行為習慣改變就夠秦小丫把腸子悔青。李卉住集體宿舍,一個寢室8個女孩,各是各的樣,與這些女孩朝夕相處下來,李卉以前不吃零食,現在吃了;以前按時睡覺,現在做不到了;以前不懂化妝,現在懂了,把各種顏色往臉上涂;以前不追星,現在追了,買各種明星周邊,把錢不當錢。此外種種不能細數。最讓秦小丫后悔的是給李卉配了一部手機。自從有了手機,李卉學習下降明顯。

    配手機的時候李立國就不同意,說學生配什么手機。秦小丫就和李立國吵,說李卉節假日回家,那么遠的路沒有手機怎么聯系?走丟了怎么辦?李立國說我也在省城上過學,我也沒手機,我怎么沒丟?秦小丫說你臉上的紋路切開了看都是橫著的,既不會死,也不會丟,我們李卉不一樣,李卉是女孩兒必須隨時隨地聯系。再加上李卉也又哭又鬧,班里人人都有手機我憑什么沒有?再說了好多學習資料都只能在網上查,你不給我手機我怎么學習?

    李立國說我那時候也沒手機我照樣考大學……李立國話音還沒落地,秦小丫已經把新手機遞給李卉,跟一個唐朝人說什么手機。

    4

    李卉身高一米七,發育充分,身形健美,坐在太陽底下恨不得全身都發光。

    秦小丫在廚房做飯,李卉在床上學習。租來的房子,和大禾寬敞明亮的家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秦小丫和李卉在地下一樣的房子里,每天面對面,中間隔著一條受傷的腿,天曉得是什么把她們逼到這種境地,她們誰比誰更不幸一些。

    不得不面對面,兩人前所未有地開始彼此審視、觀察、揣摩起來。李卉看著秦小丫的時候眼里全是打探,看她臉色,看她態度,看她說話時的口氣,再也不作對了,對秦小丫客客氣氣,弄得跟個辦公室同事似的。

    秦小丫發現李卉這個孩子沒看上去那么單純,眼珠子骨碌碌轉有主意著呢。她算看出來了,李卉是不是對她客客氣氣,完全取決于她對李卉的態度,她要敢對李卉態度不好,李卉能有一萬種辦法讓她變成抽空的人皮。

    好在李卉是真的在學習,都能看得出李卉在完全進入學習后,臉上呈現出歡愉,還有沉浸。秦小丫有個好處,就是只要看見李卉學習,就覺得李卉是上天入地古往今來天下第一好孩子,就覺得為李卉做任何事都心甘情愿無怨無悔。秦小丫全心全意照顧著的不是李卉,而是認真學習的李卉,這樣一個李卉,天上地下都無雙。

    李卉呢,一點不愣,知道秦小丫為她做了多大的犧牲,也知道在如此狹小空間里,搞不好關系會有什么樣的后果。秦小丫給什么就吃什么,讓干什么就干什么,再不挑刺,再不反叛,除了學習,就是轉著眼珠子打探秦小丫的內心,弄得秦小丫反倒要每天調整自己的表情和心態了。這樣,母女倆在地下一樣的省城住著,倒和睦相處起來。

    秦小丫想起懷李卉的時候了,那是何等雞飛狗跳,婆婆公公和李立國都圍著太陽一樣圍著她,就這她不是腳腫了就是手麻了,再不就是胃口倒了,懷孕像懷了天理一樣。現在天理就坐在對面,還那么認真學習,一時覺得人世間的美好也不過這樣了。

    李立國是每兩個禮拜來省城一次,搬運必要的用品與吃喝。現在,無論是秦小丫還是李卉,都把李立國來當成最隆重的大事。母女倆只要聽到門鈴,都彈簧般彈起,然后迎皇上一般把李立國迎進來。李立國來,不但帶來麻花、鯉魚、拌菜和花饃,好像還帶來熱和光。

    秦小丫不給李立國做飯。什么時候李立國成了這個家的核心了?美得他。李立國沒了冷峻臉,沒了凸起的咬肌,又成了一個平平常常的李立國,秦小丫看不出來他哪點好。

    圍起圍裙,李立國做晚飯,李立國收拾飯桌洗碗筷,李立國墩地,接著,該李立國陪李卉出去散步。這都是秦小丫每天的功課,比在大禾上班累多了。上班還能指天罵地呢,在李卉這里,秦小丫連個不好的臉都不敢使。秦小丫做錯什么了?

    要有錯,那一定是錯嫁了李立國。

    李立國瞪著大眼珠子問,我又錯了?

    李立國和李卉出去了,秦小丫進到李卉臥室。房間不大,但卻是這租來的房子唯一一個好朝向的房間。床是舊式軍用床,房東留下的,秦小丫應急,給床上鋪一條粉色床單,多少算個亮。高高摞起來的書和本子,以及一個礦泉水瓶子削去一半假扮成的筆筒,擠在一張舊桌子上。床和桌子都老舊,但都結實,一看就知道當初打造這床和桌子的時候,是奔著傳世的心意去的。墻上貼一張紙,紙上一行大字:逆水行舟不進則退。秦小丫眼眶一熱。

    已經出去很長時間了,李立國和李卉還不回來,秦小丫坐不住了,換了鞋下樓去找。遠遠看見李立國和李卉并排坐在小區的長椅上,還能聽到李卉咯咯笑,說爸爸你可真幽默。

    李立國拉著李卉一只手,說李卉啊,跟爸爸說說王超然吧,我挺好奇他的。李卉說你好奇他干什么呀。李立國說,他誰都不撞為什么偏偏撞了你啊?李立國這么一問,李卉立馬就來勁了,說爸爸你可真聰明,一下就抓在關鍵處了,你看出來了?

    秦小丫一陣糊涂,李立國看出什么來了?

    李立國說對,我早都看出來了,你說說吧。

    李卉咯咯笑,說我們學校嚴禁學生出入校門,除非有父母親自來接。但是王超然就是有本事躲過層層關卡,躲過那么多攝像頭,溜出校門。我觀察了他很久。

    李立國說你觀察他?是也想逃出去?

    李卉撇嘴說爸你這也太沒創意了,我是那么笨的人嗎?我是就等在那里讓他撞,我只是沒想到會撞這么狠。指指自己打著石膏繃帶的腿,說爸,王超然太囂張了,溜就溜,他還要騎個自行車回來,有這么赤裸裸炫耀的嗎?我就是要讓他撞,要按照學校規章制度,他溜出學校還撞了人,是要被開除的。我看他怎么辦。

    那你這個代價未免太大了,而且,李立國說,你這是損人不利己。

    爸,你真是,說你聰明我都后悔。

    怎么?李立國問。

    以后的事你也看到了,就王超然的那個爸,那個媽,還有王超然,他們哪一個是不會處理事情的?爸,其實我也不是主要針對王超然,我就是想試試,我要是把所有秩序都破壞了,到底能咋樣。

    李立國說,那你現在滿意了?

    李卉說爸,其實我早不想在學校學習了,一點效率沒有。老師講的課都是我自習就能拿下的,我需要的不是老師講課,而是大量自學時間,爸爸我這么說你能明白嗎?

    李立國連連點頭。

    爸爸,省城好多學校是以自學為主的試點學校,最適合像我這樣的學生,遺憾的是我媽當初給我選學校的時候并沒有考慮這一點。

    秦小丫揉腦瓜的手停住了,還有這樣的學校?以自學為主?意思是,李卉是個適合自己學習的孩子?從來不知道啊。

    李立國說,那就用你自己的方法學習。然后醒悟一般,指指李卉,再指指李卉打著石膏的腿。

    李卉咯咯笑,說爸爸還是你理解我。李卉把頭靠在李立國肩膀上,李卉說但是我媽是對的,并且英明無比,讓我來省城讀高中等于給我開了一扇窗。我在省城一年里所接受和感觸到的,是大禾所有的總和。

    秦小丫流下兩眼淚,冤情得到昭雪一般。

    爸爸,王超然雖然人有點傻,但是個數學天才。王超然來給李卉補過兩節數學課,作為道歉的一部分。李立國說,那你是打算學理?不,我要學文。李卉說爸爸,如果我對王超然不是那么了解,我就不會對自己認識得那么透徹,王超然的思維是跳躍式的,那些數學題我只能用一種方法解題,而他有三種解題方法甚至更多,這樣強大的思維能力我沒有。但我政治、歷史成績要好一些,這就是說我思辨能力更好一些。爸爸,我走文科才是正確選擇,雖然文科學校少,專業也不多。

    李立國連連點頭。

    秦小丫站在李立國和李卉身后,聽他倆對話,聽得腦后生風。沒想到啊沒想到,李卉這個小人兒原來窩著這么多讓人目瞪口呆的話,這些話,怎么李卉從來不對自己說?

    秦小丫受委屈了,感覺把一腔熱血都付諸大海了。同時又恍惚明白了一件事,李卉根本就不是一個小孩子,她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李卉啊,爸爸沒想到你這么有想法,真是我的好女兒。李卉咯咯笑,說我也是媽的女兒。李立國說這就對了,你也是媽媽的女兒,所以別總是和她別著勁兒,她有她的不容易這個你懂嗎?李卉說哪里就不懂了,其實我從來沒和我媽對著干過,哪一件我媽決定了的事我不是順著我媽的?只不過,李卉咯咯笑,李立國問只不過什么?

    是啊,只不過什么?秦小丫伸長自己的脖子。

    李卉咯咯笑夠了,才說只不過我媽那樣的人,你要太順著她她反而覺著沒意思,你只有和她對著干才能讓她覺得,活著的每一天都無比有意思,無比帶勁兒,還不重復。爸你不就是這樣對我媽的嗎?

    李立國和李卉同時哈哈大笑。

    秦小丫站在這父女倆身后,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笑。

    5

    老王一家也沒那么無辜。王超然在學校把李卉撞了,撞得還不輕,他們第一反應是把李卉送進劉主任醫師的醫院,趁著李卉家長到來之前,就把事情處理得圓圓滿滿。劉主治醫師是老王多年至交,這樣一切主動權都在老王手里。更何況道歉還那么誠懇認真,禮物還買得那么多那么鮮亮。

    老王一臉笑,說我又來看望李卉同學了。說著,就把手里提著的牛奶、水果全都擺在桌面上。老王這個人,看著一臉精悍但就是說話不靠譜,什么叫又?我稀罕你的又啊?秦小丫惱怒,把桌上的牛奶、水果一起往老王懷里推,說你買這些干什么,我們李卉從來不亂吃東西。

    好在李卉是個好孩子,一見老王就喊叔叔,一見老王媳婦就喊阿姨。多好的孩子,老王把牛奶、水果又放在桌上,問李卉怎么樣,今天好點不?年輕人體質好,恢復起來就是快。

    老王一點不傻,只有李卉恢復了,他們家王超然才能安全,他一點不想讓王超然被學校開除。暑假過后就是高三,一點波折不能有,關系著高考呢。

    老王這個人,其心可誅。

    李立國說別這樣,即使得了天理也要懂得饒人。不然呢?李立國問。

    秦小丫也拿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來,畢竟老王一點技術性的錯誤沒有。但這不能阻止秦小丫大聲嚷嚷,憑什么他們就不能有波折我們就得有?我們好好一個女兒被撞裂了骨頭,我們不著急啊?我們不是開學上高三啊?我們沒有關系著高考啊?李立國說這事你別管,我來處理好了。李立國又說,你只負責把你自己和李卉吃好養胖就夠了。

    秦小丫這就算是在省城安頓下來了,吃飯買菜照顧李卉,在超市搶購打折物品,在晚飯后散步閑逛。李立國每兩個禮拜來一次,每次來必給秦小丫帶來大禾的麻花、拌菜和蒸饃。

    秦小丫大學畢業沒能留在省城,那一段時間是秦小丫的人生黑洞。先是找各種關系,然后是在報紙夾縫中找各種廣告,但不是因為不能解決她的戶口,就是不能解決吃住,再就是專業不對口,反正她就是正好留不下。她是帶著遺憾回到大禾的。大禾生養了她,最終也困住她,她一萬個不想回,但無非還是在大禾參加工作,只有大禾,工作和婚姻都恰好能給她足夠的尊嚴。秦小丫也就只能是在大禾結婚生子,然后,熬白頭發。她是有個大城市夢,也不必如何有錢,但絕不寒磣,如一切大城市人那樣有優雅姿態和體面生活,這就夠了。要求不高,但大禾恰好給不了,大禾總是差那么一點味兒,大城市是天上白云,大禾總是兩腿粘泥,一切大城市該有的優雅和體面在這里都打了折扣,變得是是而非,雖然大禾也叫市。這么多年了,秦小丫從未停止過她的大城市進程,在尋找各種可能性,或許,這才是她把李卉放在省城上高中的唯一真實理由。

    李卉,是秦小丫來省城的又一個可能性。

    把李卉放在省城,秦小丫就有十二萬分理由來省城,和在省城買房,當年因為解決不了吃住問題不能留在省城的仇,報在一夕。人生可從四十歲開始,而且可以大有作為,更成熟與老練了嘛,既然二十歲的時候失之交臂。

    一旦明白,秦小丫就被自己嚇一跳,同時腦瓜突突跳。包括她那么在意李卉的學習,回頭看去,簡直沒有一處不是用了心機的。不是這樣的,一定不是這樣的。秦小丫按住自己的腦瓜,防止自己往更深處掉。李卉學習好,那是好她自己,她只有學習好了,才能到達更好的自己。對,是這樣的,她沒能留在省城,不等于李卉也不能,她沒能考上更好的學校,不等于李卉也不能。秦小丫在想方設法不承認。

    秦小丫感覺到了自己的無恥,可她錯了嗎?所以說李立國這個人,就別指望從他身上看到出路,這是從嫁給李立國開始起就已經注定了的。怎么,真打算在這地下一樣的出租房里過一輩子呀?

    什么事你也得慢慢來嘛。李立國說。

    慢慢來?秦小丫看都不想看李立國,存折上有多少錢你心里沒點數啊,還慢慢來。住在省城哪一處不是開銷,加上秦小丫這假也不是白請的,不得錢在里面做支撐啊?來來回回這么一折騰,存折上的錢你還敢用它來想在省城有個房?

    秦小丫不敢與李立國大聲吵,怕影響李卉學習。李卉受傷腿限制,這個暑假哪都去不成,只能收了性子窩在家里學習學習再學習,沒想到這學習一旦進入狀態還了不得了,簡直越學越來勁,這一來勁,就把高中三年所有課程全學通了。書本不夠用了,還要買網課學習,試卷也做了不計其數。

    秦小丫拉住李卉房間的門,回頭對李立國說,這房我是買定了,明天我就去訂房。秦小丫的聲音因為低沉故而有了篤定,一看就是下了大決心。李立國連忙說秦小丫你用用腦子好哇,你可千萬不敢去訂房,就你看的那房,我保證不是正經房,你只要買你就能后悔死。

    秦小丫何嘗不知道看的那房不是正經房,但便宜呀。正經房有,還得買得起。李立國說買房這種大事,你要觀望,要考察,要比較——話還沒說完就見秦小丫往外走。秦小丫說我現在就去交錢,我就訂這不正經房。

    李立國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她,他不抱住,秦小丫真能出去把房給訂下來。李立國說小丫小丫你聽我說,房是一定要買,但要買,咱就買大紅本,買優質房,拎包入住的那種。

    李立國說得誠懇,秦小丫終于拿正眼看李立國了。李立國點點頭,很慎重。

    李立國一旦慎重起來,就眼里有狠臉上有光,一看就是大禾都放不下的人物。看這意思是李立國早把一切都想好了?秦小丫看著李立國的眼,恍惚間看到了自己隱藏在時光深處的下半生。不不不,秦小丫得捋一捋,你是說,要買貴的那一種?李立國說小丫你要相信我,相信我能把事情處理好,你只要照顧好自己,照顧好李卉就足夠了,安安心心的,好吧?

    李立國一手攬秦小丫的腰,一手給秦小丫擦眼淚。這是繼秦小丫炮打婆婆之后,第一次和李立國如此親近。自從李立國沖秦小丫大叫之后,兩人就分居了,接著李卉就出事了,事情把人催趕著往快車道上走,只能順著事情鋪設好的軌道高速滑行,一刻不得分神。李立國忽然這么親近,再加上窗戶上投進來的那方陽光,桌子上的面包和牛奶,一時間秦小丫還真由心底滋生出了愛情,覺著即便李立國各種不好,生活各種不幸,但有這么一個時刻,也是歲月靜好呢。李立國說哪里有不好,哪里有不幸,到處都好著吶。李立國說,我早說過了你只要跟了我李立國,就沒有你想要卻得不到的。

    這話李立國是說過,那還是和李立國談戀愛的時候,就是因為這句話秦小丫才不顧爸媽反對嫁給李立國的。你要知道當年秦小丫的條件比李立國好多少,你就知道秦小丫嫁給李立國的阻力有多大,但秦小丫就是從那么多條件好的人堆里翻撿出了條件不那么好的李立國,你能拿她怎么辦。神仙都拿你沒治,秦小丫的爸媽說。秦小丫說對,我天生反神仙。

    這么多年過去了,秦小丫的爸媽都去世了,天生反神仙的秦小丫這才慢慢回過味來,她反的首先是她爸媽。當年她爸媽要是反對沒那么強烈,她嫁不嫁李立國還真不一定。她倒是滿心指望李立國能天翻地覆慨而慷,沒想到李立國根本不想百萬雄師過大江,連神仙都拿他沒治。秦小丫眼淚汪汪,把一張臉襯得圓滿而風趣,倒有從未有過的韻致。李立國放在秦小丫腰間的手逐漸收緊,身體和嘴臉越來越湊近秦小丫。秦小丫忽然就明白了李立國的用意,一腳踩在李立國的腳上,李立國抱著腳嗷嗷叫。

    “你要干嗎?”秦小丫和李立國同時問對方。

    咕咚,從李卉的房間里傳出一聲響。

    不好,秦小丫和李立國同時沖進李卉的房間。

    6

    老王是做不銹鋼櫥柜生意的,生意做得很大,省城大型飯店的櫥柜幾乎都是他公司做的。更厲害的是,他的生意已經做到加拿大。老王是個生意人,主動提賠償,但事情壞也壞在老王是個生意人,有著生意人該有的一切狡猾和該打。

    秦小丫說誰要你賠償啊?老王無辜,看看秦小丫,又看看李立國。對不起老王一家都已經說過了,該有的誠意也都表現了,老王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更好的辦法了。這個事里面肯定是有人錯了,但誰才是欠著整整一個世界的道歉,讓所有人都受了委屈的那個呢?

    老王媳婦首次開了口,笑著,拉了秦小丫的手,說李卉是個好孩子,我很喜歡她。一邊說一邊就把秦小丫拉起來,說是要到臥室看望李卉。

    王超然的媽,也就是老王媳婦身材好,一點不像四十多歲,穿一襲香云紗的長袍,掛一串翡翠石的項鏈,一抬手就晃人眼睛一下,那是手指頭上戴著的一枚寶石戒指。王超然的媽把秦小丫和秦小丫這個地下一般的家都襯得灰頭土臉。

    秦小丫也就帶老王媳婦進了李卉的臥室。臥室里,李卉躺著休息,旁邊一副拐杖。見王超然的媽進來,李卉坐起來禮貌地喊一聲阿姨。王超然的媽一把抓住李卉的手,說李卉好孩子,對不起讓你受苦了,恢復怎樣了,吃飯睡覺都還好吧?

    王超然的媽要是這樣說話,秦小丫的怒氣就能消一半,誰還不是要個態度啊。

    李立國不是生意人,李立國是大禾人。大禾這個地方,是出59個宰相的地方,和老王交談李立國先說全國有幾個211和985的雙一流大學,又說哪個學校有什么好專業,接著說全國哪個城市更有發展前景。說完這些,開始說一些青少年犯罪的問題,以及相關法律方面的書籍,并比較了一下法律書籍出版社的高下。實際上,李立國重點說的,還是哲學問題,李立國指出哲學的任務,是揭示整個世界發展的規律,而哲學的作用是為人們認識世界改造世界提供方法和指導。哲學是建立在物質基礎上的社會意識形態,是人類研究世界的基本學科和手段。從根本上來說哲學訴之于人類理性而不是訴之于權威,老王對此你怎么看?

    老王說到底就是個做廚柜生意的,固然滿臉精悍,但笑起來的時候,還是沒能藏住他小時候家鄉那條繞村小河的痕跡。老王做廚柜生意有著高超智慧,老王把廚柜生意做到加拿大,能說出一連串加拿大的地名,在哲學方面,還真涉及不多,說不出對哲學的看法,最后老王拿出一個銀行卡說,這是我們最具誠意的道歉。

    李立國把銀行卡推回去,說老王我們是朋友。

    第二天,老王兩口子又來了,這回帶來更豐厚的物質,和更真切的誠意。這一回,王超然的媽一來就往廚房走,說做打鹵面她最拿手,一定要給李卉做一碗打鹵面。

    老王也不拿自己當外人了,和李立國盤腿喝茶,說其實我們早已經辦下加拿大移民,就等著王超然高中畢業呢。說到加拿大,老王話就稠密起來,說立國啊你是不知道,我去加拿大的學校那么一看,媽呀嘩啦啦全是中國小孩,還以為是到了咱中國哪個省了呢。

    老王要這么說,王超然的媽,也就是老王媳婦就不樂意了,沾兩手面粉說小丫立國你們別聽他的,他去了加拿大慌著呢,給人加拿大賓館做廚柜,人說什么他都聽不懂。老王媳婦要這么一說,老王也不樂意了,說我為啥要聽懂?聽懂了那還能按著我的心意去做廚柜嗎?立國小丫我跟你們說,在加大拿做中國廚柜,那我就是權威啊。那一臉得意算把他家鄉那條繞村小河徹底泄露了。老王媳婦對秦小丫說,看到了吧,就是這么杠著,我說一句他總有十句等著我,我呀,是一眼都不想看他,就為這我也得把他放到加拿大。加拿大人說話他一句不懂,我看他找誰杠去。咦小丫,你這珍珠項鏈真好看,哪買的?

    立國送李卉回學校,已經是暑假開學兩個月之后了,班主任有些遲疑,說李卉請了這么長時間病假,還能不能跟上學習進度?李卉當即表示,老師你就放心吧。后來李卉的表現果然讓老師很放心,考試成績一次比一次好,原來劃重點學生沒有李卉,后來班主任把李卉放在重中之重。

    李卉又回到學校,自此,秦小丫正式進入陪讀狀態,一日三餐準時做飯,隔一段時間去學校做看晚自習的家長,節假日又陪李卉去各種補習班。每天晚上都等在學校門口把李卉接回家,李卉回家后吃飯洗漱,坐在燈下學習到深夜,秦小丫就跟在李卉后面各種收拾,然后陪伴到深夜。第二天一早,李卉騎自行車去上學,融匯在上班與上學的車流里,直到秦小丫再也看不見。

    日子進入該有的軌道,或者說秦小丫又被重復著的每一天所淹沒。

    也不完全是。

    在送走李卉和做中午飯的這個時間隔斷里,秦小丫還有一個事要做,那就是去新家坐一會兒。

    果真如李立國說的那樣,要買就買有本的正經房。李立國和秦小丫在大禾的房子是早幾年買的,靠著原始積累和結婚費用,那成本本來就不大的房基本沒有給他們的生活造成任何影響。多年以后秦小丫想要在省城買房,其實也是逼自己一把的道理,李立國馬上就能明白。住在大禾固然是穩定而有尊嚴的,但幸福感也是輕易的,即時滿足的。秦小丫一定要在省城買房,不過是要磨礪自己以延時幸福,去體會向上的快樂。

    李立國自己呢,年過四十了還真沒有辦過什么大事,假如在省城買房算一件,那就是它了。平日積攢和從未動用過的公積金,就足夠交一半房款。與秦小丫的不管不顧不同,李立國有了周密計劃,貸多少款,用多長時間還完,他步步為營。在這種周密里他體會到一種隱秘的快樂,感覺自己還不算被日常淹沒的廢人,還能在面臨大事時顯出靜氣。同時也暗自感謝秦小丫,她是把李立國這塊沉淀物攪動起來的力量。

    李立國一旦不抬杠,買房這個事很快就落實下來。是現房,拎包入住。因為離學校遠,秦小丫和李卉并沒有搬到新家住,而是依然住在地下一般的出租房里。住和住不一樣,之前的租房的確是地下一般,現在有新家做底襯,這地下一般的出租房里開始有了趣味,連投進來的光都格外明亮些。不但出租房是這樣,連日子也是這樣,雖然是重復著的每一天,但還重復出一種現世安好了呢。

    新家的視野和光線都特別好,尤其躺在床上,闊大的飄窗簡直是切割天空的天然畫框。藍天白云的畫面上,濤走云飛云圖變化,偶有小鳥或大雁飛過,像是給藍天這塊大文章打個標點符號。秦小丫看著這樣的藍天白云,就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誓言里。大學畢業那一夜,秦小丫站在省城流光溢彩的黑夜里,對著瀚海一般的萬家燈火發過一個誓,她說,要有一個窗口是屬于我的。

    從12樓的窗口往下看去,萬國小區被綠色包圍著,樹如傘蓋,灌木被修剪成球形,草坪上的草皮是美國進口過來的,在噴水花灑下閃著亮光,這樣的景色最適宜居高臨下。正是一天中太陽最好的時候,陽光從闊大的玻璃窗穿透進來,客廳的現代裝修簡潔而低調,一股不易覺察的奢華彌漫散發。

    一年后秦小丫坐在布藝沙發上,看著李卉笑,李立國坐在她身后,架著二郎腿,舉著一份報紙心不在焉地看著。李卉梳個馬尾辮,穿個淺藍牛仔褲,上身一件天藍色大背心,隨隨便便簡簡單單,但就是怎么看怎么好。錄取通知書已經下來了,李卉以606的高分被華東師范大學錄取。接到通知,秦小丫整個人豁然開裂,風從四面八方一下涌入裂縫,身體鼓脹得厲害。氣太足,秦小丫感覺自己只要張開手臂,翱翔天空也不是沒可能。

    秦小丫穿一襲香云紗的長裙,掛一串翡翠石的項鏈,頭發高高盤起,嘴唇一抹西瓜紅,抱著膀子看人,一副不愛世人的清冷勁兒。李卉說媽你現在風格變了哈,秦小丫說好看吧,我才發現我是多喜歡這樣的風格。李立國放下手里的報紙,從沙發上站起來,坐到離秦小丫更遠一些的椅子上。這樣的秦小丫,李立國實在多看她一眼都不想。

    李卉更加漂亮了。這漂亮,與她考上好大學有關,但還不止,這漂亮是超越年齡之上的,像天上掛著的一彎月,因為是用了飽蘸著深情與憂郁的眼看去的,故而有了超越月本身的意境,可入唐詩,可入宋詞,是往不朽處行進的。但還不是只有意境,那該是通體靈慧的,是不言而喻的,是一點即通的,是池塘里開放著的粉色荷花間隙里的月,是森林里掛在鼓著一雙黑眼睛的小鹿角上的月。

    秦小丫把李卉的錄取通知書拍了照,加上各種邊框和場景發朋友圈。

    李立國說咱不那么虛榮行不行?

    秦小丫是愛慕虛榮的人嗎?好像有點,但虛榮要有虛榮的資本,你看看我們李卉,個子高吧,人還長得漂亮,人漂亮吧,唉,學習還好,秦小丫說我有時候是真羨慕自己,能生出李卉這么優秀的孩子來。

    看秦小丫心情好,李立國還是趁勢說要不,把我爸我媽接來住幾天?

    接,為什么不接,秦小丫說。反應很讓李立國感到驚奇。李立國沒讓秦小丫失望,秦小丫也不能讓李立國小看啊,在省城有了房一定要接公公婆婆來住幾天。

    說好了婆婆要來省城住幾天,但很不巧,秦小丫火車票已經買好,今天就回大禾。

    與婆婆斗,其樂無窮。

    兩個多小時的動車,秦小丫率先出站,把李立國和李卉遠遠丟在身后。所有的包都在李立國一個人身上,誰讓他是男的呢。

    大禾人歷來重視讀書。如李立國說的那樣,大禾的學校和辦學能力以及學風都是全省翹楚,莘莘學子有從全國各地來大禾念書的,也有從大禾走出去到全國各地念書的,所以大禾車站聚集和流動的人少有民工而多是學子,以及接送學子的家長。大禾怎么這么好。

    秦小丫一出火車站,大禾的風就撲面吹來,撩起耳邊的頭發,一時間,樓房林立,車輛如矢,人聲鼎沸,家鄉話充盈雙耳,羊肉泡味道飛竄,油潑面招牌鮮亮,賣蘋果的跛子老梁,叫賣聲還是蒲劇念白樣,就連寫在墻角那句罵人的話,也還是那么悍然且穩固。秦小丫深吸一口氣:大禾,我回來了。

    首先是回婆婆家。婆婆早給秦小丫打了電話,下火車就回家,一進家咱就吃飯,婆婆說。三年高中,李卉沒回過大禾,不但李卉沒回,還把秦小丫也拽到了省城,秦小丫一去省城,李立國自然就跟過去。所以婆婆和公公不但見不到孫女,事實上也見不到兒子。這讓婆婆和公公明白一個道理,不想見秦小丫,等于再也見不到他們心愛的兒子和孫女。

    一進家,才發現家里不只婆婆和公公,還有兩個姑姑和姑父,還有二姨和二姨夫,還有大舅大妗和大舅大妗的兩個兒子和媳婦,當然,少不了李卉的表姐表妹和表弟。

    公公主廚,滿滿上了一桌菜。酒是20年汾。菜上齊,酒開瓶,姑父姨夫和大舅都和李立國碰杯,姑姑、姨姨、大妗和表弟妹都夸秦小丫不但能干還越來越漂亮。回頭看去,和眾多表姐表妹表弟們打鬧在一起,比李卉個子高的,笨了;比李卉個子小的,矬了,李卉怎么看都是最打眼的那一個。也不見得有多漂亮,反正就是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東西,說不清是什么,讓李卉看上去很不一樣。如同李卉周身有一層水澤之氣,充滿靈秀,和誰在一起就壓誰一頭,一眼看上去就是個大禾都放不下的娃。這么看著,婆婆笑了,在省城上過學的人就是不一樣,秦小丫是對的。婆婆從懷里拿出兩個大紅包,一個給李卉,李卉考上好學校,應該獎勵,這兩萬是獎勵金。大家都鼓掌,李卉推辭一番,最后只能接住。另一個紅包,婆婆說小丫辛苦了,勞苦功高,這三萬,給小丫。

    婆婆這錢,給得體面又榮光,秦小丫在大家的掌聲里接下了錢。婆婆說,你們仨明天去拜拜關帝。

    7

    拜廟之前,秦小丫先去找老陳。一爿小店,一個窄門,一個老匾額,上寫“稷山麻花”四個字。秦小丫探頭往里看,老陳系個大白圍裙正搓麻花呢,看見小丫了,呀一聲笑,說好久都不見你,還以為你忘了這一口呢。秦小丫也笑,說怎么會,我想你麻花都快想瘋了。

    老陳在這里賣麻花很多年了。老陳平時是在大禾賣麻花,但逢年過節和秋收的時候都回農村老家,老家有老陳的老母親和親兄弟。這就是老陳麻花好吃的原因了,經常回老家,老陳身上的老家味就不散,和在面里,面就格外筋道些,細品下去,連老母親院子里老棗樹的味道都能品出來。老陳回去幫兄弟種麥割麥,老家的侄兒來大禾給老陳送油,油是今年新榨的。侄兒靦腆,來老陳這里,也不進店,站在店前喊一聲大爸。老陳應聲出來,見侄兒露一嘴白牙對著老陳笑。用這樣的油炸麻花,再配以老陳的粗大指骨和紫棠臉色,這麻花想不好吃都難。當然,你得先要學會忽略老陳大白圍裙下一雙滿是灰塵的鞋。

    稷山麻花只能在大禾買。省城萬般好,沒有老陳的麻花都拉倒。秦小丫買了一箱子麻花,這才上車出發去關帝廟。

    車都到關帝廟了,秦小丫說誰讓你把車開這里的?李立國一臉懵,看著后視鏡里秦小丫的臉,不是來這兒嗎?李卉也不明白秦小丫是什么意思。高考之前之后來關帝廟拜關帝是大禾人的習俗,不但高考,大禾人每一個愿望和希冀都是告訴關帝的,關帝是咱自己的神嘛。

    秦小丫用手一指,去關帝家廟。

    都知道大禾有關帝廟,卻少有人知道,大禾不但有關帝廟還有個關帝家廟。廟里供奉著關帝的夫人胡玥娘娘,這也是天下少有的。關帝受天下人崇拜,享有規格最高,數量最多的廟宇,達到“天下無處不焚香”,然而“千家關帝廟,獨漏關夫人”。唯有大禾的關帝家廟,既有“神勇”關公,還有關夫人胡玥娘娘。

    娘娘殿是歇山式兩層結構,屋頂一條正脊,四邊垂脊,垂脊之上又有四條戧脊,九條屋脊挑起一副昂揚之姿。大殿上胡玥娘娘白玉石塑就,戴鳳冠,披霞帔,富貴且莊嚴。

    胡玥娘娘是土生土長的大禾人,父親胡斌飽學詩書,是大禾一位宿儒。胡斌在鄉里開辦學堂,教授文、武、禮、醫、藝,關公正是胡斌學堂里的學生。胡玥和關公同在學堂學習,日久生情,胡斌也看重關公一身本事,便為二人舉行婚禮。婚后第二年夫人生子關平,關公因鏟除當地惡霸避難他鄉,胡玥娘娘抱子逃匿山村避難。居住在山村,胡玥娘娘發揮從小跟隨父親學習醫道的特長,為母子生計,也為勞苦眾生,娘娘不辭勞苦,上山采藥,熬制丹藥,為當地百姓治病療傷,護佑著一方平安。胡玥娘娘還傳授老百姓采藥習性和治病藥方,還教授老百姓如何制藥,如何拿到集市交易換取收入。胡玥娘娘受百姓敬愛,成為醫藥和賜子之神,由此胡玥娘娘在這里享受的不是配祀,而是獨祀。

    秦小丫把箱子里的麻花拿出來供奉給娘娘,娘娘就該享用人間最好的食物。秦小丫說娘娘多難呀,男人出去建功立業,她一個人帶孩子,還得避難,還得周濟眾生,多難。李立國說你愛吃麻花娘娘也愛嗎?秦小丫說肯定愛呀,娘娘也無非我們大禾人。李立國還是看著秦小丫笑。秦小丫被看不過,問你一雙眼賊兮兮到底笑什么?李立國說你今天真好看。李卉及時糾正,那怎么是今天真好看?我媽是每一天都好看。李立國認真了,說,不是的,你媽只在好看的日子里好看,在不好看的日子里,難看著呢,咱要實事求是。

    所以說李立國這個人,你就不能指望他上道,秦小丫都懶得理他。

    李立國要這么一說,李卉馬上就開竅,醒悟道也是哈,我媽要是難看起來,那是真難看,能要人命。

    暑假轉眼結束,難看得能要人命的秦小丫和李立國乘飛機送李卉去上海。上海是個魔幻城市,李卉往東方明珠下一站就著了魔,當下做出決定,爸,媽,上海好,將來我工作結婚都要在上海。李卉身材高挑,雙腿細長,她眼里有狠,臉上有光,上海的霓虹照在她身上,像長上去的一樣。秦小丫和李立國看著李卉,幾乎同時意識到,李卉回不來省城了,更不要說大禾。李卉要不這么說,李立國也覺得上海好,李卉這么一說,李立國當即反對,在什么上海啊,上海工作有多難找你知道嗎?上海離省城有多遠你知道嗎?你要在上海了將來我想見你一面都難。李卉的胳膊本來是挽在李立國的胳膊彎里,李立國要這么一說,李卉當即就甩了李立國胳膊,說這上海,我來定了。

    這次,秦小丫罕見地沒有和李立國杠起來,李立國和李卉都回頭去看秦小丫。秦小丫遠遠站著,東方明珠在她身后,像是她腦袋后發出的光暈,原來,她對大城市一無所知,而她窮盡一生所向往的,真的是大城市嗎?東方明珠頂端的燈光真不錯,如夢似幻,一架飛機穿越而過,像一切為了理想而奮斗的人,用活著的方式紉過命運的針眼。

    現在好了,家里就只李立國和秦小丫兩個了,早知道就該對李卉好一些,再好一些。生一個孩子,能和你在一起的時間,頂多十幾年。

    家處處熟稔,這熟稔是圓潤的,包了漿一樣,在暗色里流動,閃爍。拉開窗簾,看擺放在窗臺上的那一盆三角梅,居然開花了,在夜色里迎風擺動。這是熟稔之下的動人之處,如包漿不動聲色的光華,那是重復的力量所在,久了,生出信念。

    李立國站在秦小丫身后,秦小丫說難為你還記著給花澆水,一回頭卻看見李立國在笑,充滿邪惡。李立國說什么叫充滿邪惡,多好的事一到你這里就變味,你還能不能把好看進行到底。李立國一點一點向秦小丫靠近過來。

    一般來說,火星和太陽分別位于地球兩邊,太陽升起的時候,火星在西方落下,而當火星從東方升起時,太陽恰好落山。但有一種天文現象叫火星沖日。即火星、地球和太陽排成一條直線,火星與太陽視黃經相差180度,這時太陽照著火星的一面完全朝向地球。這種現象也不是十分罕見,大約每23至25個月就會來那么一次。李立國今天要和秦小丫火星沖日,此外的一切天文奇觀都歸零。

    李立國你要干嗎?秦小丫問。

    干嗎,你說干嗎,我們可以考慮生二胎了。李立國回答。

    窗簾被吹起,風趁勢進了家,在家里巡視一圈,只聽吧嗒一聲,燈開了。

    李立國的聲音,秦小丫你干嗎?

    秦小丫的聲音,我就問你,省城那個孫大夫到底是誰?怎么就和你同學了?什么時候的同學?為什么你從來沒對我說過?你怎么就有她的電話了?你們是一直保持聯系還是經常見面?你們在哪里見面?你們到哪一步了?你們……

    李立國說,你是問孫大夫啊,我忘了跟你說了,上學那會她一直追我來著,她是一門心思想要嫁給我。

    秦小丫說,那你不娶她?她條件那么好,還漂亮,娶她你早都是省城的人了。

    李立國說,我為什么要娶她?她越是條件好我就越是不娶她,我天生反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