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li>
  • 
    
  • <abbr id="gucoo"></abbr>
    <li id="gucoo"><source id="gucoo"></source></li>
    <rt id="gucoo"></rt>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滇池》2023年第4期|彭劍斌:無人集
    來源:《滇池》2023年第4期 | 彭劍斌  2023年05月10日07:42

    “沒有樂隊!然而可以聽到樂聲……”——《穆赫蘭道》

    空城

    一天深夜,我突然被遠處傳來的喧鬧聲吵醒了。我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那些聲音來自客運站的方向。人們驚慌而興奮的叫喊聲,小孩子的啼哭聲,粗鄙的罵人聲和汽車的喇叭聲……似乎還有人在維持秩序,因為我隱約聽到有人用擴音器指揮著:“你們到那邊去!說你呢!”這些人搞什么鬼啊,還讓不讓人睡覺?我想明天肯定會有好幾百個人打電話到報社去投訴。我早就發現這里的人們特別喜歡投訴,在這個城市里,只要有人隨地吐痰啦,橫穿馬路啦,在家里跳舞啦,浪費糧食啦,甚至在路上不小心踩到別人的腳啦,等等,那么第二天的報紙上就會刊登出他們的這些行為來……我當時被車站傳來的嘈雜聲吵醒后,就立即想到肯定會有人對這件事進行投訴,至于還會不會發生其他什么事情,我倒沒去想。

    結果,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這座城市已經變成了一座空城。

    我最先發現的是房東老頭不見了。我的房間和房東的客廳相通,我經過他客廳去洗手間時,看到他的臥室門開著,平時起得很晚的他已經不在床上了。然后我又發現連房屋的大門也是洞開的。他有什么理由不鎖門就跑出去呢?這個老頭是個鰥夫,老伴早死了,唯一的兒子也在外地工作,平時就他一個人住在這里。我也是獨居,照理說我和他剛好有了伴,但我們一開始就相處不來,所以一直沒有過多交往。他性格乖張,脾氣暴躁,又喜歡疑神疑鬼,像他這種人難道會不鎖房門就放心地出去?這事有點蹊蹺,我想到跟這老頭有點曖昧關系的那位張阿姨,應該將此事告訴她一聲,免得到時丟了東西懷疑到我頭上來。張阿姨就住在隔壁,我站在她家門前敲了半天門也沒反應。我想,可能她也出去了吧,這兩個老家伙,會不會一道私奔了呢?真乃滑天下之大稽。我幫房東把大門鎖上,然后就來到黃金路上,我每天都會在這條路口的一個食攤上買兩根油條當早餐。當我走到路口時,我又發現:那對年輕的夫婦今天竟然沒出來擺攤。但我還是沒有多想,就空著肚子去上班。我們公司就在這路口的對面,走過去不到五分鐘,所以在這個過程中我倒沒去注意街上有什么異常情況。到了公司,我才感覺到真的有嚴重的事情發生了。平時我們老板都是很早就到公司的,比他晚來的員工就算沒有遲到都免不了被他狠狠地剜上兩眼,而我又偏偏沒有一次比他早,所以每天去上班我都是提心吊膽的。但是這一天,我到公司的時候,竟然還沒有一個人來上班,連門都是鎖著的。我當然不會慶幸自己成了第一個來上班的人,我只是隱約預感到有大事降臨了。我用手機撥了好幾個同事的號碼,要么關機,要么不接。我又走出公司所在的寫字樓,這次我注意到了:街上沒有一個行人,見不到一輛行駛的車,而平時這個時候的黃金路,正是車來車往、行人穿梭。天陰沉沉的,每天都那么擠迫的空間一下子在我眼里顯得如此空曠。我立刻感受到一種可怕的距離,它恣意擴張,變得無處不在,令人驚顫。這種距離正是我同一切之間的距離,它像一根彈簧,一下子被抻得過長,因此失去了彈性,再也無法恢復。我忐忑不安地跑過空蕩蕩的大街,耳邊回響著我單調的腳步聲。

    我在這個城市里閑逛了半天(那些無人的街道和建筑已經變得有點陌生),見不到任何走動的東西,也聽不到一點響動。不用完全證實,我已經明白了:一夜之間,這座城市變成了一座空城。當我還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時候,所有的人都似乎商量好了似的,趁著夜色匆匆撤離了。我想起昨天夜里從車站傳來的那片使我從夢中驚醒的嘈雜聲,幾乎想象得出來,他們是怎樣在一陣忙亂中坐上長途客車,紛紛離去的。沒有人會去投訴那些噪音啦,因為每個人都有份。他們什么時候開始準備這次行動的?他們有何目的?又奔向何方?在這件事情上,他們為什么表現得如此齊心?他們為什么單獨把我排斥在外?為什么連房東老頭那樣惹人討厭的家伙(他走的時候竟然激動得忘了鎖門!)都知道并參與了這次行動,而我卻一直毫不知情?他們把整座城市留給了我,是出于信任,還是無可奈何?難道他們是在針對我嗎?還是僅僅為了開一次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玩笑?他們的收獲真的能彌補他們的損失嗎?他們是否猶豫過?他們現在如何?是在路上,還是已經到達了目的地?他們在另一個地方生活得比這里好嗎?還是更糟糕?他們去了農村還是別的城市?如果他們去了別的城市,會不會再次把那里也變成一座空城?他們是些什么樣的人?曾經在我面前出現過的那些人,是真的如我所了解的那樣,還是另有其隱蔽的面目?我是不是被他們巧妙地欺騙了?

    沒有人會回答我這些問題,這里只剩我一個人了。我現在完全擁有了一整座城市。我檢閱長長的街道,所有的店鋪都大門緊閉,它們會慢慢地接受我這個新主人嗎?

    我是不是在做夢呢?我試著聯系外界,把電話打到北京,向最有影響力的幾家媒體報料。接電話的人說,他們會盡快核實情況,再給我進一步的答復。可是當我主動催問進展時,他們就好像從來沒接到過我的電話一樣,我只好把前面說過的話再說一遍。他們仍然會說,請您保持手機暢通,我們會盡快給您答復。但我已經不相信他們的話了。

    我在這座空城里住了下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想過要離開這里。我每天要做的事情是抬頭看那些高聳的樓群,在灰暗或明亮的天空下顯得同樣死氣沉沉,黑洞洞的窗子密密麻麻,像是一些古遠時期留下的傷口。我每天想象著雄偉的立交橋下,還活躍著那些猥瑣的小商販、偷懶的搬運工、徘徊的站街女和骯臟的乞丐,他們按照我的意愿做出每一個動作,說著每一句空洞的對白。有一天下午,我去視察了郊區,荒蕪的菜地里野草叢生,它們沿著一些高地蔓延,和另一些瘋狂生長的植物一起掩蓋了通往外界的道路。一整天,頭頂沒有一架飛機飛過,也沒有一只鳥兒掠過天空。從郊區回來后,我精疲力竭,躺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

    我曾經用了一段時間去演習(找回)我以前的生活。我每天睡前把鬧鐘調到早上八點,還在睡夢中就開始焦急地期盼它將我吵醒。我很幸運,鬧鐘從來沒出過差錯。我出了門,走到黃金路口,從那對并不存在的年輕夫婦那里買兩根同樣不存在的油條,一邊吃一邊走去公司上班。我走進辦公室(我早已把大門上的鎖給撬了),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處理著為數不多的幾件事情(我的工作)。沒事的時候,我就打開電腦,因為怕被老板撞見,不得不鬼鬼祟祟地聽一些自己喜歡的音樂。(音樂響起來了,這是這座城市里唯一的歌聲,它由唯一的人點播,送給唯一的人。)我等待著下班,坐立不安地想象著自由,幻想著有一天終于再也不用工作。我想象老板正坐在里面的辦公室里,側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而愛打小報告的同事則用一雙賊眼密切關注著我的一舉一動。我不得不小心謹慎,緊張得要命,我想提前下班,卻又不敢貿然跑出去……我每天坐在辦公室里享受著這些煎熬。一直到了下午,我才驀然想起我同時還是這座城市的主人,我得去每一條街道上走走,看看。

    終于有一天,我厭倦了這種假想的生活,厭倦了虛偽的懷念,厭倦了一切讓人聯想到時間的規則。我開始隨心所欲,去擁抱瘋狂的自由。從那一天起,我就再也沒想過將來,也不再想著過去和現在。我立志做一名抒情詩人,我寫的詩要么獻給我自己,要么獻給天空或我的城市,但從不獻給他人。我不再在整個城市里瞎逛,空城已經深入我的心里,我無須繼續用足跡去丈量它、親近它。傍晚時分,我會從房間里走出來,空城里的空氣格外清新,對我的健康十分有益。我不再聽音樂,因為一切歌聲和旋律都不迎合這座城市,在某一個深夜里,我突然懂得了:空城的氣質更適合無聲,寂靜正是它的活力、它的沸騰。只有一種聲音不會使我感到厭煩,那便是下雨的聲音,只有雨聲不會在這個城市里顯得錯位。我關心每天的天氣,在那些下雨的日子里,我特別容易感動。我原以為從一座空城的上空是不會飄下雨滴來的,但是每當天空中的云朵醞釀得十分沉重的時候,蒙蒙的細雨或是傾盆大雨就會從我望不到的空中的某處灑落下來,雨水襲擊著這座城市,發出歡快的沙沙聲,好像它們還不知道這里的人們已經走光了。老天爺竟特意為我一個人降下一場雨來——盡管我不敢相信真的是這樣,但在這個沒有別人的地方,我還是敢于產生這大膽的念頭。

    我雖然常在深夜醒著,卻從未挨到黎明時分入睡,這也是為什么我一直沒有發現這個城市流血的秘密,直到某個無眠之夜。那也是一個月圓之夜,皎潔的月光灑在我的窗口,我一抬眼望見了碩大的圓月,心里涌起久違的感傷,時隔多日,我再次體會到了被他者注視的滋味,盡管注視著我的只是一枚冰冷的月亮。我記得在以前,我總是無法長久地凝視月亮,因為它太美了,有一種讓人瞬間感覺到空虛的魔力,你越是望著它,越是無法沉下心來,因為它那么美,那么無用,你那么想擁有它卻不知道能用它來做什么。與它對視,總有一種悔恨分分秒秒啃噬著你的心。但是那天夜里,我一眼瞥見它之后,就再也無法將目光移開。我像是被它給吸住了。啊,月亮啊,月亮!我在心里輕聲叫喚,仿佛那是一個我瘋狂愛過的女人的名字,再也不會激起我那渾濁的欲望,剩下的只有那樣一份隨著歲月流逝、世事變遷而沉淀在心底越來越清晰的敬畏,只有一種流淌在血液里的感激之情——感激一切事實(那神圣的安排)從我生命中經過,感激它曾經來臨,也感激它復又逝去,化作追憶。我與明月徹夜對視,無聲交談,終于理解了它的美,徹底放下了對它的覬覦。說到底,這月光究竟有何用呢——正如這空寂的城市于我何益,而這空曠得聽不到一絲回音的人生何為,但我不是還應該繼續活下去嗎?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以后也不會去懷疑這一點啊。

    我一直保持著清醒與平靜,直到東方既白,月亮漸漸地沉到了窗沿,隨著月光的稀釋而變得越發蒼白。這時我仿佛聽到一陣由遠而近的潮聲,從地平線那邊轟隆而來,轉眼就席卷到了窗外。空氣中散發出一股愈來愈濃的草汁味,聞著讓人興奮。我正準備坐起來,突然一個黑色的浪尖豎立在我的窗口,我還沒來得及驚呼,它便已經涌了進來,瞬間灌滿了整個房間。我被泡了起來,眼前一片深沉的暗紅,嘴角嘗到一絲腥咸……是血!

    一分鐘之內,血潮已經退去。那血像水銀,所到之處全無留痕,最后從被子的褶皺中抖落到地上的幾滴,也立馬一路滾動著匯入大潮,從門縫里擠了出去。我打開門沖出去時,它們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急忙跑到樓頂上去,放眼看去,蒼白的月光下,大半個城市浸泡在奔淌的血河中。那些大街小巷成為輸送血液的通道,迅速注滿,又迅速流空,露出原貌。所有的血液最終匯入城市主干道,并沿著它們撤離出這座城市。

    白日病

    H每個月來看我一次,待兩個小時就走。上次臨別時,我緊緊抓住他的手:“朋友,快想想辦法吧。這樣的日子,我快要瘋掉了!”他說:“你為什么這么緊張呢?像你這種人,瘋掉不是更好嗎?”我更加慌了,連忙搖頭:“不好,不好!瘋掉一點都不好!”他十分同情地看著我說:“你呀!你到底想要怎么樣呢?”我說:“我不知道呀,可能一點變化就行,一點點驚喜,只要能把我的生活打亂一下……”“你放心吧,我已經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一個人了,這個人到時候會打電話給你的?!蔽已劾锪⒖谭懦鲐澙返墓鈦恚骸罢娴膯??這個人是誰?他什么時候打給我?”他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這個你就別管了,你只管耐心地等就是了?!闭f完他就匆匆地走了?!澳憬兴禳c打給我!”我朝著他的背影喊道,“不管他是誰,我都會等的!”

    送走了朋友之后,我又不知道干什么好了。雖然,我每天都覺得在這一天里我可以去做很多新鮮美妙的事情,但是每一天我最終還是待在自己的家里。那天也是一樣,朋友一走,我立即想到我可以到公園里去坐過山車。對啊,過山車有什么不好呢?刺激,恐怖,就像拿針去扎自己的膽。扎一下,那綠色的膽囊就緊縮一下,等它不注意了,再偷偷扎它一下。那滋味甭提有多美了。不去玩過山車簡直太愚蠢啦。再看看天氣多么好啊,我發誓,我要去玩過——山——車——!我這樣想著,不知不覺走回了家里,然后把門用力一關,一整天都不再出來。

    我一般都窩在家里做菜,我每天要做一百多道菜。其實我根本就吃不了那么多,我只是喜歡做菜。說喜歡也不對,只不過除了做菜就沒有其他事情可做了。當然,還除了去坐過山車。可是說實話,我從來沒有去坐過過山車,也不知道過山車是什么樣子的,不過,我對過山車這東西卻有很多遐想。有一次我還證明出來:坐過山車完全不同于坐火車。坐火車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幾乎還是在我剛懂事的時候,我和爸爸一塊去坐過一次火車。那兒時的經歷真是太有趣了,很久沒碰到過那么有趣的事了,我現在想起那火車會自己跑起來,就忍不住想笑。那些樹木和房屋也跟著在車窗外跑了起來,沒有比這個更有意思的事情了。比如說,我每天都重復著做菜這件事,就實在沒多大意思。

    我的臥室后面是一間冷庫,里面堆了一屋子的菜,各種令人生厭的水果蔬菜,有著不同的可怕的生活習性的動物身上的肉,還有和石頭一樣叫人鬧心的各種菌類。我做菜前第一件事就是先把菜刀磨一磨,其實這完全沒有必要,我這把刀的質量還不賴,十天半個月不磨也不會生銹,還照樣鋒利無比??墒俏乙呀涴B成這個習慣,好像不磨刀子就做不了菜。其實做不了菜不是更好嗎,我可以去干別的事情??晌颐刻煳罩说锻サ妒澳敲匆欢?,我就知道我又干不成別的事了。那么就做菜。每天要做一百多道菜啊(反正做到天黑上床睡覺),做來做去還是免不了做一些我早已做過的菜。我允許自己重復,就算不允許又怎樣,難道我就不用做菜啦?其實我就什么也不想,每次拿起磨好的刀子就開始做西紅柿炒蛋。這道菜在別人看來是很容易的,在我看來就更容易了,因為我從來不管做出來的菜味道如何,我自己又不吃,也不給別人吃。當然,也沒有人看到我每天做這么多道菜就來討我的菜吃,他們都知道我做菜馬馬虎虎,不要說味道能否令人滿意,可能連衛生都不合格。其實每一樣食材在下鍋之前,我還是會細心地洗干凈的。我不知道我對洗菜是不是懷有特殊的感情,我可以告訴你們的是,我一洗菜就會情不自禁地唱歌。洗西紅柿的時候,我就唱《西紅柿之歌》,洗菠菜的時候,我就唱那首十分單調的《菠菜歌》。這些歌都是我沒事的時候瞎編的,可以說我每天都無事可做,我做菜的時候同樣覺得我無事可做,所以這樣的歌我就編了很多。這些歌也沒什么意義,比如《西紅柿之歌》,唱來唱去無非是說西紅柿這東西很圓,除此之外還很紅,除此之外就沒什么了。至于《菠菜歌》就更無聊了,我唱道:像菠菜這樣的植物別的都挺好,就是不應該叫菠菜。我唱歌并非說明我心情很好,僅僅說明我在洗菜,洗完菜我就不唱了??陀^地講,對于切菜,我還是做得挺細致的,不是說我想把這件事做得細致一點,而是我要么就不切菜,一切就會切得很細致。如果有人看到我切出來的那些土豆絲,一定會認為我是一個經歷豐富的廚師。土豆絲的確被我切得十分勻稱,切出來都是同樣的長短和粗細,不過也浪費了很多,因為我為了切出完美的土豆絲,首先把那些奇形怪狀的土豆全都削成正方形了,我管它們叫土豆盒。土豆盒切起來就好切多了,當刀子下去,不至于躲開。土豆絲我都用來炒白蘿卜絲,因為它們都是一些絲。

    我做的菜經常讓人感覺怪怪的,可這只是因為我有時會變得很懶惰。就像魚肉大戰枸杞、醬汁西瓜皮、金針菇干煸魚大腸、拔絲蘋果皮等等,全都是我一動也不想動的時候,心煩意亂地鼓搗出來的菜品。

    H剛剛得知我“專注”于做菜的時候,就提醒我千萬要注意掌握火候,可是我燒菜卻經常忘了開火,有時一盤菜做好了,才發現它完全是生的。我很喜歡煲湯,架在小火上一煲就是一兩個鐘頭,而且不用去管它,這個時候我就有一種獲得了自由的感覺。年輕的郵遞員每天中午十二點鐘準時送來《都市報》,我就利用煲湯時的空閑來讀當天的報紙。那些報紙也沒什么好讀的,當然我不可能因為這個原因就不去讀它。其實我不光是讀,我還把每天的報紙抄寫一遍,這件事就更加枯燥無味了。抄報紙跟炒菜不同,炒菜我可以任意發揮,隨心所欲,胡炒亂炒,就算沒炒熟我還是把它當一道菜。而抄報就不一樣了,因為有一份現成的報紙擺在我面前,它就是范本,我必須做到一字不差,每次發覺抄錯,我都會非常痛苦。抄報的工作必須十分謹慎,進展也非常緩慢,同時壓力也挺大的,一旦出錯,連覺都睡不安穩。后來,我想到一個辦法,碰到不想抄或估計會出錯的地方,就跳過去,在括號里標明這個地方省去多少字。自從采取這個方法之后,我晚上睡覺就很少做噩夢了。但是抄報這樣毫無意義的工作也特別容易讓人委屈,我常常抄著抄著就會哭起來,因為我實在是厭倦了這件差事。我一邊抄一邊哭還一邊罵:“我抄你媽!我抄你媽!我抄你媽……”有時,抄完報紙湯就煲好了;有時,湯煲好了而報紙還沒抄完,碰到這種情況我就會再煲一鍋湯。

    我每天都等著H說的那個人打電話給我。我雖然不知道那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會跟我聊些什么話題,是出于何種目的打電話給我,但不管怎么樣,他都是我全部的期待。也許我期待的根本不是他,而僅僅是我的電話能響起來。自從家里裝了這部電話之后,它就從來沒響過,連別人撥錯號碼打到我這里來的情況都沒發生過,好像每個人都不會出錯一樣。H也從來不會打電話給我,因為他知道,每次來我這里,我只會待在家里做菜;而他不來我這里的時候,他根本不會想到打電話給我。我也懇求過他幾次,叫他在我意想不到的情況下打個電話給我,那樣就會給我帶來很大的驚喜,說不定還會徹底改變我的生活。他問我什么時候才是我意想不到的情況,我說任何時候我都意想不到。可H卻老是說不喜歡打電話給我。我說你沒打過怎么知道不喜歡呢?他嘆了一口氣,很為難地說:沒打過也不喜歡。他說,他到時候找個人打給我。我說也好,你找的這個人是誰呢?他叫我別管,反正會有人打給我的。這件事說過幾次了,我還是沒有接到過誰的電話。我認為并不是因為H找的那個人不肯打給我,而是H自己根本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他也壓根沒去找那個人,叫他打給我。不過他這次臨走前對我的承諾倒像是有點認真,我相信馬上就會有人打電話過來。

    我這兩天做菜都心不在焉,因為我知道我可能做不了幾天菜了,只要電話一響,我就不會再做這些勞什子菜。只可惜等電話鈴響算不上什么正式的事情,要不然,我早就丟下菜刀鍋鏟專門去等待了;它不但不算什么正事,還弄得我嚴重分神,我這兩天抄報老是出錯,晚上睡覺噩夢不斷。更可笑的是,這兩天里我竟然接連犯了同一個錯誤:錯把門鈴當成電話鈴了。我在切土豆盒的時候,那門鈴突然就響了,我立即把那些可惡的土豆盒、土豆片、土豆絲一股腦全都倒進了垃圾桶里,然后就神魂顛倒地去接電話。我用顫抖的手提起話筒,可是那鈴聲仍然響個不停。那郵遞員有一個毛病,他明知道我在家里做菜,卻每次都把門鈴摁得跟催命似的。我窩著一肚子火跑去開門,于是就看到他那張叫人看了都膩的笑臉。他一成不變地說出那句話:“喲,您在家做菜哪?”我說:“是啊,進來吃一點吧?!彼看味家櫼话櫭荚僬f:“謝了,我忙著呢,您哪!”我知道他是不放心我做的菜,要說他那張嘴,一看就知道比誰都饞。他把《都市報》遞給我,然后就走了。他消失在墻角之前,總要回頭再看我兩眼。這個人有點意思,下次我得拜托他幫忙給我打電話,這電話本來就是他給我裝上的嘛,我以前怎么沒想到?我總以為除了H便無人能幫我,H固然是我的朋友,但他也明確說過,他做任何事都必須有一個強大的理由。“強大的理由”,真真嚇死人??舌]遞員這個小東西應該不一樣,在我看來他就像一棵菠菜。

    那幾天我等電話都快等瘋了,我從來沒有這樣焦慮過。不過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一個電話能改變人的一生,還是蠻劃算的,再等一等又何妨呢。我應該學會滿足,一想到要知足常樂,我便高興起來,做菜做得可帶勁了。我幾乎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在洗菜的時候,我甚至把以前唱的歌都改動了一下,我這樣唱那首《西紅柿之歌》——

    西紅柿這東西

    其實并不是很圓

    也不像人們說的那樣紅

    有誰知道聽到電話鈴響起時的那種快樂嗎?我雖然沒聽過,但我能想象出來。這還不容易嗎?只要假設一下,電話鈴(它到底是怎樣的?)在那邊急促地響了,響得十分歡快,它跟高壓鍋的響聲是不一樣的,跟抽油煙機的響聲簡直相差十萬八千里。不,它有時候應該是緩緩地響,響起來讓人感覺到有那么一點遲鈍,好像這部電話機在睡覺,被人擾醒了,然后發出兩聲拖長的鼻息那樣。不管它如何響起,都將叫人心驚肉跳,因為你完全不知道它恰巧會在這個時候響,關于它響的確切時間,你事先沒有被通知。高壓鍋有時也會在你毫無準備的情況下響起,就像一個小孩突然嘹亮地啼哭起來一樣,但是高壓鍋響過之后就沒有懸念了,而電話鈴一響,懸念才剛開始??傊?,我完全能想象電話鈴響起所帶給我的愉悅將是多么強烈,就像我能想象過山車一樣。

    這天臨睡前,我特意做了一道拼盤:淀粉裹西蘭花+油炸馬鈴薯,我用這道菜來象征美好的電話鈴。我嘗了嘗,味道還過得去,就是不該放多了鹽。

    日子就這樣過著,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去坐一次過山車,放松一下。不過過山車這玩意在我的想象中變得越來越討厭,我對它懷有抵觸。我的情緒還是很不穩定,有一次切土豆盒時,差點把一個手指頭都切掉了,嚇得我半死。過后我認真地想了想,又覺得我可能是故意的。我最瘋狂、最絕望的那會兒,甚至準備把電話機和抄好的報紙一起放到電飯煲里去蒸熟。可是,電話機肯定會響起的——這個念頭又時不時讓我開心一下,那是我全部的希望,就像在一望無垠的沙漠里,看到遠處的一朵鮮花,它那么遙遠、那么渺茫,又那么真切、那么美好,叫人忽喜忽憂。

    我每天都做一大桌的菜,我每天都抄好幾版報紙,我每天把做好的菜用抄好的報紙包起來,丟在門口的垃圾堆里。那些菜一到中午,在太陽光的照射下,就開始變餿,再過一天就會發出臭味,招來許多蒼蠅。每天的餿味和臭味纏綿在一起,像一道氣味的長城橫亙在我家門口。郵遞員每天給我送完報紙后,都得捏著鼻子從那垃圾堆旁走過,那臭味熏得他頭痛。他故意從我窗戶下邊經過,大聲抱怨:“朱門酒肉臭啊!”

    這就是每一天的全部內容,而每個月都要出現一次的是H的到來。然后年復一年。我剛開始做菜的那會兒,還每天到菜市場去買菜(當然那個時候做的菜也沒現在這么多),也接觸到了不少人。后來,H就說:“你既然這么喜歡做菜,以后我來的時候順便給你載些菜來?!盚是自己開車過來的,從那以后他來一次就載一卡車的菜來,卸在我的冷庫里,我連買菜也省了。我每天就安安心心地做菜、抄報。我記得以前,雖然說不上喜歡,但我每天做這兩件事都會心無雜念,日子也過得平平淡淡。直到有一天,郵遞員來送報時比往日多說了一句話,他說:“您要裝一部電話嗎?”我沒怎么想就說好吧。第二天他便帶了一部電話機來給我裝上。這件事就像一個小小的插曲,它過去之后,日子又恢復了以往的按部就班。電話機裝上去之后,給我的世界帶來一些變化,這變化就是屋子里多了一部電話機。我開始還挺得意的,可慢慢地我發現它是死的,它除了自身的存在,不會往我的生活里添加任何東西。我想它可能是放錯了地方,應該放到冷庫里,因為我越看越覺得它像冷庫里的那些凍得僵硬的動物尸體,可能用來做成菜倒是蠻好??墒羌t燒電話機,或者清蒸電話機,或者電話麻辣燙這道菜我一直沒去做,是因為我通過想象而知道:如果有人打電話進來,應該是蠻有意思的。

    正是當初這一連串錯誤的決定,致使我今天在這里經歷著等待的煎熬。今天的等待似乎比往日更漫長,這種漫長指的不是時間——我的世界里沒有時間,我沒有日歷本,沒有鐘表,我只知道郵遞員給我帶來《都市報》和中午十二點鐘,而H給我帶來菜和每月初一——這漫長指的是我和被期待的事物之間的距離,我預感到那事物從我眼前錯過,離我越來越遙遠了。這種預感使我非常難過,也使我明白了漫長的含義??傊?,這希望沒有希望。

    我悲痛欲絕地開始洗菜,我洗的是大白菜,我唱《悲哀的大白菜之歌》:

    大白菜啊,大白菜

    你生命的意義何在——

    你生命的意義在于倒進垃圾袋

    大白菜啊,大白菜

    誰是你的罪魁禍首——

    你的罪魁禍首就是你大爺我

    我狠心地把大白菜煮得稀爛,做了一道大白菜糊。我又殺了一條魚,在洗魚的時候,我唱起了《誰來拯救魚兒們》這首歌:

    魚兒們在這個世界上

    活著就像一條狗

    死的時候也像一條狗

    我用魚肉拌著大米煮了一道“魚米之香”。不知不覺中,一道又一道菜在我手中誕生,屋子里香氣彌漫??墒俏抑劳饷嬲魵庋?。如果可以不做菜多好啊,如果可以去坐過山車多好啊,如果可以接電話該會讓我變得多么上進,如果不用抄報紙了,比什么都好。

    偏偏這個時候,那代表著苦難的門鈴在響。一想到又要開始抄報紙,我的臉都白了。我別無選擇,只好去開門,那張笑臉說:“喲,在做菜啊,您哪?”

    “是啊?!蔽艺f,“進來吃一點吧?!?/p>

    “好咧,謝啦。”他歡喜地進了屋。

    我說:“每次叫你吃,你都會拒絕,為什么今天突然改變主意了呢?”

    “因為我想宰了你啊!”他迅速從郵包里抽出一把尖刀,趁著我還來不及多想,一刀捅進了我的肚子里。我的身體像剛從冷庫里拿出來一樣變得僵硬,同時有一種放多了辣椒的感覺。我想了想,決定還是問他:“你干嗎要殺我呢?你非這樣做不可嗎?”

    他把嘴唇一擰,輕蔑地說:“我為什么要告訴你?我連你都殺了,難道還有必要回答你的問題嗎?”他將刀子從我肚子里抽了出來,血像摔破了瓶的醬油一樣流個不停。他又一刀扎在我的心臟上,走了。那刀柄還在我胸口輕微地顫抖。“路有凍死骨……”

    我全身無力,不得不扶住一面墻,可是那墻壁也許積了太多的油垢,簡直像冰一樣滑。我好像一堆液體似的順著墻壁淌到了地板上,并在不斷地漫開。這時,那電話鈴響了,它響起來就像我無數次想象過的那樣,真是絲毫不差,是我真真正正非常喜歡的那種響法。它無可挑剔。只是它不停地響下去,無人理睬,令我替它感到惋惜。啊,我的想象多么準確啊,我通過想象知道了那么多事情。我現在又已經想象出了打電話的那個人的樣子,這個人不是我見過的任何一個,但我知道他的相貌,他的表情,他的穿著,完全不用我描述了,因為我感到他就站在我眼前。我還知道了過山車是什么樣子的:它就像火車一樣,有許多輪子,人們坐在上面,全都安安靜靜。

    可是我唯一不知道的,也是我永遠沒辦法知道的是,那電話鈴真的響起來了嗎?還是僅僅是我想象它在響?

    無人區

    友友欠我一點錢。其實不值一提,那是打牌的時候欠下的。我跟友友關系還算不錯,一下牌桌我就跟他說,牌場上的債務,過后就算了??墒怯延淹τ泄菤?,他說,那我成什么人了?不行,一定要還給你的。在過去的兩個月里,雖然我從沒開口向他討過一次債,但每隔幾日,他都會主動提起這茬兒:“不好意思,最近手頭有點緊,可以緩緩嗎?”特別是當我窮得叮當響的時候,他總是很樂觀地拍著我的肩膀寬慰我:“不用愁,我不是還欠你錢嗎?等我還上就好了?!本枚弥?,連我也認為,友友是應該盡快還錢給我??蓡栴}是,他比我還窮(據我所知,他沒有正式工作),就算我真的向他討債,也得等一個他口袋里有錢的日子才行吶!

    有一天晚上,他又來我家里蹭飯。

    我說:“不好意思,我已經吃過了?!?/p>

    他似乎有點尷尬,但馬上又興沖沖地說:“你猜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我突然想起有一個……朋友……親戚,三年前欠了我一大筆錢,到現在還沒還,我都快忘了?!?/p>

    “是嗎?”我有點不大相信,便故意激將他,“那你還不趕緊找他要?”

    “嘿嘿,”他賣起了關子,“昨晚我快睡著時,一個電話把我吵醒了。是我那……朋友……親戚打來的,他喜歡半夜三更打電話來跟我探討一些‘哲學問題’,什么人生啦、存在啦,我聽得心不在焉,突然想起他還欠我的錢,就隨口說了一句:H——他叫H——你欠我的錢你忘了嗎?他說:我什么時候欠你錢了?我說,三年前,你想買一輛車,手里頭錢不夠……他說哦,我想起來了,你現在過來拿吧,你不說我也快忘了。我穿好衣服就去了。我有一陣子沒過去過他家了,但我總算還記得路。他住的地方比較偏遠,路又很不好走,而且那個區的治安也不大好,你知道的(我哪里知道?)。幾個不懷好意的家伙在路燈下尾隨著我,他們用影子絆我的腳后跟玩兒。不過總算比較順利,我登上一截殘破的樓梯,敲開了H家的門。那幾個家伙見狀,也就懷著失落的心情四處散開了。H把我拉了進去,二話不說,掏出一個皮夾子就數錢給我:一百,二百,三百……一口氣數了好多百。我以為他生氣了,可把錢還給我后,他立馬就變得熱情起來,請我喝了兩杯紅色的液體,我不知道那是啥玩意兒,但味道叫人難忘……”

    “別廢話了。這么說你拿到錢啦?”

    “是啊?!彼室獠痪o不慢地說,“可是,你猜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我今兒早起來,發現我是在做夢?!?/p>

    我陪同友友一塊乘車去了H家里。我準備幫他要回那筆錢。那個地方非常偏僻,我無法具體描繪那兒的環境、沿途的風景,因為我感覺被車輪碾過的路面立刻消失了,我們好像是從一個虛幻的世界中風塵仆仆地趕到了那里,而這中間的距離給我的感覺卻只有一步之遙。再者,我也沒有心情去欣賞這荒郊野嶺的蕭瑟風景。那房子倒沒有什么特別之處。我們進了門。

    友友把我介紹給H——一名三四十歲的男子,然后就徑自走進一個房間里,這輩子都沒再出來了。這時H對我說:

    “我們談點什么吧,最好是你感興趣的,因為你是客人?!?/p>

    “?。亢冒?。你真是太那什么了?!蔽蚁胝f的是他很講待客之道。

    “那你平時對什么感興趣呢?”他迫不及待地問。

    “我嗎?我喜歡寫小說,平時也只對小說感興趣。”

    “哈!你可真會找樂子?!彼市σ宦?。

    “哪里哪里?!蔽易兊谜\惶誠恐。

    “那你對殺人一定不陌生吧?”

    “殺人?”

    “是啊。你是寫小說的,只要你愿意,殺一個人最多不過花費一段文字而已。有時,只需要一個詞就夠了。”

    “這個問題我沒認真想過??赡懿恢鼓敲春唵伟桑覍に?,用隨隨便便的一段文字或一個句子來抹掉一個生命,那多多少少不能使人信服。評論家常說:要寫活一個人,很難。我想,要寫死一個人同樣不簡單。唔,說不好,不知道,我從沒寫過殺人的情節?!?/p>

    “那你都寫些什么呢,作家兄弟?”

    “我不是作家,我是一名文學愛好者?!?/p>

    “那你都寫些什么呢,文學愛好者兄弟?”

    “我寫的東西比較無聊,無非是一個人獨自待在一個房間里,他會做出什么行為?!?/p>

    “這個人,他不需要跟別人交往嗎?”

    “也不是不需要,而是他一旦與別人發生關系,他自身的意義就喪失了。你想想,誰有權利出現在他生命里呢?從寫作的角度來講,很難想象這樣一種蠻橫的干涉,那是嚴重犯規,一經發現是可以立即罰下場的。”

    “你構建的是某種純粹的個人世界,當這個中心人物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時,別人是根本沒辦法同時存在的?!?/p>

    “正是這樣。不過,兄之所言還是太謹慎了。事實上,并不是當他意識到自己時別人不能存在。而是,他除了反復強調自己的存在別無選擇,因為一旦他失去了自身存在的意識,就很可能陷入消失的危險。他不能不提防被別的無關緊要的因素所吸引而迷失自我。這是故事的前提。”

    “在我看來,你這個人物才是野蠻的,他過于自我而否定了眾生,否定了世界的存在?!?/p>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理性實在是最可怕的東西,他得艱難地拒絕它的冒犯。其實,他并非完全喪失了良知,因為他常跟那些想象中的他人進行交涉?!?/p>

    “不難想象,在那樣的交涉中,他可以為所欲為,可以殺死他人。”

    “是的,”我說,“他也會愛他人?!?/p>

    他扶著額頭說:“聽得我有點頭痛,我必須喝幾口了。”

    我微笑了一下,說:“我也想喝一點。”

    我們坐在火爐旁,品起了紅酒。而我不得不提起此番前來的目的。我本來想等友友從房間里出來之后再說的,可是從那里面傳來他微弱的鼾聲??磥?,那個裝作自己很有骨氣的家伙已經睡著了。

    聽到我提起舊債,H似乎覺得很滑稽,他說:“友友是我的兒子,我根本不欠他的錢?!?/p>

    我的臉紅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下去,像是爐膛里燃盡的木炭被人吹了口氣。

    他接著說:“你那么輕信他的話,說明你缺少生活經驗。不過一點也不奇怪,人以群分嘛。”

    “什么意思?”

    “你不覺得友友這個人頭腦十分簡單,根本不像有過三年生活經驗的人嗎?”

    “我還是不明白。”

    “就是說,他看上去像一個兩歲孩童。你用腳趾頭想一想:三年前,我有可能向一個兩歲的孩子借錢嗎?”

    聽到他這樣說,我特別來火。我反駁道:“雖然他確實給人留下還沒長大的印象,雖然我看不出他到底是十七歲還是二十三歲,但是誰會看不出來他絕對不止三歲呢?”

    他遲疑了一下,說:“這不是一個數學問題。我問你,你認識他有三年了嗎?”

    “沒有。”的確,我認識友友還不到半年,或者頂多一年。我想,這里面也許有某種玄機,而我想盡快得知。所以我說:“別賣關子了,把你所知道的告訴我吧。”

    這時他放下杯子站了起來,朝門口走去,因為他說有人在敲門。我感到奇怪。可是當H打開門時,確實有幾個家伙立即闖了進來。

    為首的是一個年輕女人,戴著男人的帽子。或許她是想裝扮得更加威武嚇人,但是由于她本人生就一副過于清純的相貌,所以一身男裝只是讓她顯得更加可愛罷了。她簡直像一個正沉溺在多半是幻想出來的愛情里面的少女,但是她粗鄙的語言卻與她的外貌很不相符。她用她那細嫩的嗓門所能吼出來的最大的音量嚷嚷:“友友這個王八蛋在哪里?快叫他滾出來。本姑娘要殺了他!”她身后的三名戴墨鏡的男子我就不多加描述了,因為他們就是電影里那種普通走狗的模樣。

    H上前,用一種多管閑事者的口吻問道:“你出于什么原因要殺了他呢?”

    女人的話進一步證實了他是多管閑事,她說:“這個與你無關。如果友友出來,他要問我原因,出于人道主義,我會告訴他。但我覺得他不會問,因為他心里清楚得很。”

    H有點害怕。他說:“友友在里面睡覺,我去叫他?!彼镂葑呷?,經過我身邊時,他對我耳語:“想辦法救他!”我頓時感到自己責任重大。

    這時那女人好奇地打量著我,問道:“這位大哥來這里,有什么目的呢?”

    我說:“我是一名文學愛好者。我也是來殺友友的?!?/p>

    女人說:“只有一個友友,我們兩個人怎么殺?”

    我說:“如果你殺,我就不殺了。”

    我說這話其實是把它當成一面語義的鏡子,一語雙關的語言游戲。

    “也好。”她說,羨慕地看著我啜飲那杯紅色的玩意兒。味道確實讓人難忘。

    這時H出來了,他很為難地說:“女俠,這種事我不忍心叫他出來?!?/p>

    那女人露出體諒的一笑:“沒關系,本姑娘親自去請他?!?/p>

    “讓我去吧?!蔽艺f。且不管她同不同意,我拉起H的手進了里屋。我發現友友并沒有睡覺,而是一個人在玩牌。他一見我進來,便高興地說:“我的左手今天很厲害,贏了右手幾百塊了?!?/p>

    “友友,你死到臨頭了,你知不知道?”我小聲地厲聲喝道。

    “那沒什么大不了的。左手又贏了!”

    這時,H,陰氣沉沉的,說了一句讓我深感意外的話:“文學愛好者兄弟,要不,我們一塊殺了他吧。”

    “你叫我和你一塊殺了你兒子?”

    “我確實曾把他當兒子看待,可他并沒有讓我覺得自己像一個父親。”

    “那也不應該殺了他啊。”

    “他并不是我親生的。他是一名失憶者,兩年前我經過一個無人區,把他從路邊撿回來的。他一直說不清楚他為什么會昏迷在那個荒無人煙的地方,也記不得在那之前發生過的所有事情。我嘗試過很多辦法讓他恢復記憶,可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他沒有歷史,只是突然來到我的生活中,但他的存在卻是這樣明顯。有時,我也莫名恐懼,因為我不知道這個人的底細,他的出現是人為還是天意,他是不是對我懷有什么目的,他在演一場怎樣的戲,又有著怎樣的將來……我最初收養他只是出于同情,因為他什么都沒有了,親人、記憶、經驗……連名字都沒有,多么可憐。但是后來,種種顧慮和不祥之感壓倒了我,使我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同情他?!?/p>

    “真的是這樣的嗎?可是你干嗎當著友友的面說這些呢?”

    “我為什么要背著他說?”H把手輕輕地按在友友的肩膀上回答我,“我已經同友友反復討論過這種事情。他口口聲聲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似乎想推卸責任。但是,我不得不向他灌輸一個道理,那就是當我想殺了他時,他是不能反抗的。他也認同這一點?!?/p>

    “友友,他說的是真的嗎?”我奪掉他手里的牌,急切地問道。

    “是啊。不過,我沒跟任何人說起過,因為這是一個——秘密。”友友望著我手里的牌說道。

    “那你對你的養父到底是不是別有用心呢?”

    “這一點,講了也是白講。他照樣會懷疑我。那就當我是有目的的人吧,因為這樣理解起來確實容易很多。你們可以殺了我,不過把牌還給我,我的右手還想把輸了的贏回來呢?!?/p>

    “他只會賭錢,”H生氣地說,“對一切都不上心。我曾跟他本人探討過他以前的生活是怎樣的。我盡職盡責地做了幾十種推測——包括他以前是一個賭鬼,因為欠了賭債被人打到失憶——但是每一種都不合他的意。我說:你怎么知道你以前不是這樣活的呢?他說:我不是知道,我是不希望我曾那樣生活過?!?/p>

    “那你希望你以前怎樣生活過嘛?——友友!友友!”我不得不再次去搶他手里的牌。

    “別煩我了好不好!我希望我以前沒有生活過,就算生活過也跟我沒啥子關系。其實,我只是希望不要再提那些喪失的記憶,因為那毫無意義。”

    這時,那女人已經在外面拍起了桌子:“哪來那么多廢話!要說出來客廳里說,讓我們也聽一聽。再給你們五分鐘,不出來,我們就殺進去了!”

    “他們為什么到這里來找你?你什么地方得罪了這個女人嗎?”H壓低嗓門問道。

    友友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說:“這沒什么大不了的。當別人拿準了你,要殺你時,你還去問這些問題,多么無聊。不如干脆一點,死了算了。”

    “文學愛好者兄弟,”H把臉轉向我,“我越來越覺得殺這種人是很合理的。也不需要太多的前提。他沒有‘過去’,也沒‘未來’——五分鐘后,那伙人就會沖進來。就連‘現在’,在他生命里也是缺失的。那我們干嗎不殺了他呢?”

    “友友,你希望我們怎么殺你呢?”我的心在變得完全堅硬之前,體味到了一種別樣的溫暖,我幾乎是在一種感動中問友友。

    “隨便好啦?!庇延演p松地說道,似乎他心里裝著毫無道理的自信:他還會在一個無人區醒來的。

    “我去廚房拿把刀來?!盚慌慌張張地跑了出去。

    這時,外面的那伙人一齊喊了起來:“數一二三,我們沖進去啦!”

    我急了,趕緊從褲頭解下皮帶,撲向友友。友友毫無反抗,甚至還配合我把卡在下巴上的皮帶往下扯了扯,讓它滑向脖子。他微笑地望著我……

    當我拖著友友的尸體從里屋出來時,客廳里安安靜靜的,一個人都不見了。我呼喊H,可是連H也不見了蹤影。

    多情

    我永遠不會忘記(卡夫卡的)《美國》。在和《美國》熱戀的那段時間里,它總是問我:“你是真心的嗎?”

    我撫摩著它光溜溜的肌膚,對它發誓:“是的,傻瓜。誰也取代不了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

    它想了想,又憂傷地說:“可是,我昨晚看到你捧著《城堡》在讀。我心里很不舒服?!?/p>

    “可我跟它只是好朋友啊,我們之間并不像你想的那樣?!?/p>

    這下,它哭了:“可是,你是躺在床上捧著它讀的。我受不了你望著它的那種目光。而且,后來……你竟然把它抱在懷里睡著了。”

    “但,”我開始出現了口吃,“但,我并沒有什么歪念啊,我當時只是太累了,而且《城堡》又是熟人了,所以沒有在意那么多。你想想,我讀你的時候,有沒有打過瞌睡?因為你總是那么吸引我?!?/p>

    這下它才破涕為笑,不過它還是不放心:“你得保證,下次讀《城堡》時,得把它放在書桌上讀。讀別的書也一樣。誰知道你有沒有渾水摸魚啊?!?/p>

    “好,好,好。”我趕緊承諾,“我以后只躺在床上讀《美國》,我以后只抱著《美國》睡。”

    “那還差不多?!彼哪樇t了,不過,它并不介意自己羞澀的樣子被我看到,它溫情脈脈地問我:“那你喜歡我什么啊?”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喜歡你身上的那種溫暖的感覺。你先是讓我置身于一片冰天雪地,然后你自己就變成了一團火,把我全身都焐熱了?!?/p>

    它咯咯地笑了起來:“冰天雪地?怪不得你每次讀我時都抖得像在打擺子,呵呵。”

    人們說愛情總是捉摸不透,其實是人的內心不斷起著變化,令人難以捉摸。我發誓,我絕不是那種花心的男人,我也一度認為,《美國》是我最好的歸宿,我會和它廝守終生,認識其他書本只不過是我正常的日常交往罷了。請相信我,我一直都是深愛著《美國》的,直到今天,它仍是我的最愛??墒牵诼L的歲月里,我發現自己還有別的需求,因為我的內心已經變得那么復雜而又空洞。

    我感到我的心是一片多么空曠、空曠得可怕的荒原。我想到書本就像是一塊塊美麗的磚頭,我必須用它們在這片不毛之地上壘起一座城堡。當我開始背叛愛人時,我心里既痛苦,又幸福。但我一直把最珍貴的感情留給了《美國》,我想:如果在這座城堡里選出一位皇后的話,那肯定是《美國》。

    但是《美國》已經不肯原諒我了。它發現了我的多情。其實發現都不要緊,問題是我自己也承認了,因為我不能對愛人撒謊。

    “我發現你最近老是花很多時間來陪《都柏林人》,你是不是愛上它了?”《美國》忍受了很久之后,終于審問起我來。

    我黯然傷神,鼓起勇氣說:是的。

    它便哭了。我說:“可我最愛的是你??!”

    這句話當然起不了任何作用,《美國》從此沉浸在無盡的傷心與憤恨中。每次看到它孤寂地躲在書架的頂端,長日以淚洗面的樣子,看到它投向我的那種蔑視與仇恨的目光,我心里便涌起一陣酸楚。

    很多個長夜,我都是抱著《都柏林人》入睡的。在那些睡眠中,美夢與噩夢夾雜。從此,我的憂郁中又多了一份焦灼。

    有一個夜晚,我從夢中驚醒,聽到了《莎樂美》的呼喚,剛好《道林·格雷的畫像》也在。它們就像黑夜里的妖精一樣,魅惑我的眼。我和它們廝守到天明。一種怪異的滋味纏繞著我,并在我的心房發了芽。我的愛人多了起來,我也學會了巧妙的周旋和撒謊。

    愛倫·坡的《怪異故事集》,我是在白天讀的。光線從窗外照進來,我坐在窗邊讀完了它。我們很快就打得火熱,它受不了我的激情,就像我有時受不了它的幻想?!拔覀兌际菬o法改變自己的,無法為了對方而做得更好?!彼鼰o奈地對我說。

    “不,不!”我差點哭了起來?!澳阋呀浭亲詈玫牧?,請你別這樣想。我并沒有要求你為了我而改變啊,我只是愛你,卻不想在你身上留下任何痕跡。你知道我的心情嗎?”

    “知道。”

    于是,我終于哭了。

    葉賽寧的詩集曾帶給我無比深的悔恨,因為我多么想在我心中仍然有一個祖國,一個家鄉!我緊緊地抱著它,因為我想讓幸福變得實在一點,就像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樣。

    但是它卻說:“我總是讓你深陷在痛苦當中,難道愛情就應該如此嗎?多么荒謬啊:我們在一起,只是為了讓痛苦更濃一點。你還是忘了我吧!”

    ……

    是的,你可說我拈花惹草,但是這種惡習最終只會令我一次又一次地傷心。當我重新開始一段愛情,只能說明我又一次傷害了自己。

    我開始和《在路上》這種書一起鬼混,我又和《情人》發生了一夜情,盡管我馬上就把它給忘了。認識《雪國》的第二天,我就向它大獻殷勤,并發誓一定要奪得它的芳心。我和《地獄之夜》一起跳起了辣舞,跳動到最后,我們都是赤裸裸的。我抱住一本《惡心》連吻它五十遍,結果我差點咯血。

    《弗蘭德的公路》現在看著我的那種目光,總讓我覺得很陌生,但我永遠都忘不了和它相處的那些甜蜜而煩惱的日子,難道那只是一場夢?

    《了不起的蓋茨比》在完全了解了我的為人之后,便老是尖銳地嘲笑我,但我對它始終都懷著真摯的感情。

    和《葉甫蓋尼·奧涅金》之間的愛情永遠只停留在柏拉圖式的層面上,因為它是無比高貴的,它來自一個高貴的世紀,我連碰一下它都幸福得痙攣。

    我還經歷了多少愛情?數都數不清!我每小時每分鐘都被愛情包圍著。我多么希望,有一天,一場大火把我和我的愛人們燒成灰燼!我多么希望,多么希望能夠獲得原諒,在這片刻的諒解之后,我這奇怪的生命在那一瞬間凝固。

    初啼

    ……人類,一種后爬行時代的心理傷害群體,先天性憂郁,在定義重大日常事件上遲遲未能形成足夠的認知(或找到一勞永逸的依據),無條件地一再錯失對邏輯的特殊使用權。他們一個個呆頭笨腦卻又整天忙得不可開交。在漫長的歲月里,過度地迷戀抽象之存在,而面對一個現象林立、概念匱乏的世界,明顯地缺乏必要的熱情和最基本的意志。據說,在山洞里,有幾個人商量起發明語言的相關事宜來(他們此舉的目的,已經無從考證)。“此刻”,這些史前語言學家們正爭論得熱火朝天,地上的樹枝、木棍和石頭呈現出十分凌亂的形狀。老猿人湯姆(敘事者為了便于指稱而施的權宜之計,實際上并不成立)一大早起來,沒披樹葉,便開始動手把洞口的地面修理平整,這時幾個游手好閑的年輕猿人微駝著背闖了進來。來者中一人,從手里攥著的十來根樹枝中,數出四根,在石桌上面擺出一個看上去十分隨意的圖案,像是提出既然天氣這么好,不如來發明語言吧。老湯姆的右手,大而多毛,舉起,將凸得很嚴重的嘴唇往中間,捋,勉強遮住了一口七零八落的牙齒。他望著挨他較近的年輕人;年輕人被看了之后,神情冷漠,頭扭動,去望他旁邊的同伴。于是,同一類型的目光就像某個消息,在他們中間傳播。老湯姆用手捋好的嘴唇,又開始像漸漸退落的潮水一樣向臉的四周,爬,似乎是剛才的一睹使他眼睛用力過猛,牽動了嘴唇。他的左腳伸進石桌底下的縫隙,用略長而靈活的腳趾扒出一捆他自己收藏的小木棍。他抽出兩根來,上拋(當然沒能拋多高)。棍子落在地面,可所有人還昂著頭看洞頂,過了五秒鐘,他們的目光才找到躺在地上交叉成“X”狀的兩根木棍,遂全都咧開嘴像是在笑一樣。于是開始大規模地擺棍子,各人擺各人的,他們一邊擺一邊還拉別人過去看他們擺出的圖案,但被拉的人總是匆匆掃一眼,又埋頭擺自己的去了。此種情形不斷重復。一個小毛猿放下手中的樹枝,站起來,走到老湯姆面前,指手畫腳。老猿人像是被驚了一下,也站起來,紋絲不動,立在那里望著小毛猿。突然,他轉身邁出了山洞,過了很久,手里舉著一根“Y”狀的枯樹枝,跑進來。老猿人手中的這根“Y”形的小樹枝被遞到小毛猿的手里,小毛猿兩個眼珠子,鼓起,樣子粗魯,看它。他慢慢蹲下,一手舉著它,另一只手開始撥弄地上別的樹枝,他用那些直愣愣的棍子擺出兩種奇怪的圖案,卻好像都沒能表達清楚對“Y”形樹枝的看法。一個青年女猿人,胸口吊著一對褐色的錐形乳房,冷不丁地從小毛猿肋下躥出,她搶過“Y”形樹枝,雙手用力一掰,將撇斷的樹枝猛地甩在了地上:一個“>”形和一小截“|”形。不但如此,她還不停地往地上吐著口水,吐了幾口大的口水之后,她需要從口里發出長長的“嘩——”聲才能從喉嚨里搜刮出新的口水來吐。老猿人的臉上的顏色,變深,他望一會兒女猿人,又低下頭瞅一眼那被折斷的樹枝,那根短的“|”形幾乎完全被白色的帶孔的唾液所淹沒,露出的部分也被濡濕。小毛猿搖搖頭,手??吭诖笸葍蓚?。女猿人直勾勾地盯著老猿人的臉,“嘩——”的次數越來越少,要過很久才能吐出一泡口水來。她好像不知道眼前發生了什么。

    陽光太刺眼,他們索性閉上眼睛。在他們周圍,很多地方的草明顯被拔過,由于根還在地里,所以又開始發芽。但稍遠一點的地方,到處都是恣意生長的野草和灌木。時不時,從草叢里,冒出一顆人頭來。這個時候,幾乎是很安靜的。只有朝西邊望去,才能看到一片大的樹林,從密密的林木間,間歇性地傳出“篤篤”,沉悶,催人嗜睡。遠遠望去,一個人,在樹林邊上轉悠。成群的鳥無聲地飛過,一直飛到地平線附近去了。而地平線那個方向,沒有東西出來阻擋視線。只有那個方向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沒有山,也沒有樹林,簡直看不出那邊有什么。什么也沒有。一直在樹林邊轉悠的人,突然——朝著這邊,跑。原本無法想象的廣闊,馳騁;像飛翔一樣延伸的,域,在榨干之后被定格為可輕易瞥見的一角,空間風化成一種反諷,在沉重與輕蔑之間坐立不定。用一種人們從未夢想過的角度,鳥瞰,人物——點,移動,或靜止,竭盡努力,均無法到達意外……

    我只能重新給他們命名。坐在一塊磨狀的大巖石上閉起眼睛的中年猿人,杰克,從一大早(那時還比較涼快)一直到剛才,重復地,走,彎腰,伸手(拾起木柴),走……休息一陣之后,杰克的眼皮像花蕾一樣地睜一睜,又閉上了。雙掌張開,舉過頭頂,朝著太陽的方向,推——被陽光殘酷地曬烤的臉上飄來一片陰影,眼睛趁機全部睜開。他,走兩步,慢慢地將舉起、張開的手掌放下?,F在他半閉著眼睛。一個嘴唇扁平、矮個的人,走來,手握一塊圓石片,上面殘留著曬枯的青苔,他嘴角也粘著一條苔絲,有風吹過,就跳一跳。他倆同時站住了,但不是面對面站著,而是:側面垂直。幾乎是一次可能意義上的精神相遇,被遺忘在因果范疇門外的兩個粒子,抵達空虛的距離之極限:輕顫。對望,默默地站一陣子。然后,杰克的兩個手指:彎曲→伸直:比出一個“V”字,像一把剪刀,在空氣中剪了幾下。矮個子動作是:看。眼睛擴成圓形,眼珠里冒出兩個亮晃晃的太陽,同時,喉嚨深處滾出幾聲:“咕?!?。杰克蹲下——站起,如是反復三次,演示什么。他最后一次站起,目光望著矮個子的眼睛,一雙手攤開在腹前,緩緩地,伸向矮個子。后者向左側——杰克站在他右側——扭頭,在他張望的那個方向,七八個人分得很散地或站或蹲,神情專注,仿佛在捉地上的蟲子。矮個子的頭又用力扭過來,同時,抓著石頭的那只手,一個指頭:動,敲擊手中之物。一些灰塵從被輕輕彈叩的圓石片上落了下來,幾乎同時那根跳著的苔絲也終于離開矮個子的嘴角,旋著小小的圈,掉到了地上。他把石片放在了杰克手里,杰克捧著它,眼睛又閉了起來。

    一個人從樹林邊開始跑,朝這邊跑來。遠遠地看他,只是一個模糊的點。只有根據這個點同樹林之間的間隙越來越大,才能判斷出他是在朝這個方向跑來,而不是跑進樹林里去。他跑得很急,至少跌了四五個跟頭了。如果他的目的地是鮑勃附近的某處的話,那么他現在已經錯誤地選擇了一條較遠的路線。按照剛才的方向直線跑來,他將遇上一條河,不過河水在這個季節還是非常淺的。但是他現在已經折身向北一路跑去,得繞過一個山坡才能到達這里。漫長的、稱不上等待的等待。后來,那個跑動的身影被山坡擋住了。他可能去了別的地方。

    十多個人,散布,或站或蹲,仿佛在捉地上的蟲子……人物——點,移動,或靜止,兩者之間距離的縮短必將帶來另兩者之間距離的增大。猿人A不規則地移動:位移,路程,速度,時間,不可知的一切數和量的游離,將目的遮蔽。(猿人A是一個惡魔,他的表情=簡單生存法則乘以全部肢體動作的三次方。)矢量,不可忽視的匿名函數,在猿人B與重力抗衡并逐漸逼近一株灌木的清晰過程中,產生了建設與破壞的雙重作用。能量轉換的最簡單的方式:猿人C怎么也想不到,他拼盡全力去獲取的食物,最終只是為了補充他因獲取食物而消耗掉的體能……潛而又潛的意識,也就是說活躍在一切沉睡的意識底層的意識殘渣;太陽光炙烤下的未命名感受;隱藏在袖珍尾椎的隔代記憶;以及萬物,陌生而又熟悉的最基本素,等等。一局以兩腿直立行走的哺乳動物為棋子的血熱的殘棋:猿人A,動;猿人B,動;猿人C,動或不動。

    頭發開始脫落的老猿人鮑勃,磨石頭,修理一根圓木。他的手,執磨得鋒利的石塊,斫去圓木上的枝丫。圓木,粗細勻稱,一只手剛好可以握住,立起來同鮑勃一樣高。他站著,肩扛起圓木,開始跳舞。左腳提至膝蓋處,身體朝右微傾?;謴驼玖⒆藙?。右腳提起,身體左傾。站立端正。再提左腳,如是循環不止。頭,劇烈晃動;一只手,不斷輕扯頭發。杰克,靠近鮑勃,扔掉石片,彎腰,伸手拾起地上的樹枝。跑。三個女猿人,站成一堆,咬著嘴唇,扯一棵灌木上的葉子,她們臉上的皺紋,在動。年齡幼小的艾倫,頭低著,走走停停,不斷地撞到別人身上,于是彈起,倒地。有兩個人往山洞里抬死鹿,橫著走路;艾倫看他們,等那兩人進了山洞,他又往前走,頭稍稍抬高了些。他走到三個女猿人身后,用食指挨個戳她們的屁股。她們翻面看他一眼,沒理他。見到野果,艾倫就把它們摘下,放到嘴里,嚼。他每一嚼,脖子就縮一下。他走到鮑勃身邊,學他跳舞:提左腳,往左傾斜,跌了一跤。老鮑勃望他一眼,鼻子里發出“嗡”的聲音。艾倫爬起,跑到山坡上,在他望著的樹林那邊,也有個人在跑。他略顯遲鈍地往草叢里一坐,歪起腦袋,一只腳伸進嘴里,剔牙(他的雙手則按在地上,撐著)。他只有幾顆牙,黑的。新牙還沒長出來。

    艾倫可能在草叢中睡著了,而在被眼皮隔斷的太陽光下,離睡夢的強弩之末僅一紙之隔處,那裸露的肌肉絞動、奮力旋轉、飛舞,肌肉飄了起來。力的爆發,肌肉,閃閃發光的肌肉驚惶失措,人們被自身所拋擲,像一堆散發著熱氣的石頭被扔過來,扔過去。碰擊。扭打。所有的人在一塊扭打。一種混亂,又像是某種秩序,控制著他們……喬治打了胖子瓦特,胖子瓦特打了細脖子約翰,約翰又去打禿頭鮑勃,鮑勃擎著圓木棒,盲目揮舞保護自己……有兩個人一起在打杰克,海倫和安娜一起去打那兩個人,杰克反過來又打大胸脯安娜,安娜和那兩個人又聯起手來打杰克和海倫,杰克脫身出來去打鮑勃老頭,鮑勃拖著圓木逃走了,剩下其他人赤掌空拳地打。杰克似乎沒有人可打了,這時約翰又沖過來打他,杰克抱住約翰,兩人在地上滾來滾去地打。鮑勃喘著粗氣,站在遠處看他們打。他們用拳頭打,用腳踢,用牙咬,女的還用奶子扇人耳光。除了不打自己,他們,見著誰都打。有的人,躺在地上,任別人打。

    鮑勃扯著自己的頭發,又一次沖向人群去打。但還沒等他靠近,便有三個人一齊沖出來打他。他們拖住他的木棒,將他摔倒在地,腳抬起來,踩他。鮑勃眼睛瞇成一條縫,在地上翻滾。三個人在踩他的同時,相互又打了起來。鮑勃趁機爬起,再次拖著木棒逃跑了。他往山坡上跑。他們追了上來,追到一半,三人又扭打在一起。鮑勃跌跌撞撞,跑進草叢里,他看到躺在地上的小艾倫,于是舉起木棒,將艾倫的腦袋,打扁。鮑勃在那一刻,嘴里瘋狂地喊出一個字:“打!”

    彭劍斌,筆名鱖膛棄,1982年生,湖南桂陽人。著有短篇小說集《我去錢德勒威爾參加舞會》《不檢點與倍纏綿書》。2021年榮獲第十七屆滇池文學獎·年度大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