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3年第2期|王嘯峰:暗夜公路(節選)
導讀
因為不育,許大寶和張水香按照民間說法“抱子得子”,收養了我這個有小兒麻痹癥的男孩,后來果然又生了弟弟許小銀。許家家境貧寒,養活全家非常吃力,養父母對親兒子的偏心愈發明顯,而我則在一系列變故中,和這個家庭漸行漸遠。
我背個大包,拐杖點地,垂頭朝前走。今天就到臺灣老板的限期了。我想了很多辦法。感覺背包要把背壓塌。
許大寶跟在我后面。前晚,氣血上涌倒地后,他一刻鐘才緩過來,后遺癥就是左腳崴了。臺灣老板沒找成。一天一夜,他基本沒睡覺,我把吃喝端給他,他都只是草草應付幾口,眼睛又轉向大門。明知盼望的事不可能發生,可他還是直勾勾地注視著門。昨晚,他突然把頭轉向我,問我借一根拐杖。他接過拐杖走出門時,我似乎看到他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
他出去很久。我探出頭,俯瞰熱鬧的城中村夜景。路邊攤桌邊斜放著一根拐杖。許大寶身邊圍著一群赤膊穿短褲的人,他們正指指點點說著什么。拐杖被遺棄,當我發現自己更擔心拐杖時,有點不好意思?;剡^頭來,我繼續思考還債辦法。
“幾點的車???”許大寶拖著箱子問我。他已經不用拐杖了。
“快到車站了?!蔽壹涌炝四_步。
零點過后,許大寶進屋。一聲不吭,鋪席躺下。一整夜,我沒怎么睡著。他翻身、伸腿的聲音沒停過。天一亮,他把我叫起來說:“我要回去,今天就走。”說完,獨自整理行李。
“你送我去火車站吧。”許大寶拿到火車票仔細察看。而我在購票服務站沒買兩張汽車票。
“汽車直接到火車站廣場,你拿好火車票和身份證,在檢票口進去就行?!蔽覜]松口,反復關照他怎么進站乘火車。
剛走到站臺,汽車就來了。許大寶猶豫著接過背包,張望汽車車廂,見空了不少位置?!把a張票,你送我過去吧,我身體不好,惡心、頭暈?!?/p>
我有點火了,過不過得了今天這關還很難說呢。許大寶還想浪費我時間。“火車上吃的干糧和四罐啤酒我放到背包最外層了,你拉開拉鏈就看得見?!?/p>
他見我堅決不上車,磨蹭到最后一個上車。剛坐下,汽車就啟動了,他模糊的臉一晃而過,我似乎看見他舉起右手擺了擺。
不過,我一回身就忘了這個動作。我急著趕回廠里,跟臺灣老板討價還價。其實,我腦子里只是形成一個新營銷計劃,不知道籌碼分量夠不夠。
“你一分錢都還不了,居然還敢來跟我談?今天必須把錢還清,不然讓你也去吃牢飯?!迸_灣老板讓秘書把我趕出辦公樓。
我垂頭走在工廠圍墻的陰影里。一輛接一輛廂式貨車從我身邊駛過,帶起一陣風和塵土。明天起再也看不到這樣火熱的場景了。我索性癱在地上,灼熱的柏油路面烤著我殘疾的腿。
??!殘疾,我是殘疾人??!我迅速在腦子里過了一遍事件經過。許小銀如果把貨款還上,就不構成犯罪,而是銷售方式創新。如果回籠不了貨款,可以視作許小銀貪污企業公款,也比盜竊罪來得輕。至于我,我有什么問題?只是給了許小銀倉庫鑰匙,而這更加證明我們是在為工廠開展營銷工作。
我一躍而起,單腿站立,向一輛黃色出租車使勁招手。
“知道殘聯在哪里吧?快開快開!”
那年,我算職校畢業,聽多了港臺歌曲,頭發燙成刺猬。連街道辦的剪刀廠都不要我。我想很有可能是廠長們接受不了爆炸頭。
我把沒人要的事實告訴許大寶。他正在補漁網。黑洞洞的房間里吹出來一股腥味。他看了一眼天。
“烏云來了,我去野塘。”
我拖著皮鞋進屋,鞋幫上掉下兩塊爛泥。同時,許小銀撞上了我。
“我把他們全切了!”他撿起掉在磚地上的菜刀,撥開我往外沖。
我伸出右手把他攔腰死死抱住。“你有這個本事嗎?來!往我手臂上砍一刀。”
張水香一瘸一拐走出來,一聲不吭地奪過許小銀手里的菜刀。掀開腌菜缸蓋子,抽出一條咸菜,走到屋角煤爐邊。
“爸爸打魚回來,媽,我們吃咸菜燒鯽魚??!”許小銀很快忘了街頭紛爭。
張水香沒說話。我知道即使有魚,許大寶也要趕在暴雨之前賣掉。賣不掉才拿回來,都是些小毛魚。
那天晚上,出乎意料地,我們吃到了咸菜燒粉皮。許大寶用兩條小鯽魚換了豆制品攤主的幾張粉皮。張水香把最后兩條小魚干一起扔進鍋里燒。
許大寶抿著許小銀打來的散裝黃酒。他不怎么吃菜,一顆顆地嚼張水香炒的鹽水花生。
扒完幾口飯,張水香拿起鉤針,湊到白熾燈下織補衣物。飯桌上空一道道黑影晃動。許小銀掃光所有飯菜。
許大寶仍是一口酒,一?;ㄉ住N蚁敫f些什么。可他的呼吸沉重起來,一口痰在他喉嚨口上上下下,空氣里散發著催眠的酒氣。
許小銀打來的是最差的黃酒。許大寶不管這些,只要滿一斤。這是他每天的定量。如果中午想起來要喝,還會加半斤。從我有記憶起,許大寶一直在喝酒,張水香一直在織補。
趁他眼珠還沒僵之前,我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飯桌上空的黑影停頓一會兒,接著又飛舞起來。許大寶咽下一口酒,那滋味似乎堪比瓊漿玉液。
“跟誰一起去?”
“好幾個人。”
“他們怎么會要你?”
“我們都是同一類人。廠里要免稅?!?/p>
許大寶從不睜眼看張水香,那天晚上,他鄭重其事地轉過頭,盯著張水香看了好一會兒。張水香始終低頭干活,不說一句話。
綠皮火車一直往南開。我對面坐的三個人和身邊的兩個人,都是一起的。介紹人睡了臥鋪,隔一段時間走過來看看我們。他特別照顧我對面的女孩,拍拍她肩,然后飛快地打手語。女孩卻粗暴地用幾個簡單手勢回答他。有幾個手語,我都猜得出什么意思。見我盯著看,女孩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把目光投向窗外風景。
這是我第一次坐長途火車。短途的有兩次到鄰市,一次喝喜酒,一次奔喪。奔喪那次,我知道了自己不是許大寶、張水香親生兒子。當時我極其疑惑,對告訴我秘密的遠房表姐說出心里話。
“我一瘸一拐的樣子,跟我媽走路一模一樣,怎么不是親生的?”
“張水香那是天生的。你這是小兒麻痹癥。跟遺傳沒關系?!北斫愀緵]遮掩,看來這事在親戚中不是秘密。當事人總是最后知道真相。
“許小銀不會跟我也一樣吧?”當時許小銀剛學會走路,到處橫行。
“他們認為不能生育。領養你最主要的原因是個男孩。許大寶總想著香火不能斷。哪知道你倒是個‘引子’,把許小銀牽出來了?!?/p>
“他們不該領我的?!闭G闆r下,我撐一根拐杖。不過,我可以短時間拋掉拐杖。當時,我把拐杖往外一推,拐杖倒在水泥地上的聲音,驚動了許大寶、張水香。表姐從我身邊溜走了。
深夜,大家歪頭睡覺。我還是緊盯窗外,黑暗中閃過的每一處亮光,我都要研究光的來處。有一座大橋很長,火車通過花了好幾分鐘,橋梁上的燈光一閃一閃,我只在心里微微用勁,就算出整座橋梁有100個燈。
很晚,許大寶才送我進小學讀書。我坐在教室最末角落里。老師們從不把我當回事。不提問、不查作業、不發考卷。我用一把小刀,在課桌上刻了一群魚。有個監考老師閑著沒事,逛到我身邊,發現了這些魚。問班主任為什么不給我考試。班主任輕聲回答這個學生編制在特殊教育學校。監考老師也就不管我了,坐在我身邊做數學題目。我實在無聊,也側過臉去看那些高年級的題目。
一天下午,許大寶去野塘撒網,我跟了去。到黃昏收了三次網,居然收了十幾條野鯽魚。許大寶心情很好,他大中小分了三個塑料袋,還把幾條小雜魚裝到另一個袋子。到魚攤稱重的時候,他又猶豫著要不要留兩條小鯽魚帶回家。跟魚販子論分量、質量,討價還價。魚販子給他10.2元,還了兩條最小的鯽魚。許大寶嘀嘀咕咕轉身走出幾步。我沒走。
“哎!你算得不對?!蔽矣霉照赛c點地上的魚,對魚販子說,“大鯽魚每斤3元,2條共2斤;中鯽魚每斤2元,4條共2.4斤;小鯽魚每斤1元,6條共1.2斤;小雜魚每斤0.8元,3條共0.6斤,應付給我們12.48元,扣除我們拿回的2條小鯽魚的4角,應該是12.08元。”
許大寶快步走回來,魚販子瞪著空洞的雙眼望著半空。
“你是怎么算出來的?”許大寶捏著票子,尋著沿街醬園店。
“跟在你后面,看都看懂了?!蹦谴螁适逻^后,我就沒再喊過許大寶、張水香爸媽。我爸媽在觸不可及的地方。
監考老師一道題做錯了,我想了半天,伸出手點點那個地方。她看了一眼,又驚訝地瞧瞧我。
我在南方燠熱的大城市里的第一份工作,簡單到讓人不可思議。流水線送來線路板,用電烙鐵焊線路板上固定的兩個點,每個點給1秒鐘,2秒鐘后,流水線把線路板帶到下一道程序。我通常1秒鐘不到就點好。那些空著的1秒鐘集中起來,我每天可以歇上四五個小時。
不過,每到有人來檢查,線路板停留在我面前的時間就翻倍,要求我做完下兩道工序的活。那時的車間,工人少了一大半。留下的,有殘疾證。有一個活必須一只手固定元件,同時另一只手點焊,我有點手忙腳亂。檢查結束,那些生龍活虎的人回到工位上,照常譏笑我們。我又回到1秒動作、1秒發呆的老樣子。
表姐沒跟我聊天之前,我想法很單純,每天設法討好爸爸媽媽,用健康的右手管住許小銀。
一天傍晚,許大寶板著臉招呼我跟出去捕魚。等了好幾輛公交車,都不許帶漁網上車。許大寶又攔了幾輛卡車,發了幾根香煙。有個司機愿意讓我們爬進車斗把我們帶到河谷。車進山路,我被山路兩旁的野花吸引,忘記了風中的寒冷。
山谷里水很淺,許大寶踩著一塊塊突出河床的大石頭摸到水流湍急處。我連爬帶撐跟著。
“為什么來這里?”面對完全陌生的環境,我敏感的天性冒了下頭。
許大寶用力撒開網,把繩子交到我手上。“水越急,魚越好?!彼疽馕易酱笫^上,“這個季節,很可能網到鱖魚。手不要松,聽我命令?!彼谖疫吷洗藥追昼?。摸摸口袋,香煙和火柴放在岸邊了。他囑咐我幾句,走回去。我回頭看時,他已經靠在一棵大樹上抽煙。我安靜地看著流淌的河水,想著班主任對我說的話。學校對我進行了關于數學方面的嚴格考核,結果,成績比畢業班的優秀學生還好。校長親自問了我的情況,令她驚訝的是我來自許大寶、張水香那樣的家庭。她不準備把我送去特殊教育學校,而是讓我參加區里、市里組織的數學競賽。我聽了班主任的話,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像感冒時,有人端了熱氣騰騰的魚湯讓你聞。這件事,我沒有告訴許大寶、張水香。
水的顏色逐漸變深,光線一點點暗下去。我回頭再看許大寶,想得到他拉網的指令。他不見了。我高聲叫了幾聲,山谷傳來連綿回音,就是沒有回應。
似乎只在滴答之間,河水漫了上來,踩過的巖石,有些已經沒入水中。漁網吃住了力,使勁往下游漂。我用拐杖撐住巖石,頑強抵抗著。漁網是全家的飯碗,決不能放棄。遠處傳來轟隆隆的聲音,水流更急,每次沖向巖石,水位都在上漲。谷底黑透了,天空中還透著一點深藍色。我用已經啞了的嗓子連續喊:“爸、爸爸、許大寶!”很快,激流的聲音壓制住我的喊聲。我的橡膠鞋里進了水,寒氣通過軟綿綿的左腳往上冒。危急關頭,我想到了插在褲腰帶上的三節電筒。我撒開拐杖,拐杖漂到河中央,轉著圈滑向下游。我解開左手腕上的繩索,任漁網沉入水底。我用電筒光探索可以落腳的巖石,可是,來路水汪汪一大片。褲腳濕了,我隨時隨地都有被水沖走的危險。我此時產生一個可怕的念頭,很快,又拼命搖頭否定。揮舞手電筒、嘶啞地喊救命。光越來越暗,聲音越來越弱,我的身體快凍僵了,隨時都可能被水托起來,漂走,再沉溺。我望見了夜空里的星星,地球上所有生命,包括動物,都一一對應天上星。我呼吸開始困難,無法喊話,腦子里只有一個指令:搖電筒,不能停。
我被救了。水文觀察員看到了河中央微弱的光亮。
他把我身子擦干,許大寶出現了。
“這幾天上游接連降水,河水漲得猛。其他人都被嚇跑了,就你膽子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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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嘯峰,蘇州市人,1969 年 12 月出生?,F為中國電力作協副主席、江蘇省電力作協主席。小說列入中國小說學會好小說榜單、城市文學排行榜、第六屆和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第三屆鐘山文學獎等。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鐘山》《花城》《作家》《上海文學》《青年文學》《散文》《美文》等文學刊物上發表小說、散文作品。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吳門夢憶》《不憶蘇州》、小說集《隱秘花園》《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選年度最佳小說集、散文集,被選入《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