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3年第3期|吳炯:隨筆四則
吳炯,1963年生于寧波。南開大學中文系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在《山西日報》主持“黃河”副刊近25年。散文、詩歌等文字發表于《山西日報》《山西文學》《黃河》《漳河文學》《存在》詩刊等。
平生多夢江天闊
常醉青山座座高
不知何年何月,并州城里有了一家格臘茶館。題寫牌匾者,我與之相熟。此公名石云,乃山右著名詩人、書法家。
石云作詩,以寫格律詩為主,且自己以書法錄下,可謂:吾手寫吾心。早年許多名句頗為人所稱道,如:“興來吟古句,月滿去耕山”。“春風無限意,一夜到君旁。”等等。
后來,他又寫出一組《江山行吟》,都是讀畫所感而作,其中涉及黃公望、唐寅、文徵明、徐渭、董其昌、石濤、八大山人、金農等等書畫大家。這一組詩寫得“云水禪心”、“水流云在”,既得錘煉之容,又具氤氳之態,令人反復吟詠,余音繞梁。讀其詩,觀名畫,真如人在畫中游,“精騖八極”,“思接千載”。真乃“神用象通,情變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應”,實為難得的精神享受,心下大暢。
格律詩和當代人的內心能有所契合實屬不易。石云這組詩準確地呈現了古人畫作的精神氣象,如此,當代人也因之可以和古人有所感通。比如:
讀黃公望《九峰雪霽圖》
皎皎蓮花不落塵,
微茫一曲氣雄渾。
讀倪云林《江亭山色圖》
幽石疏林雨后煙,
飛鴻滅沒昊天寒。
讀金農《風雨歸舟圖》
平生多夢江天闊,
常醉青山座座高。
我最喜歡“平生多夢江天闊,常醉青山座座高”這二句。當代人的精神空間已經十分逼仄,襟懷獨抱,指點江山就變得十分重要且難得。
格臘茶館的經營者名唐依,乃是一位青年詩人,因此,在格臘來來往往的就以詩人為多,而且主要是太原詩人為多。石云的格律詩十分出彩,而其他詩人都主要是創作漢語新詩的。其中一位,名唐晉者,早年以詩成名,后又寫過幾部長篇小說,其中一部《玄奘》,以詩的語言寫得氣勢磅礴,浩浩蕩蕩又細節細膩,格局宏闊又言語龍象,國內并未出現過這樣一部小說精品。然而,《玄奘》并未在國內文壇獲得它應有的名聲和位置。時常有國內各地文學界的朋友也指出《玄奘》的重要,而終歸成為朋友間私下的議論,未能在全國形成一定的影響。
唐晉多才多藝,近年來從事藝術方面的創作多些。先畫國畫,還畫過一段山水,后畫油畫,油畫和詩人潞潞、多多等在全國辦過聯展。同時還搞收藏,收藏了江南的古磚就磨磚作硯。近段時期專注于刻印,所治印獲得眾多行家和普通愛好者的高度贊揚。其中,生肖印、佛像印等異彩紛呈。其佛像印,在方寸之間,神清氣朗,線條飄逸,呼之欲出,圓滿端莊。實為難得的藝術精品。
“皎皎蓮花不落塵,微茫一曲氣雄渾”,在平庸的太原城內,有此兩位妙人在,雖然微茫一曲,而氣可期雄渾也。常與此兩人的精神“量子糾纏”,在這無雪的城內,可以期盼一場“至高虛構的雪”,也算快意。我常常躲進石云兄的“幽石疏林”里,也常常擁唐晉兄的“藥師佛”印而端詳,精神為之“澡雪”,性情為之舒朗,舉杯遙飲,浮一大白。
騎著綠馬去喝酒
戈多也在等戈多
只是等待,等待:
有什么來填滿時間。
——阿什貝利
太原,是個面目模糊的城市,在當前“GDP”掛帥的時代里,她的存在感更是風雨飄零。晉祠,安靜地坐在時光深處,已經多久了,少有人去走走魚梁飛沼,也少有人在周柏下吟詩,一座“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的“鐵血”之城,背影早已遠去。
流動的詩行
“詩與遠方”,如今已成爛俗。然而,要有詩,先要有詩人。格臘茶館的經營者唐依,一位年輕的詩人,茶館來來往往的有許多詩人,我可以隨手寫出一連串的名字:金汝平,宋耀珍,劉文青,張鵬遠,鐵烏鴉(薛振海),張二棍、吳笑冬、郭新瑞等等。詩人們在這里游蕩,空氣中就飄散著流動的詩行。
國內的文壇,近些年有些怪現象,成名的、有權的作家,都要寫寫詩,如果寫的真是詩,好壞還在其次,而有些人寫的只是非詩,完全不能算詩。
詩和小說、散文還有些不同,談論小說、散文,雖然有時也不準確,但多少還可以涉及一部分。而詩歌不同,詩歌是短刃,好與壞都全部呈現,無可掩飾。有時,談論詩歌,一擊不中即離題萬里。談論詩歌的難度也即在此:秉持不同的標準,喜歡不同的風格,談論之前就該先厘清這些基本概念,否則,基本上是雞同鴨講,無有交集。
國內自從互聯網發達以來,詩歌的發表幾乎是零門檻,于是出現了寫詩的人數和每年產生的詩歌數量,達到一個驚人的數字。然而,每個人的詩歌作品,真正閱讀的還是身邊的朋友或熟悉的人,那是個非常小量的人數,也可以說就是個小圈子。那么問題來了,在這個小圈子里,如何保持真正的閱讀和“尖銳的批判”?而不是相互安慰、抱團取暖?這是個十分重要也很難解決的問題。某種程度上說詩人都是孤獨的。作為真正的詩歌寫作,都是獨自行走在暗夜里,至于最終能否走到光明,誰也不知道。
詩歌與“內在的時間意識”
胡塞爾現象學有個術語“內在的時間意識”,在哲學上,它有著自己的哲學含義,然而,是否可以借用過來談論詩歌呢?也是個可以意會難以言說的事。
詩人在寫詩時,一首詩歌是否“先驗”地存在于他的頭腦中?有過寫詩經驗的都會承認,是有這樣的情況,而詩歌完成后,是否真正的優秀,和這個“先驗”有關,又不是完全有關。詩歌在完成后,詩人還會進一步修改,而這個修改依據的正是那個“先驗”,許多不明白這個原理的,就非常容易把好詩改壞。詩的修改,是在詩的肌理、語言、意象、音韻上面達到更高的“純”度,從而使詩產生更為強烈的效果。而這一切詩人也無法用語言向另一個讀者去表述的,這正是詩歌的神秘,也是詩歌的魅力。寫詩的難處和讀詩的難處正在這里。
作為一個讀者,我們讀一首好詩,是無限接近它呈現的“意境”的過程,而每個讀者接收到詩的“信息”是有很大差距,有時甚至是截然相反的,這也正是讀詩之難的地方。直到最近,還有媒體上在說有人讀不懂北島的詩,當一個讀者用“懂”去讀詩時,他大概也只能不懂。
這樣說來似乎讀者永遠讀不懂詩了?其實不是,優秀的詩歌永遠都有它自己的讀者等著她,或者說,一個讀者的理解和閱讀重新激活了一首詩。
“騎著綠馬去喝酒 戈多也在等戈多”。題目來自老金的當代打油詩。
答案只在風中飄
茨威格在他那本《鹿特丹的伊拉斯謨》里描述:“從15世紀跨入16世紀,是與歐洲的命運息息相關的歲月,戲劇性的事件接踵而至。”“人類的基本概念,空間和時間,在僅僅一代人的時間之內,有了迥然不同的尺度和價值。只有我們經歷過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巨變時代能與之相比擬。”“在我們那個跨越世紀的時代,電話、收音機、汽車、飛機,突然之間大大縮短了空間和時間的距離。生活的節律由于發明和發現,同樣需要重新評估。”
20世紀80年代之后的中國,和20世紀初的歐洲有些相像,也是在一代人的時間里,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2022年是個紀年,但此后10年至20年對中國與世界都是非常重要的時段:全球化該怎樣演化?未來20年是一個海洋,每個人都被裹挾其中,而當中國的GDP真正成為全球第一,每個中國人都面臨一個質問:你的位置在哪里?你該成為什么樣的人?
老六、馬力在昆明慶祝麥田20年,“溫酒的丫頭”的后院也18年了。讓我想到太原的天街小雨也14年了。
我只去過一次昆明,就鮮明地感受到那種邊地的感覺。一種天高皇帝遠的自由自在。
太原離帝都很近,但帝都在文化上對太原有意無意的漠視,太原也是邊緣的,這種邊緣也造就了一種野蠻生長的自由自在。
老六在昆明喊“縱橫江湖”,也就是喊喊而已。太原在古代應是以軍人、商人為多的地方,我想應該出來一個盜馬賊才好。玄武據說有把子蠻力,但要他去盜馬,怕是也難,據說他有把弩,偶爾會去林子里射射鳥,也就這樣了,而玄武正是時常出入天街小雨的某廝之一。
天街小雨在最開初的幾年,我去的不多。因此,有些情況我就都不太了解,以待以后有更多的朋友寫出來吧。
這些年,來過天街小雨的人不少,在這里舉辦過的活動也不少。我這里僅憑記憶,記錄一二。
蘇非舒來過。楊黎來過。詩歌評論家胡亮來過。潞潞和李杜主持,西川、歐陽江河、唐曉渡一起來,曉渡先生是在另一個場所講了一堂課。西川和歐陽江河都提到寫“壞”詩的問題,這是詩歌寫作進入到深處時必然會遇到的關口。
徐淳剛帶著他譯的布考斯基來,讀著布考斯基,你只會感受到:擊打、擊打、擊打。一段段“鮮血淋淋”的生命在詩里直接呈現。
詩人石頭創辦了“天街小雨人文茶館”。當初也是因為有段機緣吧,辦了一個這樣的所在。在這樣一個空間里,詩人、文人來來往往的就要多些。茶要多些、酒也要多些。云南老六在這里喝得趴在桌子上,嘴里嘟囔著:“何德何能”。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他那年的主題詞,他每年要給自己安個主題詞,也是夠矯情,也許他需要吧,隨他去吧。
石頭在2012年寫出了《隨便詩》,那是他詩歌的一次質變。他的詩觀是“直指”。他2014年寫出了《無所詩》。這兩組詩都是67首,也可以把67首當成一首。石頭這樣的詩,其實就是一個完整的世界,世界的裂縫,就是陽光射進來的地方,這些陽光就是他不時的金句。
且看:
在烙鐵上修行。烙鐵紅透時。
鐵軟了。
天又黑了
頭顱剛剛回來。
意義之外沒意義
我之外
浮云新。
在太原還有些詩人愿意折騰點事。2019年,張鵬遠和唐依主編了民間詩刊《單行道》,網羅了國內60位詩人的作品。太原的詩歌是否因此輻射到全國各地了呢?情況不知。
時代在巨變,詩人要自洽。天街小雨現在二部也開了。二部以妙喜茶會、抄經、素食為主。當然詩人們依然來來往往。
孤獨充溢時閃亮的片段
張鵬遠其人其詩,很容易被人誤解。他的職業,IT工程師,似乎在讀他的作品之前,人們就會產生某種印象,而那往往是錯的。其實,真正的詩人和讀者都明白,詩歌和詩人的職業沒什么關系。中外都如此,史蒂文斯,一生任職保險公司經理。鐵烏鴉(薛振海),長期供職稅務系統,他們的詩歌和職業可以說毫無關涉。
詩歌只是樹立詩人的形象,和職業是完全無關的。即使有表面的關聯,但那對于詩是次要的因素。鵬遠的詩,他自述是頹廢的,他的頹廢特指“悲觀主義”。而他的詩遠非一個“悲觀主義”可以涵蓋,或許,“悲觀主義”只是他寫詩的一個起點或觸媒。
鵬遠的詩歌,無論其外在表現為什么,比如冷抒情、拒修飾等等,但其內核始終是青年的“憤怒”,這種“憤怒”與“頹廢”形成一種張力,這種張力形成鵬遠詩歌飽滿的內部空間。這是十分獨特也是其他詩人少具備的。
克萊夫·詹姆斯在他的《文化失憶》中,對1950年代美國的爵士樂做了評論,其中,他對阿姆斯特朗和拜德貝克給以高度評價,尤其對于拜德貝克這位白人音樂人給以高度評價。藝術都是相通的,他對拜德貝克熱情洋溢的評論,我以為,也剛好可以拿來評論鵬遠的詩歌。來讀讀這些評論:“結構簡單,效果豐滿”,“有時停頓也是完美的音符,帶著錐心的哀傷”,“我熱愛他技藝的簡樸,也需要藍調幻想曲那種克制憂郁的步調”。拿這些來品讀鵬遠的詩歌,音樂和詩可以有一種奇妙的契合,真是一種享受。
鵬遠詩歌那種青年的“憤怒”就在于他試圖確立他在世界的位置,以及他和世界是什么關系。因此,他寫“我和世界的復雜關系”,“一匹馬在人群中是多么孤獨”。他盡力描摹了親友、人群、社會、各色人等,最后,他發現:
全世界的人里
只有我 保持這個陋習
接下來他寫“一匹馬在人群中是多么孤獨”,他和這個世界的關系,就是馬和人群的關系。馬和人群的格格不入,確立了馬的位置。他借此也完成了和世界的關系,正是這樣的格格不入,他確立了世界與他的對話以及互動。
他其實沒騎馬
沒有馬 誤入歧途 進了荒原
但荒原只是一個象征
巴塔耶在小說《不可能性》的自序里說:“十五年前,我第一次出版了這本書。那時我給他起了個晦澀的名字:《詩之仇恨》。當時我覺得,只有仇恨才能抵達真正的詩。詩只有在反抗的暴力中才能獲得強烈的意義。然而詩只有在召喚不可能性時才具有這種暴力”
在巴塔耶的表述里,仇恨只是外表,其內核是反抗。而不可能性,讓我覺得才真正晦澀。無論如何,巴塔耶點出了詩歌的動力內核。
詩歌的抵達,是詩人一生都在追尋的事情。鵬遠在追尋世界的終極意義時,必然會追問生死問題。我個人極為推崇他追問生死的詩:堅硬,飽滿,又不失彈性,由于生死的主題,先天帶有必要的重量而不輕飄。這些詩以最少的字傳達最多的內涵。
他有一首詩直接就用《火葬場》作題,細節呈現的飽滿,使得簡單的字句充滿了力道。“想用一些奇崛的句子記錄”,“但我們遲到了”,“骨灰盒有些溫熱”。這位父親是眾多父親中的一位,他的人生有點普通甚至平庸,但他的一生也依然應該有豐富和波瀾的諸多故事,而死亡以一種簡單而有些無聊的姿態,收走了一切。詩人最后以“無話可說”結尾。其實,這位父親正是我們每個人的縮影,想到最終那個有些無聊的結束,我們正是有很多很多想說的話。這就是一首詩的藝術魅力。
他還寫了四首《鵓鳩之死》。在我看來,這四首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這是鵬遠精神覺醒的幾首詩,尤其是第一首。“腿上的繩子越扎越緊”,由于沒有主語,可以指鳥,也可以指自己。“我殺死了我”,“我和弟弟度過了自己的童年”,這里的死是斷絕,表達了一種精神的覺醒或重生。他這些寫死的詩,語言都直接、赤裸,在死的冰冷一邊,他有意對照強烈的色彩,“天藍到透明”,“棉花長得燦爛”,這些詩都有非常強烈的畫面感,語言雖然冰冷,最終呈現的詩是堅實、飽滿,內里充滿復雜的各種思緒,而一切又都在詩里,一點也不外溢。
讀鵬遠的詩,你記住,去想象那一只孤獨而閃亮的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