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式現代化”語境下的網絡科幻小說
網絡科幻小說是網絡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的審美藝術實踐同現實世界的科學技術突破、世俗日常生活經驗、未來世界想象以及超驗性的“他者敘事”無縫對接,構建了兼具中國文化特色與現代生活價值的“中國式科幻”審美話語范式系統。網絡科幻小說創作的繁榮繼承了傳統文化的優良傳統,同時立足于中國想象力資源的創造性話語維度,也為新時代文藝理論批評范式創新提供了“新語”“新知”與“新思”。
網絡科幻小說是指在互聯網上創作、發布、連載與傳播的,以超級技術想象、他者形象塑造、未來社會形態構建以及超驗性審美經驗書寫為主要特征的敘事性文學形態。它與傳統科幻小說的最大區別是其傳播方式和受眾群體。網絡科幻小說的創作和傳播途徑相對自由,作者可以隨時更新、修改,讀者也可以通過互聯網隨時獲取,具有更廣泛的傳播途徑和讀者群體。在二十多年的發展歷程中,中國網絡文學已經成長為具有中華民族審美文化標識的世界文學形態之一,并與美國好萊塢電影、日本動漫、韓國偶像劇一起被譽為當代世界“四大文化奇觀”。作為充滿審美新質與文化內涵的科幻新類型與文藝新形態,網絡科幻小說以其嶄新的面貌和多變的風格改變了文學藝術實踐的文化版圖,也讓我們今天在深入討論很多話題時,諸如網絡科幻和傳統科幻的區別、網絡科幻的特征與類型、網絡科幻的想象力建構、網絡科幻的命名合法化問題等,有了更加具有現實價值指向作用的意味。系統地梳理新世紀以來網絡科幻小說的敘事實踐、文體革新、類型創造以及它與其他新媒體文藝形態之間的“共生”,對我們深入理解包括網絡科幻小說在內的網絡文學的生產機制和創生邏輯尤其重要。
杭州師范大學教授詹玲在《當代中國科幻小說轉型研究》一書中闡述了20世紀以來中國科幻文學發展歷程中的三次轉型。晚清時期是中國現代科幻文學的萌芽期,表現為科學幻想與文化啟蒙的內在統一。20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科幻創作被劃歸于兒童文學范疇,同時也繼承了蘇聯科幻文學的科普屬性,這個時期充滿浪漫想象和樂觀主義精神的創作實踐奠定了中國現代科幻小說的第一次轉型。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是中國科幻文學的第二次轉型,這個時期的中國科幻創作受到科學界與主流文學界對科幻文學現實價值屬性爭論的影響,一方面試圖剝離科幻文學的科普功能,從科學思維的角度重新樹立科幻文學的審美價值,另一方面則始終受到現實科學技術話語和政治意識形態的雙重規訓,在題材內容的突破與創新上亦步亦趨。20世紀90年代末到21世紀初是中國科幻文學創作的繁榮時期,科幻文學創作的主題、類型、敘事、話語和審美都出現了“新浪潮”的趨向,中國科幻文學也順利接過世界現代科幻實踐的接力棒,涌現了劉慈欣、韓松、郝景芳、陳楸帆、雙翅目等走向世界舞臺的科幻名家,標志著走過百年歷程的中國科幻迎來了第三次轉型。回望中國現代科幻的三次轉型,我們不難看出其內在的民族文化傳統與現代性發展邏輯,也能夠深刻地體會到中國科幻在百年現代性話語實踐征程中的不懈探索。21世紀以來,新媒體、新技術和網絡文學的“共棲式”生長為科幻文學創作帶來了更多的可能性。網絡科幻小說在“中國式現代化”文化語境的滋養下迅速生長,它依托于本土意識的精神特質與現代文明的內生邏輯共生的審美藝術土壤,終于在二十多年的創生、融合與創造中形成獨具一格的“想象力話語范式系統”。與前三次轉型相比,網絡科幻小說自帶系統、類型多元、題材多樣、作品數量龐大、創作手法自由靈活、思想性藝術性更加豐富深刻,是標識明晰的“新科幻”或“新浪潮”。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網絡科幻小說二十多年的繁榮發展已經標志著中國現代科幻實踐的“第四次轉型”。這次轉型的主要特征體現在,它是面向新時代、新境界、新形態與新審美的想象力話語建構形態,是面向未來的技術媒介融合型的新文化“亞類型”,更是一種獨具中國特色與時代風貌的“中國式科幻”新文類。長期以來學術界對于網絡科幻文學與傳統科幻文學的命名合法化問題的爭論,在這里也得到了很好的解決。
同傳統科幻文學一樣,網絡科幻小說創作、傳播和批評實踐中也存在著文體、類型和題材上“軟硬之爭”,但這個問題在當下網絡文學日趨演變為“新主流文化”的傳播語境下變得更加復雜多元。網絡科幻小說既有硬核的超級技術想象和星辰大海詩意描寫的“硬科幻”(例如網絡科幻小說早期作品《尋找人類》《文明》《地球紀元》等,21世紀10年代后的《深空之下》《云氏猜想》《泰坦無人聲》《死在火星上》《我們生活在南京》《千年回溯》《復活帝國》等也屬于此類),也有注重未來人類社會形態塑造與“后人文主義轉向”話語建構的“軟科幻”(早期有《廢土》《狩魔手記》《間客》等作品,21世紀10年代后則涌現出《天阿降臨》《第一序列》《從紅月開始》《7號基地》《靈境行者》等優秀作品);但是,網絡科幻小說的創作實踐并不局限于“軟”和“硬”的思維定式與邏輯框架,它還在借用傳統敘事學、文體學等理論資源的基礎上靈活地在創作中進行類型的整合與創作手段的“重構”,形成所謂的“混合科幻”新類型(典型作品如《重生之超級戰艦》《吞噬星空》《學霸的黑科技系統》《夜的命名術》《深海余燼》等)。“混合科幻”中的諸題材要素遵循阿爾都塞“矛盾多元決定論”的思想旨趣,強調科學幻想元素與其他敘事要素(如愛情、喜劇、仙俠、都市、神魔、奇幻、異界大陸、都市異能、心理主義等)之間合理的嫁接與深度的融合,最終構建起來的是一個具有綜合文類屬性以及跨學科特征的“幻想性文類宇宙”。這些新的創作模式不僅繼承了中國傳統神魔小說的敘事傳統,也在此基礎上有所創新,融入了現代科技的理性認知維度,使得網絡文學的“混合科幻”實踐實現了敘事話語和表現方式的“技道合流”傾向,這種創新思維的產生也是新生代的網絡科幻小說創作者借鑒傳統文藝理論、主動追求變革的自然結果。除了“硬科幻”“軟科幻”與“混合科幻”以外,網絡科幻小說作家們還創造了一種更為常見的體裁類型,李敬澤等學者為此提出了“擬科幻”的說法,即科幻敘事在很多時候表現為科幻題材與其他類型的融合,但科幻要素在整個“幻想性文類宇宙”中并不居于主要地位,可能只會被當作一種敘事策略,例如現實題材中加入“穿越”的由頭,歷史題材中穿插“架空”的要素,玄幻題材中包含“黑科技”的情節,如此等等。在此基礎上,我們認為使用“科幻+X”或“X+科幻”(典型表現如《飄邈之旅》《希靈帝國》《詭秘之主》《修真四萬年》中零星的科幻設定等)來標識這類混合多元要素構成的幻想性文體可能更加合適。這里的“X因素”在加入網絡科幻小說的創作實踐后,一方面避免了各大網絡文學平臺在處理“科幻文體”類型劃分時所面臨的現實或理論上的尷尬,另一方面也解放了網絡科幻敘事的創造力,并在科學思維和想象力建構之間設置平衡的砝碼,釋放了網絡文學創作發展與繁榮的潛力,也為網絡科幻小說自身的審美話語構建提供了更多的可能。
這種發生在網絡科幻小說創作中文類、題材與內容劃分的自由追求與跨界融合,其最大的現實價值在于它超越了傳統文學敘事的固有思維,為文學敘事的跨媒介轉化、跨文本敘事以及跨文化產業開發提供了有力的內容支撐與智力資源。2020年國家電影局、中國科協印發《關于促進科幻電影發展的若干意見》,被業界稱為“科幻十條”,其中明確強調科幻電影工業美學體系和產業格局的發展有賴于網絡文學的繁榮為其所提供的優質故事劇本與腳本。網絡科幻小說作為網絡文學五大頭部類型之一,其創作、傳播與再生產過程都非常符合新媒體傳播語境與文化產業生產標準的內在規范要求,每年都會產生大量優質的“跨媒介文本”,這為網絡科幻影視、動漫、游戲的高質量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劇本/腳本基礎。在傳統科幻文創領域中,劉慈欣的史詩長篇《三體》和精美中篇《流浪地球》的跨平臺聯動與產業開發提供了非常優秀的范例,《流浪地球》系列在近幾年來的“出圈”和“爆火”再一次印證了“跨界思維”對傳統科幻和網絡科幻的重要意義。另一方面,近年來以《逆時營救》《硬漢槍神》《重啟地球》《火星異變》《太空群落》《朱雀戰紀》以及《納米核心》《星骸騎士》《靈籠》《望古神話之天選者》《紅荒》《黑門》等為代表的具有原創性質的網絡科幻電影和動漫劇集中,網絡科幻小說中的故事情節、人物形象以及幻想性場景設定紛紛以極為精彩的方式實現跨界轉化(影像化、二次元化、游戲副本化以及“元宇宙”等),初步構建了“國產科幻影視/動漫產業宇宙”的文化產業雛形,為中國當代新媒體文創產業的高質量、跨越式發展提供了寶貴的經驗。在此基礎上,依托網絡科幻小說優秀故事腳本而進行“內容再生產”的網絡科幻影視、動漫、游戲創作的條件已經逐漸成熟。2019年底《慶余年》和2022年初《開端》等科幻“網改劇”的“出圈”印證了這一點,今年《夜的命名術》《靈境行者》等作品獲得中國科幻最高獎“銀河獎”最具改編潛力獎也從側面說明,優秀網絡科幻小說創作必然會推動國產科幻影視文化工業產業的高質量、跨越式發展。正是基于上述幾個方面的梳理和認知,我們認為,對于不斷擺脫其“網絡”“媒介”“技術化”“邊緣化”標簽、逐漸成為一種符合新時代審美文化特征的“正常的文學”而言(有學者主張將網絡文學厘定為新時代的“新主流文學”),“跨界文本”“跨媒敘事”與“跨類審美”已經演變為一種具有核心意義的想象力話語構建方式,包括網絡科幻小說在內的所有當代文學“新文類”可能都需要通過“跨界思維”來規訓“活水”不斷的敘事話語范式系統,推動新時代文藝、文化與文創實踐的多平臺、跨媒體與多元學科“共生”與“轉化”,構建極具“中國式現代化”文明屬性與精神內涵的“泛文學”“大文創”想象力話語產業集群。
新時代以來,我國在經濟社會建設的偉大實踐中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這也推動著我國文化軟實力的高速增長,在現代科技文明、文化軟實力建設以及新發展理念的共同推動下,我國網絡文學從最初的野蠻式增長迎來如今的大發展大繁榮。網絡科幻小說是網絡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的審美藝術實踐同現實世界的科學技術突破、世俗日常生活經驗、未來世界想象以及超驗性的“他者敘事”無縫對接,構建了兼具中國文化特色與現代生活價值的“中國式科幻”審美話語范式系統。網絡科幻小說創作的繁榮繼承了傳統文化的優良傳統,同時立足于中國想象力資源的創造性話語維度,也為新時代文藝理論批評范式創新提供了“新語”“新知”與“新思”。網絡科幻小說的想象力話語建構,其內容要素與主題范式的“矛盾多元決定論”屬性,以及網絡科幻小說文類體裁劃分的復雜性等問題,根本的審美規范在于通過跨界的科學思維、邏輯理性與現代性精神來規訓講故事的原則。通過上述方式,中國網絡科幻小說實現了其主題思想、文體類型和敘述話語的“現代化轉型”,這種轉型依托于傳統(科幻)文學的意義生產語境,形成了新時代中國文學想象的“新質”,構建了與世界文學平行共生又相互影響的“中國式科幻泛文藝形態”,豐富了科幻文學理論的闡釋話語系統。網絡科幻小說的變革與發展既是和平崛起的中華民族文化自信的體現,也表征著當代中國科幻新文藝對于人類文明傳統模式、“人類中心主義”思維范式、人類本性本位與本心的哲理批判。推動網絡科幻文藝的大繁榮大發展既是文化自信的表現,也是“中國式現代化”新文化實踐發展道路的內生邏輯。
(作者系貴州民族大學傳媒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