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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名家隨筆·水平說 《都市》2023年第5期|葛水平:勞動人的消息和風景(節選)
    來源:《都市》2023年第5期 | 葛水平  2023年05月22日07:13

    呼綠雄的故鄉在內蒙古自治區伊金霍洛旗,地處呼和浩特、包頭、鄂爾多斯“金三角”腹地,毛烏素沙地東北邊緣,東與準格爾旗相鄰,西與烏審旗接壤,南與陜西省榆林市神木市交界,北與鄂爾多斯市府所在地康巴什新區隔河相望。地處亞洲中部干旱草原向荒漠草原過渡的半干旱、干旱地帶。

    水蝕溝壑和坡梁起伏的故鄉,風沙肆虐。

    他說:藍、綠、白三色勾勒了家鄉,雖然是只有三種顏色的家鄉,但卻并不低調。如果你碰巧遇到了牧羊人,那他一定會請你去自家的土房子坐坐。一個黃土夯起的房子,加上一些稻草,這就是一個土房子。一個火爐,一個桌子,一個土炕,這就是擺設。

    此時的家中只有兩個人,父親和呼綠雄。屋子里沒有女人,父親不是親父親是養父,是他的大伯,內蒙古人喊“父老老”。

    他的大伯無妻,光棍一個,大伯的兄弟把第一個孩子過繼給了自己的親哥哥,是連筋帶骨的疼愛。養父有手藝,也是一個聰明人,會木工活計,甚至懂一點陰陽八卦,遇見婚喪嫁娶也替人看好日子。按說懷揣手藝的人吃遍天下,可他的養父對自己的手藝并不看重,更多的時候是作為放松自己的一種方式,借手藝找一個可以喝酒吃席的熱鬧地兒。

    養父怕孤獨。

    會木匠的人,屋子里沒有一件自己的手藝活,土屋,灰冷的泥墻皮常常因鼠患“啪嗒,啪嗒”掉落。他就這樣生活了幾十年,屋子里沒有女人的聲音,沒有香胰子味道,沒有搽臉油的香氣,有風時窗口上吹進來一縷花香,惹得人很饞。土屋里唯一的女人,出現在土屋深處八仙桌子上斑駁的綠色相框中,是一位清秀的女人,留海掛面似的掛在前額,豌豆眼睛,嘴角兒微微翹著,因了久遠,照片上的女人眼睛迷離。

    這個女人是呼綠雄的祖母。

    很小的時候,下學回來的呼綠雄常一個人面對土屋,一天一頓飯,煮飯時多添一碗水留出晚飯。養父出門攬生活,走哪住哪,酒喝多了爛醉在外是常有的事。從童年開始,孤獨一刻不離陪伴了他,白天的某一個時間,他常望著相片中年輕的祖母,他的心腹中,有一種難過始終蠕蟲般地呻吟。

    她微笑著。一個人死去,難道不可以用另一種方式迎接她的到來嗎?死亡在他的腦海中有一個不確定的交叉點,這是一道數學公式,如同一加一不能成為二,一減一也不能成為零一樣,許多前人對魂靈回轉的描述讓他充滿了期待。

    餓極了,不想回家,走到同村叔叔屋前,屋子里的歡聲笑語像一團火,弟弟回頭看他的眼神很陌生,嬸子走出屋招手要他進屋,那一瞬間,他和這個家有了一種距離,他退后一步跑開了。

    十歲時開始學會生火做飯,生活所迫,他向日子屈服了。

    自尊已經怯懦到了不可救藥的地步,每天只要經過叔叔的院子,見到聲音傳出,就心跳加速,十分害怕叔叔家人看見他,因為他無法避開心中的尷尬,或者說是怨恨。

    上高中時家里已經有3000元外債了。酒肉連帶著的朋友,古話叫:酒肉朋友。民間叫:狐朋狗友。此時的外債是吃喝落下的,古話又說:吃不窮穿不窮,計劃不到一輩子窮。讀大學有什么用?花一堆錢,從哪里賺錢?有一次聽見養父和叔叔吵架,關于他上學的問題,叔叔希望這個兒子上學,養父含糊其詞不同意,兄弟倆為了爭上風,為了把自己的道理挑明,爭吵中有些話很傷對方,誰也無法說服彼此。固執真是似曾相識,彌漫多重語調的爭吵導致最后兄弟倆反目。

    呼綠雄還是在“父老老”家,只是在他的問題上井水不犯河水。

    呼綠雄夾在親情的縫隙中,看著立場透明的他們,會覺得世界突然就剩下了自己,有種無法解救的無助和孤獨。在成長的年份里常常這樣,一面享受著這種隔絕一切的孤獨,一面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不信任。有一次聽當地的年輕人說:“想賺錢就去煤礦下井,來錢快。”

    一次招工,他跟著熟人義無反顧地走了。

    煤礦井下作業是一件十分艱苦的工作,也是一件十二分危險的工作。他沒有高學歷,到煤礦工作,一,憑仗的是年輕人,二,因為沒有學歷只能做勞務工。

    如果你沒有下過礦井便不知道井下事。黑籠罩了一切,黑煤的墻沒有黑影,黑甚至可以淹沒人們的羞澀,如果你愿意分享大自然的賜賞,將世間一切憂煩滌除蕩盡,那么黑可以讓你剝下身體上所有的累贅,還原自我。

    2002年,呼綠雄入榆林榆家梁煤礦下井,開始并不是在一線,只是井下打雜。一天的工資是17.4元,正式工一月是6000元。正式工有班中餐,他沒有,他是勞務工中的最下層工種。看著班中餐剩下的稀飯,他喝一口,準備喝第二口時他落淚了,一口稀飯再一次傷了他的自尊。

    一年后他去了榆林補連塔煤礦。背著家庭的3000元債務,一年了,一毛錢沒有還上,成長的自尊日日橫亙在他眼前,怎么樣省著花錢,錢都很難賺。

    此時,家里捎來信說,養父酒后駕駛三輪車翻到溝里了。

    那時的夜晚,白天忙于生計的人們顯得異常親切。人們放下白天的活兒,解開生活的枷鎖,敞開心扉說話。呼綠雄希望和養父來一次長談,當然是關于成年后日常生活的瑣事,讀書考學已經成為過去的想法。

    養父從黑暗中拄著拐一顛一顛走回來,手里吊著養父的摯愛:酒和肉。生活的奢侈品是養父賒來的,對養父來說,只要是為了嘴前欲望,一切賒欠都值。養父的身后是村莊里一干閑人,他們被養父招呼來喝酒。禮貌、體恤、客氣、悲憫都忘了。冷眼看著這些人,他們沒有心肺地說笑,呼綠雄覺得自己的存在減輕了他們喝酒的快活。

    熬夜是酒徒的日常,養父用筷子夾著煮熟的一塊肉讓呼綠雄吃第一口香。肉香沖鼻而來,口水泛起又咕嚕咽下。他倔強地把臉扭向門口,那一瞬間他忍著情緒,甚至想一輩子不吃肉。

    沒入黑暗中的呼綠雄,獨自一人走著,這時的夜不再恐怖,人不再孤獨,他和夜較真,任由淚水跌落。哭著走往叫叔叔的(親父親)家中,他在夜色中聽見了屋子里的歡聲笑語,燈光是柔和的。他停下腳步站在院邊,夜晚是回憶往事的最佳時間,而此時的夜空,新月如鉤,鉤在一叢綴滿情愫的相思樹叢外,鉤出夜色的無限委屈。一個完美的充滿歡聲笑語的家,不屬于他,站在窗外的他已經是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

    生活中的雙重壓力再一次讓他選擇堅強。他離開榆家梁煤礦去往補連塔煤礦成為一線采煤工人。在此,他干了三年,遇見了神東第一批勞務工轉正考試,一共970人參加的考試只錄取25個正式工。他考了第一名。

    人生改變身份的一瞬間,亮晃晃的日頭都和從前不一樣,他小心翼翼托著命運給他的賞賜,用生命艱難地抗爭著自己的定數,也提醒了他,假如按照現在的成績,當初是不是可以考上內蒙古大學呢?

    反復想,真是有意思的事,想到最后他給自己一個肯定:呼綠雄就是內蒙古大學畢業生。

    井下的所有機械設備,只要正式工會操作的他都會。人心就怕長眼睛,多看多學是他超越他人的最后本事。他知道,這世界上只有不學的,沒有學不會的。

    2006年2月,呼綠雄拿到了轉正工資6000元,此時他已經是副班長。由17.4元到1000元,再變成6000元,也許它的變化看起來比那些浮泛的所謂的幸福更有意味,但是,痛苦是不會飄散的。正式工是一張貼了金箔的名片,有如高中考上大學。

    拿到工資的第一時間,他請班里的人吃了一次飯,讓所有人點貴菜,貴菜是葷菜,他想到了養父。

    一位神東礦礦工懷揣著轉正后第一個月工資,回到內蒙古鄂爾多斯市伊金霍洛旗納林希里鎮其根溝二社。滿懷喜悅地站在自家的土屋門口,面帶笑容很真誠地和年老的養父說:“爸爸,我請你吃飯,我們喝酒吃肉去。”

    養父吃驚地站在土屋門口,望著笑容滿面的兒子,平生第一次沒有抵觸情緒的邀請讓養父流下了眼淚。

    呼綠雄的兒子這一年兩歲了,和養父一起吃飯時他說到了孫子,說到了兒媳。養父第一次說:“我是會木匠的人,我沒有給你打下一件家具,總想著有機會,可是現在沒有機會了,一來人家都不時興手工活了,二來我的眼睛壞了,看不清走線,身體也越來越糟糕。我是會掐算好日子的人,我兒子結婚不敢算,要別人算,我就怕那個日子算壞了。現在看來世上的日子都是好日子,我哪里能夠想到有一天我兒子請我喝酒吃肉,這日子說到眼前就到了。”

    呼綠雄看到養父已經不是當年的養父了,喝酒也少了,吃肉更少,似乎半天都不動筷子,酒和肉在眼前擺放著,也就是一個氣氛。

    呼綠雄說:“爸爸,我要帶你出去看看身體有沒有啥毛病,你從前可不是這樣,酒肉放在眼前就沒有命了。”

    養父說:“我沒有啥病,就是人老了。你妻子是一個好女人,不嫌棄你,她也等到你今天了。”

    呼綠雄想到妻子,想到當年妻子來土屋相親,土屋內家徒四壁。

    對自己妻子的任何贊美,都會顯得虛假。平常和卑微、索取和奉獻、尊嚴和地位,在愛情面前獲得改寫,賦予了具體而真實的內容才可談得上愛。社會底層被人們遺忘的角落,這些普通的事物中,普通人的愛情就是親吻泥土。

    呼綠雄的妻子當年是神東煤礦酒店的一名服務員,2003年通過朋友介紹認識呼綠雄,那時呼還是一名井下勞務工人。兩個人有同樣的背景——貧窮。或者說都是因為貧窮無法繼續學業,過早走向工作崗位。呼綠雄還記得第一次領著女朋友回家,那時的鄉村普遍修建了磚瓦房,他們家還是土屋。他有一種豁出去的感覺,就這樣的家,就這樣的人,接納這個人就必須接納所有的一切。

    他捎話鄉下的姑姑,要姑姑去收拾一下屋子。家徒四壁的屋子姑姑灑水掃塵,一邊掃一邊難過。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土屋內,最扎眼的是炕上的花床單,這是姑姑的杰作,也是他有生以來在土屋唯一看見的春天。

    面對一切他不想虛弱地躲避什么,很直率地和女友說:

    “我的家,回來之前讓我姑姑收拾了一下,有些裝點我們走后,姑姑要拿回她自己的家。我家的土屋沒有色彩。你愛我這個人就一定要接納我的家,我的父親。這個家里我沒有母親,你是這個家里唯一的女性,我不想欺騙你,我的家里缺少正常家里的其樂融融,我父親喜歡喝酒,酒后的父親對家沒有牽掛,喝酒是他一天里最快樂的事情,你如果愛我就不能嫌棄我的父親,因為我的父親內心很苦。”

    后來成為他妻子的女友說:“每個人的家都不一樣,但每個家庭都有說不得的苦。”

    第一次擁抱女人,蜻蜓點水似的,沒有電視劇中那樣的煽情。

    為了掩飾家徒四壁的羞愧,養父說:“農村人都這樣,慢慢會好起來。”

    結婚時不能免俗,岳父家提出彩禮錢,呼綠雄沒有存款,這些年他一直在還債,舊債新債,天旱,養父剛打了機井又欠下債。岳父把一萬元彩禮降到3000元,可他也只湊到2200元。他和岳父說:“沒有錢,但是,我有一天會有錢。只要我努力工作,勞動不會虧待我。”

    岳父家境也不好,但是岳父有岳母,有完整的家,聚氣也是聚財。

    巴掌大的村莊,住土屋的光棍兒子娶妻,生活的“里子”都成了問題,哪里顧得上這些“面子”。岳父顧忌他的面子悄悄遞給他400元,讓他在人前寬裕一些。他不是少心沒思的人,他記得人的好。住進土屋的女子帶來了香胰子的味道,妻子讓他要強的個性經住了命運的沖擊。呼綠雄和妻子說:

    “不改變我的現狀,你愛我就沒有意思了。”

    2004年結婚,2005年有了娃娃,那時的工資一個月800元,結婚、生娃,有一個月一分錢都沒有了。他和朋友借錢渡難關,朋友怕他還不了錢,只借給他50元,三口人一個月花了50元。貧窮帶來的不信任、懷疑、小瞧、防備等等,讓他難過到了極致,但是,他得領人家50元的好。

    如前面所說,2006年勞務工轉正,他回鄉請養父吃肉喝酒,但是他發現養父已經吃不下肉喝不進酒了。養父得了重病,肝癌。

    一輩子喜歡酒肉的人,長一句短一句的吆喝變成了長吁短嘆。人生經不起富裕生活的開始,假如一定要拿一個人的生命來換取他現在的一切,他寧愿回到從前。但是,人生永不會這么換算。

    一頓飯吃得天都黑實了,呼綠雄在伊金霍洛旗登記了一家不大的賓館,賓館有熱水,養父一輩子沒有洗過澡,洗洗身上多半輩子的泥,也讓他舒服舒服。

    洗澡出來,渾身冒著熱氣的養父不好意思地說:“不怕你笑話,爸爸身上的泥也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子厚,泥星星,淺淺的一層。有錢了真是好啊,一天洗一次,唉,一輩子要浪費多少水呀。”

    父子倆笑,兩個人的笑都控制著,生怕一動笑過頭了又要生出什么幺蛾子來。

    一個人的一生中會有許多幸運和遺憾,其中又有一兩件特別刻骨銘心。而對一個煤礦工人來講,許多幸事和憾事往往又與自己的奮斗有關。但是,對他們來說,很少聽說某件事既是天大的幸運又是頭號的憾事。

    當一個人的胸口總是被兩種極其矛盾的情緒一起糾纏時,對一個善良的人來講,其難過是可以想見的。

    2006年,呼綠雄陪伴養父進京看病,其實看病已經成為一個借口,他就是想領著養父去北京看看,看看天安門、故宮、長城。一輩子沒有離開過伊金霍洛旗,納林希里鎮的養父,在睜著眼睛時讓他看看世界,看看天下的好。

    這時候走路都開始氣喘的養父,或許是兒子對他的孝順讓他感動,他堅持著在天安門看升旗,臉上始終都掛著笑。走到故宮時養父走不動了,停下來看著偌大的故宮,故宮行走的行人讓養父說了一句有趣的話:“北京人不如咱們那里的人穿戴得好看,說明他們也有過窮日子。”

    隔天,去看長城。書本上說“不到長城非好漢”,現在到了長城腳下,爬不動了,力氣也有用盡的時候,哪里敢說自己是好漢!

    望著高處的長城,長城像鐵箍一樣纏繞著山,任憑怎么想象也不為過。一道峁梁上,一位打扮得過火的陜北農民用粗糲的嗓子吼著什么,好像是在拍電視,那種表演的樣子讓養父周身戰栗,仿佛覺得,雖然這老農打扮的樣子很陜北,卻感覺有點戲劇得煨煳了。來北京做啥來了?啥都不如安安穩穩待在家舒服。回。只有回家是正理。

    養父和呼綠雄說:“明天咱就回家,你妻子帶著娃在家,咱父子在北京游山玩水,情理上說不過去,回家,好吃好喝,自己家自己說了算,沒有心情看這看那了,回,爸爸想回家了。”

    呼綠雄也覺得北京太大了,這種完成任務似的看景搞得人很累,何況一個病人。既然養父想回,由著他,回就回。人到了熟悉的環境中也許才能壓得住驚慌,才能找得到幸福。

    回去的路上,丈母娘打來電話說,你媳婦怕是又懷孕了。呼綠雄告訴養父妻子又懷孕了。養父齜著嘴笑,笑著笑著淚出來了:

    “爸爸真是沒白養活你,你真是在爸爸臉上左一下右一下貼金了。”

    本文節選自《都市》2023年第5期

    葛水平,山西省文聯主席,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創作有長篇小說《裸地》《活水》。中篇小說《喊山》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有電視劇本《盤龍臥虎高山頂》《平凡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