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鄉村復魅:尋鄉根展新貌 ——談喬葉的《寶水》
隨著鄉村振興戰略的實施和推進,近幾年鄉土文學中著眼脫貧攻堅、新農村建設等主題的作品層出不窮,聚焦城鄉互動幫扶、提煉扶貧工作中鄉村建設經驗、展現轟轟烈烈的鄉村轉型實況以及鄉村精神面貌、傳統觀念轉變的作品各具特色。
入選“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的長篇小說《寶水》,也是在這樣的時代主題下而作,小說截取在省“美麗村莊”示范村政策扶持下,位于豫北太行山中的寶水村一年光景,描畫了村鎮干部帶領村民們發展自身優勢,將衰敗凋敝的傳統農村轉型發展為文旅特色新鄉村的奮斗故事,描畫了一幅生動細膩的當代鄉村生活圖鑒。
“真佛只說家常”。《寶水》書寫山鄉巨變,山鄉的“變”和“恒”并舉。日常生活和民風習俗是山鄉巨變中的恒常,是鄉村的根脈和魂氣所在,也是生活在其中村民的精氣神的根本。以小切口展現大視角,喬葉筆下的新時代鄉村首先寫的是俗常中的鄉村,在鄉村經濟振興的大框架上,疊加了層次豐富的民俗氣、人情味、文化觀、時代感,將快速發展帶來的痛感和矛盾置于瑣碎的日常中消解,在靈動鮮活中增添了故事的延展。一方面,小說以四季流轉為線分為四章,從正月十七落花燈吃落燈面起,正月十九敬倉神、驚蟄挖茵陳、楝花開吃碾饌、捋槐花摘椿芽、端午節打艾草、中元節燒路紙、霜降摘柿子、立冬打軟棗、秋末冬初酸黃菜、冬至數九肉、小年耍獅子,還有家家戶戶從年初吃到年尾的悶壇肉……各種農諺俗語穿插其間,展開了寶水村一年四季交替、節序輪轉的農情、農俗的生動畫卷。還有許多承襲至今的鄉風:看似平淡家常話寒暄,實則是關系穩定,“人情似鋸,你來我去”“維”人之道等等,也有龍王廟、娘娘廟、老槐樹這些被神化的發愿的老地方……這些是地青萍作為“外人”迅速融入寶水村生活的緣起所在,也是在漫長的鄉村生活中經久傳承下來的傳統文化、風俗民情和鄉民生活的智慧所在。另一方面是在省縣等政策的扶持下,鄉鎮干部帶領村民們建設家鄉,發展文旅特色,充分利用現有資源,裝修自家房后改為民宿,吃喝多從鄉野里就地取材,有時令野菜吃鮮,也有創意加工的“柿柿如意”柿餅、“初戀的味道”雪花山楂外銷,村民們不需要投資太多,就能得到較好收益,更好地發揮了能動性、積極性。張大包搞基建裝修,豆家制豆腐、大曹家有祖傳荊編手藝、老安廚藝好、雪梅喜歡畫畫會布置……各家有各家的既有優勢,也積極吸納了新媒體視頻宣傳等新手段。當然,發展過程中不穩定、不協調的問題也是層出不窮:客流量突增導致堵車、停車難、村民趁機亂收費、環境衛生與餐飲衛生雜亂、收費定價和招牌混亂、游客破壞生態現象、網絡輿論攻擊等等,作者將這些問題糅雜在“極小事”和扯云話中,去戲劇化和尖銳化,四兩撥千斤地尋對策,干部村民間互相啟發、學習,不斷轉變思路,掌握經營之道,激發尋找致富途徑的自覺性,激發新文化、新觀念的形成,寶水村先天有利的自然資源被充分利用起來,成為“美麗村莊”的示范。
農村的事“該粗就得粗,該細就得細”,要想領導好,“可得有一番水磨功夫,再加上十八般武藝”。小說中,寶水村里帶領村民謀發展的,有當地土生土長的鄉鎮干部,有政府安排的鄉建專家,也有新時代高素質的大學生,還有像老原、青萍這樣的,生于鄉村,謀在城市,返鄉經營的有見識的中年人。農村干部楊鎮長和村長大英的人物形象血肉豐滿而接地氣。楊鎮長誠懇待人,兢兢業業,熟悉鄉鎮工作,能力和智慧兼備,在指導鄉村建設時,能夠根據鄉村實際情況和農民的心理開展工作、推行政策,懂變通識時務,但是鄉村之間存在很大差異,北山南嶺“一處比一處爛難”,縱有十八般武藝也難。小說通過他透出鄉鎮干部面臨的工作難度和壓力,是現實的真實寫照。村長兼書記的大英,是精明又潑辣的中年女干部形象,“典型的能干事兒的村干部的脾氣,撲的開,收的住,能應上,能管下,大事明,小事清。”熱心解決村民急難,緊跟政策,秉公處理村務,光明磊落,遇到不平據理力爭。當她面對家庭,面對修路受傷瘸腿的愛人、被侵害而受到精神創傷的女兒時,她表現出傳統女性的柔弱、天真;面對兒媳雪梅愛畫畫,她又變得像舊社會的惡婆婆般保守。
小說中還有一個高光人物——老練又玲瓏的鄉建專家孟胡子。他熟稔鄉土,是新時代鄉村建設者的代表。不論是鄉村投資、新農村建設、為人處世、與官員交往之道等等,他都見地獨到。他給鄉村帶去的不僅是基礎建設的升級和經驗,更多的是眼界拓展和文明宣傳。他的半官方立場,緊貼村情民情,出淺入深的樸素傳經方式,格外容易被村民接納和信服,起到了更新觀念和轉變思路的重要作用。趙先兒媳婦贊他“說話真稠”,他說“都是老祖宗多少年總結出來的理”。相比之下,來村里實踐的大學生經歷了思想扭轉的過程。初到村里,他們通過文化下鄉的形式,傳輸所謂的文明——器官捐獻、素質教育認識鄉村等,端著城市文明人的架子,照本宣科的推行,自然碰壁,便覺得這里人“愚昧落后”“簡直是不能對話”。他們不理解村民,村民也對他們質疑。在融入鄉村生活后,他們真誠地相應改變,從村民所需所求出發,“但凡提什么建議也會很快被村民們接納”。
鄉村建設離不開國家政策的扶持、外來建設者的新技術新理念以及村民們的高度配合。在《寶水》中,我們可以看到這樣的外來建設者:他們具有實干精神和時代精神,熟悉政策,知曉民情,融入鄉村生活,不謀私利,能夠著眼當下困境,發揮所長。為鄉村建設貢獻了物質基礎,更重要的是精神引領,這是使鄉村自主長足發展的重要力量。除此之外,小說還塑造了各具特色的寶水農民形象,他們能吃苦、有手藝,也精明善鉆營。豆嫂問青萍冰箱裝多東西是不是不費電,把豆皮拿到青萍家寄放;青萍為村史展覽征收物件,大曹做的荊編要按件高價收費,而在被縣長夸贊之后,他發現商機,又主動要求在捐贈上署名,卻不愿退款,拿了三個又小又舊的荊編筐替代……通過一樁樁具體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在鄉土的傳統道德和當下生活氣息中,讓人物立起來、活起來。
“人情似鋸,你來我去”。小說以地青萍在寶水村的生活見聞為主線,穿插青萍童年在鄉村生活的記憶、過往回憶和夢境,并行敘事,打通了新舊時代鄉村生活的通道,也解開了她內心因福田村糾纏已久的結。青萍父親為了鄉里鄉親風里來雨里去的幫忙,給自家平添了不少麻煩,引起了母親和青萍的厭鄉情緒。為了給七娘家娶兒媳婦借婚車,父親在從象城回福田莊的路上出車禍喪生,青萍自此對鄉村、鄉親和撫養自己長大的奶奶生了恨意,疏離了從小生活的福田村,故意錯過了見奶奶臨終一面,她的對父親的不解、對鄉村的怨恨和潛意識里的遺憾,在心底的結越纏越緊,愛人因勞猝死離世后,孤清的她患上了嚴重的失眠癥。寶水村的生活使她在城市生活經驗和倫理價值基礎上,重新構建起對鄉村、鄉情、鄉風的認知和認同,這也是城鄉從對立到融合的過程。比如語言,是地域文化的載體。青萍上學時因口音被同學取笑而堅決拒絕方言,到寶水村后,她方言土話也講的越來越溜,也習慣將生活方言放到詞典或普通話中對比品味,“比如搉字。詞典里的解釋是敲打”,搗更恰當;“維,系物之大繩,這是辭典里所釋的本義”,“維”人比“為”人更為準確,比如方言的“漆巴巴”表示“可愛”,“吸”是“像”,“卓”就是“出色”……甚至方言使其產生了在自己地盤上的優越感;在接人待物上,她城市人的理念和見解常常得到寶水村民認可,覺得她通透有分寸,她也從村民的日常里接納鄉村倫理,在瑣碎的家長里短中,發現“我的世界多么單薄狹窄啊。我所不知的還有多少層面?因為不知,所以無從推測。單薄狹窄限制了我的想象力。”不斷反思自身舊觀念中對鄉村的不理解和偏見,重塑對鄉村的新發現、新認知。
作為女性作家,喬葉在《寶水》中以女性視角書寫鄉村女性的性格命運、情感經歷等,聚焦新時代鄉村振興背景下女性獨立人格的形成和內心世界的成長。書寫女鄉村干部大英領導治理下的鄉村發展的同時,塑造了祖輩兩位奶奶、同輩“寶水有青梅”、下一代孩子曹燦等眾多女性形象,延續了她作品中一貫的對女性的觀察和思考,表現出了對鄉土更細膩、更包容的溫情和洞察。
祖輩兩位奶奶主要通過情感世界,充分展現女性的母性光輝。悲劇的愛情造就了奶奶們隱忍、犧牲的品質。地清萍的奶奶和寶水村的九奶,機緣巧合,都是她的親人,從夢境、回憶、病中話,可以拼湊出兩位奶奶命途坎坷,為愛人守住家、為孩子辛苦操勞著過完一生,只為對早逝的愛人有個交代。小說主人公“我”的人生經歷也很令人動容。人如“青萍”一樣無根,幼時福田村是她成長之“地”,長大后遠離鄉村,嫁給了知根知底的鄰居豫新——擁有城市新生活的人,“干凈利落一根棍兒,沒有拉拉扯扯的鄉村關系”,被婆婆和丈夫寵著疼著,生活舒適得像在泥巴里,讓她感覺像重回童年的福田村,“既能享受到一種重返童年的輕快幻覺,且還沒有任何后患。多么完美。”在城市與丈夫一起生活的十九年,她應該滿足,卻覺得更多的是“懸于半空的理想之境”。接連的喪親之痛后,孤清無依的她到“寶水”,在寶水村重溫細碎的鄉村日常,對鄉村風土人情和文化倫理有了更多的理解和感悟,化解了對鄉村的厭惡;在對九奶盡孝的過程中,彌補了曾經刻意疏離奶奶直到她去世造成的無法挽回的遺憾,與自己和解,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鄉村之根——老原(小名“根兒”)。祖孫三人的愛情命途,也是女性自我救贖和自我和解之路。
新時代鄉村振興,也帶來了女性獨立人格的養成。香梅身上我們看到了現代女性意識覺醒縮影。她美得出眾,話少笑甜,能干順從,卻時常因為丈夫的無端猜忌被家暴,被打麻了也不敢反抗。開飯店后,挨打的頻率更高了。香梅逐漸發生轉變,從傳統農村女性的忍聲吞氣,到暗自盤算“不會一直吃虧。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先是約“我”當掩護趕集,跟情人在旅館私會;又趁七成出手時,以暴制暴還了回去。“是他先動的手,我不理虧。一直就在等著一個還手機會……痛快了一回”,并且講條件,要么一起死,要么一起活。寫出了鄉村振興和外來文化影響下,柔弱的鄉村女性情感世界和個體意識的覺醒——女性和男性一樣,有追求和創造理想生活的能力,也有享受美好生活的權利。
不依附男性獨立自強,在親子關系中也存在。鄉村的孩子里,曹燦的成長是最惹人注意的。意外奪走了她母親的生命,父親大曹性格自私鉆營,為了生計對姐弟倆不管不顧,甚至動輒拳腳相加。失去母愛,父愛缺席,她早早地懂事理、明人情,聽到我要送書給她,眼睛一亮卻又拒絕,當知道我尋訪物件辦村史展覽館,她替爸爸做主捐獻,雖少言但誠實,直言拆穿父親以次充好欺騙游客;她小小年紀就看透生死,對生活灰心,心思重,然而當聽到“我”說受教育有用,能改變自己和弟弟的命運后,馬上重燃對生活的希望和未來的憧憬,認定靠自己努力上大學,就可以迎來新生活;起初她叛逆地跟大曹對抗、賭命,后來她學會利用大曹貪便宜的特點,站在大曹的利益出發點上進行勸說,達到自己的目的。在青萍、周寧等人的正向引導下,曹燦從失去母親的悲傷和對未來的迷茫中走出來,積極奮發向上,雖然她還只是一個孩子,從她身上,我們看到鄉村未來的希望。
《寶水》中,喬葉延續了現實主義美學傳統,以女性視角真實細膩地記錄了鄉村人民樸實的生活方式和情感倫理,對中國鄉村的日常和新貌進行了深刻而溫情的洞察和再現。同時,在鄉土題材創作上進行了新的探索。她精工細雕鄉村人物群像,另辟蹊徑地用情寫俗,著重從鄉村生生不息的鮮活現實中,提取縈繞在山間田野的農情、農俗、農風等傳統文化的脈絡,復魅鄉村的根與魂,書寫出了新時代鄉村的精氣神。小說的最后,青藍有了喜,曹燦長高了更優秀了,辦完九奶的喜喪,大家迎接新年的到來,鄉村建設的難點問題不斷,但是新生命不斷延續,鄉村新生活也正在人們的期盼中繼續生發。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展”特約評論)
作者簡介:
譚杰,魯迅文學院教學研究部副主任。主要從事當代文學研究,在《當代文壇》《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文藝報》《安徽文學》等報刊雜志發表文學評論多篇,著有文學評論集《文學的堅守與遠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