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
一、兇殺案
孫陸軍手握一把殺豬刀,揚言要捅死程海軍。程海軍聽見了這句話,也看見了那把殺豬刀,并未躲避。他迎了過去。
那把殺豬刀并沒派上用場,孫陸軍赤手空拳,就要了程海軍的命。石橋鎮的人,沒想到孫陸軍會殺人,更沒想到他殺的是程海軍。他們曾是形影不離的兄弟。
二、少年來到石橋鎮
孫陸軍本不是石橋鎮人。
二十年前,一名中年男子,領著一個九歲的男孩,來到石橋鎮。遭遇倒春寒,河水冰凍,屋檐下掛著一米長的冰溜子。他們每人只穿一件薄棉襖。父親把薄棉襖脫給兒子當大衣穿。父親受了凍,得了嚴重的肺炎,他已無法前行,只好領著兒子,其實是兒子牽著父親,來到石橋鎮,暫住在“橋頭客?!?。
客棧老板是程海軍的爹。那時候的程海軍不叫程海軍,叫程亮亮。
程老板讓父子在客棧歇息。他找來鎮上最好的大夫給這位父親治病。他們沒能治好他,三天后,那位中年父親死在客棧。九歲男孩,說不清自己從哪里來,說不清要到哪里去。死人不能總這么放著,便有人提議,埋了。
小男孩哭啞嗓子之后,不再哭泣,他懂事地幫老板掃地,收拾衛生。
你叫什么名字?程亮亮問他。
秤砣。他說。
秤砣,你也不胖呀?
不是胖瘦,就叫秤砣。
秤砣在石橋鎮的“橋頭客?!贝艘辉?。正當石橋鎮的人以為程老板會把秤砣當作自己的另一個兒子時,程老板發話了。程老板說,讓秤砣當守堂的兒子。那天中午,程老板整了滿桌菜,招聚幾名老者,在八仙桌前圍坐。除了幾名老者,還有一位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看上去比男孩死去的爸要老相。男孩也上了席。開席前,程老板手舉酒杯,對眾人說,不是我不仁義,我有自己的兒子,今兒個,秤砣就讓守堂領去。守堂沒有女人,沒有兒子,到守堂那兒,比在我這兒金貴。孩子若有那份心,就認我當干爹吧。叫守堂的中年男人滿臉堆笑,說,程橋大哥仁義,按說,這頓酒席,應該我來請。程橋是程老板的名號。程老板說,話不能這么說,孩子的親爹是我發送的,孩子在我這兒待了這么長時間,有了感情。也不是養不起這個娃,只怕將來孩子之間惹罹難。吃了這餐飯,守堂你就領走吧。
然后吃飯,喝酒。酒興正酣,程老板讓男孩管守堂叫爹。九歲的孩子,是有奶便是娘的年齡,張嘴就喊爹,并請爹喝酒,守堂高興得眼里含了淚。
雖是一個沒了親人的孩子,但眉清目秀,倒也人見人愛。腦袋照別的孩子略大,不是毛病,那是聰明。
守堂領著孩子,去到石橋鎮北郊的家。男孩走到院門口,轉過身,沖程老板喊:干爹。
男孩和亮亮,就成了干兄弟。守堂姓孫,給男孩起名陽陽。亮亮把陽陽介紹給他的伙伴楊冬冬。自此,三個小男孩,便常在一處玩耍。
三、更名
十二歲那年的春天,三個少年在石拱橋上迎風而立。他們憧憬未來,稚嫩的臉上蕩漾著因幻想帶來的幸福。三個少年都想長大后去當兵。孫陽陽說,我當陸軍,帶兵打仗,手槍一指,叭,干倒一個,再一指,叭,又干倒一個。他舉起右手,做手槍射擊狀。
程亮亮說他不當陸軍,他要當海軍。你看見沒,石橋河這么寬,這么長。海是它的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孫陽陽說,陸軍海軍有了,楊冬冬,你當空軍吧。楊冬冬說,我不當空軍,我要當武警,在天安門國旗下站崗,威武!
那個三月的午后,石橋鎮這三個少年一同改名,孫陽陽叫孫陸軍,程亮亮叫程海軍,楊冬冬改名楊武警。他們的改名得到家長一致贊許,似乎他們這樣就把將來的路鋪好了,不用大人發愁。名字是自己的,卻只能由別人來叫。各家的大人叫開了,整個石橋鎮就叫開了。
此后,三個少年穿著從軍人服務社買來的假軍裝:深藍色的海軍服,草綠色的陸軍服,橄欖色的武警服。他們穿著各自的“軍裝”,走在石橋鎮上。他們玩打仗的游戲。石橋鎮的人,很難看到這三個少年分開,他們干什么都在一起。有時玩累了,離誰家近,就在誰家吃飯,擠在一張床上睡覺。
這天,三個少年走上石拱橋,倚著橋上那些石獅看山,看水,看風景。他們在橋上看風景,橋下看風景的人看他們??达L景的女孩叫李小蠻,年齡比他們略小。
李小蠻踏上橋,來到他們身邊。她喊孫陽陽。孫陸軍說,我不叫孫陽陽,我叫孫陸軍。她喊程海軍,她說,程亮亮,你們在這兒干啥?程海軍說,我不叫程亮亮,我叫程海軍。李小蠻臉微紅,他倆的語氣讓她覺得沒面子。她轉過臉去喊楊武警,希望面子能在他身上找回。她說,楊冬冬,你們在這兒干啥呢?楊武警說,我不叫楊冬冬,我叫楊武警。
李小蠻覺得他們是在奚落她,三個人都把名字改了,怎么可能。
女孩子窘迫了,她氣憤地說,不理你們!她特別失落,就要哭了。她轉身往橋頭走。她說,騙子,你們都是騙子。程海軍追上去,拽住她的手。程海軍說,我們真的改了名,不騙你。他指著孫陸軍說,他不再叫孫陽陽,叫孫陸軍,他想當陸軍指揮官。他指著楊武警說,楊冬冬想當武警,將來在國旗下站崗。然后,他指著自己的鼻子說,我叫程海軍,將來要當海軍,上艦艇。我們三個,過幾年都要去部隊。
李小蠻掙脫程海軍,破涕而笑。她加入到他們中來,像他們那樣倚著橋欄看風景。橋欄由石板和石墩組成,石墩底部是長條形,頂部是張著大嘴的獅子。那些獅子大張著嘴,似笑非笑,恬靜地望著在橋上過往的行人。
程海軍背靠一只獅子頭,對李小蠻說,你也改個名吧,李小蠻不好聽,好像你多蠻橫。
他們轉過身,目光從河面移到河水上方,藍天下,幾朵白云飄蕩,像田野里盛開的棉花。
叫李小云吧,程海軍突然叫道。孫陸軍和楊武警附和著:好聽,就叫李小云。你像天上的云朵。我們望著你,就像望著天上的云朵。
四、橋與煙囪
十六歲那年的一個夏日正午,天熱得要人命。三個少年走上石拱橋,他們準備去橋那邊的淺水灣鳧水。橋上熱浪滾滾,能聽見河面升騰上來的水氣,被陽光烤得滋滋作響,三個少年走上橋的頂端,這時他們看見了李小云。李小云穿著白色連衣裙,從橋東那條街上緩緩走來,像天邊飄來的一片云彩。三個少年的心跳同時加劇,他們平時沉溺于男孩們的玩耍,沒注意到這個十五歲少女悄然間長大了。她越走越近。她的美擊中了他們,以至于他們都沒能邁步前行。他們站在原地,凝望著李小云。她腳穿白色平跟運動鞋,白色蕾絲裙邊在空氣里輕輕擺動。她是那么白凈,似乎多大的太陽,都不能將她曬黑。她繼續向他們走來,像走入一個夢。
將來我要娶她。程海軍說。
將來我要娶她。孫陸軍說。
將來我要娶她。楊武警說。
她是我的人。程海軍說。
她是我的人。孫陸軍說。
她是我的人。楊武警說。
你們怎么這樣?程海軍說,我說一句,你們說一句,像石拱橋洞的回音。你們不會說自己的話?
這就是我自己的話呀。孫陸軍說。
這是我心里話!楊武警說。
可李小云只有一個,我們三個人,到底誰娶她呢?程海軍說。
我們決斗。孫陸軍說。
楊武警看著比他高出半頭的孫陸軍,說,我不決斗,我們比賽,比膽量,誰不怕死誰將來娶她。她那么柔弱,將來是要人保護的,懦夫保護不了她。
比就比,程海軍說,李小云,來,看我們誰敢從這里跳下去。
為什么呀?這多危險。李小云說。
為了娶你。程海軍說。
討厭!李小云臉如春風里的桃花,瞬間紅透。
孫陸軍望著李小云那紅如桃花的臉,內心涌出朦朧的愛戀。他少言語,更多時候,習慣用行動交流。他翻過石拱橋,縱身一躍,撲向河面。
石橋鎮的少年,五六歲就由大孩子帶領,在石橋河學鳧水,十一二歲,就能從橋上往下跳。他們脫光衣褲,暮色像薄紗一樣替他們遮羞,他們像白云飄向水面,鉆入水中,故意在水下憋氣,營造緊張氣氛。漫長的一兩分鐘后,他們再從水里鉆出來。
鎮上從未有人從石拱橋最高處往下跳,即便夏日水深時,那橋的最高點,與水面也有三層樓那么高。弄不好肚子拍在水面,五臟六腑都得碎。石橋鎮淘氣的男孩們,只從拱橋近岸處往下跳,那也有兩丈高。
孫陸軍是第一個從拱橋頂端往下跳的人,他頭朝下,一副慷慨赴死的樣子。三人屏住呼吸,凝望著水面。水花落盡,水面波浪涌向岸邊,越來越弱,最后成為漣漪。世界死一般沉寂,三人能聽見彼此的心跳。
大腦袋孫陸軍像一條胖頭魚突然鉆出水面后,在水面躺平。他沒有鳧動,靜在那里,死人一般。他們擔心他死了。他身旁的波紋向四周蕩漾開去,均勻有節奏,那是他急促喘息所致,他還活著。
程海軍看一眼李小云,他看見她長吁一口氣。她的胸脯起伏著。她長成大姑娘了,竟美得有些陌生。他翻轉過石板圍欄,曲膝,一躍而下。
楊武警的跳水姿勢與他們迥異,他把自己當成一截木頭,雙腳朝下,直直地扎向水中。
李小云抱著一顆石獅頭,探出身子朝橋下看。她努力地不讓自己坍塌。她沒有尖叫,她嚇傻了,忘記了呼喊。
他們濕淋淋地爬上岸,回到橋上。三個人走向李小云,李小云臉色蒼白如紙。她看見程海軍鼻孔里往外流血。她掏出自己潔白的汗巾,迎向程海軍。她說,血。程海軍躲開她,自己伸手抹了一下鼻子,隨即將手背上的血,抹在濕淋淋的汗衫上。他說,沒事,一著急,忘了將鼻子捏上。
石橋鎮的孩子,可不像那些專業跳水運動員,他們都是腳朝下,成自由落體狀。他們在入水前會把鼻子捏住,不捏鼻子的后果,就如程海軍,鼻孔出血,嚴重的,會直接暈死在水里。孫陸軍頭朝下,以一種赴死的姿態撲向水面,開石橋鎮少年之跳水先河。
少年們圍著李小云。鼻血讓程海軍有一種強烈的挫敗感,他說,這個不算,這個不狠,來一個厲害的。
干什么?李小云問。
娶你呀,誰贏了,將來娶你,別人不準再惦記你。
李小云剛剛恢復為白凈的臉陡地一紅,她說,你們別鬧了。
程海軍說,我們沒鬧,我們是認真的。
多狠我都不怕,多狠我都會贏。孫陸軍說,你倆沒人勝得了我。
怎么個狠法?他們四下脧視。程海軍眼睛一亮,指著自己的右前方說,吶,就是它,煙囪。咱們爬煙囪,誰爬得最高,誰勝利。
他瘦,機靈,爬高是他強項。
一道陰影在孫陸軍的臉上爬過。那是五十五米高的煙囪,在荒草地,像巨大的紀念碑高高聳立。
程海軍說,你怕了?
孫陸軍說,我不怕,我怕個卵,我從沒怕過!
楊武警說,我也不怕。
他們飛身下橋,在河套上狂奔,跑向遠處的磚廠。
李小云愣在橋上。她望著他們,她恐懼、驚詫、疑惑。她看見他們像戰士沖鋒那樣沖向磚廠,先后爬上煙囪。那煙囪有鋼筋焊的抓手,一直通向煙囪的頂端。
正午的陽光過于強烈,天地像灑了一層光,人的視線不像晨霧收起后那么清晰,加之距離遙遠,李小云看不清誰先上去的,她只看到三個人影,成等間距往上爬。李小云想去阻攔他們,但她被他們嚇壞了,邁不動腿。她就那么靠著一頭石獅,無力讓自己站得像平時那么筆挺。
她焦急之時,看見一個人放棄了攀爬,下了煙囪。她等著他們都下來,事與愿違,剩下的兩人,依然向上。
爬到半空,上面那人停止不前,下面那個人依然往上,靠近上面那個人。他們擠在一起,接著分開,一個向上,一個往下。李小云明白了,是上面那個人放棄攀爬,下面這個人繼續往上,他們便在中間交叉,像車錯道。
李小云看不清是誰在繼續往上爬,誰開始向下,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直到下面那個人下到地面,而上面那個人,身影越來越小,先前像一只蜘蛛,接著像蒼蠅,最后像只小螞蟻。他徑直上到了頂端去。
她不知道上到頂端的是誰,她不知道他們為什么非要這么玩命。
遠處不斷有人走向磚廠,大煙囪底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李小云聽見了他們的呼喊,因遙遠而顯得蒼涼。她看見他們的手,像螳臂一樣揮舞著指向高處。她知道他們是在喊上面那個人下來。
孫守堂在圍觀人群里,當他得知那個在煙囪頂端像螞蟻一樣的人是他的兒子時,他兩膝一軟,坐在地上號哭起來。這個老實巴交的男人,以為兒子跟著他受了委屈。除了專業給煙囪清灰的人每年上去兩次,沒人能上到煙囪頂端。就是清掃煙囪的人,也得系上安全帶,一級一級上去,而且是在煙囪里側攀爬。不是尋死,哪個敢爬那么高?
孫陸軍站在五十五米高的煙囪頂端,向橋上的李小云揮手。李小云看不清他是孫陸軍,只知道他是他們三個少年中的一個。在李小云眼里,那少年的手,像蚊子腿一樣細,似有似無。
煙囪像一具碩大挺立的男性器官,它的頂端比主干粗壯,頂端與主干連接處,幾乎成九十度的直角。孫陸軍拼盡最后一絲力氣上到頂端后,無法下來。他曾試圖原路返回,結果在往下行走的過程中,他雙腳踏空,整個人懸在巨大的球體上。煙囪底下響起人們的尖叫聲,像霹靂破天。那個叫孫守堂的老鰥夫,嚇得不省人事。
要出人命了。
孫陸軍懸著的身體終于被他自己拉拽上去,他再次上到頂端,看來,他是下不來了。
醒過來的孫守堂,不敢仰頭看自己的兒子。
孫陸軍消失了。人群再次響起尖厲的呼喊,有人說他是掉到煙囪里側去了,那么高,即便里側布滿海綿一樣的煤灰,他也將被摔成肉餅。他不摔死,也會被煤塵淹死。
程海軍嚇得像丟了魂,他自言自語地說,我說看誰爬得高,我沒讓他爬那么高。楊武警臉色蒼白如雪。這三個少年,他膽子最小。他渾身已開始哆嗦。
慶幸的是,煙囪里沒生火。前段時間雨水大,磚廠停產,現在農忙,也沒燒磚。煙囪里不冒煙已經有一陣子了。若非這樣,孫陸軍會直接消失在磚窯里,連骨灰都找不到。
烈日炙烤著石拱橋,白亮的陽光像霧一樣在橋上升騰,李小云似淹沒在霧里。她發現高聳的煙囪頂上,那只螞蟻一樣的人突然消失后,沿著三個少年飛奔而去的足跡飛奔。到達磚廠時,她沒見到孫陸軍,也沒看見黑壓壓的人群,他們分散在各個窯門口,等待或者說是尋找孫陸軍。李小云看見了程海軍和楊武警,才確定那個在頂端消失的人是孫陸軍。
李小云害怕極了。她什么也沒做,但這件事與她有關,像空中的一坨鳥屎,生生地落在她頭上,她只能自認倒霉。她唯一奢望的就是,千萬別鬧出人命來。
李小云沒有走過去,如此巨大的磚窯,窯門像窯洞一樣密布在窯壁上,她不知道孫陸軍會出現在哪個窯門口,她就站在那片空地上,看著慌亂的人群跑來跑去。他們嘶喊,吼叫。極度的恐懼讓她有一種末日來臨的感覺,她不敢面對,所幸身邊是由石橋河分流出來的一條溪溝,深不及其腰,供磚廠用水。如果石橋河就在身旁,李小云覺得自己一定會投河,以免面對即將到來的可怕情景——她認為孫陸軍必死無疑。
孫陸軍沒有死。當人們手忙腳亂把那些臨時用紅磚封閉的門洞拆開時,就見一截黑樁子一樣的東西沖出某個窯門,在磚窯前快速移動,是一個人,一個黑鬼。他們知道他是孫陸軍,知道他還活著,但不知他是否被灼傷。是的,半個月沒開火,但那窯里的火星子,真的就徹底熄滅了?
有人指著那條清澈的溪溝,引導那個黑鬼去那里沖洗。孫陸軍沒有,他在那個窯門口前短暫停留之后,直奔李小云。他沖向李小云,沒有一絲猶豫。他擁抱了一下李小云,好像還說了句,我贏了!
很多人發出驚叫,更多人是屏住呼吸,默然等待接下來的一幕。出乎所有人的所料,李小云表現得特別平靜。她怕見到死人,只要人活著,一切都好說。她那條新買的潔白的連衣裙廢了,但她什么也沒說,甚至連一絲嫌棄的表情都沒有。
擁抱過李小云后,孫陸軍跳進溪溝,像一條魚潛入水底,整條溪溝都黑了。
這件事轟動了整個石橋鎮。時值暑假,第二天清晨,孫陸軍到建筑工地幫工,用六十天的汗水,換來一條嶄新的白色連衣裙。他從商場買到這條連衣裙后,找到程海軍和楊武警,在他們的陪同下,把裙子送到李小云家。
送給李小云。他對李小云的母親說。李小云的母親抓起門角的笤帚,攆跑了他們。
暑假結束,三個男孩沒再回到學校,他們已初中畢業,沒去讀高中。三個少年對讀書不感興趣,他們在街上游蕩,等著去當兵。兩年后,他們年滿十八,去了征兵體檢站,但只有孫陸軍順利通過體檢。程海軍和楊武警身體看上去結實,其實是表象,程海軍肝大兩厘米,楊武警膽囊有炎癥。
孫陸軍成為一名野戰軍。
孫陸軍走進軍營前,辦了兩件事。第一件事,他在程海軍家的橋頭客棧里,請程海軍和楊武警吃飯。程海軍說,你這是搞么卵,要么你帶我上別家飯店,要么我請你。孫陸軍說,要的就是這感覺,我掏錢,你請客。
那身軍裝,穿在孫陸軍身上,很是威武。
三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喝得熱血沸騰。孫陸軍說,我就要走進軍營了,我就要成為一名拿槍的戰士了。他特地把重音落在“槍”上。他說,我走了,你倆一定要把李小云保護好。他表面是求他們,實則是警告他們別碰她。石橋鎮,只要他倆不接近李小云,誰還敢動她呢?
孫陸軍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在他入伍那天,讓李小云送他。李小云不答應,不答應不是不情愿,而是難為情。孫陸軍不容她推辭,他說,明天上午九點,我們新兵從鎮政府門前出發。
第二天上午九點,隊伍里的孫陸軍在眾多送行的人里找到了李小云,這時候的她,也沒再上學,她在家等著上班。她依然穿著白色的衣服,不是兩年前那件連衣裙。那件衣服被孫陸軍毀了。他擁抱過她后,那件裙子怎么也洗不白。也不是孫陸軍后來給她買的連衣裙,天冷,連衣裙穿不住。那是一件純白的羽絨服。
孫陸軍在人群中沒看見程海軍和楊武警,看來,昨天那場酒沒白喝,他們知道給他和李小云留一個獨處空間。
孫陸軍去拉李小云的手,李小云縮手躲開他。他再去拉,接兵干部在他身后喊:遵守紀律,不要亂動!
美中不足的是,那天天色陰沉,似乎要下雨。孫陸軍不喜歡雨,他盼著一場雪。他覺得只有雪花輕飄,再配得上她送他的美好圖景。
五、懸在水中央
三年后,孫陸軍退伍還鄉,娶李小云為妻。是年,程海軍應聘進石橋鎮政府,在扶貧辦公室工作。孫陸軍和李小云結婚當天,楊武警離開石橋鎮,自此杳無音信。
孫陸軍和李小云婚后第七年,李小云患乳腺癌離世,這時,他們的兒子小糖六歲。小糖長得像李小云,不像孫陸軍有著一顆大腦袋。小糖長得乖巧,秀氣,像一個文靜的小女孩。
李小云是在初冬離世的。第二年春,街道向上申報低保戶,審批下來,沒有孫陸軍家。孫陸軍找到程海軍,留他在橋頭客棧喝酒。醉翁之意不在酒,話題很快到了關鍵處。孫陸軍說,低保怎么能沒有我家?我家應該是低保戶。
這是評選出來的。
什么評選,還不是你說了算?
你家不應該有。
家里沒個女人,你不覺得這個家太悲慘,值得同情?
你家的經濟收入不至于吃低保,你家是兩個大人養一個孩子。
我退伍回來,沒有手藝,到處打零工,有一天沒一天的。
兩人聲音越來越高,已經是吵架了。程老板走出來,他制止兒子,讓他小聲,有事好好說。然后,他用話敲打孫陸軍,提醒他別忘了當年他是怎么來到石橋鎮的。程老板說,陸軍啊,你當年到我家,比你家小糖高不了多少,鼻子上還掛著鼻涕呢,凍得渾身發抖。你爹死了,我把你當親兒子養,后來你爸孫守堂想要個兒傳香火,就把你領到他家去了。
孫陸軍鐵青著臉,這是他最不愿回望的一段歷史。我是誰?我來自哪里?他多次這么問自己。他不知道自己的根,尋宗問祖找不到來路。他不知道上哪兒找他們,他們居然也沒人來找他。就是從那段歷史開始,他過著與別人不一樣的生活,童年、少年、現在。
孫陸軍把三百塊錢拍在飯桌上,對程海軍說,走,我們出去談。
程海軍說,我沒時間,我還有事。
孫陸軍說,那改天吧,這事,你總得給我一個說法。
回到家,小糖在哭,說想媽媽。李小云在時,小糖是很干凈的一個伢,現在鼻涕滿臉。養父孫守堂坐在八仙桌旁,也眼淚直流。
后來發生的一切,源于那頭豬。那頭不識時務的豬,在豬圈里狂躁得很,它嘶叫著,聲音高而急促。它并不餓,豬槽里的豬食,被它拱得滿圈都是,正煩著的孫陸軍,真想一刀把它捅了。孫陸軍腦子里閃出這個念頭時,就去雞窩上找那把殺豬刀。那頭豬還是李小云活著的時候抓的,那時它小,比耗子大不了多少。李小云在時,它像被吹的氣球一樣,長勢飛快。李小云死了,它似乎跟著傷心,不怎么吃食,不但不長膘,還瘦了。
我要宰了它,孫陸軍說,反正現在豬肉不值錢,喂它也賠本,還不如殺了吃肉。孫陸軍這么想。雞窩上的那把刀銹跡斑斑,它每年只磨一次。年關的時候,養父把這把刀磨得寒光閃爍,去幫鄉鄰殺豬,把自己的一張嘴帶出去,每天還能帶回一兩碗豬下水。
孫陸軍在門口磨那兩尺長的殺豬刀時,豬睜眼看著他。那眼睛水汪汪的,像溢滿淚。
刀閃著寒光,孫陸軍企圖來抓豬,豬知道大禍來臨,竟然跳出一米高的圍墻,撒腿就跑。孫陸軍去追。在橋上,他遭遇了程海軍。
程海軍,低保的事,你還沒給我說清楚呢,孫陸軍說,現在說吧,就在橋上。橋地勢高,離太陽近,在太陽下說話透明。說吧,低保為什么沒有我家?你對著天說,對著太陽說,對著你自己的良心說。
程海軍看見了那把殺豬刀,但他沒看見已經跑到橋那邊的豬,他以為孫陸軍拿著刀是沖他來的,這個錯誤的判斷,嚴重地刺傷了他。多大個事!多年的兄弟,至于嗎?他憤怒了,他說,你還想殺人?
孫陸軍認為不給他低保,是程海軍故意的,就因為他娶了李小云。程海軍曾對他說,李小云是喜歡他程海軍的,她愛他。
可她從未說要嫁你。孫陸軍說。
她不敢,你用你的野蠻征服了她。程海軍說,她也喜歡楊武警,當然,她也喜歡你,但在我們三個人中,她對你的感情最弱,偏偏是你娶了她。
你終于說出了你想說的話。孫陸軍說。
現在說什么也沒用,來吧,既然你拿著刀來的,你把我殺了。程海軍說。
我就是要殺了你!孫陸軍說,但這顯然是一句氣話。
李小云就不該嫁給你,她要是跟了我,或者嫁給楊武警,絕不會得病,更不會死,楊武警也不會離家出走。程海軍說,我們三個人,她最不愿嫁你,你是那樣的身世,條件也差。可她不敢不嫁你,她怕你去爬煙囪,怕你從煙囪上跳下來。你的心思,我清楚得很。你把全部自卑轉化成力量,轉化成愛,這股愛的力量,足可以讓你為她赴死。她沒有辦法。她怕你死,她不想你死。相比于愛情,她覺得生命更可貴。是你害死了她。程海軍說。
這句話像是一把匕首,直抵孫陸軍心臟。孫陸軍憤怒了,人各有命,生老病死,哪是他決定得了的。李小云得的是癌,他不情愿她死,但他留不住她。她的死,是他不敢回望的痛,程海軍偏在這時,來揭這個傷疤。此刻,他雖然被酒精麻醉,但內心是清醒的。正因為清醒,他才難受,才想發泄,那頭豬就是他發泄的對象,但它跑了,早跑過石拱橋,跑到橋那邊的樹林子里了。他想一刀捅了它。他只想殺豬,不想殺人。他害怕自己殺人,便扔掉那把殺豬刀。刀落在硬石板上,彈起、落下,再彈起,像一條在岸上掙扎的魚,光亮閃閃。
沒有刀,孫陸軍不再擔心自己殺人了,但教訓還是要給的。他沖上去,想鎖住程海軍的喉。我一個退伍軍人還制服不了他?他的手伸過去,剛觸碰到程海軍的衣領,程海軍往后一退,腰硌到石板橋護欄上,人就翻下了橋。隨后,孫陸軍聽見重物擊打在水面的聲音,響如驚雷。
孫陸軍并不擔心。他清楚地記得十六歲那年,他們三人跳下拱橋的情景,就在這最高處。他們安然無恙。
水花濺到三丈的石拱橋面,這是他們以前跳水不曾有過的,程海軍這次入水,像一塊巨石。
天地靜下來,孫陸軍沒聽見鳧水的聲音,也沒聽見他想象中急促的喘息,孫陸軍爬伏在一只石獅上朝下看。水面趨于平靜,程海軍竟然還沒從水里鉆出來?這不合常理。他看見水里有暗紅色的彩帶,他嚇了一跳,酒也醒了大半,他知道,那應該是血。他跨過石板橋欄,縱身一躍,跳進河水。
程海軍像一只被鋼叉刺中的魚,直挺在水中央,血從他的鼻子嘴里涌出來,迅速地在清水中變淡、變闊,像魔術師手中揮舞不絕的粉紅彩帶。
程海軍死了。
孫陸軍被抓,被控告故意殺人,判死刑。判定他蓄意殺人的,正是那把磨得锃亮的刀。
刀可以殺人,那不是刀的錯。法官說。
但刀沒有殺人。他說。
可是,它證明你蓄意殺人。你特地把一把銹跡斑斑的刀,磨得锃亮。
我沒想殺人,我只是想殺豬。孫陸軍說。然而豬沒能證明他是想殺它。相反,法官認為他雖然沒用刀捅程海軍,但有人親耳聽他說,他要殺了程海軍,這句話足以證明,這是一起事先張揚的兇殺案。盡管他沒動刀,卻將程海軍推搡下橋。他將程海軍推下橋后,自己也跳了下去。目擊者說,孫陸軍將程海軍按在水里,造成他七竅流血,其手段兇狠,不輸拿刀殺人。
程老板要孫陸軍死。程老板說,他沒想到多年前,他收留的,竟是一匹養不熟的狼。
孫陸軍說,我不是殺他,我是下水去救他,等我把他拽出水面,他已經不行了。
他的辯解無效,他不再辯解。他想死,他覺得自己成了人們眼中的殺人犯,活著沒意義。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兩個問題一直困擾著他。石橋鎮人養育了他的同時,對他的身世,有著種種猜疑,有人甚至認為,那個死去的中年男人,并不是他的親爹,或許只是一個人販子,要不,這么多年,從未有人來找過他。
現在的他,依然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但他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了,從哪里來,已經不再那么重要。
有人找到孫守堂,說有辦法可保他兒子不死。
什么辦法?老人干涸的眼里放著光,他急迫地要抓住這根救命稻草。來人說,花十萬塊錢疏通,他保證孫陸軍由死刑變為死緩,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老人猶豫著,到底還是個死,多出兩年牢獄生活,有什么意義?
我沒錢。老人說。
他其實有十萬塊錢,這些年,孫陸軍打零工掙的錢,他都給攢著,他們想翻修房屋。李小云的一場大病,讓這計劃泡了湯。李小云終歸也算夠意思,那病,來得快,去得快,花光了老孫家全部積蓄,最后卻陰錯陽差,制造了一場醫療事故,獲賠十二萬塊,發送李小云用了兩萬塊,那十萬塊沒敢動,留下給小糖將來上學,房子也不翻修了。
聽說你手里有十萬塊錢。來人說。
這錢,我得給我孫子留著。老人態度堅決。
捧回孫陸軍骨灰的那個正午,老人來到石拱橋上。他腰間綁著一根草繩,那把殺豬刀斜插在草繩里。他站在石拱橋上。他沒將孫陸軍的骨灰葬在祖墳。他跪在石拱橋上號啕大哭。他一把一把,將孫陸軍的骨灰撒在石橋河里。這哭聲令人回想起孫陸軍多年前來到石橋鎮的情景,從那天起,孫守堂的屋子里,才有了熱乎氣,有了笑聲,他這個鰥夫,才算有個家。
撒完骨灰,孫守堂將那個紫紅色的骨灰盒扔下橋,骨灰盒竟然沒有沉,像一條船在水面漂蕩。
老人抽出那把殺豬刀,站在橋沿,雙手握刀,伸到橋外,刀尖朝下,刀柄朝上,像舉行一項儀式。然后,他松開雙手,那把二尺長的殺豬刀,便像一把利劍飛速直下,刺向水中。水里發出“滋”的一聲,聲音很小,浪花也小,刀柄像跳水運動員的雙腳,成功地壓住了水花。
那刀將刺進水下的污泥里,見不到痕跡。
人們站在河岸,看著老人所做的一切。沒人上前干擾他,大家以為他是要與過去徹底決裂。
當天深夜,老人再次來到橋上。他那個兒子,是從這座橋上來到石橋鎮,來到他家的,后來他從這座橋上被帶走,被槍斃。
老人穿著自己最體面的那套衣服,清冷的月光照耀著老人。老人艱難地爬過石板橋欄,站立在橋沿,他回望一眼石橋鎮,然后,他像把那把尖刀丟進河里一樣,把自己丟進石橋河。他雙腳并攏,繃緊身體,輕輕一躍,直挺挺刺向水面。
第二天清晨,小糖起來撒尿,不見爺爺,小糖的哭聲撕裂了石橋鎮的黎明,鄰居奔到他家,看見臉色如紙的小糖。八仙桌上放著十萬塊錢,像十塊方磚,碼得齊整。
眾人去尋找孫守堂。他們在石橋河下游找到了他,他靜靜地躺在河灣,那個紫紅色的骨灰盒,在他的臂彎輕輕漂蕩,像一條小木船。
六、錯過
我也是紅安人,來自那個叫竹林灣的小村莊,離石橋鎮八里地。我與孫陸軍是同年兵。成為戰友后,孫陸軍給我講他們的故事。我大哥通過我,認識了孫陸軍。我大哥也是轉業軍人,愛喝酒,一見孫陸軍,兩人喝在一起,嘮得熱乎,把我冷在一邊,好像他們才是久別重逢的戰友。
我有個女兒。媳婦生下我女兒之后,子宮出問題了。我一直想要個兒子,做夢都想。孫陸軍和孫守堂死后,大哥來電話,說孫陸軍那個叫小糖的兒子,六歲,招人疼,要我把他弄回家養。大哥說,他若不是年齡大了,他就養著。
我跟媳婦商量,媳婦說,太難了,領養手續難,上戶口難,上學難,現在供一個孩子讀書容易嗎?你我都得磨掉三層皮。我說,你不也想要個兒子。媳婦說,自己有了就有了,養著。可我現在生不了,就是沒緣。我說,或許緣在那兒呢。
媳婦同意我去看看,有緣,就先領回來,手續慢慢辦。沒緣,便死了這個心。
這天黃昏,一個圓臉的中年人,披著一身夕陽,臉上閃著金光,像彌勒佛。他是一名和尚,法號靜空,俗家名楊武警。
他領著一個叫糖的小男孩向西而行。小糖剃了光頭,穿著靜空的大馬褂,像穿著一襲僧袍。他們走在石拱橋上,靜空的一只手貼著小糖后腦勺,輕輕地推著他走。在石拱橋最高處,他們停下來。靜空法師回望一眼石橋鎮,說,小糖,從今日起,你不叫小糖,你叫靜慧。小糖說,嗯,我叫靜慧。
叔叔,你要帶我到哪里去?
叫師父。
師父,你要帶我到哪里去?
靜空師父說,帶你到很遠的地方,那里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和尚。和尚叫靜空,廟叫望云寺。
我是第二天上午到達石橋鎮的,我錯過了小糖。
責編:周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