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坤:神圣婚姻(選讀3)
上部· 仰觀宇宙
02
繁花落夢
開往潘家園的10號線地鐵里,程田田仍被憤怒和傷心裹挾著,手握扶手呆呆站立,面無表情。眼下她對正月十五元宵節下午5點半的北京節日氣氛以及環境溫度一律失去感知,對地鐵10號線車廂里周遭的擁擠和碰撞也毫無知覺。她只知道今天是小洋哥孫子洋到金融事務所報到的第一天。她只想著今天必須跟他見上面,必須聽他親口把事情說個明白。
北京潘家園一帶,永遠是車水馬龍燈火燦爛。這里是著名的北京商務中心區(Beijing Central Business District),簡稱CBD,不僅有名聲遠揚的北京潘家園舊貨市場,還有央視、《人民日報》、北京電視臺、鳳凰衛視等傳媒企業新址,也是豐田、通用、北京現代、德意志銀行等眾多世界500強企業中國總部所在地,還是國內眾多金融、保險、地產、網絡等大型企業聚集區。
每當駕車從北京東三環駛過,看到馬路邊上反射著太陽光的鱗次櫛比的金融財富大樓,看到央視新址巨大鋼鐵牽拉的斜框立體幾何建筑,看到白色“天圓地方”雙曲面造型姿態優美的《人民日報》社新樓,看到一直在建的北京新地標、高聳入云高達528米的中國尊古代酒器建筑,就會讓人覺得北京真是變化太快。北京正在現代化道路上振翅高飛,一飛沖天。
北京CBD商務中心區,馬路邊上高樓直插藍天,胡同深處店鋪高矮相依人聲鼎沸。環繞潘家園舊貨市場周圍,各種飯館、小超市、洗衣店、面包房、美容院當街林立。尤其是各色各樣眼鏡店,幾乎一夜之間冒出來,立刻就把潘家園地區包圍了,平地造出一座東三環邊上的“眼鏡城”來。潘家園的老式居民住宅區,幾乎都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老舊福利房,外表沒落,內部設施陳舊,一排排六七層高的板樓筒子樓,用一道道鐵柵欄墻把它們堅壁隔斷開來。經過幾個不同時期的大面積整治改造和街區綠化之后,老房子外面統一粉刷了乳膠漆,屋頂也重新做了隔熱防水處理,樓下自行車棚和停車位也做了有效科學劃分,小區居住環境基本上得到了改善。外觀上看起來,也是錯落有致,溫暖而接地氣。
“大馬路,小胡同。老北京,新氣象。”這是自從北京奧運會之后的北京城市對外宣傳詞。潘家園地區正是這句口號的形象代言。大馬路上財富金融大廈鱗次櫛比,與小胡同里引車賣漿熱氣騰騰民生相映照,這片地區,構成了當代中國最富活力的現代化景觀區。
2016年,當鐵嶺孫子洋一家人對北京潘家園地區進行房屋崇拜時,居此快三十年的當地居民們,卻已紛紛從狹小擁擠的老式居住區撤離,奔向更廣闊更舒適的四環五環外去生活。毛榛對這片地區再熟悉不過了,每年春節前所里都要例行到這里看望老同志。北京潘家園,以及南三環方莊地區,是當年國管局房子最集中的地段,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職工福利房,幾乎都分在這兩個片區。
當年,那些老專家老學者們,剛從“牛棚”“干?!被鼐?,開始恢復工作,能分上北京這樣一套五六十平米新房,簡直是住進天堂!“把被林彪、‘四人幫’造成的損失奪回來!”“到本世紀末要實現四個現代化!”知識分子們幸福地喊著口號,工作熱情高漲。就在這些溫暖明亮的房子里,一批批科研成果問世,中國經濟迅猛發展,經過三十多年的壯觀增長,2010年,中國GDP超過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
時光荏苒,歲月如梭。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群老專家老學者不斷離休退休,離開工作崗位,他們所居住的房屋也漸漸破舊折損。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福利分房制度要結束時,這些第一批分房的老同志,是可以有機會調換大房子的。但是他們住習慣了,對房子周邊環境也有了感情,嫌新房遠,而且一次性地交那么多錢也拿不出來。于是就有好些老同志沒換房,仍然滯留在潘家園舊片區,在單位拿了一次性住房補貼款了事。沒想到,這一住,就是一輩子。
等到新世紀又過了十年,問題又來了:板樓沒有電梯,那些年逾七十關節有疾行動不便的老同志,已經下不來樓了。四層五層六層都下不來。偶有救護車過來急救犯心梗的病人,六層樓擔架不好上,更難抬得動人下來。怎么辦呢?趕緊搬走吧,找有電梯的房子住去。那些家有兒女孝順又有錢的,趕緊給父母買了大房子搬走了;而那些經濟條件差兒女沒條件買的,就沒辦法了。此時的北京房價,早已經不是彼時的房價,漲了十幾倍幾十倍,已經是天價,買不起了。他們的父母,就被擱置在高高的樓層之上,直至終老。
每年老同志們都向春節來家看望的現職所領導提出這個困難,可研究所也解決不了這個問題,只能不斷地向所屬轄區反映,再通過院部方面的政協委員遞交提案,期待北京市老舊房屋改造進程加快,盡快給老樓加裝電梯,以實在有力的措施,應對老齡化社會的到來。
每年前去看望老同志時,毛榛心里都五味雜陳。那些老舊的格局和采光不好的房屋里,沙發布藝老舊,書報雜物堆積,每家的書房都把家里地方占去一大半,缺乏整理,亂七八糟。那些七八十歲的老研究員們,花白頭發,步履蹣跚,拖著糖尿病的腿、靜脈曲張的腿、關節積液滑膜炎的腿,踢踢拖拖前來開門迎接。毛榛和老先生站在下不去腳的客廳里寒暄,噓寒問暖,說不上幾句趕緊出來,等到出門下樓回頭一望,只見白發蒼蒼的老先生還站在門口對他們招手。老先生說已經半個多月沒有下樓了,毛榛聽得幾乎落淚,對人之老境感到萬分心疼和心酸。也因此,毛榛對北京實行的“限購令”衷心擁護,“限購”降低了炒房熱度,房價低一些,這些老先生還有換房的可能。
潘家園老式住宅區,除了大批這樣的留守老住戶,剩下的就是在舊貨市場和周圍眼鏡店做生意的租客了。像鐵嶺孫子洋家這種砸鍋賣鐵、假離婚假結婚也要在潘家園買房的住戶,還真不多見。
神思恍惚中,田田坐過了站,從10號線潘家園站下車,出來到地面,就不認識路了。天已經完全黑下來,月亮暫時還尋不見。來往車燈和街面鋪子的燈光,把正月十五的夜晚照得很光明。田田定了定神,沿著潘家園舊貨市場圍墻往前走,沒幾步就看到了潘家園北大門大照壁上,鎦金鑲嵌“潘家園舊貨市場”幾個大字??吹竭@個,她放心了,從這里重新定位出發就不會走錯。上次她跟子洋哥來的時候,還特地在這塊牌匾前駐足,使勁欣賞辨認過“潘家園舊貨市場”那幾個字,還看到題名是安訓生,時間是1997年9月。
那天小洋哥領她來到潘家園的新房。田田只知道他們家已經著手運作一段時間了,沒想到動作這么快,房子竟然已經裝修完了。當然只是簡單裝修,四白落地,有幾個衣柜和書架,沙發和窗簾還沒有配上。舊式的兩室一廳房子,說是廳,其實只是一個過道,一間大點的臥室里放了雙人床,只有硬床板,床墊子還沒來。另一間小一點的屋子是空的。
因為東西少,屋子顯得整潔、空曠,冬天的陽光從臥室的窗子里照射進一大片,塵土和市井的聲音從沒關嚴的窗縫里襲來,一切都顯得靜謐而安詳。小洋哥和田田從這屋跑到那屋,來回看著、欣賞著、盤算著,這里放沙發,那里放書桌,充滿了甜蜜。
屋里有點冷,他們擁抱,親吻,相互用身體取暖。然后他們在硬床板上做了愛。其實沒必要,他們不缺乏做愛場所,在酒店登記的同一個屋,況且,從澳洲留學開始,他們就在校園外租房住在一起,同吃同住同學習。他們雖無夫妻之名,卻早有夫妻之實,他們的初戀初吻初夜,早早都試完了,練過了,用光了。一起留學的兩年,七百三十天,他們做過的愛也有個三百多次吧。那是青春之火,青春之悸動和愛戀,一切都是貪婪的、純潔的、真誠的,是不離不棄準備白頭到老、地老天荒的真情之愛。他們倆,已經像一對老夫老妻,彼此已經沒有秘密,沒有什么是新鮮的了。
然而,現在,房子是新鮮的,工作是新鮮的,未來是新鮮的。他們激動、沖動。他們連衣服都沒脫,匆匆上陣。小洋哥的褲子褪到腳面上,站立著,田田的裙子翻上去,仰面躺倒在沒有床墊的床上。小洋哥的沖動時間比較長,感覺沖撞的過程有點太長,她好像有點被他撞暈了,也甘愿被撞暈,享受這撞暈帶來的幸福感、暈眩感。對于做愛這一項事情來說,她還太年輕、青澀,青春的身體還沒有所謂高潮快感。她更喜歡接吻和擁抱,喜歡被他摟緊箍緊,喜歡被寵被愛的感覺。
床板有點硬,后背硌得慌,不舒服,但她咬牙忍住了,順應配合著他的節奏,知道忍一會兒也就結束了。
有一件事,她總想弄明白:為什么做愛的時候,總要以男的結束為收場?
翻遍史書,沒有找到答案。
按說她這一代互聯網上長大的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隨便一搜,沒有什么問題找不到答案,沒有什么禁忌不能被破解圍觀。
然而,沒有。唯有這一項,沒有答案。
她也就不找了。反正,就是那么點事,就是那么個程序。就是找到答案,也無法把程序推翻。
此刻,她看到正午的陽光從側面打在他的臉上,東北精神小伙兒,單眼皮大高個。他身上、頭發上都浮起光,他渾身罩在金色的陽光浮塵里,那樣用力而專注地在她身體上打著夯。
真的,打夯一樣,咣咣咣,都不用數,他的、她的,身體內在的節拍,心臟跳動的節律,都是一樣的,潛臺詞也是一致的:
咣咣!這一下,北京是我的!
咣咣!這一下,房子是我的!
咣咣!這一下,洋哥/田田是我的!
他們彼此在撞擊的震蕩里暈眩,在暈眩的撞擊里升天。他們以這樣的方式,在新居留下氣味,留下聲音,留下愛的印記。
他們此時還不知道,這將是他們愛的道別。
愛的道別,就是這樣無聲無息,不知不覺。
再見面,已形同路人。
北京,潘家園。金色光線和浮塵,他專注而用力的夯擊姿態、身影和聲音,長留在她的記憶里。
(本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