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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黃河》2023年第3期|陳年:我們都曾唱過那首歌
    來源:《黃河》2023年第3期 | 陳年   2023年05月16日08:35

    陳年,山西大同人,先后在《天涯》《西湖》《芳草》《長城》《山花》《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發表小說、散文若干。有多篇作品收入全國年選。出版小說集《給我一支槍》《小煙妝》。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西省簽約作家。曾獲烏金文學獎,陽光文學文學,全國打工文學獎,趙樹理文學獎。

     

    1

    七月暴雨如注。在那間光線昏暗散發著臭松花蛋味的單身公寓里,喝醉酒的他低頭吻著我的左手,從手背到每一根手指尖。我手上濕漉漉的全是他的唾液,我的心也濕漉漉的。他的唇蠕動著繼續尋找著,我積極回應,仰起臉閉著眼。我覺得閉著眼是接吻的最高境界,電影電視里那些港臺名星都是這種陶醉的表情。他的右手摸索著我衣服上的一粒扣子,那一刻我的心都要跳進他嘴里了。這時他卻急忙推開我,喃喃著,哥不能毀了你,不能毀了你!他臉上的表情十分痛苦,肌肉上下抽搐著,就像被人當胸刺了一刀。我也像被人當胸刺了一刀,鮮血橫流。

    那是我的初吻。這個吻是祭臺上的禮物,它給我帶來識破天機的啟蒙。后來,我一直想證明給他什么是“毀了”。

    他是文學社社長。我是他的妹妹。文學社里的女孩子都是馬明的妹妹。

    我們工作的煤礦叫四臺,礦名因附近四處分布的烽火臺而得名。那里曾是遼金時期的古戰場,有一個叫蕭燕燕的女人和一幫叫楊家將的男人在這里頻頻交手,金戈鐵馬,白骨累累。一千多年過去,在烽火臺的地下發現了儲量豐富的煤炭,又一群人帶著各種現代化的采煤機器來了,沉寂的古戰場忽然間車水馬龍。人們滿懷激情,掘地三千尺,把黑色的煤炭挖掘出來。這些金子沿著皮帶水一樣流到地面,按照大小塊洗選,分類,然后裝上火車運到港口碼頭。為此,還開通了一條叫大秦線的鐵路專用線,大是大同,秦是秦皇島。

    那時我和馬明在礦上辦一份叫《烽火》的文學刊物,社長和編輯都是自己選拔任命的。雖然是一個民間組織,但在當地小有名氣,不時有會員的作品登上礦工報變成鉛字。文學社最輝煌的時期有會員300多名,社里的大事件是1992年12月25日當地報紙為我們文學社發了一期專版,叫“同城有個作家群”,用一個版面介紹我們文學社和學員的作品。馬明自掏腰包買了三百多份報紙,一人發了一張,相當于發獎狀。

    每當有會員的作品在外面發表,我們都要熱烈慶祝一下。社長馬明,我,胡楊,我們三個編輯,加上文章作者,再約上幾個平時聊得來的人,最多不超過十個。一行人找一家小酒館吃個飯,礦上人習慣說“搓一頓”,用的字眼不同顯示出我們與他們的不同。當年,我們極力要把自己和普通人區別開來,現在吃飯時如果有人拿本書在旁邊高談闊論地談論文學,大家一定以為這人腦子有病,而且病得不輕。

    最好的館子總是開在礦井口附近,那是由很多張嘴吃出來的名氣。這里的人喜歡研究吃,舍得在吃上面花錢。男人們愿意累死在小寡婦的石榴裙下,但他們更愿意死在“酒池肉林”中。

    積著煤灰的房子,臟兮兮的玻璃,油膩膩的桌子,店老板的拿手菜多是家常便飯。雖然飯店的環境一般,不過菜的味道好。辣白菜,炒土豆絲,家常豆腐,再弄兩瓶火辣辣的二鍋頭。二鍋頭給我的感覺一直是火辣辣的燒灼感,但那種兩塊錢一個的玻璃口杯我能喝兩個,相當于七兩酒。我自己都驚訝曾有過那么好的酒量。

    那時大家的酒量似乎都不錯,屬于那種一個星期不喝一頓大酒渾身難受型的。幾個人就著幾個簡單的菜,從余華蘇童馬原說到路遙海子顧城,再到川端康成馬爾克斯海明威,喝到胡言亂語放聲高歌痛哭流涕。為什么要哭呢?不知道!沒有任何理由,好像誰家里也沒有發生天塌地陷爹死娘嫁人的傷心事,可就是想號啕大哭一場。聚會達到高潮時,找個犄角旮旯把剛吃下的吐出去,踉踉蹌蹌返回到桌上,大聲唱: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我們自己就是一面鮮艷的旗幟,天大地大老子最大,誰也不服。直到飯店打烊,被老板罵咧咧趕出來,聚會才算結束。男男女女攙扶著搖搖晃晃地走在黑土飛揚的煤渣路上,一路風塵一路歌。人人都把自己當成浴血歸來的英雄,可戰場在哪里?在每個人的內心啊,生命如此燦爛,又如此真誠!

    《假行僧》是我們的會歌,每次聚會必唱。馬明有一臺手提錄音機,裝磁帶的那種,摁一下播放鍵,黑色的帶子水一樣流淌,激昂的聲音就鉆出來。我們反復播放這首歌,這歌聽著帶勁兒,讓人熱淚盈眶,激情澎湃。當年為什么會選這么一首搖滾樂,我想不起來了,可能是被它聲嘶力竭的氣勢所感動。

    我們每兩個月出一期刊物,紙張緊張時三個月,刊登的都是會員作品,有詩歌,小說,散文。其中最多的是詩歌,大家覺得詩歌好入門,也容易把握,把一句話分行斷句就行了。我自己寫了很多這樣的詩歌。

    踩響層層疊疊的落葉,

    秋來了。

    ……

    七夕節打纓絡,

    纏女孩子七巧玲瓏心。

    ……

    日子躡手躡腳的逃遁,

    石榴花火熱地開敗了一場青春。

    我還熱衷于給自己取筆名,緗纖,劉莘,陳默,纖草等等,會員水平參差不齊,刊物稿源不夠時,我就自己動手多寫幾篇。詩歌一篇,散文一篇,小說一篇,然后署上不同的筆名。聽著他們對作品的評論,暗自竊喜,有一種地下工作者的感覺。當然,這里面也有馬明的原因,我是他的妹妹,他還不利用手里的權力滿足一下我的虛榮心?有一個才華橫溢的妹妹,他臉上也有光。

    “文學青年”是一件華美而廉價的袍子,當年只要讀過幾本書,寫過幾首小詩就可以讓自己擁有這樣一件“法衣”,穿上它招搖過市。女孩子用它來俘獲男孩子,男孩子用它來勾搭漂亮妹子,文學社里產生了很多對戀人,同時也衍生出很多關于愛情的詩。

    馬明最后一次見我,是找我借錢。他認識了一位做國際生意的大人物,大人物給他聯系了一筆生意,倒騰煤炭,用火車皮把山西的煤運到俄羅斯,蘇聯解體后的俄羅斯什么都缺,人們連火爐子都生不起。這筆生意做成了,他就成了有錢人。有了錢,他要在鄉下買一個院子,種幾畦地,養幾只雞,安安靜靜地寫作。有空了再教幾個小孩子讀書認字。

    可馬明現在人在哪里?沒有人知道。

    2

    收到學校的聘用通知后,我開始收拾東西,大劉不說同意,也不說反對,低頭洗著羊下水,灰白的腸子繩一樣纏繞在他手上。一些白色的塊狀的油脂浮在水上面,屋子里臟腥氣很重。

    原本準備自己坐高鐵到學校,同城到T城有直達車。大劉卻心血來潮,一定要開車送我,四個小時的車程,一路上我們都沒怎么說話。我耳朵里塞著耳機,在聽老崔的《假行僧》:假如你看我有點累就請你給我倒碗水/假如你已經愛上我就請你吻我嘴/我有這雙腳我有這雙腿我有這千山和萬水。

    老崔也老了,鞋拔子臉,腫脹的眼皮,當年的英氣一掃全無。

    作為刊物編輯,我那時有機會接觸到各行各業的作者,從那些來稿中,我慧眼識珠地把自認為優秀的作品挑選出來。按照后面留下的聯系方式,我把電話打到他們單位,約他們出來見面,理由當然是討論作品。我一般不會給作者回信,寫信要花費大量時間,主要是還要花一筆郵費,我們社里沒有這項開支。接到電話的文學青年,個個受寵若驚,他們謙虛地稱我為王老師,希望得到我的指點而一夜成名。我們討論的地方有時在十里河畔,有時在沙棘林里,有時在黃土飛揚的烽火臺上,或者就在作者的單身公寓。公寓里有床有軟軟的被褥,環境舒適。而我更喜歡把活動安排在野外,坐在一個坡坎上,高聲談論文學,薄薄的衣褲下是黃土,小石頭子草棍扎著肉皮,癢癢的。流里流氣的風撫著我的臉龐,細細的黃沙土春藥一樣撥撩刺激著我萌動的心。據說蕭太后當年愛上一個叫韓得讓的漢人,為了嫁給心愛的男人,殺死他的妻兒,兩人結為夫妻,而后蕭太后利用手里的權力給他賜姓耶律。

    寫散文詩的林軍是一位洗煤廠的工人,他抓著我的手一邊數我有幾個斗幾個簸箕,一邊給我科普什么是洗煤,并不是要把炭洗干凈,最簡單的說法,就是把里面的煤矸石挑出來。在水里石頭的密度比煤重,這個我懂,化學老師講過。還有一個計算公式,怎么計算密度值我忘了。

    林說,三斗七簸箕的女人天生運氣好,有貴人扶持,能夠逢兇化吉。最佳婚配是有四個斗的人。我側臉看向礦井的方向,越過林軍的頭頂,看到藍白相間的三個圓柱形儲煤倉直直插入天空,有點流氓。

    林的樣子很普通,塌鼻大嘴,碎碎的老鼠牙遍布黑黑的牙斑菌,他個子比我高一點,而我只有一米六。大概是寫詩給了他自信和勇氣,他希望我嫁給他,說他用撲克牌算過很多次王八卦,將來和他結婚的就是我。王八卦就是除去大小王,把五十二張牌面朝下擺成烏龜的形狀,然后翻牌,兩張牌相加等于13收起來,全部完成就是合卦。我含情脈脈地笑了。我知道我不會嫁給社中的任何人,我喜歡做他們的女朋友或妹妹,但不是老婆,老婆這個身份太中規中矩了。

    有一回林軍把我帶到他們廠里最高的地方——筒倉,我們沿著外設的旋轉懸梯爬到離地面四十米高的地方,站在那里,全礦的風景一覽無遺。公寓樓,辦公樓,家屬樓就像疊摞在一起的火柴盒,人更是一只只小螞蟻,一小隊穿著藍色新工裝的螞蟻們沿著通往人事科的小路行走著。礦上剛剛又招來一批新工人,我們也許可以在他們中間發展幾個新會員,新工人總是有很多古怪的想法。不過幾年后他們便沉默了,蕓蕓眾生,皆為螻蟻,誰也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

    林軍從錄像廳新學會一個技法,我扶著樓梯俯下身子,他踮起腳尖用兩根手指壓下我的頭,他的舌頭像一塊肥膘肉伸過我的嘴巴,讓人很不舒服。這時有人從一個屋子出來,我們草草地分開。那個工人穿著臟乎乎的工作服,整張臉油墨一樣的漆黑,看到我們時笑了,漆黑中閃出一道白光,那是他的牙齒。為了再次吸引我的注意力,林說前幾天有一個工人就是從這上面跳下去,臉朝下趴在地上的。當時是晚上,好幾個人從他身邊經過,都以為是醉漢喝醉了。在礦上,喝醉酒的人太多了,鬼哭狼嚎地折騰上一陣,然后趴在那里涼絲絲地睡一覺,醒來該上班上班該吃飯吃飯。他說這些時,我不停地流淚,也不知自己難過什么。林從兜里拿出一塊疊得方方正正的衛生紙,他很細心,每次都會幫我帶著紙。我把擦過眼淚的紙丟在風中,一只白色鳥俯沖而下,又扶搖而上。青春就是一只憂郁而孤獨的大鳥。

    我們花了半個小時談論年輕人的死,林認為他失戀了,一定是女孩子奪走了他的性命,而且還是一個漂亮女孩子。他深愛的女人跟著別人走了,他沒有勇氣活下去了。不過這樣的故事太俗氣了,我關心的是他最后縱身一躍,是不是享受到了飛翔的自由和快感?

    這告別人世的方式太激烈了,如女人的烈焰紅唇。海子死了,顧城死了,戈麥死了,一個礦工也死了,他的死就是一首蕩氣回腸的長詩。果然,林軍回去后寫了一首詩《藍天上的眼睛》,我把它刊登在我們刊物上。大家聚在一起時,我大聲地朗誦著他的詩:子彈穿過你的夢,你看不到的地方,堅固的戰車正碾壓你的身體,愛人在黑夜里呼喊你的名字……

    很多年后,林軍榮升為一名局長,我經常在電視上看到他。那意氣風發,指點江山的樣子,就和當年寫出得意的詩歌一樣。有一回,為了弟弟房子的事我去找他,他和身邊的工作人員介紹我,王琪,作家,我們當年還一起辦過文學社呢,呵呵。在他嘴里那似乎是一件很荒唐的事。

    從農村招工來的胡楊在井下一線工作,掘進一隊是受苦最重的一個地方,扛著幾十斤重的工具下去,再背著上來。他問,王老師,你知道伸手不見五指嗎?我搖搖頭,閉著眼,晃動左手,想象著黑暗穿過他的身體。王老師,我在下面干完活,靠著煤幫,喜歡玩一個游戲,把礦燈打開關閉,再打開再關閉,每打開一次燈就有種宿命之感。他邊說邊在我眼前晃動手指,似乎我是一個盲人。他的指甲縫里積聚著黑黑的煤泥,讓我有種想把他抱在懷中的沖動。

    他把寫給區隊的表揚稿拿來給我看,幾月幾日在趙隊長的帶領下掘進一隊完成掘進尺多少米,光榮地完成了組織上交給的任務。我啟發他,把里面的一些詞、句子斷開,再加幾個莫名其妙的詞語,就是一首詩了。報社的副刊很需要這些有點文藝范的表揚稿。他很勤奮,每天下班后都要寫三首詩。他想離開工作環境惡劣的礦井,既沒有好爹,也沒有好錢,只能靠自己了。

    胡楊每個星期都來找我,把新寫的詩大聲念給我聽,那些詩像剛剛出爐的烤紅薯,燙手燙心,還散發著甜蜜的焦香。我們在詩情的催發下談情說愛,他摟著我的腰,頭像一個嬰兒埋在我懷里,緊緊貼著我的胸口。有了愛的指引,我們很快掉進愛河中。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果然他的小詩接二連三地登在《礦工報》上,他憑著這些小詩得到區隊干部的重用,不用再背著工具下井,留在辦公室專門給領導寫表揚稿,再就是陪領導打打撲克,玩的時候想盡辦法輸錢。

    胡楊為了報答我這個伯樂,答應帶我去爬第六座烽火臺,從那里能看到蕭燕燕破敗的行宮,斷壁殘垣,她的皇帝丈夫就死在這里。皇帝死后,她和韓得讓馳騁沙場多年。那天的風很大,風把我們撕成兩面獵獵作響的戰旗,胡楊把我緊緊地擁抱懷里。沙塵暴將一把又一把的黃土硬塞進我們嘴里,和著各自的唾液把黃土面吞進肚子。沉甸甸的,有種吞金的感覺,但心里很踏實。

    烽火臺不僅是古戰場的遺跡,也是離天空最近的地方。

    我還曾想讓胡楊把我悄悄帶到他工作的地方,嘗試一下在幾百米的地下接吻。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撫摸著愛人的臉,尋找愛情的光明。胡楊一口拒絕了我,很認真地說,自古以來煤窯不許女人靠近,女人的身子不干凈,會沖撞了窯神。我笑他還是詩人呢,這么迷信膽小。胡楊冷冷地說,你親眼看到死人時,就不會認為這是迷信,窯工為了活下去,相信一切神,他們把老鼠也封為神。

    文學社里的小王編輯調到礦務局工作后,我向馬明提議把胡楊吸收為刊物編輯。奇怪的是,我們在一起接觸多了,關系反而疏遠了。最明顯的是,胡楊不再把他寫好的詩給我看,而是裝到信封里,貼上郵票,寄到全國各地。

    我和大劉是通過相親認識的,他哥哥的一個朋友和我一個單位,韓師傅問我,小王,想找一個啥樣的人?一線的下井工人想不想?我說,想。一家女百家親,一線工人掙錢還多。我深知文學是文學,婚姻是婚姻,結婚過日子和愛不愛文學兩不相干。

    大劉不喜歡讀書也不喜歡寫作,他的作品就是他的秘密武器。大劉的哥哥在運銷站工作,我和他便有機會在火車皮上談戀愛,在火車等待裝煤的過程中,完成一場轟轟烈烈的愛。長方的列車車廂是一個個露天棺材,我們從一口棺材跳進另一口棺材,在棺材里談死論生。我的左手比劃成一支槍,“砰”地一聲槍響,他臉上開出一朵燦爛的花。我一次又一次發誓這是最后一次,不能陷在欲望的泥潭里,可還是受不了他野性的誘惑,只要接到他的電話,便心慌意亂。

    有哨音響起,這是大劉哥哥給我們發出的信號,在火車的長嘶聲里,大劉拉著我的手,數著一二三,迅速跳離火車。我踮起腳尖鳥一樣張開手臂走在枕木上,那一刻我靈魂出竅,飛向遙遠的秦皇島。我是個有野心的姑娘,想離開這個地方,那怕是用自己的身體做火車頭。大劉答應我,結了婚帶我走遍全國。

    大劉的工資比同齡人高很多,是其他場面工人的二倍。我喜歡文學但并沒有被毒害,現實而勢利,很小就知道錢對我們家太重要了。大劉和我訂婚時,母親張嘴要了三千彩禮,他一口答應。我算是當年最貴的媳婦。母親拿著我的彩禮轉身給大哥定下一門好親事,女方長得端正大方,有一份長期工作。

    結婚的日子定下后,大劉帶我去德令哈看麥子。那也是海子的麥子地:白楊樹圍住的/健康的麥地/健康的麥子/養我性命的麥子!我答應他,看過麥子,就安安生生當個好妻子,和他過日子生孩子,再也不寫什么狗屁詩。六月,我們坐著火車來到青海,烈日炎炎,成片的麥子在風中搖曳。一株麥子,十株麥子,一百株麥子,一千株麥子,一萬株麥子,一億株麥子,它們在風中大聲吶喊,大聲哭泣,大聲唱歌。麥子的天,麥子的海,麥子的魂兒。當我看到鋪天蓋地的麥地時,忘記了我說過的話,心中還有一千首詩歌沒有寫出來。只要遠方的馬明一聲招喚,我會立刻跟著他浪跡天涯,在可以看到長河落日的農家小院里寫詩。

    可是馬明太遙遠了,愛情太遙遠了,只有大劉最真實。

    大劉的母親對我不錯,第一次上門就送給我一雙手工縫制的鞋墊,上面是一對交頸相愛的鴛鴦。我知道自己肯定是他們家的媳婦了。我和大劉結婚后雖然也吵架,但從來沒有動過手,我有自知之明,好女不和男斗。我知道我肯定打不過他,那么就不會激怒他。

    在雁門關附近遇到一起車禍,躺在路邊的人身上蓋著白布,估計是沒了。大劉車上的關公掛件在眼前晃來晃去,一會兒正面,一會兒反面。關公是武財神,既能保佑發財還能護佑平安,我也不知自己在知命之年遠走他鄉是對,還是錯?

    3

    通知里說學校公寓緊張,兩個老師一間房子。四十歲以后我經常失眠,還有打呼嚕的惡習,為了不影響別人,我沒有住在學校。我從網上在學校旁邊的村子租了一間民宿,有空調能洗澡,一個月只要500元。

    我們到達T城已經晚上八點多,民宿的老板一直等著我。她操著一口當地話,十里不同音,我完全聽不懂她在講什么,好在她能聽懂普通話。租的房子在三樓,大劉和我把東西搬上樓,然后出去吃飯。整個村子燈火通明,人潮涌動,旅店飯店電腦游戲房KTV,吃的玩的住的應有盡有。這個村子的經濟就是靠我所任職的大學支撐發展起來的。我們吃了當地有名的牛肉丸子湯和蔥花烙餅。丸子湯的味道一般。現烙的餅切成菱形小塊放在竹編的小筐里,脆脆的挺好吃。大劉吃完破例又添了一份,說回去在店里也要添上這個。大劉和我在礦上開著一家飯店。

    大劉視察完村里周邊的環境很樂觀,等我這邊一切穩定后,他的飯店也可以開在這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人吃飯。他讓我先來這邊打個前站,探探路。T城離省城只有三十多公里,在這邊買房子的話相當于住在大城市,房價還便宜。大劉這個人就有這個優點,什么事都考慮得周全,都往好處想。

    街上不時遇到手拉手的大學生,親親熱熱地從我們身邊走過,女孩子的長發飄在男孩子的臉上,男孩的手摟著女孩的小腰。這些學生們也在村里租房子住,長租或短租,提前過起二人世界。在一些不起眼的角落還有自助式的成人用品店,粉紅的燈光一閃一閃地誘惑著那些饑渴的心。大劉的眼神酸溜溜地落在他們身上,說年輕就是好,想做什么做什么。談戀愛也是學習的過程吧?大學生活結束,最起碼收獲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情。

    我在網上搜索過我將要任教的學校,是全省考研率第一的民辦學校,也是學費最貴的學校,一年一萬七千塊,再加上吃住,最少要三萬塊錢。三萬塊對一個普通家庭來說,不是一個小數目,可能是父母一年的打工收入。

    換了新環境就有了新感覺,那一晚我們兩個人的表現都不錯,大劉甚至把舌頭伸進我的嘴巴,像滑溜溜的有著蔥花烙餅香氣的泥鰍。原以為大劉要大干一場,誰知他心有余力不足,不到一分鐘就完成了工作,然后轉身睡去。我起來穿好衣服,打開電腦,開始寫小說。

    這么多年,我只有一件事堅持下來了,那就是一直在寫。我不再寫詩,它不能說謊。我選擇了另一種題材——小說,在小說里我可以謊話連篇,用一個個謊言講述真情實感的故事。

    4

    臘月里馬明穿著一身單衣單褲忽然出現在我面前,臉凍得青紫,上下牙戰戰地打著架。他一直這樣虐待自己,他稱之為挑戰極限。他認為人的身體里潛藏著巨大能量,而這些能量只有逼迫到極限才會顯現出來,所以他冬天從來不穿棉衣,即使零下二十度,也最多在里面加一條秋褲。

    對方只給馬明十五天的籌錢時間,馬明一直馬不停蹄地趕路,已經兩天沒有正經吃過東西。在小飯館,他狼吞虎咽地吃著醋溜土豆絲,紅燒豆腐,刀削面,嘴角掛著紅油。這次回來他還有一個變化,就是吃素,說素食能讓人頭腦清醒思維敏捷。

    馬明辭掉工作離開煤礦時,我們也是在這里給他送行的。馬明要去魯迅文學院上學,我們刊物的影響力驚動了上面,煤炭作協推薦馬明去上學,全煤炭系統只有一個名額。但也因為這個名額,他得罪了一些人,社里有些人覺得他中飽私囊,把好處都劃拉進自己口袋。文學社的榮譽是大家的勞動成果,憑什么只有他一個人去北京上學?單位的領導也不同意他去北京讀書,說工作多人手不夠,其實就是想收點好處費。魯迅文學院相當于黃埔軍校,要去最牛逼的文學院讀書,還要什么工作?馬明眼皮也不眨地辭了工作。他走的時候慎重地把社長的職位禪讓給我,讓我堅持兩年,兩年后他學成歸來一定重振文學大業。

    沒有了馬明,我拉不來贊助,搞不到紙張,找不到刻蠟板的人。稿源也沒有,社里的那些男男女女仿佛一下子從幻想中醒來,或是結婚生孩子過起小日子,或是拿著發表的豆腐塊,削尖了腦袋往官場混。人心散了,哪有精力時間寫詩。可文學社不能毀在我手里呀,我給馬明寫了一封又一封信,問他怎么辦?但他一直沒有回信。最后文學社只剩下我和胡楊兩個編輯,胡楊請我吃了一頓散伙飯,然后各回各家各找各媽。我覺得很對不起馬明,沒有為他守住最后的陣地。

    其實馬明從魯院畢業后不想再回到礦上,他和很多同學一樣留在首都發展,成為一名北漂。通過同學他認識了一個做生意的大老板,他們還結為兄弟,這單火車皮的生意就是朋友給聯系的。我哭著說,那文學社沒有了。馬明卻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散就散了吧。以后寫作的人會越來越少,這是大趨勢。文學會越來越邊緣化,最后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堅持,這一小部分人就是撐起文學天空的精英。當然,他也是精英的一分子,即使忙著掙錢,也沒有忘記寫作,他剛剛寫完一個小說《走京城》。

    我把婆家給的三千塊買衣服的錢借給了他,他伸手摸一摸我的頭,哥最多一個月就還你。我說我結婚前給我就行。我六月結婚,希望他能來喝喜酒,他一口答應了,說絕不會耽誤我的事,到時候他還要送我一件貴重的結婚禮物。我注意到他一點都沒有惋惜的意思,那感覺就是終于把我送到了別的男人身邊,就像完璧歸趙,完成了一樁交接心愿。

    三千塊錢不是個小數目,這么一大筆錢沒了,我也不打算隱瞞大劉,他知道馬明,我們文學社在礦上小有名氣。他說,三千塊錢買個放心,值了。放心什么,他沒說。

    夏日的一天,我穿紅著綠嫁入劉家,馬明并沒有及時還錢,當然也沒有來參加我的婚禮。一年又一年過去,一個夏天又一個夏天過去,馬明再也沒有出現。

    后來我知道,馬明不光和我一個人借錢,和我們所有的朋友都借了錢,說法都是倒騰火車皮,到俄羅斯做生意。這二十多年,朋友們聚在一起時,大家都會說起馬明還欠著他們錢,并把當時借錢的經過講述一遍,每講一次都會添油加醋地補充一番,不斷地加入更多的細節和想象。

    馬明這個人越來越像一部傳奇小說,由我們每一個人撰寫著,而他借錢不還,好像就是為了讓我們永遠記著他。二十多年過去,文學社里的三百多人走著走著都散了,有的連名字都想不起來了,只有馬明我們還在津津樂道。

    5

    我在大學里教創意寫作課,這門課在西方已有近百年的發展史,在我國大學里開設只有十幾年時間。最早是復旦大學,然后人大北師大等知名大學也開設了這門課程。對于寫作能不能教,一直是圈子里爭論不休的話題。以前,我也認為寫作天賦最重要,不過現在我的觀念有所改變,一個優秀作家除了天賦,勤奮和技巧也很重要。

    學校由六道紅色的大門組成,一層層遞進,富麗堂皇雍容華貴,學生們戲稱皇家學院。學校的學習氣氛好,我第一天走進校園就被那些備考的孩子感動,他們捧著書本在學院的林蔭道上來回走動,嘴里默讀或者大聲地背誦著。

    醍醐灌頂,那清朗的讀書聲讓我眼里一下子涌滿淚水,一匹野馬孤獨地奔跑了這么久,終于找到一塊歇息的地方。

    我向我的學生介紹我來自同城,同城是煤炭之鄉,因煤而興,因煤而殤。我還講了我們曾經辦過的刊物《烽火》,講我們的文學社,講我們的會歌,講我們的文學夢。當然,也講我們曾經的失敗和困惑。

    馬明口才好,組織能力強,在他的帶領下,文學社迅速發展壯大,周邊十幾個礦的文學青年踴躍加入。三百多名學員相當于六個班的學生,的確需要一個有能力的人才能管理得了。我們一起制定會員章程和條款,還制定了會歌,開始入會的條件是必須寫五首詩,后來我們不得不提高門檻,想加入文學社的要交十首詩。也想過收取會費,解決一下社里經費困難的問題,不過一直沒有實行下去,大家覺得把錢和文學牽扯在一起,似乎有點那個。文人可以食無肉,不能居無竹的,怎么可以赤祼祼地談錢?

    我們這些會員里做什么工作的都有,有一線下井工人,有農民輪換工,也有機關坐辦公室的,還有學校的老師,醫院的大夫,沒有工作的社會青年等等。文學社沒有任何活動經費,因此作品發表沒有稿費,編輯人員也沒有報酬,所有的勞動都屬于義務性的。

    馬明倒是一直想拉贊助,找一個有錢的熱愛文學的老板,最好是煤老板,他們從手指縫里抖幾顆炭粒子就夠我們花幾年。有一段時間馬明往小煤窯跑得勤些,拿著我們新出的《烽火》。許窯主是一位有文學情懷的中年大叔,善于仿寫古體詩,毛體詩,遇到馬明這個文學老師一口氣寫了十幾首,然后要在我們刊物上發表。我們幾個編輯原則得很,這樣的作品當然不能發表,但是可以幫他修改潤色。后來詩歌發表了,煤老板卻不講武德,沒給贊助費。原因是老板看到刊物后勃然大怒,質問我們怎么可以隨便改動他的傳世大作?

    除了結交煤老板,馬明還積極向組織靠攏,和礦上的宣傳部拉上關系,他眨巴著小眼睛和我們分析過,如果《烽火》由民辦改成官辦,就有合法名分了。就和正宮娘娘和小宮女一樣,娘娘生的孩子是皇子。

    而且公家如果肯接手文學社的話,我們也就有了活動經費,有了經費就能給作者稿費,有稿費當然就有寫作熱情了。還有可能把我們幾個編輯也接收了,幫我們解決一下工作問題,最起碼能把馬明安排了,他工大畢業后一直想進入宣傳部。他在井下一線工作,他是個技校畢業生,上成人大學屬于再次深造。

    不過從來利弊相當,如果文學社歸了礦上,說得不好聽點就是招安,梁山好漢的悲慘結局大家都知道,所以一多半會員不同意歸礦上。吃人家的嘴軟,以后刊物要發什么樣的作品就由人家說了算,估計都是人所共知的那些東西,真正的文學作品就被擠遠了。大丈夫可殺不可辱,我們怎么可以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而出賣文學社呢?

    拉不到贊助,又不肯接受招安,刊物辦得就有點艱難。沒有固定的辦公點,社里的辦公地址一直安排在馬明單身宿舍,舍友對他意見很大,經常偷拿我們的稿件上廁所。油印機是工會淘汰下來的,馬明發揮他技工的特長,買了幾個零件,動手修了修又能用了。印刊物的紙張也缺,當他知道有一個文學愛好者的爸爸是某礦的工會主席時,馬上熱情地把那個文學愛好者吸收為會員,并指導他在刊物發表了長詩,而那長詩其實只有五句話是愛好者自己寫的。

    雖然條件不好,馬明卻干得熱火朝天,他一直認為做的是一件有意義的事。他做事認真,或者說是天真的,在他眼里文學如雪山大士,純潔神圣且法力無邊。

    6

    學生到課率關系著老師的效績考核,為了防止逃課,有經驗的老師告訴我每節課前都要點名,偶爾在課中課后也點一下。總之,不能讓學生摸著你的脾氣規律,他們逃課的花樣多得讓你防不勝防,可以拿來寫一個又一個小說。有個學生明明白白地告訴我,老師,我不想聽課,準備考研。看一看他桌上密密麻麻的習題紙,我默許了。讓我想不到的是,這個學生期末考試寫的小說讓我眼前一亮,他也許應該當一個作家。

    站在階梯教室里,拿著記分冊點名時,有種指揮千軍萬馬的錯覺,那個叫蕭燕燕的女人騎馬奔馳時也有這種感覺吧?這個女人是自信的,相信自己會一統天下。但我是迷茫,不知我會把我的軍隊帶到什么地方。每喊一個名字,都會聽到一聲“到”,聲音清脆洪亮,他們的臉龐是那么年輕,眼神亮如星子。

    我的學生大都是00后,被稱為世紀嬰兒。我記得小時候大人們經常說2000年,我那時認真地算了一下,2000年時自己28歲,28歲的自己會是什么樣子?我想不出來,但我相信自己一定會成為棟梁之材。

    2000年我丟了工作,開著一家話吧,只有四平米大小。大劉從城里買了兩塊三合板,不舍得花錢請木工師傅,自己動手裝修。他把屋子做成四小隔,每隔放一部電話,再配上凳子,就成了簡陋的電話間。本地人打長途的不多,最多的是附近那些在小煤窯工作的外地人,四川人,河南人,甘肅人,其中四川人最多。曾有一個四川人說要送我點他們老家的茶,后來他死于一場透水事故,他老婆拿著幾萬塊撫恤金回四川改嫁了,而他的骨灰就埋在小煤窯附近的荒坡上。

    這些窯工成群結隊地出現在話吧里時很有氣勢,一副黑幫老大的做派。他們叼著煙,講著粗話,大聲咳嗽著,咳出的痰子彈一樣飛。人多電話少,一個人打完,另一個拿起電話接著打。電話間不隔音,打電話的人互相能聽到對方在講什么,為了聽得更清楚些,都大聲吼著。聽四個人操著不同的方言講話,如同走進一座迷宮,而我是一個神通廣大的女巫,掌握著他們的生活秘密。

    短途話費一毛,長途的三毛。電話公司給我提取百分之十的利潤,也就是一百塊話費我可以掙十塊錢。也有投機取巧的人,讓對方把電話打過來,雖然電信局那邊不收錢,可他占著電話線別人不能使用。話吧便有不成文的霸王規定,打電話接電話都收錢,而且價錢一樣。有個河南人和我理論過話費問題,我慢吞吞地告訴他,嫌貴就到別的話吧去打。我知道礦上所有的話吧都是雙向收費。

    那天下著大雨,話吧里沒有顧客,一個男人推門進來,四十多歲,背著一只背簍,里面裝著大米芹菜豬肉什么的。他把雨傘放在門邊,坐下來后,并沒有急著打電話,而是先抽了一支煙。他的一根手指纏著紗布,那紗布已經變成灰色。他一邊抽煙一邊瞥我,說他的女人跟著別的男人跑了,他要給朋友打電話把她找回來。找回來就打斷她的腿,這個婊子!他眼神兇巴巴的,似乎我就是那個跑掉的女人。從下午兩點到晚上八點多,他一直在撥電話打電話,把電話打給不同的人。每個電話的開始,都是告訴對方,他打了女人,女人跟著人跑了。

    雨停了,天黑下來,我要打烊了,催他走,他卻根本不搭理我。再催他,眼里就發出兇巴巴的光。我有點膽怯,到小煤窯下井的,來歷都很復雜,有的身上還背著命案。我的話吧雖臨街,但是八點以后路上也沒什么行人了,店里只剩下我一個女人。我看了一下計費器,他已經打了一百多塊長途電話費。

    我用店里另一部電話打給大劉,讓他下班過來接我一下。那個男人終于放下電話,我看了一下計費器,一百零八塊錢。他說他沒有帶那么多錢,只有十塊錢。說時帶著譏笑的口吻,他想激怒我。我說出門在外都不容易,十塊就十塊吧,以后有了再送來。我從他的手里拿過那張皺巴巴的錢時,男人顯然吃了一驚,這么容易就讓我屈服了。他眼里的邪火更旺了,逼上來幾把就撕開我的上衣,扣子落在地下四處蹦跳著。我的身子被卡進電話的小隔里,他死死地抓著我的兩只手,我的臉緊緊地貼在墻上,墻皮擦得我臉頰生疼。他從后面進入,并且一插到底,不留一點余地。

    事完之后,他捧起我淚水模糊的臉,親了我一下奪門而去。我把躺倒的凳子一把把扶起,我記起了馬明的話,他說哥不想毀了你。

    給大劉的那個電話根本沒有打通,大劉在井下工作,八百米的地下,他根本接不到我的電話。

    我不知那個男人為什么還會來話吧打電話,難道真的把我當成了離家出走的妻子?

    他太自信了,當他又一次來到話吧,大劉守株待兔,用一把鋒利的刀擊碎了他的自信。大劉一刀刺進他的大腿,血流如注。男人被鑒定為二級傷殘,大劉因故意傷害罪被判三年刑。半年后,他把離婚協議書寄給我,他和馬明的觀點一樣,不能“毀了”我。

    三年的時間我寫出一個又一個小說,對于男人我倒是敬而遠之了,并不是刻意地要潔身自好,而是對他們沒有了激情和愛。三年里心中難受了,就去馬明母親那里坐坐,買點東西,留點錢。老太太把從街上花兩元錢買的一雙機器繡花鞋墊塞給我,上面繡著“一帆風順”。老太太眼花了,納不了鞋墊了。

    大劉從監獄出來后,沒有地方可去,我把他接回了家里,我們誰也不提已經離婚的事。大劉的工作丟了,他在井口邊開了一家飯店,賣羊雜油餅。礦上最普通的早餐。大劉每天早上四點去貨棧的批發點,把羊內臟買回來,心肝肺腸子肚子,還有新鮮的羊血。腸子肚子清洗起來費勁兒,撒上堿面和面粉不停地揉搓,最后把上面的那層油脂扯下來,也不能洗得太干凈,羊雜吃的就是那股腥膻味。收拾好放到大鍋里,加入蔥姜蒜花椒八角桂皮香葉豆蔻,大火煮開,小火慢燉,一個小時后撈出來,晾涼切成細條備用。這幾年人們都注意起健康問題,內臟的膽固醇太高,便另加了豆腐粉。豆腐切成大片,蒸成蜂窩狀,再切成條放入肉湯里。豆腐的每個孔都會吸滿湯汁和香味,吃一口香得舌頭都掉了。

    7

    說實話學生們還是給我面子的,沒怎么在課堂上為難我,點名的時候人數也不是差太多。如果有督導聽課,我提前給班長發一個消息,這一節課到課率百分之百。這算是泄密,或者是作弊?我說大家歡迎督導老師來聽課,同學們拍巴掌我也拍手。這又是一條暗語,相當于再次強調。學生們聽話地把手機收起來,課堂上師生互動也不錯,他們積極回答我提出的問題。作為回報,我在記分冊上做一些加分記號,平時成績占總成績的百分四十,他們還是在意平時成績的。

    偶爾有學生會幫朋友簽到,叫到別人的名字時喊一聲“到”。朋友義氣嘛,只要人數不是差得太多,我就睜一眼閉一眼,不逃課的大學生不是好學生,他們這樣的年紀有點小動作是難免的。如果一天到晚聽話地坐在教室里,估計以后也是經不起磕碰的,太聽話的孩子不會有大出息,而且容易出問題。我當然不想磨掉他們的棱角和個性,希望他們能有自己獨特的想法和行動。

    來應聘老師之前我沒有想到,創意寫作是通識課,占2個學分,也就是說學校里所有學生都要上我們這門課。全校兩萬多名學生,都會成為我們的學生,但創意寫作這門課到底會給他們以后帶來什么,誰都不知道。從2012年到現在,學校開設這門課已經十年了,十幾萬學習過創意寫作的學生走上社會,他們現在的生活怎樣?創意寫作是否影響過或者給他們的生活工作帶來什么幫助?

    有課的時候我會盡量早點吃飯,一個雞蛋,一杯牛奶,半飽是最好的狀態,講課時頭腦也清醒。還有不吃有刺激性氣味的食物,豆制品也不吃,因為會產生脹氣。

    喝一杯咖啡,漱一漱口,然后抹一點口紅,換好衣服帶著筆記本走向學校。為了避免麻煩,我會把紅色絲帶的工作牌掛在胸前,有些張揚地穿過大威村那條擁擠的馬路。學校的保安已認識我,不必再出示手機上的行程碼。我也乖巧的,把口罩早早戴好,把手機里的健康碼準備好,這樣就會省去很多麻煩。剛來的時候,進校門時總是手忙腳亂,不是查不到行程碼,就是忘了戴口罩。

    那天課件上準備好的內容已經講完,剩下幾分鐘我想再講點什么,便和他們聊了聊就業問題,很多人做第一份工作時不一定滿意,但為了生存下去,又不得不去做。做一份不喜歡的工作,當然是痛苦的無奈的,但還是要堅守你的人生理想,當有一天你不用為了生活出賣自己的自由時,便可以再去追尋自己當年的夢想。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見,我很喜歡和他們這樣交流。

    下課后我關閉投影儀,關閉電腦拔下U盤,收拾桌上的課本粉筆頭,如果時間來得及的話,我還會擦掉黑板上的板書。有幾個學生和我打招呼,我笑著回應他們。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站在教室外向里面張望著,估計是下一班的學生要用教室了。

    女孩子們進教室的第一個動作,就是不停地扇著手,我聽到有人悄悄說,怎么這么難聞啊,是什么味兒?我看她們一眼,剛剛離開的可是我的學生,出于本能我有點護短。

    我教的是機制班,清一色男孩子,八十多個男生聚在一起,散發出的氣味當然濃烈了。他們剛剛坐過的位子,肯定也殘留著體味,甚至還留有他們的體溫。女孩子抽著鼻子一臉嫌棄的樣子,但可能正是被這種氣味誘惑了,心智大亂呢。動物們尋找伴侶時用尿液畫一個圈,證明這塊領地是自己的,人類也有動物的這種本能吧?也許口是心非,嘴上說討厭,心里卻暗生歡喜。

    馬明當時宣布要結婚時,社里所有暗戀他的文藝女青年都黯然神傷。馬明的眼光果然與眾不同,他找了一個來自呼倫貝爾草原的女孩子。他們是通過詩結緣的,女孩讀到他發表在刊物上的詩,就主動寫信給他。

    聽到馬明要結婚的消息,我心里塞著一個硬木塞子,死死地抵在那里。他們的婚禮在大草原上舉行,因為路途遙遠,社里沒有一個人去參加他的婚禮。那個生活在草原上的姑娘叫什么阿拉坦那木其,名字很長,我們也沒有人記住,只是叫她呼倫貝爾。似乎呼倫貝爾大草原上,所有的女孩子都是馬明的老婆。

    馬明結婚后,并沒有把呼倫貝爾帶到礦上,只是利用探親假回去住幾天。他們兩個人在草原上騎馬,放牧,喝奶茶,吃手抓羊肉。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多么詩情畫意的地方。生活在這里的姑娘,個個像格桑花一樣美麗純潔。

    我們從馬明嘴里得知,呼倫貝爾懷孕了,后來生下一個牛犢一樣結實的男孩,那孩子轉眼間就一歲了。我們這些文學女青年,給孩子買衣服買吃的買玩具,讓馬明帶到草原上,他的兒子也是我們的兒子。

    呼倫貝爾太遙遠了,遠得讓女孩子們忘記了社長是有媳婦有兒子的人,在女文青眼里他還是個單身。他可以和任何一個女孩子談文學談愛情,那個草原上的姑娘手再長也伸不到礦上來。

    愛情是天地間最鋒利的寶劍,遇神殺神,遇魔降魔,女孩子們從不認為馬明欺騙了她們的感情,她們為馬明總結出一千個必須結婚的理由,還有一千個和他相愛的理由。

    馬明在礦上廣為流傳的是他和馬曉曉的故事。馬曉曉是單身公寓的一位服務員,一米六的個子,姣好的容貌,可惜耳朵失聰,需要戴助聽器,但不是啞巴。據說,是小時候發高燒把耳朵燒壞了。馬曉曉在公寓里有個綽號叫馬馬兒,無論這匹馬怎么殘疾,在男人眼里也是一匹可愛的小母馬。很多人惦念著她的身子,私下還傳說她床上的功夫好。有天忽然傳出,馬曉曉和馬明在談朋友,馬明還放出狠話,馬馬兒是他的人,誰也不能動他的女人。大家目瞪口呆,馬明說他這是以身飼虎。眾人好不明白,明明是馬呀,怎么成了虎呢?

    馬馬兒后來嫁給一位從農村來的輪換工,輪換工到期被礦上辭退后,兩個人在市場拐角開了一家理發店。馬明經常去理發,一點也不避諱曾經和馬馬兒談過朋友,那位輪換工就是我們編輯部的胡楊。

    8

    作為學校的特色,每位作家崗的老師還要額外帶一個作家班,一個班只有十幾位學生,稱為小班。這些學生從6000多名新生中選出,大概有80多個。院長告訴我,這80多名學生,可能會有一兩個發表過作品,有時甚至一個都沒有。

    正式開學兩個星期后,創意寫作的作家班也開課了。我門下招了16個弟子,12個女孩4個男孩,沒有理由地喜歡上他們。雖然那幾天我趕著做大班的課件很累很忙,可只要看到他們,所有的不開心就沒有了。

    為了這次見面,我很隆重地穿上裙子,穿上新皮鞋,那皮鞋很漂亮,鞋面上有一朵棕色花。臨出門時又涂了亮色口紅,讓自己看起來更精神些。去得早了點,但教室里已有兩個孩子,他們喊我老師,我和他們招手致意。我不知道這些孩子為什么會選我做他們的老師,但我從心里感謝他們,他們是我的第一批真正意義上教授寫作的學生。

    教室里的桌子圍成U形,學生們坐在一起像開茶話會,這種上課的氛圍更容易和學生親近起來。可教室里投影儀又和我鬧意見,電腦怎么也打不開,還一直滴滴地報警。我有一點點心慌,但又不是特別慌,我知道我能解決了這些問題,如果投影儀一直不能使用,我就給大家講一節沒有PPT的課。大概也是新鮮的吧,純粹在黑板上寫板書。打電話叫來一個管理維修人員,問他怎么辦?他帶我又去申請了一間教室。

    人和人的相逢是一場緣,我和這些孩子大概也是一種緣吧,我從三百多公里外的同城趕來,他們從全國各地趕來,結一場師生緣。我選了一個河南小姑娘做班長——哦,不是我選的,是她毛遂自薦。我本來是想選一個男孩子的,那個男孩子很愛說話,看上去也很機靈,但是他推推讓讓,河南小姑娘便自薦了。小姑娘和我母親有相同的名字,我告訴她,我的母親也叫月娥,小姑娘笑著說,我這個名字很有年代感,可以當奶奶了,大家都笑了。我先讓他們做自我介紹,為什么要報作家班?喜歡寫小說嗎?以前讀過些什么書?在你們眼里小說該是什么樣子?他們每個人的理解和回答都不一樣。

    我是他們的寫作老師,可是一年的時間里,我能教給他們多少東西呢?我不知道。我要把他們帶到一個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而這也是我日日思考的問題。

    其實這么多年,我一直想弄明白,寫作到底帶給了我什么,它給我的影響是什么?

    作家班的楊慧送給我一本她新出的詩集,是自費印刷的,花了3000多塊。她還是一個學生,沒有經濟收入,花3000多自費印一本沒有書號的詩集,應該算是一筆可觀的花費。我和她平時聊天,知道她家里的一些情況,她是從農村考出來的,父親閑時在城里打工,農忙時回村種地。她是學生會的干部,說她打算考選調生,出了書就可以在政審時加分。

    下課從學校的二食堂穿過的時候,頭頂上傳來一陣背書聲,我抬頭看到天臺上站著一個男生,穿著白色體恤,上面印著夸張的圖案。他旁若無人地讀著英語,讓我想起當年從洗煤廠一躍而下的那個年輕人,他們年紀相仿啊。

    回去的路上沒有路燈,我獨自一人走著很安靜,聽著自己的腳步聲,撲通撲通地散落在風中。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獨自穿過黑漆漆的路,走向自己想要的生活。在五十歲的時候,開始了和自己以前完全不同的一種生活,雖然我焦慮不安,可內心里還是喜歡的。我現在只做兩件事,認真寫作,認真教書。

    9

    我在T城工作后,和大劉開始了兩地分居的生活,我每星期五的晚上十點坐高鐵回到同城,大劉開著他的二手東風雪鐵龍把我接回家。大劉夸他的車是寶車,油氣兩用,有個綽號叫“開不爛”。大劉一個人開飯店很累,晚上要把第二天早上的食材準備好。我和他說不用接了,打個車也就十幾塊錢。大劉卻堅持要接,我也就不多說了。在一起這么多年,這點默契還是有的,那年的事讓他成了驚弓之鳥。

    晚上同城的夜景不錯,坐在大劉身邊,彼此講著一星期的事,我講我的學生,他講他的食客。大學生和食客的信息,在我們兩人嘴上不時交換著。

    大劉講他有一天在店里遇到了馬馬兒和胡楊,他們回礦上看她媽媽。馬馬兒的爸爸去世了,母親一個人生活著,她想把老母親也帶到北京去。可老母親在這里住慣了,鄰居們都熟悉,也吃慣了大劉的油餅,不肯跟著女兒走。馬馬兒讓大劉幫她去勸勸她媽媽,大劉就把做豆腐粉油餅的方法教給馬馬兒,讓老太太跟著她去了北京吃這一口。他臨末說了一句,想不到馬馬兒變得那么漂亮,穿著裙子化著妝,一點也不像五十歲的人。我便笑著問,我很老了嗎?

    蕭太后并沒有保佑生活在這個地方的子民,過度開采使煤炭資源匱乏,四臺便成了破產礦,五千多名工人開始分流,礦上的家屬也搬走了,店里的生意不太好,大劉想把店開到T城。

    1998年發生金融危機那年,胡楊帶著馬馬兒離開煤礦去北京發展,據說北京理一次發要一百元。他們走后,我們差不多有十多年沒有消息,他們剛去北京時倒是給我留過地址,只是我們有什么重要事要給對方寫信呢?好像也沒有。網絡發達以后,我和馬馬兒他們聯系上了,先是QQ后是微信,把這些年各自的經歷講完,就沒什么再可說的了。胡楊在北京發展得不錯,有房有車有公司,也算個有錢人了。他在一家出版社當總編,這么多年還是沒有離開文字工作。

    近水樓臺,他說你好好寫一個長篇,寫完了我來給你出版。這可是天大的人情,我知道這幾年出書難,出書貴,光一個書號就六萬多,還不算其它費用。胡楊也算夠哥們了,但我從來沒打算寫長篇。

    有天晚上馬馬兒在微信里問我有沒有馬明的消息?我說沒有。她說,剛剛她和胡楊在一家飯店吃飯時遇到一家三口結賬,那個男人和馬明很像,可等他們追出去,已經找不到人了。我說不會看錯吧?他老婆孩子不是在呼倫貝爾嗎?馬馬兒說,馬明根本就沒有結婚,呼倫貝爾是他小說中的一個人物。那兒子呢?我不甘心地追問。兒子是他從照相館找來的照片,馬馬兒回道。

    以后成了習慣,每次聊天時都會說幾句馬明,這家伙估計是出國了,娶了一個金發碧眼的俄羅斯女孩,生了七八個混血兒。或是成了煤老板,一擲千金的那種,買房一棟樓一棟樓地買。要不就是死了,死在他向往的呼倫貝爾草原上,骨頭和肉都喂了老鷹。

    胡楊說,也許馬明哪兒都沒去,一直就生活在四臺礦的某個角落里,只是故意躲著咱們。

    不知為什么,楊慧忽然退出了作家班,雖然我找她聊了兩次,可她只是說,要準備考選調生,因為課太多,忙不過來。我覺得多少和一個男孩子有關系,不過這不是我管理的范圍。學生退班,讓我很失落,我的十二釵少了一釵。院長說來去自由,由他們吧,這種事強求不得。

    晚上,我一個人在小酒館要了半盤牛肉,還喝了點酒。

    10

    去T城的高鐵上一個穿白羽絨服的男孩子,一路上小心地呵護著手里的鮮花。他臉上有隱隱的笑意,是從心里往外溢的那種笑。我在旁邊悄悄地看著他,不知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子會收到這份禮物?

    男孩和我一起在T城下車,向車站的工作人員出示行程碼,身份證。天氣挺冷的,男孩子細心地把圍巾摘下來蓋在花上。出了站,他急急忙忙地打車走了,他的花大概怕冷。

    在學校門口,我再次遇到火車上的男孩子,他拿著花焦急地等待著。疫情期間,學生一直是封閉管理,出校要和輔導員請假,還要在校網上申請。一個穿淡粉衣服的影子飛一般地跑來,男孩子隔著柵欄緊緊抱住她,旁若無人地吻著她。那個女孩子,竟是我的學生楊慧,我慌忙地離開了。

    創意寫作的期末考試是讓學生寫一篇三千字的小說,我有三百多學生,相當于幾天內要讀完幾部長篇小說。他們的小說千奇百怪,什么樣的故事都有,寫小說的方式也多種多樣,這就是我教授的結果?我啞然失笑,把學生的試卷小說讀完,自己的寒假生活就開始了。多年沒有享受過寒假了,我又仿佛回到學生時代。

    校門口都是拉著行李箱的學生,這些學生平時似乎藏在什么地方,現在忽然冒出來了。他們四個人一組,四個人一組地迅速乘車離開。出租車根本叫不到,可我已經買好回同城的車票。直到差二十分就要開車時,才有一輛出租車來,還是四個人拼車,學生把副駕的位子讓給了我。

    坐在司機旁邊,他轉臉時我吃了一驚,他竟有一張和馬明相似的臉。當然他不是馬明了,他還很年輕,只有二十多歲的樣子。掃碼付費時,我悄悄拍了一張司機的相,看著手機里的照片,我一直強忍著不讓自己出聲,好不容易堅持到上了火車,等車開了我躲到洗手間,一邊洗臉一邊哭泣。原來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著這個人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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