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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草》2023年第2期|何麗萍:百合
    來源:《野草》2023年第2期 | 何麗萍  2023年04月21日08:05

    1

    這一日,水鎮的女人都在傳,田加慧又要嫁人了,這次嫁的是百合歌舞廳的老板唐麗民。她們都不覺得意外,因為田加慧已經嫁過兩回,頭一回是南下干部老陶,第二回是麗聯總頭頭老林。她還生下好幾個花朵般的女兒。此刻,女人們突然好得像親姐妹,個個咬牙切齒,把田加慧說得一文不值。也是水鎮女人的德性,夠不著,罵得著。當然,她們的仇恨是有理由的,田加慧的日子過得太好了,娶她的男人都把她捧在手心里,哪種年代都能吃香的喝辣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那眼睛,是向來都長在額頭上的。恨歸恨,她們都覺得田加慧活得漂亮,年輕時是水鎮所有男人想吃的天鵝肉,現在還是,手段不是一般的了得。

    田加慧的女兒陶大葵越想越有氣,靠在床上,粗壯的背板一抽一動,眼淚水流了一擔,打濕了半條枕巾。老娘要嫁唐麗民,全水鎮都傳瘋了,她竟然最后一個曉得,想來,老娘的心里真的是從來沒有過她這個女兒的。

    快到中午,陶大葵藏著一肚無名火,也沒心思做飯,馬馬虎虎地炒了一盤豆芽,一盤豆腐干,都咸得發苦。陶多多吃了半碗就放下筷子,說:“留點肚皮,晚上去外婆家吃排場。”一副熱巴巴的樣子。陶大葵就有些失望,嘆口氣,說:“我看你,喂不熟的,長大肯定是白眼狼一個。你外婆家的飯,千年打一更,不吃也罷。”在水鎮人眼里,田加慧與陶大葵最不像母女,平常除了過年,基本不走動。路上碰到,也沒話講。就是有,也是幾句客套話。兩個人離得遠遠的,眼神從來不交集。陶大葵恨田加慧很小就拋棄她,田加慧恨陶大葵貼過她大字報,兩個人都恨得理直氣壯。陶多多倒是記得田加慧,一身時髦的衣服,嘴巴涂得血紅,看上去比陶大葵還年輕。陶多多出生后,田加慧好像總共來過兩次。一次是陶多多三周歲生日,送來一個紅包。一次是陶多多十周歲生日,也送來一個紅包。她記得田加慧對陶大葵說:“我送的紅包,可是水鎮最大的。”田加慧是水鎮最有名的醫生,但陶多多生病的時候,一次也沒有見到田加慧。因為田加慧從來不知道陶多多生病。

    陶大葵小時候沒人管,粗枝大葉地長大了,別的姑娘到了二十來歲都驕傲得不得了,挺著胸,目中無人,唯有她,明明要容貌有容貌,要腰身有腰身,抓了一手好牌,自己卻不曉得,走個路也身子往前傾,像個呆鵝。她性格沖動,一點小事就和別人開打,和男的也敢動手,好幾次打得頭破血流,眼淚也不流一滴。做姑娘時就大了肚子,在八十年代的水鎮不算秘密。水鎮的人都說她被那個杭州知青騙了,只有陶大葵自己到現在夢也沒有醒過來,死活相信他們是愛情,嘴硬說她人卑微,可愛不卑微,把那個名副其實的渣男看得天樣高,想得天樣好,親戚朋友要是當面說句杭州知青不是,她馬上就翻臉不認人。父親老陶是山東大漢,脾氣大,喉嚨一叫,全鎮都聽得見,他哪忍得下這口氣,要找上門去算賬,陶大葵就學水鎮潑婦的樣,拿著一瓶農藥披頭散發堵在門口,要死要活,弄得老陶一點辦法都沒有,只好作罷,眼睜睜地看著陶大葵把孩子生下來。陶大葵說了,自己再沒路,也不會傷及無辜的。以后,孩子的命就是我陶大葵的命。老陶心里難過,找田加慧說了幾次,田加慧一次在打麻將,一次在看電視劇,都很認真,沒聽清老陶在說什么,只笑著嗯嗯了幾聲,弄得老陶心里更難過。

    之后,陶大葵有過兩次短暫的婚姻,都維持不到半年。第一個丈夫從來不看陶多多一眼,家里有點好吃的東西都做記號放好,防陶多多像防賊。有一次,陶大葵沒經他同意給陶多多買了一件連衣裙,他就像討飯人倒了粥,罵了個把月,嘴巴都罵出血泡來。他還好幾次探陶大葵口風,想把陶多多送人。陶大葵一咬牙,把婚離了。第二個丈夫對陶多多太好,陶多多要什么給什么,連天上的星星也愿意去摘。陶大葵懷孕了,丈夫偏要打掉,說怕自己偏心眼,傷了陶多多。整天圍著陶多多轉,給她梳辮子,還給她描眉,涂胭脂。陶多多就黏著他,連洗澡也要他洗,而且時間越洗越長,他眉開眼笑的樣子,很柔軟,柔軟得好像要把陶多多整個吃進心里去。陶大葵一咬牙,又把婚離了。田加慧知道后,笑了一下,對老陶說:“我早就算到了。陶大葵這人就是喜歡裝樣子,屋檐下不知低頭,以為自己有多偉大,一條道走到黑,吃苦頭還在后頭。”說得輕描淡寫,好像在說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

    唐麗民現在很紅,風頭已經明顯蓋過當年的老陶和老林。他經常到陶大葵的學校捐錢捐物,打扮也越來越像知識分子,戴金邊眼鏡,留小分頭,頭上抹摩絲,整個頭亮得蒼蠅爬上去要跌斷腿。還戴寬邊帽子,圍絲綢圍巾。據說他捐了很多錢,和鎮里的領導也稱兄道弟起來。站在臺上,兩手叉腰,有點睥睨天下的樣子。在水鎮,陶大葵最看不透的人,就是唐麗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一個沒有破綻的人,總歸讓人有點害怕與不安。不過,陶大葵知道,一個金錢說了算的時代已經來到,水鎮早就是唐麗民他們的天下了。陶大葵就在心里狠狠地笑,兜了一個大圈子,又回到了原地,我老娘這輩子全白忙乎了。

    見陶大葵不肯去,陶多多就咬著牙,堅定地說:“今天不去外婆家吃飯,我就絕食。”聲音尖銳地落到地上。陶多多和人說話,從不看別人,眼神飄散到很遠的地方。陶大葵馬上就閉了嘴。對陶多多,陶大葵向來是沒有辦法的。陶多多十二歲了,經常用這種方式得到她想得到的東西,糖果,棒冰,蘋果,有一次甚至是一個粉色的布娃娃。陶大葵細看陶多多,發現她和田加慧越來越像了,心里一陣發涼。這個世界上,她最討厭的人就是田加慧,沒有之一。

    2

    田加慧的家在下街腳底,獨門獨院,水鎮僅存的幾座老宅之一。老宅三進,窗上雕了花鳥,大半已經殘缺,看上去有些年頭了。院子也相跟著舊下去,滿眼的苔蘚和雜草。唯有一片百合,開得熱烈,大瓣的,連氣味也不同,是那種最濃的暗香。這百合有種不開則已,一開驚人的派頭。多年前,田加慧的父親就吊死在院子里。之后,那具蒼白的尸體被拉到大街上示眾,許多水鎮人往尸體吐口水,有人還倒上了大小便。尸體橫了多日,生出了無數的疽蟲,臭味經年不散。水鎮人自己也不知道,他們對有錢人竟然藏了這么深的恨。那年,田加慧十五歲。

    兩個同母異父的林家姐妹已經在門口等了多時,見了陶大葵,一口一個大姐,親親熱熱,好像從小一起大從來沒有分開過的一樣。喊完后,就哭了起來,一個比一個哭得起勁,說:“想不到,我們家就這樣散了。以后,我們就是沒人管的孤兒了。”陶大葵沒好氣地說:“要哭,也輪不著你們先哭,她可是十歲就扔下我了。那又怎么樣,也沒見天塌下來。”林家姐妹正是花苞年齡,卻濃妝,婦女打扮。一個喜歡打麻將,一個喜歡談戀愛,在水鎮都很出名。

    進里屋,只見幾個菜做得很地道。文火燉了半日的雞,加了西洋參和枸杞,盛在白色砂鍋里,湯是清的,里面該有的味道卻全部有了。桂花魚也不像家常做法,菠蘿打底,顏色格外驚艷。是田加慧臨時抱佛腳跟水鎮的廚師現學的,說唐麗民的太太不是那么容易當的,起碼要會做幾道拿得出手的菜。以前,田加慧對過日子不大上心,經常不是喊這里疼就是那里痛,基本手攏著吃現成,最多擺個碗筷。喜歡的家務,籠統就幾樣,給幾盆綠植的葉子抹灰塵,或者把自己的毛巾洗得雪白。老林坐牢那幾年,家里不開火,領著女兒在食堂里混三餐,廚房都長出尺把長的白毛。

    席間坐著老陶和老林。田加慧穿一件暗紅色的海棠花旗袍,脖子手腕珠環翠繞,完全不是當年那個不愛紅裝愛武裝的女人了。一尺七的腰身,腰板筆直,看上去瘦,卻瘦得依舊很有內容。在水鎮,田加慧是唯一日日跑步的人,三十多年,雷打不動。她揚著頭,嗖嗖跑出一陣香風。

    老林一直低著頭,一口菜都吃不進去,坐牢都沒哭,這下卻哭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都往袖口上抹。老林勞改回來后,水鎮人好些人看見他都不理不睬,還有一些人,假裝關心他,但說出的每一句話,都在戳他的心。比這難受的還有,工資一分也沒有,買根蔥還要問田加慧要錢,人更是矮去一截。老林原來是水鎮的搬運工,一身力氣,除了天不怕地不怕,沒有其他本事,再加上年紀也到六十邊,實在尋不出事情好做,只好整天和弄里的老太婆打一角錢一個子的麻將,幾盤不糊,冷汗都流出來。老林有權那幾年,狂熱得很,語錄倒背如流,喜歡講天話,自家老娘有沒有飯吃不愁,倒是操心隔壁寡婦頭上是否有花戴,一個眼風都能嚇死人。當時,田加慧以為老林是大人物,看他的眼神,也是看大人物一樣。人一沒了權,威就自然沒了。這次離婚,田加慧說把自己的退休工資留給他用,老林就滿口答應了。他也是有脾氣的人,早就受不了田加慧的冷臉,坐牢回來后連手都不讓他碰一下,有幾次實在忍不牢,厚著臉皮找前妻哭訴。前妻就笑著說:“我這么多年沒去尋死,就是為了等著這一天看你的笑話。我早說過,娶個天鵝,遲早要噎死。”前妻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年全水鎮人排隊看田加慧的屁股,老林竟然當著黑壓壓一群人的面哭得呼天搶地,把她的臉都丟光了。她也知道,老林就是從那個時候起,變成了一個瘋狂的人。

    見老林哭,老陶想笑,卻眉心打結,笑不出來。當年老陶和田加慧離婚,是老陶先提出來的,老陶最受不了的,就是田加慧受連累吃苦頭,一心一意替她打算,直到田加慧轉眼嫁給老林,他才發現上了這個女人的當。但老陶好像并不恨田加慧,因為田加慧嫁給他的時候,才十六歲,在老陶眼里就是一個孩子。老陶雖然是個粗人,但真心拿田加慧當寶貝,田加慧不想生孩子,老陶就一直依著她,熬到快四十了,才有了陶大葵。離婚后,老陶另娶了一個拖著四個孩子的寡婦,兩個人又接連生下兩個孩子,從此家里從早吵到晚,沒一刻安耽。老陶一心一意對付九張嘴巴,買塊豆腐都要算來算去,人便敗給油鹽醬醋,工作也失了心勁,剛解放時是水鎮派出所副所長,到離休時還是,三十年原地打圈,沒一點進步。

    這個晚上,田加慧看上去心情很好,她居高臨下地看著兩個前夫,說:“一切都是命數,還是一起往前看吧。”站起來,將杯里的酒一口喝干,動作和多年前一樣優美。老林和老陶就相互看看,說不出話來,都嘴張著,露出一口參差不齊的黃牙。兩個人穿了同樣的灰不溜秋的襯衣,領頭皺著,看得到一層油膩。散席時,田加慧送給三個女兒一人一件旗袍。都是按她自己的尺寸做的。她說:“男人本質上都是動物,心好心壞一點不要緊,有女人味才要緊。”說完,擺出一個造型。陶大葵小時候看電影,總覺得田加慧就是那個隱藏起來的女特務,這時看著,愈發像了。

    大家都覺無趣,作鳥獸散狀。剛走到門口,屋里就傳來了簫聲。是田加慧平常最喜歡的《清平樂》,聽得人汗毛都豎了起來。老陶用力吐出壓在喉嚨的一口濃痰,說:“這音樂,聽著像家里死了人一樣。”這次田加慧嫁給唐麗民,對老陶打擊很大,比當年嫁給老林打擊還要大。老陶十三歲那年家里窮得沒飯吃,才跑去打游擊,生平最恨的就是唐麗民那種有錢人。最讓他想不通的是,田加慧在水鎮生活了這么多年,看上去一直很要進步很要革命,補丁勞動裝一大箱,開會總是第一個到,口號喊得比他還響,他原以為田加慧已經完全被他改造好,真正脫胎換骨,成為新社會的新人了,想不到都是裝的,一旦遇上機會,馬上就露出了原形。老陶回家想了半日,終于想起來,這個唐麗民的老娘就是當年舉報田加慧父親藏槍的人,唐麗民看人說話的習慣和他老娘很像。

    3

    小時候,唐麗民的老娘經常對唐麗民說:“我這輩子最開心的事,就是分水鎮大戶人家的東西。你看那張分來的紅木老椅子,包漿越來越亮了。講來講去,還是老貨最值錢。”據水鎮人傳,唐麗民的老娘原來想給田加慧父親做小老婆的,沒有做成,一氣之下,就嫁給了田家看門的駝背。對這個傳說,唐麗民從來就是不相信的。因為唐麗民的老娘一輩子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小富靠省,大富靠搶。鈔票多的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好在,唐麗民還沒有成為有錢人時,他老娘就病死了。死于浮腫病。

    現在,田加慧和唐麗民開始在水鎮出雙入對。一個穿著紅色的皮衣,一個穿著黑色的皮衣,領子都翻著柔軟的水貂毛。兩個人看上去很搭的樣子。早年前,唐麗民在供銷合作社下的大眾小吃店泡油條,人軟得像一泡鼻涕,見人點頭哈腰,腰桿從來就沒有挺直過一回。有錢之后,氣場就有了,出門跟個拎包的,吃飯請到上橫頭,話落在地下,啪啦有聲響,沒有一句不作數,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這些年,田加慧和唐麗民不咸不淡地做著朋友,平常隔三岔五一起吹簫拉胡琴,合奏的《高山流水》,聽哭一街人。也有話講,說佛教,說基督教,說馬克思,常人不懂的東西,他們都懂。但也僅僅如此。關于唐麗民突然發財的故事,水鎮有許多版本,有說在北京打賭贏的,有說販賣仿古瓷賺的,還有說摸獎摸來的,莫衷一是。但唐麗民自己從來不說,估計是要爛到肚子里了。田加慧以為唐麗民會跟她說,但以前沒有,結婚后也沒有。田加慧偶然提及,唐麗民每次都說:“就是大風刮來的。”這個說辭,跟對別人說的沒什么兩樣。

    唐麗民的老婆葛紅來幾個月前死于自殺。她經常自殺,幾十年來,吃農藥,上吊,割脈,把戲做盡,像上了癮,她動不動就說:“我一個死都不怕的人,還會怕什么呢。”不過,葛紅來怕田加慧。幾次自殺,都是田加慧救下的。在水鎮,田加慧的醫術最高明。兩個不怎么搭的人,就認了姐妹。田加慧待葛紅來很好,經常送一些葛紅來不認識的東西,比如天鵝絨布料,蘇繡手帕,胭脂盒。有一回,田加慧送給她一個文胸,純白的,綴著蕾絲,有著貼心的柔軟。多年后葛紅來才知道,這個文胸,就是最有名的古風牌文胸。有一天,田加慧開門見山說:“你以后,不要再鬧自殺。用命演,太不值得。”葛紅來就老實地承認下來,說:“沒有你,我的戲自然也演不成。我知道,你早就看穿我了。”田加慧笑得很淡,說:“你在演戲,我也在演戲,大家都是可憐的人,誰有資格笑話別人呢。”葛紅來這才完全放松下來,第一次推心置腹,說:“其實,你是水鎮最差的演員。而我可以肯定地說,我比你演得好,即便你現在告訴他們真相,唐家人也沒有一個會相信的。”葛紅來看了一眼田加慧,略微停頓片刻,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唐麗民經常在夢里喊你的名字,我耳朵都起老繭了。”田加慧突然說不出話來,她這才發現,這個她眼里沒有文化壓根看不上的女人,才是生活的天才。之前,葛紅來每次自殺,唐麗民都要哭得死去活來,但這次真的死了,卻一滴眼淚也沒有。他對田加慧說:“葛紅來飯吃生渣,白死了一回。這個世界上,我喜歡女人,但我更愛金錢,葛紅來這么聰明的人,怎么就看不明白呢。”田家慧說:“你和葛紅來其實是天生的一對,可惜你們自己不知道。”

    葛紅來死后的某一天,田加慧請唐麗民來田宅喝咖啡。她也是水鎮這些年來唯一天天喝咖啡的人,喝得很講究。在田加慧的臥室里,唐麗民看到了傳說里的紅木床和紫色天鵝絨窗簾,床和窗簾都很驚艷,看得唐麗民一陣眩暈。還看到了傳說里的田老板。照片上的田老板西裝革履,很新式的打扮,表情卻有點憂郁。在水鎮人的故事里,田老板天生就是一個做生意的人,去過的地方,做過的事情,都是水鎮人做夢也夢不到的。不過,田老板是個很迷信的人,做生意外出從來不帶女眷,他娶了四房妻妾,讓她們湊成一桌麻將。據說,田加慧的母親是麻將打得最好的一個,臉上從來看不出表情,還經常把兩個口,打成一個口,其他三個女人的私房錢,都送到了她的口袋。田加慧的母親新中國成立前夕突然失蹤了,有說去了臺灣,有說去了香港。水鎮人后來才明白過來,田加慧母親為什么會麻將打得這么好。母親逃走后,田加慧一度非常憎恨她,撕爛她所有的旗袍,燒掉她全部的照片。但沒有想到的是,多年后,她已經變成了和母親一模一樣的人。那天,唐麗民問:“你父親臨死前,和你說了什么。”田加慧想了想,說:“他說了一個故事:夜深人靜,一只老鼠出沒街頭。鎮里的一只狗吠起來,全鎮的狗都吠了起來。”說完,田加慧號啕起來。唐麗民待了一會兒,突然想起多年前田加慧也這樣號啕過,那一次,她告訴他:“我終于入黨了。”

    關于葛紅來的死,水鎮有許多說法。說法最多的一種是,葛紅來這次自殺,田加慧沒有出手想救,所以死了。對這個說法,陶大葵堅信不疑。老陶說:“你總是把你老娘往壞里想,其實,她是太聰明,什么潮流都跟得上。不過,那可能也是她的命。”連革命了一輩子的老陶都開始相信命了,陶大葵覺得很好笑,說:“我看水鎮,也就你一個人說老娘的好話,泥土都快埋到脖子底了,還沒清醒過來,活該一輩子受苦。老話早說過了,聰明反被聰明誤,誰看得見自己的后腦勺,誰又能跑得過大時代呢。”她看了一眼老陶,發現他越來越像水鎮那些在太陽底下曬暖的老太婆了,一臉慈祥。陶多多是老陶一手帶大的,帶著帶著,老陶原來的脾氣都帶沒有了,說話輕得像耳語。這些年,老陶最喜歡的事,就是給陶多多當馬騎,被騎出一身汗。

    4

    原先的水鎮供銷社宿舍,現在變成百合歌舞廳。開業那天,最出風頭的是田加慧,表演了三步、四步、倫巴、恰恰、探戈幾種舞,都結實練過,跳得很內行。田加慧當年跳忠字舞,也一度風靡水鎮。看熱鬧的人里外圍了好幾層,只剩喘氣的份,一時場面喧嘩。他們沒想到,娛樂時代竟然這么快就來了。

    水鎮人骨子里喜歡娛樂,喜歡由著性子來,追蹤下去,可以追到三十年代。當時,水鎮滿大街都是被戰爭帶來的外地女人,她們顧盼生風,比尋常更加使勁地熱愛俗世日子,燙發,抽煙,打麻將,胭脂染紅了一江東流水。據說,那些女人離開水鎮時,大包小包,能拿一樣是一樣,連一根針都不舍得落下,但卻把孩子扔在了這里。老人們說,水鎮的風氣,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變壞的。

    百合歌舞廳的服務員一律穿旗袍,因為老板唐麗民只喜歡穿旗袍的女人。她們身份各異,有下崗工人,逃婚的鄉下大姐,被拋棄的二奶,還有做什么活都嫌累的無業女游民。唐麗民是個憐香惜玉的男人,出手很大方,除了旗袍,還配備了進口香水和古風牌文胸。生意好得可怕,來錢最多的是鄉下大姐,一股豁出去的狠勁,臉皮厚得是剃頭刀都戳不進去的,每天數錢數到手抽筋。鄉下大姐寄錢給家里蓋了一棟全村最好的房子,她的父母馬上給她當孫子,閉口不提換親的事,弄得鄉下大姐心里很痛,回來后她對唐麗民說:“想想真沒意思,親人之間,也就剩個錢了。”唐麗民就笑起來,笑得滿臉慈祥,說:“幸好你開竅得早。這個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錢才靠得住。”他知道,滿天下看過來,沒錢想有錢,有錢想享受,享受往死里作,就剩這點破事了。鄉下大姐五年的賣身生涯里,看清了許多水鎮的男人,比如,喜歡處女的老領導,每次討價還價的小老板,扭扭捏捏的寒酸鄉鎮干部。但她一直沒有看清唐麗民,因為唐麗民從來不碰女人。而且,他也不大花錢,通常吃一碗素面,上頭兩片青菜,連一滴油都不放。唯一的喜好就是看百合,看得很投入,好像要把一朵花看出天大的名堂來。

    但后來發生的事情,讓水鎮人覺得人生無常,一個人要是過得太好太順,想得到什么就有什么,就到頭了。百合案其實很簡單。水鎮中學初二女學生下體不適,她母親帶醫院檢查,發現得了性病。細問下去,才知已經在百合歌舞廳賣淫多次。女學生最初只是想買一雙白色的鏤空小皮鞋,后來發現賺錢太容易,就收不住了,一步一步滑下去。和枯燥的書本相比,涂口紅,描眉,燙頭發,還有穿蕾絲內衣,給她帶來了更多踏實的舒服和摸得到的新鮮。很快,女學生就成了一顆摸圓了的石頭,進退自如,舉止多出許多風塵的味道來。她把賺錢的門道告訴了幾個要好的同學,漸漸地,你帶我,我帶她,至發案,人數已逾二十人。女學生的母親當即報案了,瞬間,水鎮一片嘩然,都說:唐麗民難怪這么有錢,原來早就爛到腳了。倒是以前沒錢的時候,還像一個人。

    陶多多也是其中一個。陶多多其實什么都不缺,她要什么,陶大葵都會滿足。她還沒想到的東西,老陶都給她早早準備好了。背的書包、穿的連衣裙、騎的小飛鴿車,都是水鎮女孩子里最好的。前不久,陶大葵還剛剛給她買了古風牌文胸。陶多多只是要用這樣的方式,融進去,融進一個群體里。一群人手拉手,背搭背,撲在耳邊說悄悄話,擁有共同的秘密,在陶多多看來,是一件多么溫暖的事啊。陶多多害怕孤獨,這么大了還沒有和陶大葵分床睡。陶大葵后來才想起,那是陶多多最放松的一段日子,走路一跳一躍,像一只頑皮的小兔子,笑起來,也像春天里剛剛開放的花蕾。

    秋天的一個晚上,唐麗民死在百合歌舞廳里。兇手是老陶,用的是水鎮人人都認識的那把戰場上繳來的三八式刺刀。擱置多年,刀生了老銹。老陶的刀法很精準,直接插入胸口。他的動作嫻熟自如,果然是職業的。之后,老陶坐在百合歌舞廳寬大的舞廳里,耐心地擦著刀把上的血跡,看上去很平靜。老陶那雙手現在也已經變成老太婆的手,無骨多肉,陶多多經常說,外公的手最柔軟,扎辮子一點都不疼。老陶看著進來的派出所同行,笑了笑,又摸了下一個后生的頭,說:“我一生做得最痛快的就是兩件事,一個是今天殺唐麗民,一個是五十年前殺日本人。”老陶被帶走的時候,老林在圍觀的人群里哭得呼天搶地,和當年哭得一模一樣。

    后來,案子破了,殺死唐麗民的還有其他人,因為唐麗民身上有兩個不同的傷口。但一直沒有查出來。據最后的法醫鑒定,唐麗民其實死于亂棍之下。水鎮人私下傳言,第一刀是陶大葵捅的,老陶為了給陶大葵頂罪,補了一刀。她們父女,真的是過命的情。不過,也只是傳言。

    唐麗民死的時候,田加慧正在北京旅行。自從嫁給唐麗民后,田加慧就熱愛上了旅行。她去過許多地方,有名的和沒有名的,和她父親當年一樣。她狠狠地花著唐麗民的錢,從不心疼,因為她知道唐麗民的錢太好賺了,真的就像天上掉下來一樣。唐麗民也很大方,田加慧要多少給多少,他喜歡看田加慧為了錢做出的各種媚態,以及裝出來的喊叫聲,好像征服了一頭野獸。到現在,唐麗民才明白過來,田加慧這個讓自己牽腸掛肚了一輩子的人,其實和其他女人沒有什么區別,裝了這么多年,骨子里的東西根本就沒有改變。他有點恨田加慧,這樣一來,他所有的執念,甚至一生,都變成空的,輕得一點意思也沒有了。這個晚上,田加慧剛剛從香山回來,身上還帶著楓葉的氣味,她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少女時代。田加慧換上粉色的睡袍,又喝下一杯紅酒,然后興致勃勃地給十個腳指頭涂上猩紅色的指甲油。那確實就是一雙少女的腳,剔透晶瑩,一塵不染。這個時候,田加慧突然想起了她的三個丈夫,雖然他們毫無相同之處,但卻有一個共同的毛病,就是腳氣病。田加慧覺得自己這一輩子最成功的地方,就是沒有傳染上腳氣病。多年前,老陶問田加慧為什么選擇嫁給他,十六歲的田加慧天真地說:“因為,你是英雄啊。”她的眼睛里閃著很亮的光芒。田加慧是組織安排的,老陶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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