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詩學的三組關系
科技將詞
變成了物質
就像寫作把物質
變成了精神
——題記
如果在今天提及“未來詩學”,我想千萬不要誤解是關于未來的,而一定是關于現在的。吉布森的那句話需要重溫:“未來已來,只是尚未均勻分布。”但即便這句話,也是需要修正的。即便那個“未來”已經開始大面積“均勻分布”,但置身其中的人因為溫水煮青蛙,變得習焉不察。當然,其中隱秘而關鍵的一點是,科技把復雜的運行部分隱藏起來了,與人交互的部分變得越來越人性化,我們反而忽略了科技的侵入,以為那是一種更加自然的方式。這是我們時代最大的障眼法。
在這里,我先簡單說三點關于元宇宙的看法,作為“未來詩學”的基本鋪墊。因為吉布森意義上的未來就是“元宇宙”,他的《神經漫游者》就是在準元宇宙中進行漫游的。
首先,決定元宇宙形態的根本是人工智能技術(AI)。也許元宇宙的終極形態是AI的意識覺醒,人類成為一個更大生命的細胞。其次,元宇宙的建造者有三種職業值得關注:一種當然是工程師,包括硬件跟軟件的工程師;第二種是設計師,尤其是空間視覺設計師;第三種是藝術家,這里邊也包括作家。元宇宙的本質其實是虛構,所以小說作為虛構的敘事,在其中會起到很關鍵的作用。沒有敘事,元宇宙只是個空空蕩蕩的虛擬空間,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敘事將其聯系、整合和建構,敘事將是元宇宙的世界觀。
還有一點我想專門列出,那就是在元宇宙中,虛構的人將正式成為人類的一部分。我們知道,科隆人并不稀奇了,雖然因為倫理困境世上還沒有克隆人,但是這個技術是人類已經掌握的。克隆人只是用非生殖細胞進行繁殖,這個人依然是一個生物學的人。而在元宇宙當中竟然出現了虛構的人,其本質上只是一個擬人程序。在元宇宙當中,我們是無法分辨它究竟是程序還是另外一個人,我們只能把它當成人。它甚至不需要獲得意識,就成為了社會關系的一部分,它參與了社會建構,于是,它便是人類社會的一部分。所以,人類的疆域將會擴大,從生命世界向非生命世界擴大,甚至向虛構的世界擴大。這是讓我一直暗自驚奇的地方。
再來具體論述“未來詩學”的三組關系。這三組并非什么定論,只是我個人比較關切的三個方面。
自然現實、文化現實與科技現實
如何理解現實,如何表達現實,如何呈現現實,是藝術的核心問題。但現實在今天不是自明的,而是需要思辨的。在今天,現實大致可分成三個層面:自然現實、文化現實與科技現實。
自然現實是很好理解的。請想象如下場景:在人類出現之前、在人類的探索所能抵達的范圍之外、在人類滅亡之后,這些都是我們稱作客觀世界的現實。自然現實的可怕之處,在于我們永遠也不能完全認識它。甚至在我們的認知范圍之內,我們自以為了解的自然現實,實際上也是充滿了誤解。這是一個浩大的存在。但它對我們是特別必要的,因為它是人類文明出現的根本前提,這點是不能忘的,它是人類文明的終極參照系。
我們在建構新文明的時候,首先要面對的便是最殘酷的自然現實。劉慈欣就提到過在人類要面臨著生死存亡的當口,很多道德倫理就會被擊碎。很多科幻作品都有這種體現。比如科幻短篇小說《冷酷的方程式》(美國作家湯姆?葛德溫)中,一個小女孩想去另一個星球找她的哥哥,便藏到了一艘急遣船當中,飛船飛到中途的時候,駕駛員才發現了女孩的存在。飛船的載重都是嚴格固定的,不容有一點變化,否則將機毀人亡。根據法律,在飛船上發現偷渡客必須“立即予以拋出”。小女孩很可愛,很單純,主觀上并不想犯錯,小說書寫的就是這個可怕而無解的困境,駕駛員非常痛苦,但最終,小女孩還是不得不被拋到荒寒黑暗的宇宙。這個小說給人的震撼是很大的,它就是讓我們直面這個嚴酷無情的自然現實。
第二個現實是文化現實。人類在所有的動物當中,從身體運動的角度來說,是非常弱勢的,沒有尖牙利齒,也跑不快,更沒有海豚或蝙蝠那樣的特異功能,但人類擁有集體的智慧,最終以文化的方式,創建了輝煌的文明。文化現實基本上可以等同于人類文明。文學史上的絕大部分作品所面對和書寫的都是這個文化現實。這個文化現實持續了相當長的時間,從文學的源頭——無論是屈原或荷馬——一直到19世紀上半葉,都處于一個相對穩定的狀態。屈原或荷馬若能讀到后世的作品,都是毫無障礙的。但是,讀到19世紀下半葉至今的小說,問題就越來越多了。比如電話是什么東西?核能?登月?更別說如今的網絡技術了。
因此,科技現實雖然隸屬于文化現實,但需要被凸顯出來,得到格外的關注與理解。19世紀上半葉到21世紀初,這是科技現實的初級階段。電話、電報改變了人類的聯系方式,飛機導彈改變了人類的戰爭方式。但人們觸手可及的日常生活還是跟過去保持著穩定的聯系。日子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日常現實是最難改變的,是我們人性賴以保全的最后一塊土壤。但自21世紀初開始,科技的觸角尤其是網絡技術全面侵入到日常生活中,我們置身于科技現實的結構內部了。
科學技術改變人類的日常生活,這是革命性的改變。現在的現實不僅是立體的,還是紐結的,在數學上變成了一種非線性的拓撲結構,不再是傳統的線性時空結構了。現在如果讓大家聊聊自己定義的現實,十有八九都不一樣。我們對現實、甚至對生活的理解都變得缺乏共識。現實逐漸成為了一種個人化的體驗。這對作家來說是一種挑戰,如果作家對于現實還停留在過去那種板正的印象上,可能是不負責任的,這也是文學內在的要求——洞見我們的時代。
哲學家海德格爾很早就指出科技把人類從自然界當中給“架”起來了。以前發現一個煤礦,燃燒取暖就可以了,但在科技、市場的作用下,煤便進入到極其復雜的流動循環中:發現煤礦、開采煤礦、冶煉煤礦、發電、加工成各類化學品……再進入下一輪生產循環的環節。今天這種局面其實是愈加為甚,我們已被這種科技現實給框定了。
元宇宙便是這種科技現實的極端情況。在技術發展到特別高的程度之后,我們支撐起了一個極端脫離自然現實的人類虛擬現實。虛擬現實是科技現實的極端產物之一,將成為下一階段人類文明的重要形態。斯皮爾伯格的電影《頭號玩家》里,未來人類沒有生活在高大上的高科技大廈,而是住在特別破爛的棚戶區,但人們并不沮喪,因為住在什么樣的地方都沒關系,人們穿戴設備后,立馬就進到炫酷的游戲空間里。這是一個極為鮮明的隱喻。自然現實、文化現實跟技術現實,在這里分裂到了極點。我們如果完全沉溺于科技現實,忘記了文化現實的維度,更忘記了自然現實的維度,人類文明可能會產生某種危機。
本人的小說集《野未來》,就是試圖用“野”字來傳達那種讓我欲說還休的感覺。它既是野蠻的,不容抗拒;又是荒草叢生的,包含著種種可能性,有著野草般的生命力;還有可能它是荒涼的、貧乏的、一無所有的。但它是無法擺脫的,因為關于未來的觀念,已牢牢控制著我們今天的生產、生活以及歷史走向,它是不同國度、族群唯一公認而合法的思想觀念。
過去,我們更加強調古典的價值和秩序,但是在今天,即便“古典”也需要被“未來”所浸染,變成“古典朋克”。古典也成了在未來鏡像中重新誕生的東西。這是一種纏繞的辯證法,是“近未來”的主要邏輯,文學不可能對這樣的邏輯視而不見。
通過對這三個現實層面的辨析,才能以藝術的方式對它們進行整體性把握,才能對整個歷史的走向,乃至文明的前景有更加深度的認識。
科幻與荒誕
科幻與荒誕的關系,是近年來讓我深思的一組關系。
荒誕,眾所周知,這是現代主義文藝哲學的一個核心觀念,尤其是對存在主義來說,這是一個關鍵詞,是現代人徹底從形而上學秩序中跌落出來的一種基本感受。荒誕并不是怪誕,怪誕是在恒定的坐標系中觀察到的異常情況,而荒誕則是這個恒定的坐標系開始散架解體了,人的感受還不足以去理解世界的新變化,因此我們對世界的種種都產生了極為不適的感覺。
但是,感覺本身忽然可以被創造出來了。
從前,人類身體和自身感覺分開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現在有了VR技術,加之即將出現的觸覺傳感器,人類創造了感覺本身。
事情還沒完,還有另一項技術,AR,也即增強現實技術,能夠將虛擬現實跟日常生活天衣無縫地嫁接在一起。以后我們再也不能說“所見非虛”了,以后我們可能“所見皆虛”。
人跟環境的關系發生了深刻的改變,如何定義真實和虛假變成了難題。
在科技進一步發展之后,到了今天,我們所有的人其實都從“荒誕的人”進一步變成了“科幻的人”。
這是科技大規模進駐日常生活的時代。每個人都談論著真真假假的科學知識,可有幾個人懂得智能手機的運作原理?人們并不需要去懂,因為這并不妨礙對手機的使用。甚至,手機跟其他的電子產品,都在努力讓人們的操作越來越簡單,最好是“傻瓜式操作”。正如前文所說,科技運作的暗核被越來越華麗、越來越自然的外表包裹起來了。那么,反過來說,便有一個科技的黑暗區域,是我們越來越沒有能力夠到的。
就大眾文化的層面而言,那個黑暗的區域,只有科幻能夠觸及。科幻用科技作為敘事基礎,它必須打開那些黑暗的區域,甚至想象和呈現出更多黑暗的區域。所以,在今天,科幻敘事變得非常重要。
那么,當現代主義的“荒誕”跟“科幻”并置在一起,奇妙的情況發生了。它們之間有了一種深刻的價值轉移。這種價值轉移就像曾經人文主義取代了神學。——后人類將取代人類中心主義。
我們其實并未走出現代主義的荒誕,荒誕實際上變得更加無所不在。但荒誕在科技的作用下,變成了部分的真實。科幻本身難道不是荒誕的嗎?但科幻的荒誕有著科學外衣的解釋,仿佛便不再是荒誕的,這自然也是種幻覺。從創作的角度來說,這不斷加深的荒誕會賦予科幻敘事以更加深邃的哲學意義,而科幻敘事會賦予荒誕一種我們這個時代獨有的現實感。
我一直想寫一部小說:科幻版的《城堡》。卡夫卡的《城堡》是現代主義文學的奠基之作,寫了一座進不去的城堡,我經常設想,我能否在小說中設計一座由科幻支撐的城堡?當元宇宙這個概念出現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元宇宙分明就是未來版的《城堡》。元宇宙跟卡夫卡筆下的城堡之間難道沒有一種象征意義上的聯系嗎?我想,那是毋庸置疑的。
科幻小說與現代主義文學,就此沒有了邊界。
生命與身體
生命與身體,肯定是我們最重要的一種關系了。身體和生命是我們存活的根基。在很多的情況下,我們其實并不在意或說并沒有嚴格區分生命跟身體的關系。生命我們可以視為一種關于活著的觀念,一種根本性的觀念,這個觀念是非常強烈的,因為人首先是一種觀念性的動物,它跟其他無名的動物不一樣。而身體,當然便是血肉之軀。這個詞“血肉之軀”的意思就是,它是一個完整的存在,不是僅有大腦或是心臟或是四肢,它是一個完整的身體,因為科技高度發展后,很多器官是可以用人造機器替換的。縱觀人類歷史,會發現這兩者的關系變化反映著人類文明最根本的變化。
在古代的時候,生命是大于身體的。
從“舍身取義”“奮不顧身”這些成語,就可以一目了然。春秋戰國時的刺客,為了生命的價值觀念,很輕松地就把身體給獻祭出去了。這時候對應的文學經典,在中國有《離騷》,西方有《荷馬史詩》。《離騷》的作者屈原顯然是一個英雄式的人物,他的政治理想不能實現,他就投江而死。《荷馬史詩》里的人物都是神一樣的存在,高大偉岸,為了榮譽輕松赴死。身體不那么重要,可以為了更高的思想原則而舍棄,從而成就生命在文化上的終極意義。
到了現代,生命開始等于身體。
西方經過啟蒙運動的祛魅之后,曾經備受壓抑的身體被給予了極大尊重,身體的感官體驗甚至成了現代文化的基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里面,拉斯科爾尼科夫覺得既然上帝不存在,他就可以為所欲為了,他拿起斧頭,劈死了女房東。這就是對生命的蔑視,生命等于身體,而這個身體不再有神圣,是可以被隨意殺戮的,跟殺戮動物沒有區別。在中國,情況還有些不一樣,舉個例子,在余華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作品中,人是一種苦難歷史的幸存者形象。在中國的文化中,歷史是一個非常崇高的概念,它甚至就是中國人的神學。但歷史的原有價值崩塌了,歷史進程又如此苦難,作為個體能夠活下來已經是全部的勝利。在《許三觀賣血記》當中,許三觀吃不飽肚子,只能出賣自己的血液才能買來食物,然后讓自己的身體活下去,這是一個特別詭異的循環。里面的隱喻可以解讀很多,但在這種文化敘事中,生命已經等同于身體。
今天,在元宇宙到來的歷史前夕,我們先是經歷了互聯網的時代,然后經歷了移動互聯的時代,再加上新冠疫情的推波助瀾,人類在現實層面的信息正加速向虛擬世界轉移。我們突然發現,生命小于身體了。
生命本身的概念和價值好像變得更小了,生命變成了一個終端。比如,在疫情時期,有沒有測核酸,感染者和密接者的行動軌跡,都儲存在手機里,生命變成了可以隨時被監測的事物。在元宇宙當中,生命甚至只是一個程序了。
另一個方面,身體“變大”了。身體是可以替換的血肉之軀,它可以不再局限于血肉本身,它可以變成是鋼鐵的,可以變成更加堅固的材料,甚至可以廢棄。更進一步,我們戴上VR等穿戴裝備,身體基本上閑置在一個地方,我們靈魂出竅,操控一個更大的電子身體。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的“身體”變得很大,身體(肉身)成了一個中介,讓我們的意識接通了一個大系統,而這個大系統相當于一個大身體。
科幻作家陳楸帆的短篇小說《神圣車手》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有一個車手遠程駕駛在危險區域行駛的車輛,拯救不同的人。這完完全全是靈魂出竅。里邊的妙處在于,車手一開始以為是游戲,后來才知道是真實情況。因為后者會讓車手產生極大的緊張,反而發揮不好。當車手在另一個世界受傷,這邊真實的身體也會產生相應的傷痛。所以,小說一方面為我們呈現靈魂跟身體的極端分離情況,另一方面卻又強調和肯定靈魂跟身體這種無法分割的聯系,這是意味深長的。
生命與身體的觀念變化,對于我們的寫作構成了一種提醒,因為寫作必須直面和表達存在的終極意義,而生命也好,身體也罷,都是存在的核心。人為何而存在?這個問題改變了人的生命,也改變了人的身體。
結 語
技術通向的未來,悲觀還是樂觀?對于一個小說家來說這個問題是難以回答的,因為小說是曖昧的,不是涇渭分明的。就像果戈里的小說,我們會說它是笑中含淚的,那這是哭還是笑呢?
不想給出清晰的判斷,但并不代表小說家沒有判斷,他有自己的傾向性,通過小說的藝術最大程度還原事物本身,讓讀者去感覺到悲劇中的喜劇力量,喜劇中的悲劇力量,這也是人類精神的豐富之處和偉大之處。信息化時代我們往往渴望一些簡單的答案,人們不再有耐心琢磨深邃的存在問題,但小說家不是這樣的,他反而要保持住那種混沌。
就是在這種歷史的混沌中,人類文明的一切都在向虛擬現實的層面進行復制或轉移。今后,很多人文社科的研究,也要越來越借助大數據的支持;而有些結論的產生,不是來自研究者,而是來源于AI。所以,不要再說文學衰敗了,又何止是文學呢?幾乎全部的文化都在衰敗。衰敗的根源是什么?就是那些人文話語對這個碎片化的、虛實相間的、處在轉型期的復雜世界,解釋力度不夠。
索爾仁尼琴說:“考古學者迄今未發現在人類生存的哪一階段沒有藝術的存在,即使在人類黎明期前之半蒙昧狀態,我們便已自冥冥中的雙手接過這項賜予。不幸的是我們卻不曾問過:為什么要我們擁有這份才藝,我們該怎么去使用它?”這句話如此激勵著我,讓我堅信小說的藝術不會終結。小說家們不斷地尋找著新話語、新結構,來應對這次人類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大轉型。我在《野未來》的后記《從文化詩學到未來詩學》里寫道:“二十一世紀,技術占據絕對統治地位的時代開始了,我們的希望與絕望都注定要在技術營造的擬像當中迷失掉。而偉大的作家就是要把人類心靈的敏感與豐富,從這樣的迷境中拯救出來。”而提出基本性的問題和觀念,無論如何都是要先做的。
[作者單位:中山大學中文系]
[本期責編:鐘 媛]
[網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