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尼亞舅舅》的穿越與反觀
《萬尼亞舅舅》劇照
契訶夫曾多次借劇中人物之口發出了對“未來”的想象與矚望——可見“未來”常常盤桓在他心中。如他一貫的熱切與節制,契訶夫對未來的揣想既是詩意盎然近乎理想主義的,又相當清醒冷靜顯得憂思滿懷。自然他不會盲目地唱誦“相信未來”,描畫廉價的烏托邦迷夢,也不會誘導人們一頭鉆入絕望的暗黑隧道。這正是契訶夫的可貴之處、迷人之處,他決不煽情濫情,不妄下斷語,他洞若觀火,卻只感嘆:“世事,一無可知。”
如今,時代早已走入他眺望的那個未來世界。此刻,再聽聞他劇中人關于未來的臺詞,再借用他本人遙遠而清澈的目光掃射現實,會驚覺他超凡的遠見和預感,同時也免不了暗自惶愧——后人活成了契訶夫期待的人類“未來”的模樣嗎?是否對得住百多年前他殷殷的告誡與企盼?
契訶夫對他個人未來的預言并不是很成功:“我所寫的一切,將會在5年或10年之間被人遺忘,但我所開辟的道路將會繼續下去。”一個多世紀過去,他所寫的一切從未被遺忘,而他所開辟的道路綿延不絕,歷久彌新,這其中的緣由或許正與他對“未來”的矚望和潛在書寫有關。近期,巴黎奧德翁歐洲劇院上演了一部獨特的、直接鏈接“未來”的《萬尼亞舅舅》,它對原作并未進行顛覆性的重構,只是選取了一個未來的時間點——僅以當下為基點向不遠處推移,從而近距離地反觀當代危機,反視人類生存的真相。
《萬尼亞舅舅》本身就隱藏著多種可映照現實并對接未來的議題與元素,它可延伸出來的除卻老年、生態、氣候威脅、社會秩序等緊迫性的社會課題外,精神、心理方面的探討也具有恒久意義,創作者們窺見并捕捉到了這些議題與元素。該劇導演是來自保加利亞的加林·斯托耶夫,現任法國圖盧茲奧克西塔尼國家戲劇中心主任。他從1991年起開啟表演、導演生涯,創作足跡遍及歐洲多國,盡管他的創作涉獵廣泛,但對契訶夫的劇目始終情有獨鐘,2004年他曾在保加利亞成功導演了契訶夫的《海鷗》。
這部《萬尼亞舅舅》被稱為“反烏托邦式及生態環保版”。為與120多年前契訶夫在劇中呈現的生態觀念一致,創作者從設計制作演出的各個環節上都竭力減少碳排放、碳足跡,故事發生的場景不再是古典的美麗鄉間別墅,而是一間存放箱子、輪胎等雜物又兼作候診室的簡陋廢棄棚屋,一架鋼琴置于角落,母雞們四處游蕩……劇情演變為:越來越多的人離開城市,試圖在鄉村重建“共同生活”,但漂泊的靈魂依然無處安放,歷史的陰影仍無時不在折磨著人們;愛而不得恨而相纏、為老不尊小人得志還是人生常態,每個人都面臨無可逃避的困局;嫉恨的“心魔”永遠折磨著悲催的失敗者,未竟的往昔理想只變為當下生活的利刺……何以解憂?萬尼亞舅舅試圖用槍斃掉它們,他想殺死無良的庸才教授,更想殺死的是自己枉然流逝的歲月、千瘡百孔的人生記憶,這當然無法成功,他最終的宿命或許只有依循侄女索尼婭的祝禱,逃離那個讓他失衡的丑陋外界,無奈地去修心養性——“在一個晴朗、寧靜的早晨醒來,感覺生活才剛剛開始,過去已經被遺忘,它已經像霧一樣消散了。”
面朝未來的契訶夫秉持理性的科學進步觀,他曾說“在電器和蒸汽里,比在潔身和素食的主張里更富有愛人類的熱情”,但藝術家的直覺與自然生命意識又讓他時時奏起憂傷多慮的曲調。早在創作《萬尼亞舅舅》的1896年,他就超前塑造出了阿斯特羅夫醫生這樣一個生態環保主義先知,他熱愛森林,熱愛大自然,全力投身環保,痛心于“人們不去創造,卻在毀滅上帝賜給他們的東西”,慨嘆“在人與人的關系上,在人對大自然的感情上,那種天真、純潔、坦白都沒有了”。法國優秀黑人演員西里·茹埃扮演了阿斯特羅夫醫生,他的氣質和表演剛健、舒展、自然、松弛,為角色注入了新鮮血液與現代形態,使之成為全劇最具有穿越意涵的焦點人物。
舞臺上另一個表現出色給人深刻印象的人物是藝術學教授謝列勃里雅科夫,他與具有強烈批判精神的現代思想者阿斯特羅夫醫生,構成了知識分子的兩種典型范例。教授這個種類極具現實色彩,就活脫脫生長在我們周圍,他們占據著媒體、講壇、書頁,不學無術卻指點江山,靈魂空洞卻道貌岸然,只會制造精神垃圾卻天下好處占盡。教授頗像是《櫻桃園》中暴發戶商人羅巴辛在學術領域的一個變體,可悲的是,這類人物還正在充當著社會舞臺上的主角,他們站在聚光燈下領受著鮮花與崇拜,是無數人追慕的人生贏家,勵志榜樣。關于教授之不可一世,當年還有一件趣事——契訶夫最先將《萬尼亞舅舅》交付給的是久負盛名的莫斯科皇家小劇院,但劇院審查委員會讀過劇本后提出:劇本的第三幕必須修改,原因是萬尼亞舅舅竟然向如此有身份、有教養的老教授開槍,這是極不妥和不被允許的,契訶夫憤怒無言,轉而將劇本交給了莫斯科藝術劇院,萬尼亞舅舅開槍這一重要情節才就此保留下來。
總體來看,這是一部充滿活躍動感,偏向輕捷諷喻氣質的《萬尼亞舅舅》,它從契訶夫式的溫雅、精微、憂郁中跳脫出來,強化和發揮了契訶夫另一面諧謔、荒誕、諷刺的特質。法國戲劇界與觀眾都非常推崇契訶夫,據稱每一季都會有若干部不同的契訶夫劇目在上演。印象中,來自作者故鄉或周邊一帶的契訶夫劇目與法國舞臺上的主流契訶夫呈現會有風格上的明顯反差:莊與諧,滯重與輕靈,憂悒與明麗,沉思與激辯,濃烈的深色調與雅致的淺色調……有趣地展現了文化背景與民族氣質的差異,而在多種文化差異下展開的不同精神向度、不同美學風范的世界各地多種形態的契訶夫劇目,正應和了契訶夫作品本身的復調特性與多重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