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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黃河》2023年第2期|李詩德:蒼耳如虻
    來源:《黃河》2023年第2期 | 李詩德  2023年04月18日09:01

    湖北監利人。現居武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長江文藝》《福建文學》《廣州文藝》《星火》《黃河》《莽原》《天津文學》《湖南文學》《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發表散文、小說若干。有部分作品獲獎。出版有散文集《騎馬過橋東》、中篇小說集《界樁》、長篇小說《門朝南開》。

     

    回想起來,裴穩子好像一直都不是和我們生活在同一個空間。

    那年秋天,空中忽然多出許多大雁,把成塊的云片劃得支離破碎。雁群的影子從地面掠過,胭脂河村幾間稀稀落落的茅草房便顯得更為清瘦。有如應景一般,我們正好讀到“秋天來了,天氣涼了,一群大雁往南飛——”這篇課文。

    我們眼睛盯著課本,手指尖按壓著文字,怕它們飛了似地一個個捉住了讀:一——群——大——雁——往——南——飛。頓時,天空低矮,大大小小的雁兒四處亂撞,伸手可捉。我們中間的裴穩子視這一切如無物,氣定神閑地將雙臂交疊著碼在桌上,進入了奇幻境界,似乎在專候某個神祇的到來。不一會兒,有如神靈附體一般,他的身體開始左右搖晃,也許是瞧見了大雁一張一合的喙,兩片厚厚的嘴唇開始慢慢嚅動,看起來與讀書無二。“秋天來了,天氣涼了,一群大雁——”等不到“往南飛”,他就像鳥兒中彈般地趴在了桌上。瞌睡神準時降臨。

    裴穩子,你給我坐穩了!老師一聲斷喝,講臺上的黑板擦威嚴地響起,裴穩子猛然驚醒,渾身一抖,身子便向后倒,砰的一聲,人仰馬翻。我們一起把頭轉向窗外,忍住笑,以撇清和這事的關系。

    大集體年代,群策群力是個法寶。租用的一間民居屋做教室,學生從家里搬來桌椅板凳,一所有別于私塾的公立小學就開張了。

    教室里學生不多,成分復雜,三個不同年級的學生擠一起。一節課,老師要輪流從一年級教到三年級。一般情況是一年級背誦課文時,二年級看老師在黑板上板書生字、生詞,三年級做算術題。大隊支書說了,這就像種莊稼,把幾種不同類型的作物套種,長得快,收得多。他說這是我們胭脂河大隊第一所官辦學校,別看現在只有一間教室,要不了多久,大隊會建一所大學校,大得可以在空地上豎旗桿,升國旗。對于怎么升旗,我們沒有概念,也不感興趣。對捉弄裴穩子的事,倒是樂此不疲。趁裴穩子趴在桌子上酣睡之時,唐書桃負責放哨,我和黃海哥將他的坐凳慢慢地朝桌前移,讓他的身子盡量與桌面靠在一起。等到老師的黑板擦響起,驚醒他之際,逼仄的空間,迫使他整個人不得不向后倒,轟地一聲響,摔個仰八叉。在我們嘰嘰嘰的怪笑聲中,他茫然地扶起凳子,重新坐上去,再開始兩邊搖晃,再睡過去,一切又不復存在。

    我大伯沒有后代,父親把裴穩子過繼給了大伯,他從我的親弟弟一下子變成了堂弟。這種彎彎繞的關系,我后來才逐漸明了。自從裴穩子過繼給大伯之后,我們倆便生分了,以至于在想法和行為方式上也少有相同之處。外人看來,我們完全不是一個娘生的。裴穩子有兩片厚嘴唇,說話時,聲音使勁從兩片嘴唇往外擠,肉肉的,紅嘟嘟的,嬰兒學語一般。而我的嘴皮子薄,講起話來噼里啪啦飛快。我記性好,讀過的書,倒背如流。裴穩子記性差,一篇課文就那么幾句,他硬是背不完整,不是忘前面就是丟后面,再就是背成:一群大雁飛“人”字,一群大雁飛“一”字。老師氣得翻白眼,就一群大雁,你怎么就硬是飛出了兩群呢?害得我們陪他留校,陪他看傍晚的雁陣。

    那時我想的問題是,大雁飛成“人”字、飛成“一”字,究竟是誰教的呢?而裴穩子的想法和我的絕然不同,他想的是怎么討好唐書桃,隔三岔五把他家老母雞下的蛋偷兩個出來,在小賣部里換成糖果,再去換唐書桃的笑臉。

    那時候的唐書桃是個什么模樣,我已模糊,她身上有股特殊的味兒,至今我還能感受得到,是那種汗漬混合了雪花膏或者護膚油的味道。

    秋天一來,胭脂河岸上的雜草枯黃,風一吹就可以燃起來似的。一叢叢蒼耳從雜草中露出頭來,警惕地注視著行人。秋風已將蒼耳果吹得渾身都是硬扎扎的刺,只要有人靠近,它就悄然地粘上你,不管不顧地隨你行走四方。我和黃海哥、唐書桃蹦著跳著繞道走,生怕沾惹上。裴穩子卻故意跳到蒼耳叢中,裹上兩褲管蒼耳果。他一到學校,就會有蒼耳果神秘地出現在打開的書本中、課桌上,甚至是衣兜里,讓人防不勝防,扎得人叫苦不迭。有一次,不知是誰把兩顆蒼耳果掛在唐書桃的頭發上,她越在頭上抓,蒼耳果越往里鉆。我出于好心,抱著她的頭,想把蒼耳果摘下來,她的一頭長發如同蠶絲把滿身是刺的蒼耳果纏裹得緊緊的,無處下手。這時我聞到了她頭發里、也是從她身體里沁出的那種味道,那種讓人現在還能感覺得到的味道。唐書桃哭哭啼啼,吵吵鬧鬧,最后驚動了老師,老師找了把剪刀,剪掉了她的幾縷青絲,才平定風波。事后,大家一同指認這事是裴穩子所為,因為只有他喜歡沾惹蒼耳果,其實很可能另有其人。

    導致裴穩子輟學的是他那只讓我們都羨慕的書包。我們的書包是用五顏六色的舊布連成的,遠看就是個討米佬袋子,他的書包是我伯父——他的父親,專門托人在城里買的,上面繡有“向四個現代化進軍”的字樣。不過老師說了,裴穩子啊,裴穩子,你天天打瞌睡,不要說四個現代化,一個現代化你也進軍不了啊!我們并不知道現代化是個什么東西,反正應該是如糖果一般甜,如魚肉一般香吧,也沒想到去追問。

    裴穩子對老師的話心領神會,他用顆糖買通我們之后,就開始逃學。每天上學路上,走著走著,一閃身就不見了人影。每到放學時,他不知又從哪里冒出來,加塞到隊伍中。裴穩子就這樣把自己藏匿在家與學校之間,玩著躲貓貓的戲法。

    一夜北風,刮得胭脂河村的早晨有些寒涼。我們照樣單衫單褲地去上學,凍得鼻涕直流。裴穩子背著“向四個現代化進軍”的書包,走著走著,如同風卷落葉,又不見了蹤影。這天放學回家的路上,只見裴穩子失魂落魄地站在路當中,癟著兩片厚厚的嘴唇,哭喪著臉,反反復復就一句話,書包不見了!書包不見了!他把我們領到一片茂密的竹林深處,我們看到了一間用竹子和竹葉搭成的小屋。我的天啊,他每天躲在竹林里原來是在建房子啊!我們小心翼翼地鉆進小屋,地上一層厚厚的發黃的竹葉散發著清香,躺在上面軟乎乎的,比家里的床上墊的稻草、破棉絮舒服多了。裴穩子說,他找了好幾天才找到這個地方。把幾根長成一排的老竹子,一根根折彎,做成橫梁,將竹梢系在另一排粗壯的竹子上,屋子的框架就做成了。再找來一些竹枝綁在上面,把落在地上的竹葉攏起來,蓋上去,就有了可以遮風蔽雨的屋頂。再用一些樹枝,把另外三面扎籬笆一樣扎牢,墻壁也就像模像樣了。我們在這間神秘的小屋里鉆來鉆去,在鋪滿竹葉的地上打滾,只顧夸獎裴穩子能干,忘了他丟書包的事。裴穩子說,早上一陣風把他卷入竹林后,他就看到風把枯黃的竹葉一片片往林子深處趕,蓬松的竹葉擠在一起,發出吵吵鬧鬧的聲響。他隨手把書包朝竹枝上一掛,轉身撲向竹葉。小屋里鋪上一層厚厚的竹葉后,他便躺在上面,如同躺在白云之上,飄呀飄,又好像睡在一片荷葉上,在水中蕩漾。等到他從迷糊中醒來,才發現書包不在身邊。他說書包一準是長了翅膀,飛出了竹林。

    “向四個現代化進軍”丟了,我們都脫不了干系。我大伯對這個過繼兒子寄予厚望,生怕他在生長途中有什么閃失,特地為他改了個名,叫穩子。穩子,穩子,就是要穩住這個兒子,好讓他穩穩當當把這脈香火傳下去。誰知他竟然如此不爭氣呢?當我大伯怒不可遏地找到我們時,我和黃海哥東扯西拉,為掩蓋事實,各說各的,說得牛頭不對馬嘴。問到唐書桃時,唐書桃嚇壞了,嘴巴一癟,眼淚把所有事情都淋得濕透了。她的老實交代,讓我和黃海哥各自領受了家長的一頓好打。讓我大伯怒氣難消的是,他的這個過繼兒子現在就能使手段,讓他蒙在鼓里,要是長大后還是這副德行,那還了得?我大伯一邊怒罵,一邊想著該怎么處罰這個孽種。他要裴穩子跪在堂屋中央,任何人不準走近。想去想來,也沒想出讓他更解氣的法子,只好黑著臉,隨手抄起一根桑木鞭桿。桑木鞭桿是用來打牛的,結實,牛皮再厚也得讓它有痛感。幾鞭桿下去,不死也得脫層皮。我大伯舉起的鞭桿還沒落下,就聞到了一股大糞的臭味,裴穩子把一大泡屎尿全拉在了褲子里。

    裴穩子和我本是一根藤上的兩個瓜,卻被人硬生生地扯開了。不同的境況,讓我們各自生長出了不同的樣態。

    大隊支書的遠大目光和無比自信讓我不得不萬分敬佩。沒過幾年,胭脂河大隊真的建起了學校。這期間,我混了個中學畢業,極不情愿地背著個回鄉青年的名號回到了生產隊。大隊支書說,你認得的字只怕有幾籮筐了,該你來教教這些弟弟妹妹們了,于是我就當上了民辦教師。裴穩子鬧得眾人都知他不是個讀書的料之后,早早就退了學。再次見到裴穩子,他已是大隊里風光無限的農機員。

    這天早上,我照例在學校的一角,開始擺弄二胡。那是一段籠罩著淡淡憂傷的時光,理想的激情還未完全消退,幻想有一天走出鄉村的步子雖然踏不到實處,但還在摸索前行;現實的無奈已把人逼到絕境,到了這個年齡就是結婚生子,把父輩的生活再重復一遍。一把音調已無法調準的舊二胡,讓我把所有歡快的曲子都拉成了憂郁的顏色。《賽馬》《揚鞭催馬送糧忙》《良宵》《病中吟》,都是一個調調。在一群不懂音樂的人中間,有那么個拉琴的架勢,也就滿足了自己那點可憐的虛榮心。

    我正搖頭晃腦,拉得出神,突然有人在身邊喝彩:好聽!怪好聽的!嬌聲嬌氣,像女人在說話。抬頭一看,是裴穩子。

    裴穩子穿一件油膩膩的帆布工人服,腰間扣一條寬皮帶,皮帶上掛著工具套,插著螺絲刀、小扳手、老虎鉗之類的常用工具,吊在屁股后面,很像電影里背著盒子炮的匪軍。

    裴穩子能當上農機員,用黃海哥的話說,是走了狗屎運。問題是那臺“烏不烏,黑不黑”的機器,的確是采用了裴穩子的辦法,才轉動起來的。其實當初最有可能當上農機員的還是黃海哥,而不是他裴穩子。

    胭脂河大隊決定買臺柴油機的時候,沒幾個人見過柴油機的模樣。黃海哥的父親當過兵,穿省過縣,見過大世面,又是大隊民兵連長,這項光榮而艱巨的任務就落在了他頭上。黃海哥的父親帶人過湖南,下武漢,買回一臺20匹馬力的二手柴油機。機器是買回來了,怎么也發動不起來。四處請師傅拆卸、組裝,整過去整過來,還是一坨死鐵。胭脂河大隊擁有了有史以來的第一臺柴油機,這將是載入隊史的重大事件,廣大社員群眾極為關注。以至于有人把它編成了順口溜:過湖南,下漢口,把個機器買到手。烏不烏,黑(方言讀he)不黑,九級工人不認得。做煤子,把火接,搖把搖得要脫節。裴穩子整天泡在柴油機旁,看師傅們怎么拆怎么裝。別人去吃飯了,他還蹲在那里,東瞄瞄西瞅瞅,還真的讓他瞄出了點名堂。20匹的柴油機啟動是要用搖把把機器帶燃的,時值隆冬,柴油極易凝固,即便將溶化后的柴油倒進油箱,機器也啟動不了。裴穩子在一旁出了個主意,用火燒,用火把機身烤熱,然后啟動。簡單一招,果然生效。黃海哥的父親原本是想要黃海哥操作這臺機器的,沒想到機器買回來后,好長時間轉動不了,大家的風言風語讓買機器的人抬不起頭。大隊支書說,那就由裴穩子來負責吧。

    自從有了柴油機,我們家就再也沒有用碓臼舂過谷子。機器一響,一笆撮谷子從夾米機上面倒下去,下面流出來的就是白花花的大米,既白凈,又無碎米,比用碓臼舂出來的好吃多了。想想只能用碓臼把谷子舂成米的年月,那是多么艱難的日子。秋天的夜晚,村子里的碓臼開始舂谷子了,明亮的月光落在臼窩里,薄薄一層。腳踩著碓,一下一下地臼。整個村子被此起彼伏的舂碓聲舂得搖搖晃晃,徹夜無眠。等到夢中的白米成為現實,人已精疲力盡。

    裴穩子夸我二胡拉得好是假,他是有事找我。他遞給我一支煙,然后撳開上汽油的時髦打火機,啪的一聲,我面前火光一閃,我就有些樂意不起來。當時我們抽的都是大公雞牌、園球牌的香煙,好一點也就是游泳牌。他給我的是常德牌的,這種煙有股香精味,抽起來香香甜甜的,一般人抽不起。事實上,當時的民辦教師和大隊農機員相比,我得矮他一個頭。

    裴穩子說,求你件事呢。這話讓我撿回了那么點自信。我手里的煙還沒抽完,他又遞過來一支,我隨手夾在了耳朵上。我要結婚了,想請你主持婚禮。當時新式結婚儀式已開始在胭脂河四周悄然流行,我因為能寫一手毛筆字,又能搗鼓出幾條氣氛熱烈的儀式內容,已經是小有名氣的婚禮主持人了。我嘿嘿一笑,不是吧,你才多大,結婚?他說,反正是要結的,遲結不如早結,了樁事。他這種無所謂的態度讓我有些吃驚,人生中無比重要的婚姻大事,在他看來,就像是去菜地里抱回一個南瓜。后來我才逐漸明白,如果說裴穩子這一生還真的有過那么一段愛情,那就是他和唐書桃之間懵懵懂懂、若即若離的喜愛之情。可是,他想娶那個身上散發著特殊味道的女同學,是絕對不可能的。

    無論是作為名義上的堂兄,還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弟,我都得盡職盡責地為他主持一場婚禮。

    與其他婚禮最大的不同,是裴穩子在婚禮現場拉上了電燈,把整個夜晚照得通亮。這在胭脂河大隊可以說是破天荒的事。他利用當農機員的優勢,不知從哪里搞了個小發電機。幾根竹竿挑舉著電線,蛛網一樣牽到屋里屋外的每個角落。電線上掛著一個個小燈泡,像葫蘆藤上結出的一串小葫蘆。機器一響,這些小葫蘆頓時光芒四射,亮得人睜不開眼。門柱上的大紅對聯,在燈光的照射下,讓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了喜慶色彩。一張寫有結婚儀式的大紅紙,貼在堂屋正中,我站在凳子上,俯視全場,開始儀式:樂止!樂止!我扯著嗓子喊了幾遍,門外的鞭炮依然噼哩啪啦地炸,鑼鼓家什依然哐咚哐咚地響。樂止!樂止!還是不見效。我直接要人往外傳話,停,停,結婚儀式開始!

    新郎新娘就位!裴穩子和新娘被人拉著并排站在一起。裴穩子的兩片厚嘴唇泛著暗紅色的光澤,一臉的高興綻放在裂開的嘴唇上,一身新衣似乎不太合身,讓他顯得有些忸怩作態、拘謹。旁邊的新娘倒是落落大方,線條分明的臉上略施胭脂水粉,顯露出柔美的樣子,把裴穩子托襯得有些猥瑣。我側眼瞟了一下,覺得有些面熟,似乎在哪兒見過,當時急著主持儀式,沒往心里去。事后我才明白,裴穩子娶的是胭脂河大隊小有名氣的鐵姑娘班班長曾三兒。曾三兒潑辣、倔強,敢與男子漢比高下,聽說談了幾個對象都吹了,還說有段時間和大隊書記的兒子打得火熱,不知怎么就成了裴穩子媳婦。鐵姑娘班班長愛上農機員,倒也般配。

    儀式依次進行,接下來是女方親友團代表講話,如果不講話就得表演個節目什么的。也就是為難一下女方親友,鬧鬧氣氛。我清了下嗓子,下面請女方親友代表講話。我主持過多場婚禮,每到這個環節,總會有親朋出來打圓場,免了,免了,話就不講了。這一項就此翻過。因為來送親的都是新娘的好姐妹,大多是未婚女青年,總會有些羞澀,不會在大庭廣眾面前露臉。沒想到鐵姑娘班的姐妹們早有準備,她們推舉一個長頭發的姑娘出來講話,嗓音清亮,一二三款,條理清楚,氣勢奪人,講到最后,還著重強調,新郎新娘要相親相愛,尤其是新郎不準欺負新娘,否則我們鐵姑娘班的姐妹們不答應!剛開始大家還在喝倒彩,沒想到人家講得振振有詞,漂漂亮亮,頓時迎得大家熱烈的掌聲。這簡直是一種挑釁!我拿定主意,無論如何得為難她們一下。講得好!我也帶頭鼓起掌來。然后話鋒一轉,今天來都是新娘所在鐵姑娘班的姐妹們,請她們給我們唱個歌,大家說好不好?我心想,這下應該可以難住她們。沒想到那個講話的長頭發姑娘,脧了我一眼說,唱就唱,她幾乎未加思索,就起了個頭:一條大河波浪翻——預備——唱。十幾個人同時張嘴,聲音高亢,一下蓋住了滿屋的嘈雜之聲。歌聲來得突然,并且響亮,廚房里炒菜的丟下鍋鏟,灶塘邊燒火的扔下柴火,全都涌到了堂屋,正在搬桌椅板凳準備擺酒席的人扛著凳子站在那里不動了,外面看熱鬧的還在朝里面擠——婚禮儀式達到前所未有的高潮。大家正在興頭上,突然一下子電燈全滅,門外的柴油機停了下來。人們幾乎同時發出一聲“哦嗬”。沒有了光亮,黑暗將激情與歡樂一口吞噬,四處一片慌亂。有人在喊,找蠟燭,有人喊著點煤油燈,有人拿著手電筒在黑暗中比劃。

    沒過一會兒,柴油機重新響了,電燈亮了起來。我扭頭一看,只見裴穩子從人群中擠進來,滿臉油污,新郎官的衣服上也搞得油跡斑斑。很顯然,在停電的那一刻,他跑出去修理機器了。他擠到新娘前面,沒容我發話,用沾滿柴油的手,抓起糖果,朝人群撒出去。一邊喊著,搶啰搶啰,搶喜糖啰!

    這是我主持過的最熱鬧的一次婚禮,也是最失敗的一次,我還沒宣布婚禮結束,送入洞房,裴穩子搶先一步將沾有柴油氣味的喜糖底朝天地撒出去了。

    時光如一塊瓦片,在年齡的水面上,一個漂漂就把人漂過了河。轉眼間,裴穩子的小姑娘裴耀蘭考上了研究生。裴穩子給我打電話,要我無論如何得回去參加裴耀蘭的升學宴。讓我引以自豪的是在培養裴耀蘭的過程中,我盡了點微薄之力。

    大學畢業后,我分在縣一中任教。裴穩子因為這事那事找過我無數回,我一件也辦不成。把裴耀蘭弄到縣城去讀書,是我的主意,我唯一能做的,也是唯一能慰藉他們的。

    一個不會讀書的老子,卻生了個聰明的女兒,這也不算什么奇跡。后來,隱隱約約傳到我耳旁的一種說法,讓我覺得有些詫異。說裴耀蘭不是裴穩子所生,他和曾三兒離婚就是因為這件事。我曾就此問過黃海哥,黃海哥老于世故呵呵一笑,也許有礙我的面子,不好明說。這種事我肯定不會直接去問裴穩子,即便是親兄弟,有些事是不能說破的。鄉下的閑話,我沒放在心上,只要她姓裴,那她就是我侄女。

    裴耀蘭不喜歡說話,鄉下女孩子性格中那些不好的東西,她全都有,尤其是孤僻。她個子不高,頭發細而發黃,編兩根緊實的小辮子,透著股倔強勁。她總是低著頭,不是在看書,便是看路,急匆匆的樣子。看人時,把兩只眼睛向上翻,能不抬頭盡量不抬頭。她在自己的周圍筑起了一堵無形的墻,蜷縮在里面。學生一般都在學生食堂就餐,裴耀蘭卻喜歡一個人在教室里用餐。從抽屜中摸出個裝有辣椒醬的罐頭瓶子,挖出一些抹上米飯上,一邊翻書,一邊吃。這情景有很強的代入感,一下子就把我拉回到我讀中學的年代。在校住讀,每星期回一次家,把下星期要的柴、米、菜挑到學校來。家庭條件好點的帶些咸蛋、醬菜、腐豆腐之類的菜,條件差的有點鹽豌豆、辣椒醬就很不錯了。一瓶辣椒醬,鹽放得多,咸得帶苦味,吃著吃著,里面會長出白霉,吃得嘴唇發麻。裴耀蘭十分固執,從不到家里打擾我。

    走過一座水泥橋,再拐個彎,便是胭脂河村了。

    當年這里是用幾根樹木捆綁在一起,搭起的簡易木橋。走在上面,總當心隨時會有散架的危險。我曾無數次地走過這座橋,為了走出鄉村,即便是掉下去也義無反顧。

    在高考的這根獨木橋上,提心吊膽,晃晃悠悠,我終于拿到了一紙錄取通知書。離開胭脂河村之前,要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交公糧。要把四百多斤稻谷,運到二十多里地以外的公社糧管所,拿到糧管所開出的收據,才能去轉糧油關系,辦戶口遷移。裴穩子說,兄弟別的幫不了你什么,這點力氣活就交給我了。他和黃海哥分別找好了麻袋、繩索和船只,從水路把稻谷運出去。

    初冬時節,大雁飛過后,村莊好像失魂的木偶,一副癡癡呆呆的模樣。河岸上,一束束枯瘦的蒼耳莖上,蒼耳果如同肥碩的牛虻歇在上面,向世人展露著它一生如硬刺一樣的悲苦。它悲切地希望有人能傾聽它的訴說,急于用滿身哀怨與凄苦挽留過往行人,讓別人和它一起流淚,一起傷心。只要面前有動靜,它便舍身相擁,抱住不放。裴穩子與黃海哥穿著深筒套鞋,對于蒼耳果的自作多情不屑一顧,蒼耳果也奈何不了他們。我穿著一件吊五寸的褲子,蒼耳果盡朝我褲腿上撲,粘粘裹裹,搞得我十分狼狽。河里僅剩一皮皮水,看得清田螺在淤泥上劃出的道道。裴穩子和黃海哥在岸上拉纖,我用竹篙抵著船頭,把持方向,小船像一只愚笨的蚌殼在河道中緩慢滑行。

    黃海哥沒混到中學畢業,就回到村里。他那當過民兵連長的父親說,什么都是假的,娘兒母子是真的,田里長出的稻谷是真的。有了自家的田,再怎么窮也不會餓死。分田到戶的政策,讓深埋在種田人心底的古訓如種子一樣拱土發芽。幾年下來,犁耙耖磙,黃海哥不但對農活的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而且鄉間的俏皮話、灰色幽默張嘴就來,和在學校時判若兩人。

    裴穩子有些疑惑地問,是不是把谷子交給糧管所,就可領到城市戶口了?我交兩船谷子,能領一個么?黃海哥不管裴穩子是不是在開玩笑,也不顧我的情面,厭惡地說,跟你說話我都覺得丟人。也不拉泡尿照照,看看你那苕樣!然后略帶感傷地對我說,這下好了,你這船谷子,換成了一生的糧票。我們幫你賣了這船稻谷,也就把你賣到了城市,將來發跡了,不要不認我們啊!當時,我沒把他這句話放在心上。我只覺得天藍地闊,對將要來到的未知生活既渴求又恐慌,看不清楚來路,也想不明去路。

    我是胭脂河村第一個走出來的大學生,我就像這條撐出了村莊的船,開始漂泊于江河湖海,再也無法折回。

    再往后,我回到胭脂河村的次數就少了,每年清明時節、年關盡頭回去看一下,也只是蜻蜓點水,打個漩就走。裴穩子和黃海哥他們的日子起起伏伏地過。誰誰誰生孩子了,誰誰誰超生罰款了;糧食不值錢,一斤稻谷買不到一根冰棍,一年的收成還不夠交提留;國家免交公糧了,每畝田還有了補助款。壞日子好日子,云里霧里也就過過來了。我是沒有忘記他們,但我的確為他們做不了什么。

    裴穩子的兩層小洋樓建在老臺基上,臺階超出隔壁兩家大半米,就像是要朝前跨一大步突然覺得有些不妥,把步幅收窄了。他的用意估計是想壓制左右,但看起來倒像是烏龜的頭伸出一半又縮了回去的樣子。除了裴耀蘭偶爾回家住幾天,多數時間,就剩下他一個住在樓房里。走進小樓那一瞬間,我甚至有些恍惚,似乎又見到了有小時候竹林間那間小屋。房子寬敞,里面堆放的東西雜亂無序。少了人氣,有種陰涼的感覺。正堂里看得出新近收拾過的痕跡,地面上還殘留著沒洗凈的雞屎、鴨屎。樓梯間橫七豎八地碼著幾麻袋谷子,接近地面的麻袋已被雞啄穿了,散了一地。從外面走進去,一股柴油、機油混合著霉味散發出的怪味,撲面而來,很是嗆人。

    教授呢?你把我們的教授藏哪兒了,人都不見。

    一個尖細的聲音隔著幾個門面飄了過來。哎呀,老同學,把你請動可不容易,穩子哥的面子大呢!嘖嘖嘖嘖,不簡單不簡單。唐書桃花枝招展的身影隨同夸張的聲音鋪排過來。要是在大街上偶遇,我肯定認不出她就是我們小學時的同學。唐書桃一身城里人打扮,倒也合體,但我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后來才發現,是一對眉毛出賣了她。她紋過眉,由于紋繡技術不到位,兩條眉毛紋成了青綠色,又粗又壯,像兩條大青蟲,倦臥在眼皮上方,讓一對水汪汪的眼睛失去了靈動。唐書桃絕對是追著時尚走的人,有個時期,時興打口紅、紋眉毛、染頭發,為追求時尚漂亮,女人們無比勇敢地把自己貢獻出來,讓大街小巷美容美發店大顯身手,結果從小鎮到縣城,四處都可以看到紅眉毛綠眉毛的染著雜色頭發的女妖精。黃海哥轉過頭來,上下打量了一番唐書桃,故作驚訝地嚷道,這不是唐美女嗎?怎么裝扮成了個演員,最近是不是加入了哪個戲班子?唐書桃也不生氣,轉過來向我投訴,教授,你看看,你看看,還老同學呢,你看這個人會不會說話?我沒有接她茬,而是顧左右而言他。看來今天真是個好日子,三位同桌的老同學能聚在一起,著實不簡單。唐書桃馬上糾正了我的說法,哎呀,不對吧,明明是四個嘛!不能把主事的忘了嘛。那是那是,要不是裴穩子,就是用八抬大轎也把你抬不來。黃海哥在一旁擠兌她。唐書桃瞟了黃海哥一眼,我算什么,人家從縣城回來的教授才是珍貴客人。沒等我開口,她尖細的聲音又高出了幾分,裴穩子呢?客人來了,煙不煙、茶不茶的,搞什么名堂?

    裴穩子一身新裝,顛顛地跑過來,咧著兩片厚嘴唇,臉上堆著憨憨的笑,一連聲的稀客,稀客。唐書桃在一旁笑,你們看,裴穩子今天高興得嘴巴都合不攏了。別看他平時傻傻的,其實他的花花腸子多著呢。說著說著,便說到了小時候在學校里的事。哎,究竟是誰把蒼耳果塞到我頭發里的?今天我要破此大案。大家談起蒼耳果的事,談起裴穩子丟書包的事,仿佛在談論昨天剛發生的事,都笑得不亦樂乎。

    秋天的村子本來就空曠,該落的樹葉落了,野草、藤蔓已枯瘦成柴,天空中的云片輕薄似風,躲躲閃閃,見不得人的樣子。等了半天,沒來幾個客人。裴穩子有些煩躁,在門前的小路上來來往往地走。說好了來湊熱鬧的,都是些勢利鬼,我又不是要他們上多少人情,裴穩子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傾訴對象,向我吐露著他的不滿。也許都很忙吧,我不了解情況,不敢亂接話。忙?忙個屁!該割的割了,該收的收了,該撈的撈上岸了,還有什么忙的呢?張三的兒子結婚,我上了人情,李四家的姑娘整滿月酒,我人沒去,情帶過去了,王五的老母親過八十歲,我不但去了,還拉了幾個跟他不太熟悉的人一起上的人情。這些人有良心沒有?啊,我姑娘考上研究生是大事?他們怎么好意思不還呢?

    說到裴耀蘭,我才想到主角到現在怎么沒露面呢。等裴穩子心情平復了些,我才問起。這一說,反而激起了裴穩子更多的不滿,都不省心啊!他長長地嘆了口氣,唉——她在跟我斗氣呢?看他一副沮喪的樣子,我沒接話。

    擺了個大場面,結果只有稀稀拉拉幾位客人,連同廚房幫廚的一起,坐了兩桌。酒席上,大家也就并不喧嘩地喝了幾杯。倒是唐書桃在席間沒話找話地說,場面才有一些熱鬧意思。裴穩子兩杯酒下肚,有些把控不住,自酌自飲,喝得兩片嘴唇泛白,把自己灌了個稀里糊涂,拉著我說了半夜的胡話。

    升學宴的主角不見人影,等于是玩猴把戲的猴子沒出場,這出戲怎么也好看不起來。裴耀蘭沒有參加特地為她準備的升學宴,原因是她和她爸之間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裴耀蘭堅持要把她媽請回來,在酒席上露個面,雖然她媽對她比誰都刻薄,比后媽還狠,但畢竟是她親媽。她已經站在了生活的高處,能理解做母親的苦衷。生活的不易、生存的艱難會讓人性中許多美好的東西扭曲,哪個母親不疼愛自己的兒女呢?尤其是傳統觀念中把生男生女的責任完全歸結到女人身上,這就讓她們更抬不起頭,她們只會向生活認罪,向世人認罪,好像生不出男孩,真的就是她們的錯,真的就是她們的命不好,前世修得不夠。裴耀蘭深知她媽跟許多作為妻子作為母親的女人一樣,心中淤積著太多的痛楚,她只好把隱痛以一種不可理喻的方式,發泄在孩子身上。對于父母離異的原因,裴耀蘭無意分辨誰對誰錯。她相信,時間會逐漸撫平一切的。現在好了,幾個姐姐出嫁了,她也考上研究生,她想借此機會,讓母親再回這個家,能讓他們倆破鏡重圓當然是最理想的事了。誰知裴穩子一聽這話就翻了臉,除非我死,她永遠別想再進姓裴家的門。裴耀蘭好話說盡,既講道理,又用感情,始終說服不了裴穩子。裴穩子一口咬定,在你讀書最艱難的時期,她是給過你一分錢,還是一寸布?現在你出息了,讓她風風光光地回來,擺樣子給人看,我做不到!這事沒得商量,有她無我,有我無她。裴穩子請唐書桃來幫忙,這又讓裴耀蘭不高興,父女倆個各打各的鼓,各敲各的鑼,一臺戲唱得沒有了主角。

    裴穩子在酒精的作用下,跟我掏心窩子地講了這些年他的遭際。雖然醉意朦朧,說得多的還是他形象美好的一面,也吐露了些較為隱秘的話,只是點到為止。

    裴穩子和老婆離婚,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他們沒有生出一個可以傳接香火的兒子。用裴穩子的話說,就是有再大的家業,我傳給誰呢?至于私底下那些兒長女短的事,大都是閑話,一些無聊的人在背地里嚼舌根。

    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后,集體的大田瞬間被撕成碎片,如同一塊塊顏色雜亂的補丁,分給了各家各戶。大家樂意在自己巴掌大點的田里刨食,他們使著暗勁,和鄰居比高下,和自己較短長。村子里鼓蕩著與往日完全不同生氣與活力。沒用多長時間,各種農具在一塊塊小田里開始試行,有原始的犁耙耖磙、手搖水車,也有小型機械,諸如機耕船、手扶拖拉機、小馬力的抽水機等等,反正是八仙過海,各顯其能。裴穩子這個農機員的銜頭已不再吃香,他也得在自己的責任田里找回一家人的溫飽。更為不幸的是,他求神拜佛,要生個男孩,媳婦卻接二連三地生了三個女孩,大有一直就這么生下去的趨勢。生育罰款,家大口闊,讓一個比較殷實的家庭很快滑向了貧困的泥潭。

    一個男人和四個女人混在一起的日子,讓裴穩子整個人蔫巴拉嘰,沒有生氣。苦悶與怨氣給這個家庭蒙上了一層陰影,裴穩子在不間斷的打罵與爭吵中失去了前行目標,如同胭脂河上一條無槳的船,順著水漂。

    那段時間,村里每年要向上級派送水利工是村主任非常頭疼的事。雖然水利工還有一筆不錯的補助款,可誰都不愿去,都怕荒蕪了自己的責任田。裴穩子愿意去,他好像為逃離這個家庭找到了合理借口,好將自己置身事外。修排澇河,建電排閘,凡是外出用工,他都搶著報名。一出門就是幾個月、大半年,他把責任田租給別人種,把媳婦和女兒甩在了腦后。

    正是在這段時間,他媳婦曾三兒的肚子又大了。裴穩子雖然一臉惶惑,但另一種可能讓他變得滿是希望,這下該是個男孩了吧。裴耀蘭的出生,又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讓他更覺得黑天無路了。

    不知什么原因,自打裴耀蘭一出生,曾三兒就是不喜歡她。在裴耀蘭能拿得動掃帚時,她就成了個使喚丫頭。曾三兒也不打也不罵,就是不停地吩咐她做活。她寧愿讓裴耀蘭的三個姐姐在一邊玩耍,也不讓裴耀蘭有一絲空閑。耀蘭,把地掃一下。死丫頭,把桌子抹一下。耀蘭,把柴火收攏來。其實地已經掃過了兩遍,桌子已抹了三遍,曾三兒的叫喚聲還是不絕于耳。這讓裴耀蘭覺得總有雙眼睛像螞蟥一樣吸附在后背上,涼颼颼的,又疼又癢。于是她真的以為自己是犯下了大錯的孩子,雖然她不知道自己犯的什么錯,她已經習慣了被人呼來喚去,習慣了不停腳手地做活。

    上小學時,別人都是背著書包上學,唯獨裴耀蘭挎著竹籃上學。有同學取笑她,你怎么用個竹籃做書包呢?裴耀蘭毫不在乎,不行嗎?只要成績好,用什么做書包都行。每天放學后,別人蹦蹦跳跳瘋回家,她得挎著竹籃走向田野,一蔸青綠色的野菜,便是她要尋覓的歡悅。田埂邊,河堤旁,零星的蒼耳長出了嫩綠的葉片,小手掌一樣在風中招搖。在它還沒開花結果時,莖和葉都是豬喜歡吃的。等到秋天葉黃莖枯,結出了滿身硬刺的蒼耳果,就沒有什么用了,做柴燒都不會要它。野黃花菜、野芝麻桿、車前草、貓耳朵菜,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菜,都是她所心儀的。許多個黃昏,她被夕陽染成一只不知疲憊的小鳥,在田野上低飛。她知道,只有剜滿一竹籃豬菜后,才能回家做她心愛的作業,否則,她無法割舍的學校就上不成了。到了秋天,她會更為忙碌。每個星期天,要砍出兩大堆柴,好讓家里一個星期內不缺柴燒。秋收后的稻田里留下深深淺淺的稻茬,有的已經枯黃,有的還有些青綠色,選一塊稻茬略為厚密的地方,用一把彎彎的鐮刀,開始割稻茬。把幾寸長的稻茬,從泥土中一蔸一蔸地剜出來,考驗的是耐心與毅力。裴耀蘭把每一蔸稻茬當成課文后面的生字表,一個個認,一排排放倒,干起活來也就不覺得怎么累了。

    有人說裴穩子之所以要離婚,是因為有個人在等著他,那就是唐書桃。事實并不是大家猜測的那樣,裴穩子鬧離婚的這期間,唐書桃和自己的上門女婿才離婚。唐書桃的父母親相繼過世后,她那個上門女婿的任務似乎也就完成了。唐書桃當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上門女婿趕出唐家。這兩件事相繼發生,似乎有什么牽連,其實并無并瓜葛。

    裴穩子和曾三兒離婚后,也不知是不是曾三兒有意為之,她果斷地帶走了三個大女兒,唯獨把還在念書的小女兒裴耀蘭留給了裴穩子。沒有了無休止的指責與謾罵,裴穩子倒是過得精神起來,他既當爹又當媽,在這兩種角色中轉換自如。裴耀蘭讀完了中學讀大學,讀完大學讀研究生。他并不知道她為什么那么喜歡讀書,他知道他的生活目的也就是為了讓女兒能把書讀下去。

    對于裴耀蘭讀書的事,裴穩子說了句讓裴耀蘭可以原諒這位父親所有過錯的話。他說,只要她愿意讀,不要說是到省城,哪怕是到北京到國外,就是砸鍋賣鐵,就是把我的幾根骨頭抽出來榨油,我也要供著她。我這個女兒就當作兒子養了。雖說他還是念念不忘接香火的事,這個表態足以讓裴耀蘭淚流滿面。

    裴耀蘭上初中時,就住在了學校。裴穩子隔三岔五地背一袋米,拎上腌制好了的辣椒醬,偶爾還會包上幾個咸鴨蛋,搭個順風車,送到學校去。裴穩子來到學校后門外,便歇在那里。學校圍墻內,讀書聲,嘻鬧聲,一片歡樂。他靜靜地聽著,一臉幸福的表情。聽著就是一種享受,他知道他的女兒也在這種歡快之中。

    裴穩子穿一件油膩膩的夾克,分不出顏色,最顯眼的是他扣在腰間的那根皮帶,好像從沒有解下來過,皮帶上的工具套,依然插著鉗子、膠布等應手的工具,看上去像是學校請來的電工。他像一只苦瓜鳥,蹲在校外的墻邊。靜靜地等候在那里,等著裴耀蘭在校門口行人稀少時出現,這是他們父女倆形成的默契。他不會到校園里丟人現眼,讓她在同學們面前不自在。她也默默地接受他的這份饋贈。

    裴耀蘭考上大學后,父女之間有了微妙變化。裴耀蘭搖身一變成了仁慈的債主,而裴穩子在她面前卻是不折不扣的還不起債的借債人。裴耀蘭每個學期的學費和生活費就是一筆巨款,到期得還。作為債主,裴耀蘭從來不向裴穩子討債,有錢無錢,完全憑借款人的自覺。裴耀蘭越是不吱聲,裴穩子便越是有一種負罪感,他一天到晚,丟了楊叉搶掃帚,泥里水里忙完再忙坡上的事,為的是在一個特定的日子,能把錢如數送到裴耀蘭手上。

    裴耀蘭考上了研究生,也就是說裴穩子從此可以脫離苦海,用不著借債還債了。他要為裴耀蘭辦一次升學宴,收回人情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要在升學宴上展示自己的功勞,他要讓親戚朋友、四鄰鄉親,對他贊賞有加,他要讓那些瞧不起他的人投來驚訝而羨慕的目光。尤其是他要讓曾三兒那個婆娘看看,離了她,他照樣把女兒培養成材。而在這個關鍵問題上,裴耀蘭的看法恰恰與他相反,他便覺得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裴穩子終于把自己過成了孤獨一人。兩位老人相繼過世,老婆帶著三個女兒離開了他。小女兒裴耀蘭作為他最后的牽掛,研究生一畢業,留在了大城市。我和裴穩子兄弟之間如同一棵樹上的兩根枝杈,各開各的花,各結各的果,有風吹過,相互擺動下葉片,算是打個招呼。

    如同童話中受盡磨難的主人公,終于熬到了頭,我滿以為裴穩子從此會過上幸福生活。但是從裴耀蘭的電話中,我得知裴穩子的日子并非是歲月靜好。

    裴耀蘭借故生病,家里需要人照應,把裴穩子接到大城市里住了一段日子。城里的陽光欺生,灑在裴穩子身上,讓他一百個不自在。好好的一個人,一到城里就百病纏身,成天懵懵懂懂,手足無措。讓裴耀蘭擔心的是裴穩子對所有陌生事物感到莫名的恐懼。在家里,他怕走近窗戶,更害怕從樓上朝下看,成天喊頭暈、心慌。他說,一想到住在幾十層高的樓上,兩腿就發軟。陪他到樓下小區散步,他說旁邊老有人盯著他看,好像他是個怪物,那眼光如同飛出的刀片,恨不得要剜掉他身上的一塊肉;出門上街,他不敢挪動腳步,覺得滿街亂跑的汽車中,有一輛會朝他直沖過來;本來是想讓他到城里開開眼界,享享清福,反而搞得病病歪歪了。裴耀蘭只好如他所愿,讓他一個人回到了胭脂河村。裴耀蘭跟我說,她雖然有心要父親過體面些,活得自在些,但事與愿違,她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更不用說去改變她父親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這個一手把她培養大的男人,這個為她耗盡心血的男人,他晚年應該擁有的幸福,卻遲遲不見蹤影,這也是做女兒的悲哀。

    胭脂河的風一吹,裴穩子什么病都沒有了。他一個人活在他的兩層樓房里,活成了一個不真實的影子。有人嘲笑他說,生得賤,有福都不會享。他說,是啊,有福就夠了,享不享是我的事,你們有嗎?

    一頭野慣了的牛犢,是不會輕易讓人帶上籠套的。裴穩子從大城市跑回老家,他選擇的是毫無約束地滿田滿壟瘋跑的自由。跑著跑著,他竟然越過邊界,跑出了圈。

    那天一大早,突然接到黃海哥的電話。說他在縣人民醫院,要我無論如何去一趟。黃海哥說,本來昨天晚上就要打電話,一折騰,天就亮了。無論是黃海哥還是裴穩子,他們的手機基本上是用來接電話的,沒有要緊的事,輕易不打給別人。

    早上的街道還沒完全從睡夢中醒來,車輛與行人跌跌撞撞,瞇著眼睛向前擠。早點攤上穿梭似的人流攪得空氣中滿是油條、包子、饅頭的味道。我趕忙下樓,拎了一塑料袋早點,趕往醫院。

    我還以為是黃海哥出了什么事,病床上躺著的卻是裴穩子。裴穩子的頭被紗布包成了個粉冬瓜,鼻子眼睛和嘴巴露在外面,兩片嘴唇顯得更加厚實,像兩塊沒蒸爛的肥肉粘合在一起。黃海哥繃著臉,像是從稻田里急匆匆跑到醫院的,他穿了雙深筒套鞋,里面灌了水,走動時嘰咕嘰咕地響,踩出一臉的不安與煩躁。我說又沒下雨,怎么穿了雙套鞋?黃海哥見到我,吐了口怨氣,他說,我怕怒火燒到腳下把鞋底燒穿了。他迫不及待地把話題轉向了裴穩子,你看看,你看看,頭被擂成了爛冬瓜,害得我一晚上沒眨眼。

    病床上的裴穩子把眼睛盡量睜大,唇齒間擠出一個音——坐。黃海哥怒聲道,坐坐,坐個屁,討死人嫌的家伙,要不是看在你裴老師的份上,我才懶得管呢,早死早超生,活著害人。黃海哥當著我的面,把裴穩子一頓臭罵。我一邊安慰黃海哥,一邊詢問病情。黃海哥怒氣未消,你問他,你問他。他這個害人精,活該。要不是我強行把他拖到醫院來,他這條小命恐怕已經丟在田埂上了。我拿了個饅頭,問黃海哥,他能吃點東西嗎?黃海哥說,他是個賤命,昨天夜里差點死了,今天早上就喊肚子餓呢。把他交給你,我才脫了干系!黃海哥說完嘆了氣,唉——碰上這么個兄弟,有你受的。等黃海哥的牢騷發過之后,我才問道,傷在哪里?傷得怎么樣?是怎么弄傷的呢?黃海哥說,半夜里,他打我電話說是摔在了田埂上,無法動彈了。我在田埂上找到他時,他滿頭是血,他說是喝多了摔的,我看八成是被人打成這樣的。我去問了醫生,黃海哥所猜測的不無道理。頭被打破了,是硬器所傷,縫了好幾針,因流血過多,得住院觀察。裴穩子頭上的傷肯定不是自己摔的,關鍵是他對怎么受傷的這件事,吞吞吐吐,遮遮掩掩,我也不好追問。黃海哥說,他肯定不敢說,就是他知道是誰打的悶棍,他也不敢吱聲,因為他心里有鬼。黃海哥對裴穩子被打的真相似乎已然明了。

    初夏時節,下雨的日子多,下得又猛,胭脂河被雨水灌得面目浮腫,腰身肥胖。養龍蝦的田里水多了,龍蝦會隨水四處逃散,大家都忙著抽蝦子田里的水。越忙越出事,村里的大小機械頻頻出問題,柴油機上的三角皮帶變蛇變龍地飛了,手扶拖拉機上的搖把也不見了蹤影,電動三輪車的電瓶長腳似的走丟了,小型發電機上的開關突然不知去向。好端端的機器正抽著水,不知怎么就熄火了。

    這段時間,裴穩子倒是在村里風光了起來。穩子哥,穩子哥,我的柴油機不轉了,今夜不抽水,幾個龍蝦要跑完了,救急啊!裴穩子,我的三輪車出了毛病,快跟我看看,明天得上街賣蝦喲。穩子哥,把我往前面排,晚上我們老地方見。裴穩子一下子成了村里的香餑餑。不管什么機械,不管出現了什么問題,只要裴穩子的金手那么一摸,剛才還蔫不拉嘰的一堆死鐵,瞬間便活蹦亂跳起來。龍蝦田里的白色水柱開始向田外傾吐,蝦們逐漸沉入水底,一時安分守己,不再浮在水面上作非分之想。裴穩子被人呼來使去,整個人精神抖擻,忙得腳不沾地,吊在屁股后面的工具套,走起路來,節奏急促,鏗鏘有力。

    裴穩子只要名聲不要錢,他給人修機器從不收費。事后,請他到桃源餐館喝頓酒,是鐵定的,算是給他的報酬。機器修好了,主人把他帶到桃源餐館,喊一聲,老板娘,今天我請裴穩子師傅吃飯,點菜。這時,老板娘唐書桃會從里屋出來,撩開包間的門簾,一手拎一壺茶,一手拿菜單,給每位客人一個諂媚的笑。各位,吃點什么呢?老板娘話音未落,大家這時把目光投向裴穩子,不約而同地說,菜由穩子師傅點。唐書桃這時不得不跟裴穩子有個對視的交流,一個不溫不火的笑,或者一個飄逸的眼神。

    唐書桃離開胭脂河村后,跟人合伙開過超市,販過水果,后來在鎮上開了家餐館——桃源餐館。門面不大,兩個包間,四張散客坐的桌子,經營特色菜,做回頭客生意。自從餐館開業,裴穩子就是常客,有事無事來喝兩杯。有人說,他哪是喝酒呢,是探妹。胭脂河村有首小調名叫《探妹》,上了點年紀的人都會哼兩句:“正月探妹是新春,我接我的表妹去看燈,看燈是假意,會你是真心。”大家以此編了個歇后語:裴穩子喝酒——打人的主意。在這件事情上,裴穩子從不與人爭辯,笑一笑,咧一咧嘴,轉移話題。客人可以跟唐書桃開別的玩笑,但和裴穩子扯在一起的這個玩笑卻不能開。有一次,有個客人喝高了,說漏了嘴,唐書桃臉一黑,將一杯酒潑到了客人臉上。既然開餐館,來的都是客,只要裴穩子有錢,他就是在桃源餐館喝得昏天暗地,唐書桃也還是要接待。當然有人請他來餐館吃飯,明里暗里為她拉生意,這點人情她是要領的。

    有人請裴穩子到桃源餐館喝酒,是他最樂意也最得意的事。這時候他才覺得自己就是個腰纏萬貫的大老板,所有人都圍著他轉。用黃海哥的話說,只有這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配得上唐書桃的。唐書桃不嫁給他,是她最大的失策。好像唐書桃現在已經開始后悔了,要是唐書桃來找他說好話,他會說,你先前干什么去了?一個多才多藝的好男人站在你面前,你卻視而不見,現在睡醒了?我裴穩子也會有幾步好運走的。他還想,至少要她請出人來陪他喝兩回賠罪酒,才肯善罷甘休。

    裴穩子每天修機器,喝酒;喝酒,修機器。哪怕是喝到認不清人,只要在機器跟前一站,他的雙手便靈活起來。后來人們不禁有了疑問,胭脂河村的機器怎么那么容易壞呢?并且遲不壞早不壞,一旦要用的時候就壞了呢?大家把疑惑的眼光投向了裴穩子,是不是他在修理的時候做了什么手腳。這好像也說不通,經他修理的機器會一直好好地抽水,只是到了第二天,或者半夜后,突然又壞了,這也怪不了他。

    裴穩子一次醉酒后,說出了讓人震驚的真相。可能是因為這天晚上老板娘唐書桃多看了他幾眼,裴穩子照例把自己喝得東倒西歪了。陪他喝酒的一眾人等熬不住,一個個借故溜了,他一個人還在那里暈乎著,直到餐館打烊。裴穩子喝酒有一絕,無論醉到哪種程度,無論多晚,第二天早上,他會準時出現在他那個二層樓的樓房里。別人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回到家的,他說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來的。這天晚上,也許是行動遲緩,錯過了時間,他還在田埂上歪歪倒倒地朝家里走,被幾個早起賣蝦子的人撞見了。據目擊者說,當時,他還未醒酒,褲腿一只高一只低,滿身油污,手里拿著他平常掛在屁股頭的一把起子,身上斜掛著帆布包,包里鼓鼓囊囊的,走動時發出金屬相撞的聲響。他們還以為是見到了鬼,走近一看,是他——裴穩子。他的這身打扮引起了大家的好奇,幾個人大著膽子翻看了他的包,發現里面竟然是些機器零件,螺桿、螺冒、三角皮帶、噴油嘴、墊圈,五花八門。大家好生奇怪,一個喝醉酒的人,哪來的這些東西呢?該不是從田邊大大小小的機器上摸下來的吧?這種疑慮不久便得到了證實,裴穩子被打破了頭。深夜,在黑咕隆咚的田埂上,裴穩子的頭受到重重的一擊,不知道是人打的還是鬼打的。黃海哥跟我說,他干的非人非鬼的事,自然會受到非人非鬼的打。

    裴耀蘭遠在大城市,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家里其他人早已跟他沒有任何聯系。我跟他雖然是弟兄,如果病情出現反復,有個三長兩短,我也擔不了全部責任,這事怎么也得跟他家里人說下才好。黃海哥說,那只有跟裴耀蘭打電話了。聽說要跟裴耀蘭打電話,裴穩子就急了,兩片厚嘴唇比平常咧動得快了一倍,堅決不讓我們打。你們如果要這樣,我馬上就出院,是死是活與你們無關。他說,頭上擦破點皮,縫兩針,過兩天就好了,哪有那么嬌氣,吃得,動得,要她回來有何用呢?又不是一步兩步路,飛機、火車接著趕,她還不知發生了什么大事。我也不要你們照顧我,打一兩天針,我自己回。

    我不知道他的抗拒是怕耽誤了女兒的寶貴時間,怕女兒為他操心,還是怕女兒知道真相后,讓他難堪。也許后者才是他要極力想掩蓋的事實真相,尤其是在他女兒面前。

    裴穩子原先雖然也是一個人在家,但他是為兩個人而活著。裴耀蘭住在學校,同時住在他心里。他要給裴耀蘭掙學費,他要給她送米送柴,她需要他,他聚集著一口氣,才有勁頭向前奔。裴耀蘭抽身離開,走向了更為遙遠的大城市。他也試著去大城市走了一遭,那的確不是他能待下去的地方。他已是無牽無掛,完全可以為自己而活了。當他想明白這件事時,他才覺得這大半輩子過得太屈,該吃的沒吃,該喝的沒喝,簡直枉托了一回人生。當他打算要找回那些失去的東西時,才發現,對于別人來說,他已成了一個無關緊要的或者說可有可無的人,這讓他渾身上下都不自在。正因為如此,他才千方百計想鬧出一點動響,引起周圍人的注意。

    一個孤老頭子,為了能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面前,讓人請自己喝一餐酒,得到一絲青睞,費盡心機地自編自導了一曲偷零件、修機器的鬧劇,讓人匪夷所思。從另一角度來看,一個人守著一棟兩層樓的房子,進進出出,孤魂野鬼一般,他心中的苦悶是無法宣泄的。

    時隔不久,村里傳來信息,說裴穩子死了。

    真讓人難以置信,腦袋上縫了好幾針沒兩天就能下田干活的人,要不是橫禍亂飛,是要不了他的命的。可他卻無病無災地死了,死得蹊蹺,讓人摸不著頭腦。

    裴穩子死后,黃海哥等人想為他莫名其妙的死找個合理的解釋,好跟我說道說道。但無論怎么編排,除了他硬是不想活了,還真找不出令人信服的說辭。

    黃海哥跟我說,裴穩子死前至少打過三個電話,這是他在過細尋找線索后得出的初步結論。

    第一個電話是打給黃海哥的,黃海哥本身就是當事人,不容置疑。黃海哥說,電話是凌晨四點多鐘打過來的,那時他已經起床,走向了光影模糊的蝦子田。為防止龍蝦出逃,每一塊田的四周,拉起一圈白色的塑料薄膜,大白天看上去,就像是一排排的波浪,在風中鼓蕩。這天早上的霧又大又濃,撕不開,扯不爛,人包裹在霧中,如同在波浪中沉浮。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穿霧破浪而來,帶著濕氣,讓人驚悚。黃海哥以為是收蝦子的老板打來的,沒好氣地在電話中吼了起來,鬼早上就打打打,蝦子還在水里呢!仔細一聽,是裴穩子的聲音,有氣無力,含含混混的,海哥,你在哪里呢?黃海哥啊了一聲,是你呀。你也趕早撈蝦子了?哪里喲——算了,還是不說了,你忙完后,記得喊我一聲,我欠你一餐酒啊——你發財去吧!黃海哥心想,這個裴穩子還真是個賤命,白天遭電擊后,一般人沒有一兩日是回不過神來的,他沒事一般繼續賣他的蝦子喝他的酒,這么早就啰里吧嗦的。

    雨下在別人的田里,也下在裴穩子的田里。裴穩子忙著跟別人修機器,忙著喝酒,自己的蝦子田里蓄滿了水,原本就沒怎么長個頭的蝦子,順風順水地跑掉了不少,撈起來的龍蝦自然是少得可憐。每天的早酒,對于裴穩子來說,是必不可少的事。即便賣蝦子的錢不夠付早酒錢,他也是要上街的。自從頭上挨了一家伙之后,裴穩子整個人變得蔫蔫的,一天到晚耷拉著腦袋,像在思考重大問題。屁股后面吊著的工具套,隨著蔫蔫的腳步,撲撲撲撲,聽起來疲疲沓沓,毫無生氣。氣不順,喝悶酒,把自己灌得差不多了,搖搖晃晃搖回家。即便喝醉了,該干的活兒不會忘記,這是裴穩子的絕招。每塊蝦子田邊都有個小窩棚,窩棚旁標志性地豎一根電線桿。無論是抽進水還是排出水,把電線桿上的電閘一合,長年浸泡在田里的小水泵就會開始工作。裴穩子要做的也就是一抬手的事。

    裴穩子和黃海哥的蝦子田,田挨著田。黃海哥說,中午時分,又下起了雨,裴穩子田埂上的電機卻停止了運轉。裴穩子路過黃海哥的蝦子田邊時,黃海哥還跟裴穩子開玩笑地說,匆匆忙忙的,趕去會情人?裴穩子還在打哈欠,回籠覺還沒睡醒。他跟黃海哥說起了才做的一個夢。你說怪不怪,我夢見自己躺在水面上,像蝦子田里那種細微的波浪推著我向前飄。飄啊飄啊,飄過一片云彩之后,就看到了一張臉,看起來既熟悉又陌生,左邊看年輕漂亮,右邊看是個老太婆。我就總是想轉到左邊去,轉著轉著,機器的聲音下停,我就醒了。裴穩子邊說邊往自己的田邊走,沒再跟黃海哥打嘴戰。

    黃海哥忙完手中的活兒,一直腰,怎么不見了裴穩子的身影?爬到田埂上一看,只見裴穩子的整個人撲在水里,身子像一只死狗攤在水面上,還在不停地抖動。黃海哥眼尖手快,一把拉下了電線桿上的電閘。正想要不要下到田里去拉人,怕水下有電,猶豫了一下。正在他不知所措之際,裴穩子自己從水里站了起來,一面吐口水,一面朝田埂上爬。把他拉到田埂上后,他才吐了口悶氣,說了句話,命大,水里有電,玩蛇的差點之被蛇咬死了。老子不想死,閻王的祖宗也奈不何我!黃海哥看著他一幅狼狽相,直搖頭。說,算你狠,你真狠,你就沒說要感謝我這個救命恩人?裴穩子嘿嘿笑了笑,感謝你個屁,電打死算了,免得卡你們眼睛。

    泡在水田里的電線出了問題,他下水去處理,忘了關閘,被電打得泡在了水里。好在黃海哥出手快,時間不長,他自己爬起來了,并且照常開始撈龍蝦。也許田里的龍蝦也被電給打暈了,鉆進蝦籠里的比平常要多。他還自嘲地跟黃海哥說,禍害要活一千年,老子就是你們所說的禍害,一時半會還死不了的。

    裴穩子的死是不是跟白天發生的這件事有關聯呢?黃海哥不敢斷言。他仔細回想了其后發生的事,照說,應該與他被電擊有很大關系,但是,要說是被電擊傷,晚上才發作,那他白天必定會有所征兆?而裴穩子白天依然和往常一樣,該干什么干什么,該喝的酒照常喝,哪看得出是帶傷之人呢?黃海哥說,他最后的那個電話也許是想找人救命,如果是那樣的話,再怎么不喜歡他,我也會竭盡全力地拉他一把的呀!這不是說乖話,打破頭的那次,不就是我把他弄到縣醫院里去的嗎?黃海哥生怕我不相信他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復述。我相信,我相信,我只好安慰黃海哥,一個人決心要死了,河里有水,坡上有繩,那是九頭牛也拉不回的。

    從時間上來推論,裴穩子的第二個電話應該是打給唐書桃的。唐書桃說,也許是鬼魂托報,早上五點鐘的樣子,手機響了,我還說,誰這么早呢?沒等我去接,鈴聲斷了。我拿起手機一看,是裴穩子打來的。我想,一準是那個瘋子還沒醒酒,在發神經。我也就懶得理,哪想到這是他最后的一個電話呢?早知這樣,我就是再煩他,也會勸他幾句,好死不如賴活著啊!

    最后一個電話應該是打給他的小女兒裴耀蘭的。裴耀蘭在裴穩子的靈柩前哭著訴說了這件事。她說,那天她睡得晚,手機設置成了靜音,裴穩子的電話翻山越嶺,穿過無數樓宇,在凌晨的夜空中來到大城市時,只能把空氣振動了幾下。早上急著上班,一忙,就忘了回電話。其實,錯過了那個時刻,即便再回電話,也沒人能接聽了。

    種種跡象表明,裴穩子的確打過電話,并且在他將要斷氣之前,他還是有一種活的愿望的。我認為,他打給黃海哥的電話時,本意是想求救。當想到這一生麻煩黃海哥的事過多,而自己又不能有所回報,于是也就放棄了。給唐書桃打那個電話時,他已經有了清晰的打算,也就是說,他心意已決,慷慨赴死。蝦殼無論多硬,從首尾相連之處輕輕一掰就分成了兩截。去掉腿去掉將近二分之一的頭,僅那么一點點肉可食。其實裴穩子的人生中,百無聊賴的日子如同蝦殼一般,大多都在不經意之中揮霍掉了,僅剩下的那一小截如同嫩肉一般值得回味的時光,里面又盡是憂傷與悲哀,只有愁怨吞吐咀嚼之后,才能品出一絲絲甜意。活著究竟還有什么意義,已不在裴穩子的考慮之列。唯有對唐書桃的愛戀,還是值得一想的事。你不管他是癡情還是暗戀,不管他是忠貞還是變態,至少他還存有一絲想念,明知得不到,可就是放不下。這可以看作是他為自己尋找的一種打法時間的方式,比坐吃等死更具有可行動的目的性。由此還可以想見,那天傍晚,他覺得心里堵塞了個什么東西,悶得慌,心想,再去喝點酒,也許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他一個人慢慢悠悠地轉到街上,兩條腿不由自主地向桃源餐館挪去。在要跨進餐館的一瞬間,他退縮了回來,朝店里望了一眼,便訕訕地離開了。自從頭被人打破之后,裴穩子再也沒來過桃源餐館,因為再也沒有人請他到這里喝酒了。這就好像一個人穿了光鮮漂亮的衣服,一旦被人掀開,發現里面塞著的全是稻草。裴穩子臉皮再厚,他可以自己不要臉,但他不能在唐書桃面前丟臉。雖然他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討好唐書桃,但這也不能成為他可以原諒自己的理由。他寧愿自己被千人指萬人罵,也不能因自己的臭名聲玷污了唐書桃的餐館。他找了個僻靜的地方,開始喝悶酒,結果把自己灌成了往常的樣子。

    至于說跟裴耀蘭打的那個電話,他原本就沒想到要打通,即使裴耀蘭碰巧接了電話,他也會馬上掛掉。這個電話是他對人世間最后的一絲留念,他知道他的小女兒會離開他活在這個世上,再也不必為他這個不爭氣的父親勞神費思,再也不必為他牽腸掛肚了。

    他這一輩子,事事都不盡人意。最初是為吃飽肚子發愁,餓得兩眼放綠光的年月,只想吃一頓白米飯。吃穿不愁了,又開始為生兒子的事發愁。在生了四個女兒之后,不得已和老婆離了婚,最后把自己搞成了老光棍。最能拿出來說道的是他培養了一個高學歷的小女兒,他以對小女兒超出一般父親的愛意,讓所有流言蜚語自慚形穢。他以實際行動校正了人們投來的異樣目光。小女兒像一只大雁,翅膀一硬,也就飛了,飛到了他視線到達不了的地方。他只好一個人守著一棟房子,過他的孤老日子。好不容易熬到既不要照顧別人又還不要別人照顧自己的時候,想吃想喝都不用發愁了,他才想起身邊得有個人做伴,這才把目光投向了唐書桃。為了討好意中人,他不惜做出遭人唾罵的混賬事,以此換得在桃源餐館混一餐酒喝。這件事一經戳穿,他也就半毛錢都不值了,更不用說還想得到唐書桃的青睞。連最后的一點念想都被他自己掐斷了,活著也就沒什么意思了。

    黃海哥上街把蝦子處理完,喝完早酒,又是心滿意足的一天。路過裴穩子門口時,明晃晃的陽光照在小樓上,門是開著的,不見人影。想起凌晨他打過的電話,喊了兩聲,無人應。推門一看,裴穩子直直地躺在床上,身子已經僵硬。裴穩子仰面朝天,雙手交疊著放在胸前,顯得異常平靜。床邊的桌子上,一個小小的記賬本攤開著,中間橫放著一只中性筆,上面記載著他和別人的一些往來賬目,他欠誰的,誰欠他的,一目了然。新近一筆像是剛寫上去的:欠黃海哥一餐酒,要請。最后是一個大大的對勾。對勾打得隨意、瀟灑、落落大方,他把自己和胭脂河村以及親朋好友的瓜葛,就這樣一筆勾銷了!把他和這個世界的瓜葛也一筆勾銷了!

    讓我心有愧意的是,裴穩子的最后電話,沒有想到我。我們親兄弟一場,哪怕不是告別,而是埋怨,不是囑托,而是咒罵,也該和我說點什么吧。也許是他早已對我失望了。也是啊,這么多年,我不是不知道他的一些想法和愿望,只是我佯裝不知,或者說沒成心去辦。他一定是覺得我跟他早已形同陌路,即便把電話打給我,我又能幫他什么呢?多年來形成的淡漠與無視,頂多也就是幾句無關痛癢的安慰話,救不了一個要與人世間決絕的人。

    我大伯的這一脈香火終于斷送在了裴穩子手里。裴穩子一走,幾代人努力修建起的兩層小樓房,已是個空殼,如同“靈屋子”一般成了擺設。

    胭脂河村所有的土地都分給了各家各戶,連原先的亂葬崗都有了主人。村里似乎提起過要修建公墓,還沒找到合適的風水寶地,新亡人只好埋在自家的臺基上或者責任田里。裴穩子就埋在自家門前的小路邊。小路后面是高高低低的樓房,前面在一排楊柳的遮掩下,是一溜長長短短的墓碑。陰陽所隔,被一條小路劃定,也就是一步之遙。一塊石板墓碑上,冷靜地寫著:孝女裴耀蘭立故顯考吳公諱繼祖老大人之墓。我這才想起,裴穩子還有個學名——裴繼祖,老師按照裴家的輩分給他起的,這一輩子也沒怎么用過,最后在這個莊嚴的地方派上了用場。即便有人叫他,他也無須作答了。

    這年秋天,大雁又開始在天上“人”字“一字”地飛。我站在裴穩子墳前,不覺悲從中來。裴穩子的一生,就這樣浮皮潦草地過完了。說雁過留影,別人想要他留下的,他自己想留下的,最終什么也沒留下。他的墳頭已雜草叢生,幾篷蒼耳長得特別茂盛,橢圓形的蒼耳果如同吸滿了血的牛虻,一綹綹叮在蒼耳莖上,個個心滿意足的樣子。我仿佛又見到了那個在蒼耳叢中恣意游走的逃學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