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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黃河》2023年第3期|賈志紅:法蒂妮娜的家園
    來源:《黃河》2023年第3期 | 賈志紅  2023年05月09日09:00

    賈志紅,筆名楚歌。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會駐會作家,中國地質大學(北京)駐校作家。作品見于《人民文學》《人民日報海外版》《黃河》《散文》《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選刊版》《文藝報》等文學期刊。著有散文集《芒果雨》《人在非洲》。

     

    法蒂妮娜頭頂一桶乳油果從我們基地大門口走過的時候,夕陽剛好照在第二根門柱上,緋紅的霞光把一根斑斑駁駁的舊木頭柱子打扮得很有幾分姿色,以至于一只有著漂亮藍色尾羽的非洲椋鳥毫不嫌棄地站在柱子頂端,它正往遠處的一片灌木林眺望,估計是因為貪玩,這只椋鳥落單了。我的狗二呆也正好在第二根門柱上蹭癢。二呆最近大概是得了什么皮膚病,它的背癢得厲害,蹭癢的幅度和力度都很大,刺啦刺啦的,像拉鋸一樣,直到把椋鳥驚飛,二呆才憨頭憨腦地朝著鳥飛走的方向輕輕吠叫幾聲。隨后二呆便望著西天發呆,我也望著西天發呆,我們為邦尼布古原野的晚霞而發呆,晚霞總是這么絢麗,也極盡鋪張,它不是由一種顏色構成,而是把紅色系分解出無數個色相,由淺及深,當西天由緋紅轉向紫紅再漸變成黑紅時,太陽已奄奄一息,黃昏因天空君王的垂垂老矣而顯得悲壯。年輕的姑娘法蒂妮娜指著落日說,它要死了,明天升起的太陽是它的孩子。這姑娘語氣憂傷,像是經歷過無數生死的人。

    早晨法蒂妮娜衣著鮮艷地頂著空桶從我們院子大門口經過,我正在院子里吃早餐,法蒂妮娜黑亮亮的眼睛盯著我的嘴巴,我便拿一根油條遞過去,姑娘立刻笑得像花一樣,她說,Madam賈,若力若力。我知道她是在順口夸我漂亮,我每次送她東西時她都會夸我漂亮,我每次都相信,全世界的女性都擅于夸贊也喜歡接受夸贊,不分年齡和膚色。這會兒,法蒂妮娜完成了一天的勞動,她頭上的大桶裝滿了在原野撿拾的乳油果,她的步態比早晨沉重了許多,夾趾拖鞋在紅土路上被她疲憊的腳拖著,噗噠噗噠的聲音也是有氣無力的,不似早晨那么輕快,不過,她的頭、脖子和肩膀卻是堅挺的,只有這幾個部位堅挺,她頭頂上的物件才能穩穩當當。那一大桶乳油果怕是有一二十公斤吧?老何目測說有二十公斤,他嘖嘖嘖地咂著嘴,贊揚非洲女性的頭堅硬、堅強,當然他也不忘贊揚法蒂妮娜美妙的身材,老何感慨地說,只有勞動才能讓姑娘們的體態保持美。老何就是這么個人,說話文縐縐的,他年輕時寫過詩,雖說如今帶著一幫搞工程的人在非洲干著修路這樣粗糙的活兒,但他言談間卻總是保持著一些詩性。

    法蒂妮娜每天裊裊娜娜地從我們院子的大門口經過,直到撿拾乳油果的季節結束,差不多有三四個月的時間吧,女人們花枝招展地在原野撿拾乳油果是整個西非大地最好看的流動風景。她們必須花枝招展,穿上最絢麗的衣裙才能表達對乳油樹的敬意,否則按照邦尼布古原野的規矩,她們便不能從乳油樹那里獲得更多。乳油樹是上蒼專門賜給非洲大地的,賜給非洲大地上的女人們的。賜給她們果實,賜給她們生計,也賜給她們繁重的勞作。

    這個時節,天空碧藍如洗,云朵輕盈潔白,在這樣的天空下,任何大地和草木都顯得美麗,包括被太陽曬卷了葉子的玉米,也包括一片一片無人理睬的狗尾草,都被悠悠的云朵強賦了詩性,而陽光又總是多情,縱使在雨季,太陽也一如既往地毫不吝嗇,它只在午后打個盹,瞇那么一會兒眼,任烏云翻滾,讓它有機會向原野施展威風,但太陽絕不會給烏云更多的時間,稍后陽光就補償似的把光芒和熱量加倍傾注給大地。彩衣彩裙彩色頭巾包裹著的女人們在這樣的背景下、在金色的野燕麥被風吹得一起一伏的波浪中,她們身上的彩色宛如流動的彩虹。

    邦尼布古這個地方,屬于西非的稀樹干草原地域,村莊稀疏、樹木稀疏,一年中有大半年時間滴雨不落,但是乳油樹偏偏熱愛這方大地,也適應這片原野。它們野生,沒有人播種,也完全不用培植,靠天生、靠地長,東幾棵、西幾棵地散落在原野。它的樹形實在是不夠美,從十幾米高到幾十米高,樹枝任性伸展;從碗口粗到桶口粗,樹干也能恣意扭曲。它們就像原野上的野丫頭,站沒站相、坐沒坐相,不以貌示人,奉獻果實才是它生長在非洲的使命,而非美化風景。

    乳油果成熟并從高處落下,大青棗似的果實被摔得傷痕累累,甜膩的汁液和氣味從破損處溢出,螞蟻、蒼蠅、蜜蜂以及不知名的小昆蟲奔走相告,一撥撥的,盛宴在樹下鋪開,小東西們都吃醉了,乳油果的甜度簡直可以讓它們直接在肚子里釀出美酒來,有貪吃的家伙干脆就醉死在果肉上,不過不用擔心,撿拾者不在意果肉是否完整,沒有人會吃乳油果的果肉,除非災年。乳油果那薄薄的一層果肉其實不過是一層略厚的皮,被皮包裹的果核中的果仁才是撿拾者的目標,榨取果仁中的油脂成為能為家家戶戶帶來不菲收入的一項手工勞動。等到這些乳木果油經過精煉進入歐洲大牌化妝品的配方,又以昂貴的價格被全世界的女人們青睞的時候,貌不驚人的乳油樹已經在西非原野驚人絢麗的晚霞中開始醞釀下一個花季了。

    老何除了熱愛詩歌還熱愛探究風土風俗,他對非洲的地形地貌和物產都感興趣,據老何考證,一棵成年的乳油樹,每年可以孕育大約二十公斤果實,也就是法蒂妮娜每天撿拾的那個量,二十公斤的果實又可以獲得五公斤左右的干燥果仁,這些果仁大約可以被榨取出一公斤左右的乳木果油。老何怎么會知道得這么詳盡?那是因為在距離我們駐地一百公里的藏捷布古村,有一位法國女士開辦的乳木果油加工廠,老何去那里參觀過,他還給我帶回一盒精煉的、象牙白色的乳木果油,像凝固的豬油般細膩,有植物的清香,被我當作寶貝收著,每逢需要在烈日下外出時,我就在臉部和頸部涂上一層,也果然就抵御了赤道上熾烈陽光對皮膚的攻擊。

    走村串戶收購粗制乳木果油的小販熟知每家每戶炒爐和炒鍋的大小,他隔著矮院墻看看堆在院角的果皮碎屑就知道這戶人家的女人是否勤快利索,只有女人才被允許接近乳油樹、提煉乳木果油,否則就違反了神的旨意。我一直想不明白這個古老而奇怪的神旨是在獎勵女性還是在懲罰女性,剝果皮、砸果核、炒果仁和榨油脂都是重體力活兒,卻因為神的旨意而必須由女性承擔。走村串戶的小販不管神旨是否公平,他只在意收購初油與銷售給法國人開辦的精煉油脂廠之間能賺取多少差價。他若是再看看爐子上徐徐上升的輕煙就能大差不差地判斷這戶人家在炒制果仁時是否把火候控制得恰好,由此也能推斷出這家人榨取的初油是否純正,也便在腦子里快速地把收購價格再掂量掂量。他通常騎一輛叮叮當當到處都響的大自行車,又把車鈴鐺按得更響,咋咋呼呼的,惹得群狗狂吠,仿佛一支隊伍掃過村莊。女人們喜歡他這股咋呼勁兒,給人送錢的好事兒,怎么咋呼都令她們心生歡喜。

    我不工作的時候喜歡在原野和村莊轉悠,手里拎著照相機,身后跟著我的狗二呆。我遇人拍人、逢樹拍樹。我甚至學會了一些班巴拉語,我用一點點英語、一點點法語、一點點班巴拉語加上豐富的手語來構成我與老鄉們的交流方式。花一千西朗從集市上買來的班巴拉民族風情的布袍子包裹著我,顏色鮮艷,款式寬松,我也像一條游走在原野的彩虹,盡管脖子和手臂常常被布袍子脫落的顏色染得或紫、或綠、或紅,甚至擦一把汗,這些顏色還會趁機爬上我的臉。女人們噗噗嗤嗤地笑我,她們伸伸她們的手臂,又扭扭她們的脖子,展示她們黑皮膚的優勢——那黑色如此強悍,不會被任何顏色浸染。而后她們又在一陣陣更開心的大笑中走遠。老鄉們路遇我時,會喊我一聲“Madam賈”,然后再沖著我的狗喊一聲“阿呆”。其實我的狗叫二呆,不過老鄉們不會發“二”的讀音,無論我怎么教,都無法讓他們把自己的舌頭卷上去那么一點點,他們把二呆喊成阿呆。阿呆就阿呆吧,只要有“呆”的意思就行,它有時候的確是一條呆狗,時不時地闖一點小禍端,追咬鄉親的羊或者讓誰家的母狗懷了孕,生出一堆小崽而老鄉家沒有多余的吃食,送子認父的情景劇在基地大門口已經上演三次了。唧唧嗷嗷的小狗崽被某個少年用衣襟兜著送來,少年們大多穿著又長又寬的破舊T恤衫,前襟的下擺兜起來有足夠的空間成為幾條小狗崽認祖歸宗路上的暫居之地。總是半大的孩子來送狗,大人們可能沒有工夫或者不屑于干這樣的事情,而半大的孩子送了狗還能捎帶著再要些錢,成年人大概羞于如此吧。最終小狗崽們都被養在碎石場,長大了看家護院,那里的院子比基地更大,停著平地機、壓路機、挖掘機等設備,院子沒有院墻。老何說,我們需要狗,不嫌多。如此說來,二呆倒是成了一位功勛狗父親。老何不僅留下了那些小狗,還為每一條狗命名。老何的老本行是地質,都說干地質的人浪漫,地質行業出詩人,老何印證了這一傳說,他時常謅幾句詩,山巒疊嶂常常是他詩的元素,想必他當年在國內的崇山峻嶺間勘探的時候,秀美河山總是激發他的詩興吧,就連他為那些小狗取的名字也充滿了詩意:大珠、小珠、玉盤......我承認當“玉盤”這個狗名橫空出世時,我才真正明白原來大珠、小珠的“珠”是珍珠的珠,此前我竟然一直認為是那個肥碩憨厚的動物豬,看來玉盤拯救了大珠和小珠。老何為狗取詩意名字這件事令我十分自卑,我和我的狗二呆都十分自卑。

    更多的時候,二呆其實不呆,我愿意帶著二呆出門,原野和村莊的狗一向令我懼怕,雖說非洲土狗個頭不大,耳朵也是有氣無力地耷拉著,它們看人的時候眼神溫和,但是它們會不聲不響地下口,它們的牙齒并不溫和。二呆也是一條非洲土狗,從小被我認領并養大,它對主人忠心耿耿。見到老鄉的狗,二呆為我沖鋒陷陣,它一躍而上,先用極大的吠叫聲震懾對方,汪汪、汪汪汪,高好幾個分貝的叫聲彰顯著它憑借基地好伙食得來的好體力。通常這幾聲喊叫就能滅了對方的氣焰,若是還不行,二呆就再嗚嗚地低吼幾句,像是解釋和談判,幾個回合之后,它們達成了共識,混在一起,不分彼此。可是,也有例外的時候,二呆會跑得沒有蹤影,那一定是它和一條路遇的母狗一見鐘情了。它丟下主人不管,冒著事后被懲罰的風險去追求它的愛情。逢這樣的時刻,我除了擔心因沒有二呆的保護而遭到老鄉們的狗的襲擊外,還惦記著老何的詞庫中是否還有足夠多的、富有詩意的名字。

    乳油果成熟的芳香撩撥著原野,也撩撥起狗狗們的愛情。二呆最近總是在村莊亂躥。法蒂妮娜家那條叫嗚嚕的母狗,大概正在和二呆戀愛吧,我看出來了,它們常常眼睛濕潤地望著對方,又在法蒂妮娜家的土院墻外親昵打鬧。法蒂妮娜可顧不上去管狗,她弟弟瑪瑪杜已經令她忙亂無措。瑪瑪杜滑溜得像一條泥鰍,在姐姐法蒂妮娜揪住他往澡盆子里摁的時候,嗞溜一下,他就從法蒂妮娜的胳膊肘下滑了出去,捎帶著還踢翻了放在屋門口的一只瓦罐。從村莊的井臺上一桶桶頂水回來,法蒂妮娜每天要走四五趟,最后一桶水已經不清亮,透著渾黃。井臺上排隊的人從早到晚,人們從壓水井里壓出來的水越來越少。法蒂妮娜把最后打回來的這桶渾黃的水倒進洗澡盆,涼絲絲的水誘惑著她,她把兩只小臂埋入沁涼的水,脊背上像螞蟻般爬行的汗珠瞬間就逃遁了。她想洗個澡,不過她得先給弟弟瑪瑪杜洗,把瑪瑪杜摁進澡盆是一件比取水更累人的事情。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瑪瑪杜像姐姐法蒂妮娜一樣喜歡洗澡、喜歡水。瑪瑪杜被人從河里救出來之后,活過來的小男孩從此恐懼水、躲避水。姐姐法蒂妮娜沒有工夫整天看著弟弟,她要干的活兒實在是太多,種地、打水、洗衣、舂米、做飯、喂雞、撿拾乳油果......她忙得團團轉,好在家里的幾只羊交給了鄰居家半大的男孩代放,暫時不用法蒂妮娜操心。自從她的父親三年前得腦瘧去世,母親又在去年被毒蛇咬死,法蒂妮娜就成為家的支撐,成了她自己和瑪瑪杜的父母,姐弟倆相依為命。一盆水,弟弟洗完后,姐姐接著洗,這是規矩,除非法蒂妮娜愿意再去村中心的井臺上排長長的隊。井臺上嘎吱嘎吱的壓水聲從清晨一直響到黃昏,與太陽同升同落。

    姐姐法蒂妮娜撲向那只被瑪瑪杜踢翻的瓦罐,她被長及腳踝的裙子絆了一下腳,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瓦罐撞向當作灶臺用的大石頭前,她截住了它,若是晚那么一點點,瓦罐或許就碎了。可是,瓦罐還是在奔向大石頭的路上被另一塊小石頭磕了一下,她跌坐在地,左手揉著左腳踝,右手抓起那塊石頭扔向墻角,狠狠地,像扔瑪瑪杜那樣解恨,如果她能把瑪瑪杜抓住,她一定會狠狠地把小頑童扔出去。不過,現在的瑪瑪杜,法蒂妮娜是抓不住的,更扔不動,小男孩胖了一些,當然也長高了,前兩年他的胳膊和腿瘦得像柴火棍,肋巴骨像掛在皮膚外面的一架小手風琴,肚子卻脹鼓鼓地撅著,姐姐一只手就能把他牢牢地摁住。自從瑪瑪杜肚子里的惡魔被中國醫療隊的女醫生驅逐之后,小男孩就變了,像小鼓一樣的肚子慢慢縮了回去,肋巴骨上也總算攢了一層脂肪,胳膊和腿如雨季的小樹,吮吸了足夠的汁液后,舒展、飽滿。過不了多久,瑪瑪杜就能獨自放牛、放羊,他將奔跑在邦尼布古的原野,晨出暮歸,走向他的祖輩、父輩走過的路。

    那塊被法蒂妮娜扔出去的石頭在灶臺上方劃出一條拋物線,與爐子上一鍋剛剛炒熟的乳油果仁緩緩上升的淡淡白煙相遇,又分離,一條上升,另一條下墜。白煙帶著乳油果的香味繼續往上升騰,一頭鉆進杧果樹正開著的花串中就再也無法出來,而后它的氣味被杧果花更加強勢的香味吞并。石頭墜落到墻角,一堆大小相似、模樣也相似的石頭正在等著它,哐當,它們彼此招呼了一聲,便繼續興致勃勃地觀看姐弟大戰。

    珍珠雞也是這場戰斗的觀眾。破院墻上站著一排整整齊齊的珍珠雞,黃昏在(它)們的白色羽毛上鍍上一層金,它們便顯得越發漂亮。珍珠雞個頭不大,飛得不高,院墻或者那些矮樹枝是它們能夠抵達的最高處。它們介于雞和鳥之間,翅膀已經退化,再也不能自由地飛向天空,但是它們骨子里似乎還保留著鳥的驕傲。它們從來不愿意飛下墻頭,像真正的雞一樣在土堆里刨食,它們站在墻頭或是樹枝上,像鳥那樣梳理并憐愛著自己的羽毛,俯視著那些灰頭土臉的雞,若是有鳥飛過它們的頭頂,它們必會仰頭觀看。在仰頭和俯視之間,不知道它們會有怎樣的表情和心緒。

    嗚嚕聽到院子里的動靜,丟下二呆跑回來。在姐弟大戰中,嗚嚕絕對保持中立,它看熱鬧,看得無聊時就閉起眼睛打瞌睡。作為這個家里的一條狗,它和珍珠雞是死對頭,它看不慣珍珠雞的驕傲,主人對珍珠雞的愛惜也讓它心生嫉妒,不就是會下蛋么,不就是那些蛋能去集市上換回錢么,大花母雞也會下蛋,大花母雞不就和它嗚嚕天天廝混在一起么。嗚嚕心里有一萬個不服氣,主人們不在家的時候,它就往墻頭上撲,齜牙咧嘴,眼神也不柔和了。其實它也就是嚇唬嚇唬珍珠雞,它不敢胡來,珍珠雞總是在主人們不在家的時候,撲棱著翅膀從墻頭轉移到稍高一些的杧果樹枝上。不過,在這個家里,嗚嚕過得還不錯,法蒂妮娜聰明勤勞,這幾年邦尼布古原野也風調雨順,主人有飯吃,嗚嚕就有一口食,最壞的結果不過就是被姐姐或者弟弟當做出氣筒踢兩腳。

    石頭堆中的每一塊石頭,都是瑪瑪杜從外面撿回來的。姐姐法蒂妮娜起初不知道瑪瑪杜為什么喜歡撿石頭,細細地看,石頭們不僅模樣相似,顏色也差不多,是那種一提起石頭就讓人想到的顏色,深灰色、灰色、淺灰色,或者是這些顏色的混合體。后來法蒂妮娜在村口的猴面包樹的大樹洞里看見了許許多多這樣的石頭。她是偷偷鉆進樹洞的,按照村規,女人不能進入樹洞,因為每個村子的猴面包樹的樹洞都是供奉祖先靈魂的地方,而那些石頭就是邦尼布古村一代代死去的男人們的靈魂。弟弟瑪瑪杜雖然年幼,他卻是家里的男人,他們的父親的靈魂就是被瑪瑪杜的手放進猴面包樹的大樹洞里的,從那時起,瑪瑪杜就一塊塊地從原野撿回相似的石頭,仿佛撿回足夠多的石頭就能喚回他們的父親似的。老何見過瑪瑪杜撿回來的石頭,曾經的地質工程師老何拿起石頭細細地看,眼神自信,神情篤定,他判斷石頭是花崗巖,由此老何推斷邦尼布古原野或許蘊藏著一個花崗巖礦。

    瑪瑪杜撿回石頭卻并不集中擺放,而是東一塊、西一塊地亂放,法蒂妮娜在傍晚追攆珍珠雞回籠的時候,常常被石頭絆住腳,有一次狠狠地摔了一跤,連夾趾拖鞋都飛了出去,大拇腳趾疼了好幾天。好在瓦罐完好無損,法蒂妮娜舒了口氣。小姑娘很喜歡這只瓦罐,其實它只是一只舊瓦罐而已,但這只赭紅色的瓦罐的側面有好看的圖案,畫的是牛、羊以及敲鼓的男人、舞蹈的婦人。這幅圖畫其實畫得不怎么像真實中的牛、羊、人,可是法蒂妮娜看一眼就覺得那就是牛、羊、人,好像有隱約的暗示在敲擊著她的心。法蒂妮娜常常捧著這只瓦罐端詳,她撫摸畫面上敲鼓的男人、舞蹈的婦人,她覺得這幅圖畫就像她的家,父親和母親活著時的家。當然現在不像了,敲鼓的男人死了,舞蹈的婦人也死了。法蒂妮娜記不清這只瓦罐是什么時候出現在她家里的,好像是父親從外面帶回來的,隨手放在家里某個角落,后來父親去世,瓦罐就被母親丟在院子里,偶爾當作嗚嚕的飯盆,但是嗚嚕并不喜歡它的這個飯盆,瓦罐有些深,嗚嚕的頭總是被罐口卡住,慢慢的,瓦罐作為狗食盆的使命也結束了。若不是瓦罐側面的圖案在一次大雨中被沖洗顯現,又被法蒂妮娜看到,或許它早就碎了,并且連碎片也不復存在。在尼埃納小鎮上過幾年學的法蒂妮娜隱約覺得瓦罐不是普通的瓦罐,和她家煮粥的、盛水的、盛雞蛋的、裝玉米的瓦罐都不一樣,似乎有一個古老的傳說被鐫刻在此,牛、羊、人,它們之間有什么故事呢?法蒂妮娜還在鎮上上學的時候,向法語老師說起過瓦罐的事情,那位法語老師專門來法蒂妮娜家拍了幾張舊瓦罐的照片,說是回去研究研究。法語老師對邦尼布古村古老而神秘的事情充滿興趣,他幾次想偷偷進入猴面包樹的大樹洞里看看,卻終于因為擔心惹出麻煩而打消了這個念頭,至于法蒂妮娜冒著被族人懲罰的風險偷偷進入樹洞,天知道是不是法語老師慫恿的呢?后來,法語老師回法國了,他作為國際志愿者的任務已經完成,不知道那些瓦罐的照片是否被他帶到法國,或許,他早就把這件事情忘記了,但法語老師不知道的是他其實還帶走了法蒂妮娜的心。

    法蒂妮娜看不懂瓦罐的秘密,就像她看不懂女醫生如何驅逐弟弟瑪瑪杜肚子里的惡魔。瘦瘦弱弱的女醫生,沒有穿長袍,也沒有畫臉,更沒有用巫師驅魔時慣常使用的長矛,她只用了一些白色的藥片,囑咐分幾天給瑪瑪杜吃下去,瑪瑪杜就慢慢地不再喊肚子疼,小眼神越來越亮,也越來越有淘氣的精力。女醫生每隔一兩個月來村子里一趟,慢慢的,瘦胳膊、瘦腿、肚子鼓脹的孩子們就都變了模樣,這些頑童們淘氣起來,能把村子攪得雞飛狗跳。有時候,法蒂妮娜真希望女醫生不要把小頑童肚子里的惡魔全部驅逐,留那么一點點吧,讓頑劣的家伙少淘氣一些。這個念頭一起,法蒂妮娜就被自己嚇了一跳,她摸著自己的胸脯,心臟突突地跳,花苞般的乳房被心跳震得麻酥酥,她臉上飛過羞愧也是羞澀的紅云。這朵紅云被幾只站在墻頭和樹枝上的珍珠雞看到,它們嘰嘰咕咕很是議論了一番。

    法蒂妮娜把瓦罐放在土墻邊,回身再找瑪瑪杜,赤條條的小男孩瑪瑪杜已經飛奔出院子,像一陣小旋風刮向杧果園。半截土院墻上的幾根茅草在黃昏的暈光中抖了幾下,就見怪不怪地停止了顫動,這場景,它們見得多了,瑪瑪杜的頑劣,一樁樁、一件件,都被它們看在眼里,有時候,它們真想攥緊拳頭揍這個整天不怎么說話、只一門心思淘氣的壞小子,如果它們有拳頭的話。不過,黃昏時刻,它們可顧不上多看幾眼壞小子,哪怕多看一眼也沒有工夫,它們忙著和太陽傳遞秋波呢,也只有在黃昏,它們才敢這么直愣愣又癡迷迷地望向太陽,早一刻,它們可不敢。赤道上的太陽,是敢隨便望的么?不把眼睛灼傷,那還是熱帶的太陽么?可是這會兒,太陽卸下毒辣的面具,柔和地撫弄著它們,把它們周身撫弄得癢癢的、醉醉的,這是萬物之神啊,這個時刻,如此溫柔也將如此短暫,茅草們急慌慌地接住這束光,在光中舒展正午以及午后幾乎被烤干的身體。

    瑪瑪杜一頭鉆進杧果園,又猴子似的噌噌幾下,躥上了一棵枝葉稠密的大杧果樹。姐姐法蒂妮娜追出院子,追進杧果園,站在那棵杧果樹下,一手叉腰,一手揮舞著拳頭,嘰哩哇啦說出一長串憤怒的話,若不是她穿著系腰的長裙,估計她也能噌噌幾下躥到樹上去,一把把淘氣包瑪瑪杜扯下來。樹下的法蒂妮娜扯著嗓子沖著樹上的瑪瑪杜吼,嗚嚕也跟著跑了出來,它是來看熱鬧的,雖說在兩個小主人之間,嗚嚕一直保持著中立的立場,但它難掩興奮的心情,上躥下跳,看熱鬧不嫌事大,搖頭擺尾地在樹下繞著圈子跑,攪起一股塵土,惹得主人法蒂妮娜心情更糟,她飛起一腳,踢中嗚嚕的后腿,激動中的狗遭遇當頭一棒,它“嗷”地叫了一聲,夾緊尾巴,神情懨懨地溜回家。

    法蒂妮娜和瑪瑪杜的家,那個小小的院子,此刻正在邦尼布古原野壯美的晚霞中,收藏起屬于它的秘密:刻有神秘圖案的瓦罐、象征靈魂的花崗巖石頭以及美麗姑娘法蒂妮娜從沒有說出口的隱秘心事。隨后黑夜覆蓋一切,而明天太陽將新生,乳油果芳香彌漫,原野庇佑一切,也包容秘密。二呆和嗚嚕沒有秘密,奔跑、撒歡、相愛,沒羞沒臊地把它們的情事昭示于邦尼布古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