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3年第2期|馬拉 :大藝術家(節選)
導讀
兩位畫家,一個是南方城市鐵城中生活安穩的原住民,遠離圈子做了一名寂寞的畫者,另一個南下鐵城奮斗經營,以外來人的身份成為本地美術的代表人物。在同一片土地上,在聲名不顯中,兩位藝術家結下了真正的友誼,最終不免分道揚鑣。
大藝術家
馬 拉
趙介休和孫敬之稱得上好朋友,這在鐵城人人皆知,算不得什么稀奇。發跡前,每隔幾天,趙介休提著酒肉,沿著石階小巷去找孫敬之。孫敬之家住河邊,出門走幾步,便是一條河水。以前,還有人在河里洗菜洗衣服,現在沒了。倒不是河水不干凈,人懶了。要洗衣服往洗衣機里一扔了事,洗菜站在廚房水池邊,洗完就能入鍋,省了來回走的工夫。方便是方便了,孫敬之還是有些留戀。早些年,老婆在河邊洗衣服,他在門口看著,心里滿是歡欣。等老婆洗完衣服,直起身來,用手抹一下臉上的水珠,沖他一笑,那就不僅是歡欣了,整個人都體貼舒服了。他住的老城區,剩下的河涌不多,都埋在了路面下,流經他家門口的這條,作為老城區的景觀和念想保留了下來。為了這點念想,孫敬之舍不得搬,這條水看著他長大的。偶爾,孫敬之搬條小板凳,坐在河邊釣魚,收獲多不大,一個上午能釣三五條,大大小小的。他意也不在魚,雖說這岸邊的榕樹、舊房子和香蕉看了幾十年,再看,還是喜歡。釣到魚,有時他直接扔回水里去,有時也拿回家。這些年,河里的羅非多了,以前這玩意兒少。他有好幾年沒在河里釣到鱸魚了。上次釣到那條鱸魚,有兩斤多。殺了一看,覆膜像是涂了一層水銀,鰓子也是鮮紅鮮紅的,沒一絲黑雜。這是條好魚。他給趙介休打電話,叫他來吃魚。趙介休在電話里笑,這是條什么魚,勞您動這么大的駕?孫敬之說,你來。趙介休說,來,當然來。孫敬之約趙介休吃飯,有,但是少。但凡孫敬之約飯,只要沒有非常特別的情況,趙介休都來,也不問緣由。那次,孫敬之打電話,語調里有點興奮,過來吃魚,我釣的,兩斤多的野生鱸魚。那會兒,河里鱸魚還有,一年總能釣到一兩條,只是個頭這么大的少。那頓飯,孫敬之和趙介休吃得愉快,酒也喝得不少。
孫敬之家的院子,以前,趙介休常來。他喜歡那個院子。和孫敬之不同,趙介休是外地人,用現在流行的官方稱呼,他算新鐵城人。這個稱呼,趙介休不大喜歡,用了新舊,還是有了區別心,到底還是沒把你當自己人。相比較隔壁的深圳,僅從稱呼上就見出了高下,同樣是外來人口,深圳說的是“來了就是深圳人”,聽著就讓人心暖。換在以前,趙介休介意,現在不了。對他來說,這已經不是個事兒。用他常說的話,如果你是重量級選手,就不要把自己拉低到輕量級的水平,你和他計較,你就輸了。拳王永遠不會和路邊叫囂的蠢貨動手,你一動手,就是給他臉了。剛來那會兒,趙介休才二十歲出頭,分配到鎮上當老師,正經的分配。從長沙到鐵城,趙介休有點不適應。雖說離得不遠,整個環境不一樣了,最重要的是語言完全不同了,氣候倒還是其次的。趙介休尤其受不了鐵城排外。在他看來,鐵城算個什么東西,不過是仗著改革開放的勢頭,換在以前,這兒連流放的犯人都嫌棄。話是這么講,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你到鐵城畢竟是來討生活,你祖上再闊氣也救不了你的急,人家祖上再破落戶,這會兒闊氣起來了。剛來鐵城,趙介休去市場買菜,賣菜的老頭老太太不搭理他。偶爾搭理,還是操著一口鐵城話。白話本就不好懂,作為白話方言的鐵城話就更難懂了,趙介休一句也聽不明白。每次買菜,他連要給多少錢都聽不明白。只好估摸著,掏出大票子,人家找多少算多少。后來,總算學會了幾句,勉強能買菜了。不學還好,一學更氣了,人家掙他的錢也就罷了,還一臉看不起,一口一個“撈仔”,一口一個“番薯佬”。趙介休氣得連菜市場也不去了,也堅決不肯再學白話。他說,這他媽也太欺負人了。幾十年過去了,世道變了。如今的鐵城,基本以普通話為主流。很多本地的孩子,也不會說鐵城話了,從小在學校里說普通話說慣了。多年后,和本地人聊天談事,如果人家用鐵城話,趙介休會禮貌地提醒,不好意思,我聽不懂鐵城話,麻煩你用普通話。這當然是個幌子,在鐵城生活了這么多年,還討了個鐵城老婆,他早就能聽得一清二楚。之所以這么說,還是當年的那口氣在。孫敬之也是本地人,他倆能成為好朋友,有原因。第一次看到趙介休的畫,孫敬之喜歡。他兜兜轉轉托人找到趙介休,特意約了趙介休吃飯,用蹩腳的普通話表示仰慕,還對鐵城美術界的盲目自大、沾沾自喜提出激烈批評。這話,趙介休聽著舒服。尤其是看孫敬之說普通話,說一句像硬吞幾個螺絲,脖子都梗硬了,那股艱難勁兒,讓趙介休覺得受到了尊重。兩人交往久了,趙介休知道,在鐵城美術界孫敬之是個異類,他身在圈里,就像一條鲇魚,攪得周圍不得安寧。他也知道,只有和他在一起,孫敬之才會硬著脖子說普通話。趙介休領情。彼此有了認可,成為朋友就成了自然的事兒。再后來,趙介休對孫敬之說,你說鐵城話吧,我聽得懂。孫敬之問,真懂?趙介休說,真懂,我又不笨,來了這么多年,怎么可能還聽不懂。孫敬之說,我還一直以為你聽不懂。趙介休說,那是做給別人看的,你不是別人。兩人再說話,各說各的,趙介休長沙話,孫敬之鐵城話,倒也很是有趣。在鐵城,趙介休就這么一個本地人朋友,夠了。
熟了之后,趙介休也不客氣,時常去孫敬之家里,找他聊天喝酒。那會兒,兩人也都還年輕,孫敬之父母還健在。二老在鐵城待了一輩子,以前沒見過外地人,不要說外地話,普通話他們都聽不懂。那一代的老人,多是如此。剛開始,二老對家里時不時來個“番薯佬”還有點不適應。見了趙介休雖也給個笑臉,話卻不怎么說,他們說什么趙介休聽不懂,趙介休說什么,他們也聽不懂。來的次數多了,彼此能打上招呼了,別別扭扭地說幾句簡單的話。趙介休人聰明,又風趣,喝了點酒更是滑稽,二老喜歡。要是趙介休有事,十天半個月沒來,二老還問孫敬之,阿休怎么好久沒來了?有了這層關系,兩人來往更加密切。趙介休看著孫敬之孩子長大,結婚。看著二老從壯年變老,過世。趙介休喜歡到孫敬之家里聊天喝酒,絕無省錢之意,他是真愛這個院子。和鐵城傳統人家一樣,孫敬之家院子大,里面種了一棵枇杷,一棵龍眼,還有一棵荔枝。香蕉沒種,門外就有。院子大,地面鋪的水泥,灰白的一層,時間久了,有了土色,還有地方起了苔蘚,墻上就更不必說了,摸上去軟軟的一層。這院子讓趙介休想起他家,雖然里面種的東西、擺設都有不同,家的氣息是一樣的。有時來得早,兩人各搬一張凳子坐河邊釣魚。一邊釣魚,一邊說話,也抽煙。到孫敬之家,趙介休多是一個人,到了之后,要是想起了誰,再叫一個兩個,多了就不叫了。三四個人圍著張小方桌,桌上擺滿了酒菜,吃著喝著,風就算有些熱氣,那都不是事兒了。趙介休話多,孫敬之話少。喝起酒來,趙介休氣勢大,真要喝起來,他喝不過孫敬之。頭幾次,趙介休還不服氣,他怎么可能喝不過孫敬之?一定是過程出了問題。時間久了,他知道,不是過程問題,純屬實力問題。孫敬之端杯不急不躁,卻絕不偷奸耍滑,養金魚的事情是絕不干的。除開酒量大,持續戰斗力也強,只要趙介休愿意,孫敬之可以一直陪著,陪到他趴下為止。年輕時一起喝酒,喜歡臧否人物,總說這個好,那個不好。趙介休當著孫敬之的面罵過不少人,也有懷才不遇的委屈。他也為孫敬之抱不平,這么大的才華,連個市美協理事的名分都沒有,這也太眼瞎了。孫敬之聽著,也不反駁。趙介休說,你就是太驕傲了,眼里沒有人。孫敬之說,那你算什么?趙介休說,有些東西,還是要爭取的,今天的藝術家和以前不一樣了,沒有名聲,你什么都不是。孫敬之一笑,你說得對。趙介休說,我不知道你是真心還是假話,要是真話,既然你認為我說得對,為什么不去做?你有這個條件。孫敬之說,我還是喝酒吧,有些事我做不來。趙介休說,你還是生活得太安逸了,沒有動力。你要是像我一樣,你就有動力。光身一條到了鐵城,什么都得靠自己。孫敬之說,人和人不同。趙介休說,哪有什么不同,你這是一世不愁,無所謂了。有地有房有分紅,你得的,我辛辛苦苦都得不到幾分。孫敬之說,你跟我說這個有什么意思。趙介休說,那不說了。
等人到中年,趙介休早從鎮上到了市里,成了鐵城美術界頭面人物。只有孫敬之,還住在老院兒里。趙介休還是隔幾天去找孫敬之,話題不覺早已變了。從臧否人物到交流技藝,再到隨心所欲隨意枝蔓無謂寬窄自由爛漫,這都是時間結出來的果實。一日,趙介休照例提了幾盒燒味,又買了一斤上好的肥牛,讓店家調好味。再去海鮮檔口,挑了兩只當季的青蟹,正是膏肥肉滿的時候。孫敬之喜歡吃蟹,也有耐心。吃完一只蟹,擺出來那殼兒,還是完整的一只。那種手藝,趙介休羨慕了一輩子。他也喜歡吃蟹,吃得沒耐心,大小的碎殼兒攤了一桌子,沒個看相。不止一次,他對孫敬之說,就不說別的,光吃個螃蟹,都能看出我倆的不同來,你耐心干得細活兒,我沉不住那氣。到了孫敬之家里,趙介休把牛肉和蟹遞給孫敬之,又找了碟子,把燒味擺了盤。燒味還是那幾樣,脆皮五花肉、燒鵝,外加一份白切雞,都是鐵城常見的吃食。一二十年吃下來,趙介休愛上了這個味兒。除開湘菜粵菜,別的菜他吃不進去了。偶爾,趙介休也買個麻辣鴨脖、鴨掌什么的。趙介休吃得津津有味,孫敬之拿起來咬上一小口,連連吐舌頭,這么辣,你怎么吃得下去?他得喝半杯水涮涮那辣味兒。這還不是最緊要的,緊要的是魚。趙介休自恃湖南人,洞庭湖邊長大的,吃魚不說天下無敵,那也是挑剔講究的。到了鐵城,吃過鐵城各種清蒸魚,他服了輸。更厲害的是隔壁順德,順德人有句口頭禪“出了順德不吃魚”。以前,趙介休覺得這是吹牛。等有一天,他出了廣東,外地的清蒸魚,他也吃不下去了。這才服了順德人做魚的厲害。孫敬之菜做得好,尤其是蒸魚,更是一絕。同樣一條常見的草魚,孫敬之蒸出來,細嫩軟滑,魚肉晶瑩透亮,有玉質。他蒸出來,魚肉白森森的,像是水洗后沉下來的石灰,一入口,柴。他還記得前些時,孫敬之在門口釣了條兩斤多的鱸魚,打電話叫他來吃,那條魚,孫敬之用了心,蒸得分秒不差。他還想著魚,孫敬之炒好了牛肉出來,又進去端出一盤姜蔥炒蟹。那蟹炒得,三個字,說不得。為什么說不得?看著盡流口水了,一張嘴,怕口水掉地上。桌上還有兩個青菜,燙的生菜,臘腸炒芥藍。等其他人吃完了,孫敬之和趙介休收拾了桌子,把剩下的菜理理擺好,端到院子里。他倆準備好好聊天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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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拉,1978年生,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等文學期刊發表大量作品,入選國內多種重要選本。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余零圖殘卷》等五部,中短篇小說集《鐵城紀事》等四部,散文集《一萬種修辭》,詩集《安靜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