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慶舲:一生鐘情波斯文學
潘慶舲
波斯文學,一種遙遠而典雅的世界文化遺產。它是東方文學(包括中國、印度、日本、波斯等國家)一條重要脈系。年逾九旬的我國著名翻譯家潘慶舲先生,一生致力于波斯文學的翻譯和研究,成績顯赫而淡泊低調。作為對我國波斯文學研究有突出貢獻的翻譯家,被伊朗總統(tǒng)親授“伊中學術文化交流杰出學者獎”。
齋藏多種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波斯文學譯著,如《魯達基詩選》《赫達雅特小說集》《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等,譯者均是年逾九旬的潘慶舲先生。閑時翻閱,常會引我遐想,關于波斯文學的種種未知,以及譯者對我講述過的這些譯本的背后故事。
被波斯文學吸引
1930年11月,潘慶舲出生在江蘇吳江縣松陵鎮(zhèn)(今蘇州吳江區(qū)),至今鄉(xiāng)音不改,一口糯軟的蘇州話,別有韻味。父親潘奎文是當地開明鄉(xiāng)紳,在縣里做小官,抗戰(zhàn)中日寇進犯,他不愿任偽職,就回家賦閑,教培兒女。潘慶舲記得,家中書籍很多,有《水滸》《紅樓夢》《說岳》《陶庵夢憶》等,家里是五進大宅,南西北三間大廂房,五大間正房,后面還有花園、池塘。潘慶舲從小在園里玩,捧一冊線裝《唐詩三百首》跟父親誦讀。7歲入吳江縣立模范小學,一年后跳級讀三年級,依然能跟上課程。然而,在抗戰(zhàn)的烽火和內戰(zhàn)的混亂中,從小學到大學,漫漫求學路充滿艱辛,他年少志高,學業(yè)一路優(yōu)秀,在吳江縣立中學畢業(yè)時,獲會考榜首佳績,于1948年考入浙江大學外文系。在校就讀時,他的課余時間全部泡在了學校圖書館。
一次,他借閱到波斯文學的俄文版讀物,是一部波斯古典詩歌,倏然間,引發(fā)了他對波斯文學的極大興趣。當時除了極少數清真寺的教職人員,幾乎無人懂波斯語。潘慶舲學的是英、俄和西班牙語,無緣學波斯語,令他遺憾。我國從20世紀60年代起,才由北京大學東語系設立波斯語言專業(yè)。圖書館里只有轉譯本,而中譯本更是無處可覓。找不到想讀的書,這既讓他為之喪氣,又鼓起了他的勇氣,立志要翻譯和研究波斯文學。很快,四年浙大學業(yè)圓滿結果,一年支教后,他分配在天津市外事辦,任翻譯秘書。繁忙的迎來送往外事接待任務完成后,常常在節(jié)假日和晚上一點有限時間,他開始進入波斯文學的翻譯工作。在外事接待工作中,他見過郭沫若、曹禺、老舍等文壇名家。一次,巧遇時任天津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方紀先生,知道潘用功鉆研波斯文學,就在1957年,將他調入天津作家協(xié)會,后入天津文學研究所,他的波斯文學翻譯環(huán)境才有了很大改善。
波斯,是一個富有詩意的國度舊稱,主要位于西南亞一帶的伊朗。1935年波斯正式改名為伊朗。但波斯一詞,一直在中文中使用,幾千年延續(xù)下來的文化藝術或傳統(tǒng)器物,如波斯貓、波斯地毯等,人們耳熟能詳,更不用說今天我們常見的葡萄、西瓜、水仙、石榴等,都是早年由波斯傳入我國的。早在公元前二世紀,波斯就與我國有著友好往來,并通過“絲綢之路”開展經濟貿易和文化交流。
潘慶舲率先翻譯的是波斯小說。相對波斯文學中的詩歌散文、神話故事,小說在波斯傳統(tǒng)文學作品中并不發(fā)達。直到20世紀二三十年代,波斯的新文學才應運而生,異軍突起,得到迅速發(fā)展,出現(xiàn)了杰出的小說家赫達雅特、阿拉維和赫加澤依,并稱同時代波斯文壇三大作家。
在50年代初,潘慶舲因一部20余萬字的俄語小說譯著,與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有關選題“撞車”,該社編輯知道他對波斯文學情有獨鐘,就建議他轉譯波斯文學,并向他熱誠約稿。潘慶舲便把翻譯的筆觸轉向波斯小說,他首先接觸到的是小說家赫達雅特的作品,認識到他是一位愛國作家,其小說最重要的主題,是對祖國的熱愛,他熱愛處在饑寒交迫、水深火熱之中的祖國人民,對他們寄予深厚的同情。
這位生于1903年一個富裕家庭的波斯作家,早年在比利時和法國巴黎求學,并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回到德黑蘭后,繼續(xù)小說創(chuàng)作,于1930年出版小說集《被活埋的人》。除了小說,赫達雅特還寫劇本、散文,尤其是經常深入貧民區(qū),了解民眾生活,研究民間語言,出版了一部民間波斯故事和傳說集《創(chuàng)造奇跡的國家》。由于注重民間生活,他的語言開了文壇風氣之先,樸實自然,含蓄有力,活潑生動而又富有形象感。
為此,潘慶舲率先翻譯了赫達雅特的三篇小說,即《哈吉老爺》《愛國者》《無家之犬》,與其他譯者的譯作一起,于1958年8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我國第一部《波斯短篇小說集》,并得到讀者青睞。這給了他更多信心,也使他感到意猶未盡,繼續(xù)艱難搜尋赫氏作品研讀,增譯《懺悔》《兀鷹》等五篇名作,窮數年之功,以一人之力,于1962年1月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赫達雅特小說集》。此書的出版,正遇亞非作家會議在塔什干和開羅舉行,此書在會議期間參與書展,不乏好評。1981年,此書又再版重印。至此,赫達雅特的作品引起我國讀者的廣泛興趣,特別在高校,不少教授學者開始研究這位波斯小說家,取得令人矚目的可喜成果。
2004年,潘慶舲出版《哈吉老爺——伊朗名家中短篇小說薈萃》,一并收入包括赫達雅特和當年其他6位活躍的小說家力作,成為一部較為完備的20世紀上半葉伊朗小說集。此書獲得高校外國文學教授和翻譯家的好評,說“如此精彩紛呈的名作薈萃,在當下東方文學領域很是罕見,無論閱讀欣賞,還是專業(yè)研究,都是令人驚喜的一種獨特藝術享受”。
波斯詩歌源遠流長
在翻譯小說的同時,潘慶舲已著手翻譯波斯詩歌。公元10世紀,波斯是一個國力強盛、經濟發(fā)達的國家,當時波斯的一些重要城市,曾經是世界著名的藝術文化中心,文學創(chuàng)作出現(xiàn)欣欣向榮的景象,尤其是詩歌創(chuàng)作更為豐富多彩,自古以來素有“詩國”之稱。我國著名詩人郭沫若、朱湘,從上世紀20年代開始翻譯波斯詩歌《魯拜集》等。
潘慶舲根據多種俄譯本,在1958年12月,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譯著《魯達基詩選》。他認為,魯達基(約公元858—941年)是波斯第一位偉大詩人,他的詩改進了多種詩體形式,以臻完備。其充滿智慧的箴言和警句,極大地影響了同時代詩人,并奠定了波斯古典詩歌的基礎,由此詩壇出現(xiàn)群星閃耀的繁榮景象。在波斯文學史上,他被尊稱為“詩人之父”。
接著,潘慶舲把研究的觸角深入到菲爾多西身上。詩人用了35年時間,寫出了卷帙浩繁的英雄史詩《王書》(又譯《列王記》),是世界五大詩人之一(另四人為荷馬、但丁、莎士比亞、歌德),從《王書》僅存世的10萬余行詩中,可分神話傳說、勇士故事和歷史紀事三部分。此書對其他國家產生過一定影響,在伊拉克、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等國的廣大民間頗為流行。在歐洲譯成英、法、德、意、俄文,德國的歌德、俄國的車爾尼雪夫斯基,也對詩人的創(chuàng)作有過很高的評價。潘慶舲花了近十年時間,只譯出《王書》中的一小部分,書名為《魯斯塔姆與蘇赫拉布》。為使讀者閱讀方便,他在每一章節(jié),插入了不少“譯注”。當年,經外國文學專家戈寶權向上海文藝出版社總編和副總編蒯斯曛、吳巖推薦,吳巖專程到天津向潘慶舲約稿。此書1964年2月由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后,即被北京大學等高校列為大學東方文學專業(yè)的參考教材。
上世紀70年代初,潘慶舲調到上海人民出版社編譯室,后任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譯審,安居樂業(yè),使他心無旁騖地投入波斯文學研究。1983年,潘慶舲翻譯出版《郁金香集——波斯古典詩選》,將魯達基、菲爾多西等同時代及稍后的8位波斯古典詩人的作品,分別作了介紹和分析,包括被波斯文學史家稱為構筑波斯古典詩歌藝術殿堂的“四大支柱”,即菲爾多西的史詩,尼查米的敘事詩,薩迪的哲理詩,哈菲茲的抒情詩等。
由此深入詩人個體的創(chuàng)作研究,他撰寫出版了《波斯詩圣菲爾多西》,1990年10月由重慶出版社出版,次年榮獲中國外文學會東方文學首屆學術專著一等獎,實現(xiàn)了他“譯研并重”的學術理念。東方文學權威、南開大學中文系主任朱維之高度稱贊:“譯菲翁史詩,非同小可,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這一年,應德黑蘭大學邀請,潘慶舲與來自全球的菲學專家,出席菲爾多西《王書》誕生一千年紀念大會。會上,他宣讀論文《菲爾多西在中國》,并將他多種波斯文學中譯本敬獻此屆世界盛會,展示中國翻譯家的風采與榮耀。
令人陶醉的波斯故事
說起波斯文學,人們自然會想起舉世聞名的《一千零一夜》,此書又名《天方夜譚》,經阿拉伯人編成故事集,被譯成多種語言流傳,對世界各國文學藝術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但丁《神曲》,薄伽丘《十日談》,喬叟《坎特伯雷故事集》,塞萬提斯《堂吉訶德》等名著,以及歐洲的音樂、繪畫等,直接或間接都受到其影響。高爾基說《一千零一夜》是“民間口頭創(chuàng)作中最壯麗的一座豐碑”。我國從清末民初開始,就有奚若、周作人、包天笑、汪原放等,將其從日文和阿拉伯文翻譯成中文,許多故事流傳廣泛,幾乎家喻戶曉。正是受此影響,潘慶舲在接觸到大量波斯文學后認為,波斯人自古以來以善于娓娓動聽地講述故事著稱。波斯文學尤其是古典詩歌,有著從民間文學中汲取創(chuàng)作素材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幾乎在翻譯波斯古典詩歌之前,潘慶舲就廣泛閱讀到有關波斯的古代故事,從英譯本中選譯了20余則約15萬字的波斯故事家講述的故事,完成譯著《九亭宮——古代波斯故事集》一書,并于1959年寫畢《譯序》。雖然此書因種種原因,遲至1982年交給上海譯文出版社,作為新中國第一本波斯古代故事集推出,大受讀者歡迎,首印66000冊,很快售罄。波斯故事如此受到熱捧,潘慶舲也始料不及,欣喜之余,他繼續(xù)翻譯此類故事,加以增訂,于1999年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新天方夜譚》。2001年,再次增補譯校,由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魔幻山莊——波斯故事集錦》。
波斯民間故事與波斯古典詩歌同樣浩如煙海,且豐富多彩、千姿百態(tài)。其中有冒險故事、愛情故事、歷史傳說和軼聞掌故等,如同《一千零一夜》一樣,在大故事中套著小故事,大小組合環(huán)環(huán)相扣,引人入勝。故事的背景有時是埃及,有時是希臘,有時是印度,有時是中國,可謂寬廣無垠。比如,在一則《庫吉德沙赫與中國公主馬葩麗》的故事中講到,中國建筑師狄福應邀前往波斯,幫助設計具有中國園林風格的九亭宮,馬佑班國王的王子千里迢迢,專程前來向中國公主馬葩麗求親。這一情節(jié)說明自古以來,中、波兩國人民有著傳統(tǒng)友誼。有一位波斯作者,以此為素材完成了一部長篇小說,大膽豐富的想象,曲折驚險的懸念,已然突破了民間故事的框框,成為從波斯民間故事轉化為小說創(chuàng)作的一個典型范例。實際上,波斯民間故事已成了東西方近現(xiàn)代小說的先聲,對于后世的文學藝術不僅起著豐富的作用,并且還使它們增添了永恒的藝術魅力。
無獨有偶。在《魔幻山莊》這則波斯古代故事中,講的是傳說中波斯王子來華求親記。中國公主梅古姑堅持自己的擇偶標準,寧為聰明的窮人妻,不做愚昧的豪門媳。她以面試形式,一一考察求婚者,以答案最佳者,同意與他喜結連理。故事以大團圓告終,卻言有盡而意無窮。
潘慶舲覺得,波斯古代神話故事家大多富有神奇的想象力,甚至將不同時空、不同人物的迥異趣事,融匯成一個氣勢恢宏、五光十色的連環(huán)故事中,通過變幻莫測的浪漫主義手法,將故事編得奇妙絕倫,以至當今,許多現(xiàn)代派作家從中汲取創(chuàng)作靈感,也采用這種經典方式,以豐富自己的作品內蘊和藝術魅力。
由于潘慶舲在翻譯上肯下字斟句酌、精雕細刻的苦功,力求在最微小處,也要盡可能滲透原意,將原著的全部風格和特點,都完整地呈現(xiàn)給讀者。他七十年持之以恒,從事波斯文學的翻譯的研究,多種譯著持續(xù)重版再印,成為外國文學譯本中的長銷書。
潘慶舲在翻譯理念上,一句是“譯研結合”,還有一句是“東西兼顧”,除了譯介東方文學中的波斯文學,他還翻譯了諸多英美文學,如《嘉莉妹妹》《瓦爾登湖》等,這當另文撰述了。作為新中國第一位全面譯介波斯文學,且成績斐然的中國翻譯家,潘慶舲得到了許多同行學者的稱贊。學貫中西的北大教授季羨林先生看了潘慶舲的譯著,對他說:“國內譯介波斯文學,你有開創(chuàng)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