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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滇池》2023年第4期|陳美者:勿擾模式
    來源:《滇池》2023年第4期 | 陳美者  2023年05月15日07:52

    陳美者,閩籍,1983年生。有小說、散文發表在《散文》《上海文學》《山花》《雨花》《大家》《廣州文藝》《青年文學》《邊疆文學》《黃河文學》《文學港》《滇池》等,入選《中篇小說選刊》《散文2021精選集》《中國當代文學選本》《民生散文選》等。出版長篇散文《活色嚴復》,獲第三屆福建文學好書榜優秀圖書獎、福建省第34屆優秀文學作品榜上榜作品獎。

     

    1

    飛機開始滑行時,我把手機屏幕上的飛行模式和勿擾模式一一點亮,然后戴上蒸汽眼罩,墊好頸枕,迎接新旅程。

    我乘坐的飛機有三百多個座位。尊敬的旅客被折疊成一個個小東西,像他們的行李那樣,塞在機艙中。我很快就感受到薰衣草味的蒸汽,眼部一陣溫熱。根據廣告,我應該很快就會像老貓在陽光下打起盹。但實際上我更像一只洞里的蛇,企圖扭動身子。擔心壓壞我的一頭長發,我將它們溫柔地別在胸前。在高空氣流的震蕩和安全帶的捆綁中,我那總是失眠的孱弱身軀,開始飛往錦都。

    迷迷糊糊中,聽到空姐用中英文輪流播報,我們的飛機很快就要抵達錦都。我摘下眼罩,將臉貼在座位邊的窗戶上。飛機窗戶如此之小,就像是由一年級小學生在田字格寫下一個工整的“口”字,然后直接貼在機艙上。我看向錦都的第一眼,就是從這個“口”字對著這座城市俯瞰——錦都看上去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大片連著一大片的建筑。

    下了飛機,坐出租車從機場前往蘇韋文公司時,卻發現錦都秋色迷人。道路兩旁樹木繁茂,顏色各異,從青綠到深綠,鵝黃到金黃,淺紅到深紅,共同構成大自然的層次之美。錦都的出租車司機對一個南方小鎮客人的贊嘆不置可否。他沉默地將我送到一個科技創業園區門口。蘇韋文的公司在那里。

    我到達時是中午一點。辦公區里只有一個小角落開著燈,三個年輕的男人坐在電腦前討論著什么,余下的區域全都暗著,沒有人氣,是一種令人生畏的干凈。我進來后,也沒有人和我打招呼。那三個年輕人中,總算有一個抬頭。他并不看我,只瞄一眼我的行李箱。我抓住時機問道:“請問是魅影機器公司嗎?”對方繼續看著我的行李箱,點了點頭。我不由得也看了一眼我手中的行李箱,驚訝于自己倒成了它的附屬品。對方又回過頭和他的兩位伙伴繼續討論。拖著行李箱來錦都、很快不得不拖著行李箱滾蛋的人,他們見多了。

    我沉住氣,昂首拖著行李箱,走到公司的休息區。茶幾上擺放著一套茶具,還有我熟悉的產地的茶葉。看到它們,我終于確定蘇韋文在這里了。我坐在沙發上,點了根煙,打開筆記本電腦,等待午休時間的過去。我其實也不著急見蘇韋文。我來錦都不是來見他的,我只是來投靠他的。錦都房價太貴,暫住在他那,可以省點錢。蘇韋文是我的大學同學。畢業那年,他帶著三件洗不干凈的舊襯衫和一本卷邊的弗洛伊德《夢的解析》來錦都闖蕩,當過導演,后又轉為開發機器人。跨度頗大,但也可以理解,都是一些不靠譜的行當。不過,說起來,我的求生技巧比他還不靠譜,筆記本電腦里正在寫一個短篇小說《分身術》。小說中,我的主人公來到一個酒吧,酒吧的菜單很特別,連雞尾酒都命名成“阿契塔的飛行鴿”“塔羅斯之夜”“米勒的吻”等等,甚至還有最新單品“分身術”。我的主人公正要喝下這杯名為“分身術”的酒時,蘇韋文拖著遲滯的步伐走過來了。我合上筆記本電腦,彈了一下煙灰,看見蘇韋文還是那么矮,還是那樣雙眼布滿血絲,比上次見的時候,他整個人越發流露出一種衰相,似乎是從某個夢境或者說困境中向我走來。

    “呀,美者你來啦?什么時候到的?”蘇韋文欣喜地問。這點欣喜讓他的臉部表情生動起來,也讓我為自己剛才想到 “衰相”那個詞而暗自內疚。

    “來了一小會。”我也笑道。

    我想,與人初見和重逢的一剎那,最好都不要選擇在中午一兩點的時間。這個時間點,最容易暴露人的年紀和歲月的浮渣。我喝著蘇韋文泡的南方的熱茶,心里盤算的卻是什么時間和秦安見面。我的筆記本電腦登錄密碼、手機鎖屏密碼、網上銀行登錄密碼,要么是秦安名字的首字母加520,要么是他的生日。有一次我在練習空中瑜伽的時候,一不小心從空中掉下來,那是因為我腦海里忽然想起了秦安。我千里迢迢奔赴錦都,最想見的人是秦安。我相信秦安也想見我,因為每年大年三十晚上,在炸裂的鞭炮聲和漫天的煙花中,他都會給我發一條新年祝福語:希望今年可以見到你。我當然不能直接投靠秦安,那樣多不美呀,還挺落魄的。我要在錦都落腳后,光鮮亮麗地站在他面前。

    晚上八點多,蘇韋文終于結束他的辦公會議,走過來對我說:“走吧,美者!”我早已麻利地收好自己的電腦,拖著行李箱竄到他身邊。蘇韋文笑了笑說:“餓了吧?”我搖了搖頭,我太累了,一點都不餓。其實我很想問他,公司總共才那么幾個人,還有什么事需要開這么長時間的會呢?我最討厭開會,我不明白為什么人們要通過開會這樣的方式互相誤導和浪費。剛才等累了,我自己走到園區里轉了一下。這個科技創意園區設計時尚,還種很多綠植,看著就叫人高興。在錦都的藍天下,紅得透亮的海棠果掛滿枝椏。我像園區里的其他年輕人那樣,站在海棠樹邊抽煙。我其實并無煙癮,不知為什么,一到錦都我就非常喜歡時不時抽一根。錦都的年輕人也總是一手捏著香煙,一手在手機屏幕上劃動著。那一個個手機屏幕又讓我想起一個個的“口”字。幾乎所有年輕人都面目模糊,眼神迷離,他們更像一只只青蛙,從這樣的手機屏的口中跳入。盡管是晚上六點,卻沒有人吃晚飯,也沒有人下班。我暗暗佩服,錦都的人生活得多么自由自在呀,不受囿于生活的規律。而我在錦都待了一陣后才明白,那些抽煙的年輕人,大概是在躲避晚高峰吧。

    我坐上蘇韋文車的副駕。我用安全帶把自己綁好,聽到車里播放的歌的前奏,手就停在安全帶上,整個人呆住了。車上在放的是福祿壽樂隊的《春暖花開去見你》:

    是不可能的吧

    就現在奔向你

    然后抱緊你……

    蘇韋文把車開上了五環,世界仿佛只剩下無盡的長路。那首歌也在單曲循環著。有好一陣子,我們都默契地沒有說話。遠方的棟棟高樓由一個個細密的“口”字拼成,在黑暗中閃著驕傲的光芒。那些“口”字看上去并不比飛機窗戶上的大多少。我想到,秦安此刻,或許就在那些“口”字中某一個,喝熱湯,或洗熱水澡,又或看書?好吧,我根本猜不準他具體在做什么。五年了,我其實對他的生活一無所知。但我可以想象。我盡情幻想著,我一會是那個為他熬湯的人,一會又是給他遞浴巾的人,一會又是臥在沙發上枕著他的腿看書的人。秦安會一邊輕輕地撫摩我的長發,一邊用寵溺的眼神看著我。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我的嘴角揚起一絲笑。

    “我要透露一個消息給你。”蘇韋文說道。他忽然開口,大概是我的笑意讓車里氣氛柔和。我的嘴角還在上揚著,對他接下來要說什么一點都不好奇,因為我對“透露”和“消息”這樣的詞語充滿排斥。我覺得那是很“城市”的語言。很多時候,人們慎重其事說的話,在我看來極其無聊和無趣。

    “我離婚半年多了。”蘇韋文用發顫的聲音說道。

    我心下一陣駭然。我沒有想到蘇韋文要說的是這樣一個消息。這應該不能算是消息,這應該算是什么呢?變化?新的開始?我當下能想到的都是這些詞,可是顯然不太符合蘇韋文的感受。當年聽到他要結婚的消息時,我還真的暗暗嘆息,仿佛他失去的自由也是我身上的一部分。按照禮貌,這時候我應該用“城市”的語言說,我很抱歉聽到這個消息,這真是不幸。但是我說不出口,我又不是機器人。于是我繼續沉默著。

    “不過我現在緩過來了。”蘇韋文說,他的聲音還在發顫。聽得出來,這是他第一次對別人談論他離婚了的事。

    我開口說道:“恭喜你!”我知道他沒聽懂,認真解釋道:“我是說恭喜你離婚了!其實婚姻本來就不好玩,婚姻是反人性的,十有八九的人在婚姻里都是不快樂的。你不過是早點逃出來了。”

    蘇韋文手握著方向盤,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我瞥見他臉上驚詫的表情。

    “我們愛了十年呢!”蘇韋文心有不甘,掙扎著說,期待我能說點同情的話。“她怎么可以這么殘忍!我一直在等她愿意見我的那天!”他繼續說著,車子還是勻速地在五環上馳騁著。我突然對蘇韋文有點心疼,不是同情他離婚,而是想到他每天忙碌,下班后一個人開著漫長的車程,一邊想著這樣的心事。

    我說不出話,只伸出手,輕輕地碰觸了一下蘇韋文的肩。結果蘇韋文差點把車開到另外一個車道。這不怪他。一個人在哭的時候,開不好車很正常。考駕照的時候教練又沒有交待我們,開車的時候不可以哭。說到底,這也不是教練的問題。你是哭還是笑,又有誰在意呢?

    蘇韋文告訴我說,在我找到住的地方之前,可以隨意地在他家吃著住著。我想,這不僅是因為我是他的大學同學,更因為我是唯一一個能讓他哭出來的人。我居功至偉。晚上他回來得稍微早些了,我們甚至一起喝湯,窩在沙發上看電影、抽煙。有一次我們一起打“三國”,肩膀挨著肩膀。我有很多桑蠶絲襯衫和羊絨外套,它們全都從行李箱里活過來了,妥妥貼貼地懸掛在蘇韋文臥室的大衣柜里。我很高興把它們安頓好了。

    蘇韋文出差的時候,我就不睡沙發了。我睡在他的房間,和我的那些衣服在一起。它們既是我的陪伴,也是我的氣味和形狀。很多時候,我不得不看著它們來猜測自己的模樣和想要的生活。

    一天晚上,我躺在蘇韋文的床上,看著幾個鏡框發呆。它們尺寸不一,堆在角落里。鏡框中的照片早已被拆掉,現在成了一個個空洞的“口”字。看著它們,我有一種顫栗感。我不明白,蘇韋文處理照片時,為什么不把鏡框一起扔掉呢?就算有新的結婚照,也不會有人愿意放進舊相框吧?

    “你要不要把那些鏡框扔掉呀!”我在手機里打好這一行字,遲疑了一會,還是刪了。我想起上次和蘇韋文一起逛超市買菜的時候,他認真地掰掉那些玉米的外衣。過秤的時候,黃澄澄的玉米粒幾乎都裸露出來。

    蘇韋文大學時可不是這樣的,他那時候手上總拿著書,《百年孤獨》《追憶似水年華》《紅樓夢》……一件外套穿三周,穿臟一面換一面穿,班上有幾個女生輪流給他洗衣服,我就是其中一個。作為報答,他會一邊翻著卷邊的弗洛伊德《夢的解析》,一邊為我們解夢,說話的時候眼神閃亮,嘴角帶著壞笑。

    “冰箱、窗簾、空調、洗衣機……”一個周天的早晨,蘇韋文沒有上班,他和我一起窩在沙發上抽煙、說話。他用夾著香煙的手,點著家里的這些東西。“這些東西的錢,她全都算進去了。我當時跟她說,你列個清單吧,她還他媽真列了。”蘇韋文又點了一根煙。我才發現他現在煙抽得極兇,坐在沙發上的時候,還有個習慣性的小動作。蘇韋文一邊拍著他凸起的肚腩,一邊接著說:“這種事真的太傷了,它是把你整個人都否定掉了。”

    “有時候離開一個人,也不一定就是不愛了。或許她有別的原因。”我覺得自己吃住在人家,有必要說些安慰的話。只是,結果適得其反。蘇韋文聽后,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窗邊。他的背影給窗口劃下了一小段黑線。他大概是不愿意被我看見表情,所以背對著我說。“我就是想不明白。太突然了!有天夜里,我摸到她的身體冷冰冰的,后來她就再也不在我面前換衣服了,再后來就斬釘截鐵地要離婚,而且是一提出來就毫無挽回的余地。”

    我無言以對。以女性的本能,我猜到是移情別戀才會有這樣的決絕,否則大多數人都是心懷不滿地照著慣性,有一搭沒一搭地過日子。但我顯然不能跟蘇韋文聊這個。

    我從沙發底下抓出一只毛絨絨的小熊。蘇韋文家面積小,在各面墻上盡所能地掏壁櫥用來收納物品,但卻擺放好多玩具,只夠轉身的衛生間里居然也有三兩只,客廳就更多了,電視機左右兩邊也有好幾只。我一手捏著煙,一手拽住一只兔子的長耳朵,特意開玩笑道:“至少,這些玩具都留給你,而且也沒算你錢吧!”

    “哼,她就愛買這些亂七八糟的,家里這么小,哪里夠放!”蘇韋文坐回沙發邊,往煙灰缸里掐了煙,嘆了口氣。那一瞬間,我才對蘇韋文的離婚真正有了同情。事情過去半年多了,衛生間里還有粉紅色的發箍。墻上掛著圣誕節的南瓜燈。客廳里坐著她抱過的小熊、小白兔、猴子、多來夢。它們和我一樣,沒有被趕出去,還全都睜著無辜的眼。

    2

    “男的呀?”秦安高揚著聲音問。

    我和他見面有半個多小時了,期間他一直面無表情,口氣冷冷,就像我們兩個在拍真人秀,旁邊有攝像機一直在對著我們似的。我們一直在他家附近的馬路上走著。馬路兩旁種滿高大的樹,如同秦安給我的安全感。他剛才到地鐵口接我,現在要帶我去一家餐館吃飯。為了見秦安,我從五環蘇韋文家出發,坐了兩小時地鐵趕來的。令我驚詫的是,我和秦安四目相對時,彼此居然有一種陌生感,我甚至在秦安眼中看到了一絲警惕。我花了十幾秒時間,把眼前的這個人和手機屏幕上“秦安”的名字對接。過去的五年,我一心期待與他見面。一想到將來要和他見面,我就努力地活著。當然,我從不敢把這個想法告訴他,我怕把他嚇到。

    我后悔的是,不該和他在他家附近見面。他的臉是我所熟悉的,卻是僵硬的,全身肌肉似乎也都是僵硬的。只有當聽說蘇韋文是男同學的時候,他天衣無縫的表演中,才流露出一絲破綻。

    “嗯,當然是男的,女同學怎么會歡迎我呢!”我牢牢抓住秦安口氣里的那一絲著急,幸災樂禍道。

    “那你這個……你這個……這樣不太好!”秦安猶猶豫豫吞吞吐吐慌里慌張的樣子可愛極了。可是他很快就恢復氣場,沉穩地說道:“你還是早點回去,別給人家添麻煩!”

    “好吧!”我乖巧極了,一見到秦安,我的年齡就減掉了二十歲,不再是一個吃過那么多飯和犯過那么多錯的成年人。在秦安身邊,我是一個吃到糖的小孩。

    我說道:“我給你帶了禮物。養了半年多的鴨。”我指了指自己的包,是一個黑色的雙肩包,鼓鼓囊囊的,看起來的確放得下一只鴨子。或許我應該真的帶一只鴨子,我什么都愿意為他帶。只要是給秦安帶的東西,就會變成可愛的東西。平日里,我喝到好喝的茶,買到手感很好的羊絨圍巾,甚至是一個小小的記事本,我都會想買給他。我真想把全世界的美和好都給他。

    我靈機一動,將包遞給秦安:“可沉了,你幫我背著!”

    秦安立即愧疚地接過去:“是哦!”

    我們慢慢地向前走著。我時不時轉過頭看他肩膀上的我的包。它很安穩地和秦安的身體連在一起。秦安還用一只手緊緊地抓住它。我就很羨慕那個包。要不是因為那是我的包,我大概會把它扯下來暴打一頓。秦安其實根本不是他想表現出來的那種冷酷,我知道的。

    “你的膝蓋還好嗎?”我忽然想起前段時間他的膝蓋剛做了手術。

    “恢復得差不多,就是最好不要跑步了。還得小心養著。”秦安的口氣里透出一絲沮喪。我心想,會不會是身體的衰老和年歲的增長,讓他活得愈發小心翼翼和力不從心。該死,我居然從未想到時間的力量是如此強大。

    我伸手想把包拿回來背。“可不能讓你背重物!”我說。

    他卻不讓,一邊擰過身子,一邊說道:“這又不要緊的!”我見搶不過,乖巧地讓他替我背包了,心里蠻開心的,仿佛他為我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我發現,只要是秦安,說的任何話,做的任何舉動,對我來說都是了不得的。我總是把他發給我的信息反復地看,連句號都不放過。

    令我意外的是,我們真的就只是吃飯。見他一臉嚴肅,我也賭氣似的沉默著。這頓飯未免吃得太快了。服務員來撤空盤的時候,我又叫了一杯酸奶,然后用手指捏著小勺子,細細地一粒一粒地挑酸奶上的葡萄干堅果。秦安則用手機不停地回復信息。我像某種嚙齒動物一樣咬著葡萄干,一邊也用某種動物的眼神望著秦安的肩膀。他似乎看出我在拖延時間的詭計,終于將臉從手機屏幕的“口”字形中,抬起來,從深井里望向我,說道:“不好意思,工作上的事。我最近真的是太忙了。”我低下了頭,迅速地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酸奶。錦都的酸奶真的很好吃,可是我以后再也不要點了。碗里的酸奶還剩大半,我說我吃完了,我們走吧,我給你的禮物你要拿著,還是先放我包里?我給你帶的芽莊沉香、紅土沉香、紫檀木香盒,它們可經不得雨淋。我絮絮叨叨又慌慌張張,把一個禮盒從包里拿進拿出。

    “我們走吧!到我家樓下,我給你拿把傘!”他放下手機,看著我說,眼里流露出一道難以掩飾、他自己都未能察覺的溫柔。

    我安靜下來了,乖巧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店。一腳邁出店門的時候,我又回頭看了一眼這家店,生怕我暮年衰老時會漸漸淡忘此刻的場景。

    外面雨下得并不大。秦安卻著急地說:“你出門都不帶傘的嗎?”我搖了搖頭,心想:不然呢?你以為我是那種把自己照顧得很好、什么事情都可以扛得住的女生嗎?

    他背著我的包,帶著我在雨中疾走,邊走邊說:“前面路邊就有樹了!”我跟在他身后,其實我討厭走路那么快,我也不太在意雨。但是我什么都沒說。我不想讓秦安覺得我是個不容易高興或很難相處的人。

    他把我放在小區門口對面的馬路上,一棵大樹下。錦都的樹如此高大壯闊,看上去足以保佑我。秦安拿上我給他的禮物,笑著說:“好,沉香好,我拿回去燒。”我明白他滿意這個禮物,可是卻氣得想捶他,怎么能用燒這個字呢,是點,點香。可是他已速速地轉身離去,回家給我拿傘去了。我掙扎了一會,還是決定不要逃跑,干脆抱膝蹲在了樹下。這副樣子固然難看,但我真的站不住了。

    我望著小區門口的道閘桿,它和地面剛好形成了一個口字。我幻想自己可以沖破這個口字,闖進另一個世界。

    過了一會,我看見這個口字旁邊出現了一道身影,在向我跑來。我呆呆地看著這樣一道風景,只希望時間凝固。等到秦安跑到我身邊時,我慢慢站起來,卻低下頭,不去看他的臉。我怕被他發現我的心正碎成一片一片。

    “我送你到地鐵口吧。”秦安說著,打開了自己手中的另一把傘。

    我默默地走在他身邊。雨傘真的很有用,我臉上不再濕答答的。雨原來真的下得挺大的,我能聽見雨珠落在秦安的傘面上的聲音,還有他剛剛一陣小跑后的喘氣聲。

    終于還是走到了地鐵口。我固然可以在吃酸奶時慢慢一顆一顆地挑著葡萄干吃,卻沒辦法一步一步地細細地走著路。

    我站上了扶梯,一段如此陡峭的漫長的扶梯,仿佛要將我送往地下深處。我也真的像一塊煤一樣,乖巧地站著,似乎清楚地知道,回到地下才是我的本分。忽然,我聽到有人喊我的名。是秦安的聲音!我急切地在扶梯上逆行,想聽清他說什么,可是我只看見秦安的臉和手,他在急切地擺手,大聲地嚷:“不要走回來,危險!”我乖乖站好,任憑扶梯以不可逆轉、不容商量的方式,將我帶往地下,帶離秦安的身邊,終于我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了。我記得秦安對我喊的最后一句話是“好好吃飯!”

    我在地鐵里抱緊那把傘,然后我的身體就好像變成了一口泉眼,綿延的淚水不停地流出來。地鐵里坐我對面的人、坐我左邊的人、坐我右邊的人,并不打擾我。他們都穿著款式極簡的深色衣服,戴著耳機,將臉深深地埋進手機屏幕的那口深井里。我沒有戴耳機,可是我的耳畔一直是福祿壽樂隊在唱著那首《春暖花開去見你》:

    就算這世界

    砰……砰……砰……砰

    丟下我也丟下你……

    3

    銀杏樹開始一粒一粒掉果子時,我找到了一份工作。隨后就離開蘇韋文的家,搬到自己找的出租屋。

    我搬家的時候,蘇韋文在公司上班,我給他發了個短信就走了。他只說,周末有空回來煲湯喝。我便說好。我愛喝湯。錦都的餐廳里很難點到南方的那種湯。可是我知道我基本不會再回蘇韋文家了。因為我發現我在的時候,蘇韋文夜里房間的燈會一直亮著,他睡不好。蘇韋文不愧是我來錦都第一個想到要投靠的人。我不想傷了他。于是很快另找了住處。

    為了省錢,我拖著大大的行李箱乘坐地鐵,去我自己的住處,一個五平米的小宿舍,剛好擺一張一米二的床而已。房間沒有窗戶,是的,連一個小小的“口”字都沒有。我買了一個晾衣桿,往兩面墻上一貼,懸掛我的那些真絲襯衫和羊絨外套。夜里我就睡在它們的下面,倒也有了一些陪伴感。我想起那天我抱著傘在地鐵哭的樣子,忽然覺得自己不可原諒。錦都這樣的大城市,真是什么都容得下,除了眼淚和卑微的愛情。

    從此,地鐵便承載我的每一天。工作日早晨,我強睜著疲倦雙眼,在站臺排隊。地鐵一來,工作人員喊道,注意了,我要推你,我就被用力推進了車廂。晚上八點多,我在地鐵車廂里根本不用抓什么,周圍的人墻已將把我打包起來。不必擔心摔倒,根本就沒有縫隙讓你摔倒。這樣一群陌生人,臉挨著后腦勺,鼻子貼著耳朵,范思哲的氣味混著豬肉包子的大蔥味,在地鐵的密閉車廂里,高速地在地下穿行著,似乎是某條生產流水線上的商品。人是真多,走到哪里都排隊。在錦都工作、生活的人似乎都習慣了這樣的排隊,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地站著,倒也不推搡,人人都把臉埋在手機屏幕的那口井里。這些人中,我沒有一個認識的。我一直都在人群中,卻又都是孤身一人,孤獨地起床,孤獨地在站臺的扶梯里奔跑,孤獨地吃餛飩,孤獨地洗澡,孤獨地玩手機。手機里,秦安卻再也不給我發信息了。他的頭像還在,他的朋友圈也還在,偶爾還能看到他給別人點贊,可是他就是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給我發。我很后悔,應該早點叫他送我一個毛絨玩具就好了,至少夜里睡覺可以抱著。

    我的工作是一家公司的文案,收入剛好夠租房子和吃飯坐地鐵。公司為了省錢,辦公地點租在地下二層。我出了地鐵,又來到地下的辦公室,日日在地下穿行,被錦都踩在腳下。但我卻也知道,錦都的秋一天一天深起來了。金燦燦的銀杏,變成幾根光禿禿的樹枝。紅彤彤的海棠果也早已不知被誰摘去,在糖水里滾過,做了冰糖葫蘆。柿子樹上沒了黃澄澄的柿子,只余幾片粗放的樹葉掛著,聊作安慰。植物和人一樣,都明白,真正的寒冷要開始了。

    我這樣從南方小鎮來的人,最能感受到錦都空氣里的寒意,為此,添置了很多保暖的衣服,但一律都是黑色的。我穿黑色大衣,黑色西裝外套,黑色牛仔長褲,黑色馬丁靴,看上去硬朗颯爽,努力去掉身上所有的溫柔和來路。只是,依舊舍不得剪去我那一頭長發。于是,將長發綁成高高的馬尾,加上我的黑色裝束,我常常暗暗幻想自己是古代的女刺客。

    公司一共十來號人,從老板到伙伴,在我眼里,竟沒有一個可以交流的。好在大部分時間,我只要完成我自己手頭的工作就好。公司每周一次的例會,對我實在是一個折磨。每次我們老板說話的時候,我出于保住工作的需要,不得不逼自己看向那駭人的光禿禿的前額。面對大家抑揚頓挫的胡說八道,激情四溢的虛張聲勢,我總是慚愧地低下頭。我從他們身上的平庸看到了自己處境的悲涼。

    我漸漸理解錦都。我不恨秦安。我再也不敢奢望秦安給我發信息、打電話或與我見面。我一臉平靜地上班,平靜地吃每餐十分鐘的飯,平靜地在地鐵中任憑人群將我碾壓,幾乎很少開口閑聊,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必須要說的。晚上下班回到住處我也盡早睡覺,否則面膜和眼霜的錢就白花了。睡覺前,我習慣了把手機調成勿擾模式,就好像真的會有人打電話來似的。當我看著自己手機屏幕上“勿擾模式”亮起來時,心里也會因為一個念頭而全身發抖:會不會秦安也是早早地將手機調成勿擾模式呢?我不敢再聽歌,怎么所有的歌都是情歌,所有的情歌聽起來都是要人命的,它們會將你帶到情感的深淵,大汗淋漓都爬不出來。我只聽電子音播報的小說,我喜歡這樣機器的毫無感情的聲音,不會引起我的情緒波動。那個寫了一半的小說《分身術》我也擱筆了,原本我的構思是,城市里的人苦于分身乏術所以不能愛,但是我發現我錯了,問題的根本不在于此。時間和環境真的會改變很多。這樣我的小說就寫不下去了。

    我煙抽得很兇。我偶爾會想起,我來錦都的第一個黃昏,年輕人扎堆在海棠樹下抽煙。

    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我去健身房。

    “你叫什么名字?”

    “你是哪里人?”

    “你還在念書嗎?”

    面對青年男教練的閑聊,我一律笑而不答,只是配合他做著動作。

    “你為什么只笑,不說話呢?”青年男教練頗為受挫,因為他有一張好看的臉和一身漂亮的肌肉,大概向來是受歡迎的。在城市,有個好看的肉體是很重要的。

    他在教我一組提臀的動作,為了保證我肌肉發力正確,他將手指放在我腰臀之間的一個穴位。

    我尷尬極了。因為我只是來體驗的。事實上,我根本沒有錢買私教課,就連普通的年卡都要再好好考慮一下。這是一家名字帶有“國際”二字的健身房。這在錦都卻也是平常。錦都處處布滿帶有“國際”二字的餐廳、酒店、健身房、書店、會所……當然這些地方也不是你有錢就可以去,往往還要提前一周預定。

    “好了,壓下腿,放松下肌肉。”青年男教練把手放在我腿上輕輕壓著,幫助我把腿開成一字馬,笑嘆道:“可以嘛,厲害呀。”

    我太久沒有與別人的身體有這樣的碰觸,窘得紅了臉。

    “下課咯。我們到那邊茶幾聊一會吧?”青年男教練向我眨著媚眼,邀請道。

    “抱歉,不需要聊了,私教課對我來說太貴了。”我直言道。

    青年男教練受傷的眼神一直目送我進淋浴室,我真害怕他會沖過來給我一拳,于是快步地走,掀簾進女賓室。女賓室里貼了不少標語,除了“節約用紙,這不是在抽哈達”之外,還貼著“謝絕拍照”。“嘀”的一聲,我用密碼打開寄存柜,三兩下把自己剝光,全裸著身子走到淋浴房。女賓室里還有好幾個像我這樣光溜溜的身體。那是一顆巨大的梨子,或是一根尖銳的竹子,或是一個膨脹的氣球,或是布滿皺褶的麻袋。這就是那些在地鐵里在餐廳里被各種布料包裹著的行走的陌生人呀,真是令人不忍直視。明明是在淋浴房里,我卻在沐浴露的香氣中聞見了刺鼻的酸腐的肉味。

    我將淋浴蓬頭的水開到最大,用熱氣包裹住自己。我細細地溫柔地撫摩著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膚,包括兩只腳。

    我在我機器人般的緊致線條的身體上,摸到了冰冷的東西。

    我關掉了熱水。我在布簾后蹲下來抱住自己,無聲地輪流摸著自己的十個腳趾頭,那上面的十個指甲全都變成冰冷的鋼的觸感。

    4

    初進公司不久時,負責人事的同事曾要求我填一個表格。

    是關于本人的詳細檔案。我把表格拿回座位,慢慢填。表格的一欄要寫緊急聯系人的姓名、電話、工作單位。我當即填了秦安的,嘴角揚起一絲得意的快樂的笑。腦海中閃過一個畫面,我在馬路上暈倒了,人家送我到醫院,打電話給我的緊急聯系人。秦安著急地跑過來,忘記醫生對他說過不能跑步的告誡。他用溫暖的手握住我冰涼的手……

    我把表格揉皺又攤開,一條一條細細地撕著,嘴角的笑意已經冷了。自從上次見面過后,無任何訊息。我夜夜將手機調成勿擾模式時,都要掰著手指頭數下日子。20天,35天,39天了……我的手機像是壞掉了。我的人也快要壞掉了。怎么可能不恨呢?其實我不理解錦都,也不明白到底秦安為什么要這樣殘忍地對待我,我們曾經有過多么甜蜜的純潔的心動呀!我有時會在腦海里閃出慘烈的念頭:我知道他住的地方,我是不是應該到他家小區門口守著,還是在他帶我去吃飯的那個餐廳來個偶遇,還是深夜在我蹲過的那棵樹下嚎啕大哭一番?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在錦都維持南方小鎮給我的最后自尊,更不忍破壞從前秦安對我動過的情,終日只是活著,平靜地難過著。我必須這樣節制自己的難過,否則情緒一濃烈,就變成了悲哀。悲哀的滋味我也是知道的了。悲哀是一種只能與之體面共存別無他法的感覺。更悲哀的是,我看不到這種狀態的盡頭。魚死網破、花落春盡、美人遲暮……都是不可挽回的。我一個人,怎么能打得過一座城呢?我只是沉默地在一個沒人送我鮮花的城市活著。

    那次填表格,我最后交給公司的表格里,緊急聯系人填的是蘇韋文。蘇韋文這人卻是從來都不好好接電話的。

    現在,我的手和腳都發生了奇怪的變化。除了腳趾頭的十個指甲,我的雙手也冰涼,十個手指甲也變成冰冷的薄薄的鋼。我不知道我的身體怎么了,這讓我一下子從悲哀中走出來了,我連悲哀都不能擁有。我也越來越少開口說話或發出任何聲音。我的喉嚨仿佛被堵住。可奇怪的是我的身體在喊。人的身體是騙不了人的。何況這個身體現在充滿了害怕。夜里我睡著的時候,它甚至喊出了撕裂聲。害怕的時候,我總盯著手機里秦安的電話號碼,多么希望秦安就在這個手機屏幕的“口”字里,一伸手就可以把他找出來,再一伸手就可以把他抱住,緊緊地,用我尚未變成鋼片的手指觸摸著他。

    我沒有想過要去找醫生,我在錦都是個螞蟻、塵土、落葉一樣的人物,根本沒有錢看醫生。我的病這么詭異,那么我寧可死去也不要讓秦安聽說我變成了一個怪物。我心里什么都知道,不單是我的手和腳,是我的整個身體正在發生一些無可挽回的變化。

    在一個星期六的夜晚,我不知該往何處去。我多么想見人呀。我多么想聽人和我說話呀。越陌生的越好。我需要一個陌生的新的開始。

    決定要去酒吧喝一杯之后,就開始認真化了妝。在錦都,化妝是一種比吃飯還要重要的生存技能。化妝不僅是為了社交,更是為了活著。生活對丑女人是很殘酷的,這句話錦都的人都不說,但暗地里就是這個意思。我把自己賺來的那少得可憐的錢,一部分投給麻辣燙冰糖葫蘆牛肉餅蝦仁餛飩老壇酸菜魚等各種便宜的食物填進自己的胃里,一部分買了防曬霜粉底液睫毛膏染眉膏眉筆口紅等涂在自己的臉上,否則平日里去上班也是要吃虧的。我熟練地在玫瑰色的化妝鏡前細細化了比平時稍微濃烈些的妝。走在錦都的馬路上時,我幻想自己是一個時尚都市年輕人的姿態,早已把出租屋遠遠地甩在身后。

    到了那家網紅打卡的酒吧門口,卻發現人們都在排隊進場。我混雜在排隊的人群中,心想怎么進酒吧還要排隊,姿態上卻是不肯流露出半點驚訝,而是假裝自己也是熟悉這一切。終于排到門口的時候,保安叫我出示預約的號碼。我內心頓時一陣崩潰,慢騰騰地點著手機屏。排在我身后的人不耐煩了,越到我前面來,是兩個無比高大美艷的女孩,一個頭上種著花草,一個身上披著斗篷,五官是刀刻般的精致和分明,臉上還撒滿了亮晶晶的粉。她們熟練地出示了預約碼,保安便揮揮手讓我們都進去了。我就這樣混進了酒吧。

    進了酒吧,卻沒能看清酒吧的樣子。音樂、燈光、烈酒、人群……全都像一口大鍋里的熱湯在滾。我努力在吧臺邊找到一個站的地方,心想這和擠地鐵又有什么區別呢?酒吧里塞滿了人,留出一條細小的縫,是通往衛生間的。舞池根本跳不了舞,人們只是把手舉得高高隨著音樂瘋狂亂戳,看起來特別像一條條咸魚干。我一邊啜飲著一百塊錢一杯的雞尾酒,一邊細看周圍的人,才知道每個人都是認真打扮過的。他們在臉上畫出各種帶血的妝容,扮演吸血鬼或女巫或花神,甚至有人在頭上戴了一把刀。是的,人們在慶祝萬圣節。在足夠昏暗的燈光下,在泄憤般的音樂中,在讓肉身爆炸的烈酒里,每個人都變成一條忘我的咸魚干。

    隨著夜越來越深,人越來越多。我再無心思觀察人們的打扮,只覺得人群就像沒有眼睛的魚群一樣,不停地游進來。我心說,不要再進來,不要再進來,酒吧并非逃離地,不過是人生的翻版。這里都是人,這世上也都是人,但最終大家都是咸魚干,在風中掛著,沾滿歲月的腥味,遠離出生地。

    我正在這樣胡思亂想的時候,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

    是一個好看極了的女孩,而且臉上并沒有血。她穿露臍背心和短褲,一雙光溜溜的長腿蹬著一雙運動鞋,綁著兩條長辮子。

    “一起玩嗎?”她的聲音是桂花糖般的甜糯,這讓我想起我的南方小鎮,想起童年夏日午后的甜滋滋的冰棒。何況我多么喜歡她的那兩條辮子呀,想象一下,散開來是多么烏黑柔順的長發。

    我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跟著她穿過全場唯一的一條細長的縫隙。剛好是午夜十二點,酒吧老板親自上陣,花式調酒。每人可以免費喝一口。酒瓶在無數陌生的手中傳遞著。口哨聲、歡呼聲、哭喊聲此起彼伏。

    我們來到衛生間里。

    “我喜歡長發的女孩,還有,你這身打扮太他媽酷了,你是怎么化的呢?簡直像是長在你身上似的。”女孩用指尖輕輕地撫摩我的手臂。我的整條手臂,從肩膀到手指到手指甲,現在,全都是鋼片了。

    我囁嚅著。女孩抓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肚臍眼那,然后仰起臉笑盈盈地看著我。

    衛生間里傳出一陣尖銳的叫喊。是我,也是我的身體。我叫喊,我發現自己一點一點正在鋼化的身體,再也想不起秦安的臉了。

    5

    我在密碼鎖上熟練地摁了六個數字后,門還真的“砰”的一聲,打開了。進門后,我發現蘇韋文正在沙發上坐著。準確地說,好像在擺弄著什么玩具。

    蘇韋文嚇了一跳,神情慌亂,隨手抓一只毛絨絨的兔子,蓋住他手上的東西。大概還是我拽過耳朵的那只吧。

    我面無表情,慢慢脫下帽子和口罩,現在我出門已經不能沒有口罩了。我有太多問題要問他,看見他慌亂的樣子,我心中的問題更多了。比如,你他媽手上到底是什么東西?你有沒有對我做了什么?為什么我正在變成一個機器人?或者,你離婚的前妻其實還在這個房子里?……最后,我問出口的卻是:“你為什么不換房子的密碼?”

    蘇韋文站起來時,卻是第一次在錦都看見我時的表情。

    “呀,美者你來啦?”蘇韋文欣喜地問。

    我點了點頭,為他的欣喜所感動。我沒想到,這世上居然還有人為我的出現而高興。我卸下警惕,慢慢朝他走過去。事已至此,還能有更壞的事發生嗎?

    “吃晚飯了嗎?鍋里有湯。我今天上午剛去了趟超市,買了新鮮的魚,熬了湯!”蘇韋文開心地朝我走來。忽然,他站住了,呆呆地看著我的臉。過了一會,他走到我身邊,拉起我的手,帶著最后一絲掙扎,擼起我的袖子察看。他盯著我胳膊上的劃痕看了好久。這還是他第一次特意來觸碰我,可惜,我已是一個沒有任何感覺的人。來找蘇韋文前,我試著用刀片尋找我的動脈,居然一滴血都沒有流出來。

    “美者,你怎么也變了呢?我以為你是不會變的!”蘇韋文頹然地放開我的手,他的口氣里充滿悲哀。我太知道悲哀的感覺了。

    “沙發上,是什么?”我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問。

    “美者,你不該來錦都!”蘇韋文用發顫的聲音說,“我當初就應該阻止你才對!”

    一種奇怪的病正在錦都蔓延開來。沒有人敢公開聲張這種病,也沒有辦法醫治。這是從未有過的現象。蘇韋文早在半年前就覺察到了這個社會病。他的魅影機器公司里,幾個員工也先后出現了變化,最后只剩下兩三個年輕人。在錦都,沒有任何征兆,也沒有任何規律,一些人的身體會慢慢一點點地鋼化,變成機器人一樣的材質,先是手指甲、腳趾甲,然后是兩條胳膊,兩條腿。然后是胸部、腹部。最后是心臟。

    “頭發呢?”我捂著尚能跳動的心問。我的一頭長發還是一如既往的烏黑靚麗。

    “頭發不會變。你看,這就是我前妻的頭發。”蘇韋文走回沙發邊,小心地拿開兔子,捧起一團黑漆漆的毛發。他一邊寵溺地撫摩著它,一邊深情地說:“這是人類最后的情絲呀!”

    6

    “尊敬的旅客請注意,您乘坐的航班還有二十分鐘抵達錦都。錦都之名,源于半世紀前此間花開繁盛,錦繡旖旎。現匯聚各地乃至全球的頂尖科學家,以機器人科學家、半電子人享得盛名。歡迎各位光臨這個充滿技術狂歡的城市……”

    空姐用中英文輪流播報航班即將抵達的消息,我摘下薰衣草味的蒸汽眼罩,像一只從冬眠中醒來的蛇,扭了扭身子。我還努力掙脫安全帶的捆綁,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雙手幾乎碰到頭上的行李架。這讓我有某種熟悉感。我隱約想起曾在一張狹小的床上醒來,滿眼都是我的衣服。可是,其他的,我就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我用手指稍微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長發,我常年用施華蔻的洗發液,發絲柔軟順滑。定了定神,從口袋里摸出手機,將手機的飛行模式和勿擾模式一一點暗。翻了一下微信,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新消息。別人都在忙著打電話、回消息。飛機還在滑行中,我無事可做,將臉貼在那個小小的窗戶口,望向錦都機場。機場上停著一輛輛碩大的飛機,它們鋼片般的外殼強壯而驕傲,隨時可以帶著人們飛向無盡的遠方。我的耳機在播放福祿壽樂隊的《春暖花開去見你》:

    等到春暖艷陽天,

    你我就相見。

    大約半小時后,我和我的行李箱從機場門的大口中被吐了出來,好像一個舊沙發被扔到了路邊。迎面而來的是錦都的風。錦都的風是清清爽爽的,客客氣氣的,可是骨子里冷。但是我來不及多想。我甚至騰不出手抓行李箱,光顧著亂摁我的頭發。錦都的風只一口,就吹壞了我的長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