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義”是個自帶光源經久不滅的詞 我渴望用自己的一支筆為邊疆除銹 葉舟:自帶光源
葉舟原來叫葉洲,筆名是他在大一的時候取的,根脈源頭是自小就生活在“一只船街道”。葉舟無論寫詩還是寫小說,開始都是圍繞著“敦煌”展開的。他父親是甘肅武威人,二十幾歲來到了蘭州,但他一輩子鄉音未改,《敦煌本紀》出版后,父親就問他,怎么寫的又是敦煌呢,河西走廊的第一站不是涼州嗎?那天,看著父親插上了氧氣管,他突然間決定必須抓緊時間,首先為父親寫一本書。但悲哀的是,134萬字的《涼州十八拍》寫出來的時候,父親還是走了。在成書的時候,他特地騰出了一頁雪白的紙,將父親整理的四句話,當成題記印在了扉頁上:天憑日月,人憑心,秤桿憑的定盤星;佛憑香火,官憑印,江山憑的是忠義。葉舟十分悲傷地說:“父親沒能等到這本書的面世,我恍惚成了孤兒,這部書也成了孤兒,無人認領。”
1 相比我寫過幾本書、幾行詩,我干過的最漂亮的事情,是捍衛了一條街道的歷史。
青年報:你生在西北,本來是個缺水的地方,名字中為什么卻有一個“舟”?舟,船的意思,這不會是筆名吧?你覺得名字,尤其是筆名,對一個人的影響是什么?
葉舟: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覺得,一個人的名字或許就是一種宿命,一種前定,它蘊含著你的腳印、方向、運程和花開花落,這里面有一套復雜的編碼,包括所謂的筆名。我生在蘭州,但蘭州并不缺水,有一條偉大的黃河穿城而過,讓這座城市建筑在河谷兩岸的灘涂上,猶如一本打開的巨著,寫滿了古往今來的一切滄桑與記憶。我出生不久,我父親不知從哪里搞來了一本家譜,說下一輩的子女們名字當中必須帶“三點水”,他去給我上了戶口,我就開始叫葉洲,一直叫到了現在,迄今未變。“葉舟”這個筆名是我上大一開始發表詩歌作品時,擅自更改的,沒有征求過父親的意見,但他老人家似乎也默許了,因為這一切都大有深意,他也心領神會。
自小,我們就生活在父親單位的家屬院里,幾十戶人家烏泱泱的,構成了一個小社會。這個家屬院位于蘭州大學大門對面的一條街道上,街道名叫“一只船”,綠柳蔭蔽,古風盎然,距離黃河也不過四五里地。我上初二時,黃河發過一次大水,洪水漫延到了蘭大附近,可見這個地名頗有來歷,而我當時卻一無所知。工作之后,大概是在1998年,我供職于一家都市報社,偶然看見當地的一家機構發布的告示,他們決定拍賣蘭州城內幾條街道的命名權,一只船街道赫然在列。這下子我就急了,我感覺一輛瘋狂的鏟車正在駛來,不僅要鏟除這條街的面貌與記憶,它還會讓“葉舟”這個名字變成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我豈能坐以待斃、善罷甘休?在那個夏天,我騎著一輛自行車,泡圖書館,走訪古稀老人和土著居民,在檔案館里查找舊資料,做足了功課,并發揮了一名小說作者的專長,開始撰寫系列文章,向他們講述一只船街道的前世今生。
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其實,一只船街道跟大名鼎鼎的左宗棠有關,歷經了百年風云,其來有自。想當年,這位朝廷的肱股之臣抬棺西行,入疆平叛,率領大軍路過蘭州城時,就駐扎在東門外的一片亂墳崗子上,補充給養,晝夜操演。后來,隨著前方戰事的不斷擴大,陣亡將士的遺骸被一批一批地輸送下來,又無法及時地運回湖湘入殮,只好暫厝在蘭州城的東門外,漸成規模,號稱“義園”,類似于現在的烈士陵園。義園周圍有重兵把守,擅入者斬,而在中心地帶建起了一座巨大的帆船,船尾靠近黃河水,船頭則朝向了南方的故鄉,不言而喻。在這里,白天有香火,入夜之后便會升起一盞明亮的桅燈,仿佛在引魂,不至于讓那些亡靈迷失,落魄他鄉。久而久之,本地的土著居民前往義園跟官兵們做小買賣時,一般會遙指著那一艘木質帆船,稱其為“一只船”。我的文章發表之后,有關部門也是從善如流,采納了這一建議,保留下了“一只船街道”這個地名,讓我的“臍帶”迄今猶在。吊詭的是,時隔多年之后,有幾家影視公司來拍攝這條街道的傳奇,他們從網上扒下了我的文章,直接當作了解說詞,但沒有一個人當面采訪過我,這至少是他們的損失。因為在我的父母搬離這里時,我特地撬下了那一塊老舊的鐵皮門牌,保存至今,上面的地址是:蘭州市一只船北街108號。
相比我寫過幾本書、幾行詩,我覺得自己干過的最漂亮的事情,就是捍衛了一條街道的歷史,同時也保住了“葉舟”這個名字,謝天謝地。
青年報:你是蘭州人,你簡單介紹一下你的故鄉吧。人們一提起絲綢之路,肯定會想到蘭州,所以這里文化積累很深。我想問的是,你的文學理想或者說是文學觀,是這片土地上的故事培養起來的嗎?
葉舟:我的故鄉就是一只船街道,它并不長,也不寬,隱身于蘭州城內。
我從小就生活在黃河上游,生活在蘭州這座重要的水陸碼頭上。1877年,當德國地理學家費迪南·馮·李希霍芬男爵在他的《中國》一書中首次發明了“絲綢之路”這個名詞,并被世界廣泛認可后,橫亙于亞洲腹地深處的這一條天路,仿佛抖落了身上的灰塵,露出了它清晰的骨骼,以及斑斕的歷史。巧合的是,我所在的蘭州城,恰恰就位于絲綢之路境內,它被黃土高原和青藏高原所簇擁,東望長安,向西又毗鄰著河西走廊這一條著名的孔道。如果說,寫作是一種宿命的話,那么蘭州及河西走廊就是我的文學版圖之一,也是我的文學疆土,我的長篇小說《敦煌本紀》和《涼州十八拍》就發生在這里。
用一個比喻的說法,我站在蘭州這一座水陸碼頭的瞭望塔上,可以望斷千年,看盡春秋。在這里,不僅有大河東去、佛法西來的遺址,不僅有民族融合、各美其美的傳說,不僅有語言共生、和平遍地的光陰,即便在如今的日常生活中,仍舊有著絲綢之路這一條偉大的通道,給予我們這個國家的慷慨饋贈。我以前撰寫過一部紀錄片的解說詞,描述從絲綢之路上涌入中國內地的瓜果與蔬菜,便是東西方文明交流的一種例證。比如,從先秦到兩晉,我們接納了小麥、大麥、高粱這樣的糧食作物,接納了藕、蘿卜、胡瓜、胡桃、胡椒、蠶豆、芋頭、香菜、豌豆和茄子這樣的蔬菜,接納了生姜、大蒜這樣的調味品。從唐朝至元朝,我們又迎接了絲瓜、萵筍、菠菜、胡蘿卜等的蔬菜,迎接了西瓜、無花果、香蕉等的水果。從明朝和清朝,我們擁抱了紅薯、花生、向日葵、煙葉這樣的作物,擁抱了辣椒、西紅柿、土豆、南瓜、洋蔥、洋白菜、西葫蘆、菜心這樣的蔬菜,擁抱了蘋果、菠蘿、草莓這樣甘甜的水果。真是難以想象,假如剔除了以上這些活色生香、琳瑯滿目的果蔬品種,我們的餐桌上該有多么單調,我們中國人的味覺該有多么寡淡,我們的詩歌和戲文中將會喪失多少清香的氣息。但是不,人類的文明與交流,驅遣著這些植物大軍一路東進,翻山越嶺,服屬了這一方水土,進入了我們的田野與胃囊,養育了我們的昨天和今天,構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這樣的地理,這樣的歷史,這樣的果蔬與飲食,無疑也養育了現在的我,包括文學的眼光、立場、美學、倫理與態度,這似乎有點宿命的成分。
青年報:我們可以說是同行,你在新聞媒體里干過很長時間,你講一講自己在媒體工作的經歷吧。你覺得這些經歷對于你的寫作有什么樣的影響?
葉舟:曾經有整整六年的時間,我一直在埋頭辦報,心無旁騖,沒寫過一篇小說,甚至沒寫過一行詩,簡直到了身心分裂的地步。我知道,世界上或許并不需要我這樣一個新聞編輯,但它可能需要像我這樣一個詩人、一個小說家去干點什么,干點正事。仰賴于甘肅日報社的善待和禮遇,為我成立了“葉舟工作室”,讓我一直在從事文學創作,幾乎沒有任何的干擾,我心存感激。
在我看來,新聞結束的地方才是文學的起點,哪怕是一條簡短的社會新聞,其中都包含著足夠多的文學元素。新聞是喧嘩的、表象的、站在前臺的,而文學需要刺破那一張報紙,去究問事件背后的紋理、軌跡與世道人心,后者可能更有力量,也更有說服力,這也是我的興趣所在。我雖然離開了新聞一線,但這一段經歷教會了我對這個時代、對整個社會的熱情與敏感,當然也不乏剖析和懷疑的能力。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有過一段新聞生涯,想必也是一件幸事。
2 我覺得“忠義”在中國文化中是一個發光的詞,自帶光源,經久不滅。
青年報:我們急不可耐地想談談你最近的大作《涼州十八拍》。看到《涼州十八拍》,我們忽然想到了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你的書名是怎么出爐的?你過去的文學地標是“敦煌”,比如《大敦煌》《敦煌詩經》《敦煌本紀》,這次為什么變成了“涼州”?
葉舟:容許我從后往前來說這個問題吧。2018年,我的長篇小說《敦煌本紀》正式出版了,這本書有一個開放式的結尾,一幫少年出走敦煌,各尋未來,我都已經把續集的故事構思好了,也曾經夸下海口,準備撰寫“絲綢之路三部曲”的第二部,但因為我對敦煌周邊的幾個地點還不太確定,就跟朋友們又去了一趟。不料那一日,我接到了父親的一個電話,就是這個電話,就此改變了我的寫作方向。
因為進入了祁連山腹地考察,手機干脆沒有信號,失聯了多日,在電話那頭,父親先是很緊張地問我在干嘛,得知實情后,他叮囑我注意安全,還說:“我肯定打擾你了,抱歉。”那一年,父親已是86歲高齡,我感覺不大對勁,我還發現他有些氣短,便趕緊回到了蘭州。第一眼看到父親時,我就意識到一個人的衰老并不是一個過程,而是一剎那的事情。
我父親是甘肅武威人,二十幾歲只身來到了蘭州,安家落戶,自此很少再回家鄉,但他一輩子鄉音未改。我曾經許諾要給他寫一部關于家鄉的書,他很期待。《敦煌本紀》出版后他還問過我,你怎么寫的又是敦煌呢,河西走廊的第一站不是涼州嗎?那天看著父親插上了氧氣管,我突然間決定要把我手頭所有敦煌題材的寫作計劃全部束之高閣。我必須抓緊時間,首先為父親寫一本書。真的,我有了一種跟生命賽跑的感覺,在接下來的47個月當中,我幾乎馬不停蹄,甚至沒能歇息過哪怕一天。寫作必須有一種紀律,強大而刻板的紀律,寧可十年不要將,也不能一日不拱卒。在給出版社交出書稿的時候,差不多四年時間過去了,我等于又讀完了一個本科,真是悲欣交集,感慨良多啊。
跟《敦煌本紀》截然不同,《涼州十八拍》這個書名是我動筆之前就確定的,屬于順產。我有一幫搞民謠的朋友,他們時常來蘭州相聚,恰是在那種場合,我認識了不少鮮為人知的民間樂器,包括胡笳,也聽過許多遍古典名曲《胡笳十八拍》,它最后形成了這部百萬字小說的架構,給整個故事賦予了一種蒼涼而廣闊的底色。其間,我還求助于著名的音樂人葉云川,他當時正在錄制“中國音樂地圖”,他給我提供了大量的資料,尤其是關于“胡笳”這方面的,不至于讓我露怯。
青年報:翻開《涼州十八拍》,扉頁上有兩段題記,其中一個是選自你父親生前改編的《涼州寶卷》。你的父親,或者說《涼州寶卷》,為你創作《涼州十八拍》起到了什么作用?
葉舟:前面說過了,這是一本為我父親、為家鄉涼州所寫的書,我在跟時間賽跑。父親出現了氣短的狀況后,他每天夜里總要起來好幾次,長時間地吸氧,我和弟弟妹妹換班守著他。輪到了我,晚上十點多照顧他歇息后,我卻怎么也睡不著,我就開個小臺燈悄悄地翻閱資料。有一天我聽到他問,你在看什么東西呢?我說,我在看涼州史料,還有些不大明白的地方。
這么著,父親在夜晚吸氧的時間就變成了一個特別的契機。我總是問這問那,大到過往的歷史,小到他幼年時的飲食、服飾、方言、村莊的規模、各個家門的情況,等等。上了年紀的人,可能對眼前的事情記不住,但對過去的事卻記得比誰都清楚。有天深夜,父親忽然拔掉了鼻管,對我說了四句他自己整理的《涼州寶卷》:天憑日月,人憑心,/秤桿憑的定盤星;/佛憑香火,官憑印,/江山憑的是忠義。我當即就被這種驚世駭俗的句子給鎮住了,趕緊抄在了紙上,我知道自己抓住了那一根線頭,找見了整個故事的腔調,也摸到了將來《涼州十八拍》的心跳與核心要義。這是父親的加持,更是涼州的賜予。
但悲哀的是,2020年7月20日,父親還是走了,他沒能等到這本書的面世,我恍惚成了孤兒,這部書也成了孤兒,無人認領。在成書的時候,我特地騰出了一頁雪白的紙,將父親整理的這四句話印在了扉頁上,心香淚酒,策勵自己。今年除夕的早上,我跪在父親的墓前,雙手敬獻了一套書,我終于兌現了當初對他的承諾。我想,每一本書都有自己的使命,無論作者出于什么樣的意志去寫這本書,冥冥之中真的有一種深情主義的東西存在。
同時,我也在用這部三卷本的書修復自己的情緒,在我的書寫中,悲傷猶如一尊青銅器,壓得我至今喘不過氣來,我必須開一座窟子,將它安放下來。
青年報:《涼州十八拍》以《趙氏孤兒》為引子,有一個救孤的內核,通篇展現的是義,兄弟朋友之間的小義,慢慢演變成了救亡之義。我們想問的是,這部作品有沒有故事原型,或者說是人物基礎?
葉舟:坦率地講,沒有故事原型,這完全是我虛構出來的,但是一定要追索源頭的話,我想恐怕也來自于父輩們的生活。我父親這一輩兄弟三人,他最小,兩個哥哥都是一米八幾的漢子,高鼻深目,肩背寬厚。小時候,兩位伯父來蘭州城看望我們全家時,我驚訝地發現,這三兄弟點燈鏖戰,一邊飲酒,一邊談論涼州往事,那種神秘的方言雖然令人費解,但又讓我覺得他們來自《三俠五義》和《說岳全傳》這樣的連環畫冊,這是“義”的最初啟蒙。
《涼州十八拍》里“救孤”的故事貌似有兩個層面,一個是北疆販馬集團續門被滿門抄斬,但主人的遺孤被五名忠仆救了下來。這些義士一路躲避追殺,南下進入了武威城,只為了少主子能活下來,在十幾年的光陰中,他們隱姓埋名,忍辱負重。另一個層面,待這個孤兒長大成人后,他又去救別的孤兒,去拯救淪落在險境當中的紅軍,也就是西路軍戰士。實際上,那時的中國也形同一個“孤兒”,內戰頻仍,山河破碎,民心瓦裂,急需要一種不畏死、不屈服的少年精神,去收拾殘局,去重振魂魄。這個故事當中頻繁出現了一個切口,問這個孤兒原本姓什么?回答說,姓續。什么續?答復說:續命的續,續香火的續。——我以為,這才是《涼州十八拍》真正的精神底色,也是整個故事的主軸。
其實,《涼州十八拍》的敘事是相互纏繞的,它總共有三條線索,一條就是前面說到的徐驚白的孤兒身世,以及他的成長與覺醒,另一條則是徐驚白的姐夫顧山農,在那個山河動蕩的大時代面前,他憑著一己之力,苦苦經營著貫通河西一線的貿易保價局,但是在暗中又拼命守護著河西走廊自漢代以來最大的機密——銅奔馬,不愿意讓它被軍閥集團和地方勢力所掠奪,進而戕害百姓,糜爛西北。然而,顧山農的隱忍與保守,讓他走向了弟弟徐驚白的反面,這是大浪淘沙的必然結果。第三條線索是河西走廊境內重要的歷史人物與邊地傳說,諸如鳩摩羅什、羅什塔、薩班渠、左公柳等等,也都被我有機地融入到了小說當中,尤其是古典名曲《胡笳十八拍》奠定了整部書的架構,讓這個故事飛揚了起來。
3 非名山不留僧住,是真佛只說家常,我喜歡這樣的境界。
青年報:你成功塑造了徐驚白、顧山農、權達云、劉北樓、沈閣蘭、朱繡等鐵骨錚錚、重情重義的人物形象。“江山憑的是忠義”,你結合自己塑造的這些人物,來解讀一下“忠義”一詞吧。
葉舟:我覺得“忠義”這個詞太廣闊,也太硬朗了,它在中國文化中是一個發光的詞,自帶光源,經久不滅。上溯春秋、《史記》,及至各種民間話本和魯迅先生的《故事新編》,“義”是一種骨骼般的存在,更是一種精神血肉般的東西,倍感珍貴。如果非要歸納一下的話,我認為“義”就是正信、正念和正途,就是執念不悔,就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等等吧。
青年報:你將地等傳說、歷史人物、重大事件熔為一爐。傳說,神話,有時候恰恰就是一片土地的魂,可以起到挖掘文化密碼、追尋精神原鄉的作用。你是怎么處理這些傳說的?
葉舟:我常年游走在西北,各處漫游。我一向認為,這片土地上不僅生長五谷雜糧,還長出了因果,長出了一種叫“光陰”的東西,這是世界觀,更是方法論。涼州乃至千里河西走廊,實際上就是中國文化的倉儲之地,對于它的重新發現與認知還遠遠不夠,包括在藝術呈現和表達方式上。石窟走廊、燦爛的壁畫、駁雜的雕像、說唱藝術、遺址與傳奇等等,在這些作品的面前,所謂傳統和現代主義的區分不僅無力,甚至還有點輕薄。我喜歡那種上天入地的野生狀態,比如邊塞詩,我喜歡這樣的寫作,熱衷于將它們融為一爐,為我所用。
青年報:《涼州十八拍》的講述背景是上世紀三十年代初,好像不在我們這個時代的主場,寫的不是當代的故事,而且從地理位置上來說,河西走廊又比較“偏”。那么,你覺得這部作品的現實意義是什么?時代與文學之間的關系又是什么?
葉舟:我認為,自古而來,河西走廊就是我們這個國家的心腹地帶,它不僅僅提供了一種地理上的戰略縱深,而且還提供了一種文化的縱深,思想的縱深。尋龍問穴,爬梳歷史,我們這個民族最初的精神原點其實就是從這個方向上獲得的,我們的邊塞詩,我們的英雄主義和浪漫主義,我們少年時代的目光,概出于此。我曾經寫過一篇散文《何為絲綢之路——以河西走廊為例》,我說當時對整個西北邊疆的經略其實有兩個集團,一個是軍事集團,另一個則是文人集團,在軍隊收復山河之后,文人們就跟了上去,像李白、高適、王昌齡、王之渙、岑參、王翰等等的詩人開始為這片大地貼上標簽,他們用詩歌給每一座山岡、每一條河流、每一塊綠洲命名。我想說的是,中國人的精神原鄉也在這里,開疆拓土的邊塞詩恐怕也只有在這樣的壯烈風景中才能寫就。
但是,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這一片疆域漸漸地板結了、荒涼了、天遠地偏了,成了不毛之地,成了一塊生銹的地帶,無論從精神和意志上來講。我寫過大量的詩歌,包括后來的《敦煌本紀》和《涼州十八拍》,我渴望用自己的這一支筆去除銹,對,就是除銹。
青年報:我們翻開這部書,被吸引住的東西很多,感覺像是在讀“古典名著”。首先是因為你的語言值得贊嘆,有著大四名著的“語氣”,比如“言畢”“是故”“不作他想”“列位,總因筆墨徜徉,首先敘述一樁涼州票決之事”。 你用這樣一種語言,是受到古典名著的影響,自然而然的選擇呢,還是有意“做舊”而為之?
葉舟:這樣的語氣,這樣的腔調,實際上就是這個小說文本該有的五官與面貌,也是其中的年代感、身份和生活習性所具備的特征,既不是模仿借鑒,也不是有意做舊,而是還原。《涼州十八拍》里隱藏著一位說書人的角色,這個角色可能就是我父親和他的兩個哥哥。那時候我在半夜里醒來,聽見他們用迷人的方言,你一嘴,我一嘴,一座聲音中的涼州便浮現而出,栩栩如生。在那個清貧而悠長的年代,這無疑是一粒種子,埋在了我這個少年人的心中。
青年報:你的語言還有一個特點,很有詩意的成份,可能與你開始是寫詩的有關。過去,你在詩壇中有重要影響,寫出了《大敦煌》《邊疆詩》《絲綢之路》《敦煌詩經》等名篇,后來為什么要換頻道,開始小說創作?詩人的經歷對你的小說創作產生了哪些影響?
葉舟:詩歌是養料,而小說是一種揮霍,我指的是語言。語言是雜花生樹,千變觀音,顯出了它復雜、高貴和不馴服的一面。我以為恰切的語言,其實是你從年代、人物、身份、地理和習俗等諸多方面摸索出來的,就像你穿行在茫茫黑夜中,你必須喊出一盞燈來,照亮自己的前路那樣。
其實直到現在,我仍然在寫詩,電腦里存了兩三本新詩集,還有待出版。以前就有評論家說過,葉舟是左手詩歌,右手小說,這種狀態持續到了今天。在《敦煌本紀》和《涼州十八拍》的寫作途中,一旦我感覺到語言開始打滑,開始油膩與俗套,我就會堅決停下來,轉頭去讀詩和寫詩。的確,詩歌就是一塊磨石,它可以讓我的語言更鋒利、更尖銳、更敏感,規避迎面而來的那些雜質,時刻保持一種生動且熱烈的表情,不落窠臼,不人云亦云,有一種坐虎針龍的效果。
青年報:在娛樂至上的新媒體時代,純文學的可讀性非常重要。你的作品可以說是可讀性、文學性和思想性兼備,這是非常了不起的。你認為,思想性與可讀性哪個更重要?它們之間的關系是什么?
葉舟:思想的傳播,一定得有廣泛的可讀性,而可讀性的優劣,又可以鑒別出思想的高下。這是鳥之雙翼、車之雙輪的關系,不可偏廢。非名山不留僧住,是真佛只說家常,我喜歡這樣的境界。
青年報:你業余生活是怎么樣的?還有其他的興趣愛好嗎?
葉舟:哎喲,我其實是一個在日常生活中很單調的人,除了白天寫作,最喜歡的就是讀帖、臨帖,練習毛筆字,酒量在三四兩左右,有三十年的煙齡。
受訪者簡介:
葉舟,詩人、小說家,第十三屆全國政協委員、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甘肅省作家協會主席、甘肅日報社葉舟工作室主任,一級文學創作。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敦煌本紀》《涼州十八拍》,中短篇小說集《我的帳篷里有平安》《兄弟我》《所有的上帝長羽毛》《第八個是銅像》《秦尼巴克》《西省列傳》和《葉舟小說》(上、下卷),詩集《大敦煌》《邊疆詩》《葉舟詩選》《絲綢之路》《敦煌詩經》《引舟如葉》《自己的心經》《月光照耀甘肅省》《詩般若》,散文集《大地醍醐》《漫唱》《西北紀》《漫山遍野的今天》等。多部詩歌和小說作品被譯為英語、法語、俄語、日語、波蘭語、韓語等語言在海外出版。
作品曾獲得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第四屆施耐庵文學獎、《人民文學》小說獎、《人民文學》年度詩人獎、《十月》文學獎、《鐘山》文學獎等多種文學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