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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安徽文學(xué)》2023年第2期|黃風(fēng):兩頁書
    來源:《安徽文學(xué)》2023年第2期 | 黃風(fēng)  2023年02月17日11:16

    一一〇

    土地公袒胸露乳,仰躺在村東的蘋果園里,呼嚕嚕抽著水煙筒,濃重的鼾息環(huán)繞著下巴,吹得皓髯飄飄。

    這是好多年前,我若夜半走過臨街的后窗,開始能分辨出肉聲時的一幕。那天我看到了土地公,像夜里兩手抓著缸口邊,把頭扎進酒缸里,與酒中的另一個他頭碰頭地喝大了。盡管他躺著,我仍能感受到他站著的魁梧,并非之前我在院門洞的壁龕里見到的模樣。當(dāng)然,我今天對土地公的描述,免不了后天的“著色”。

    那個早晨,準(zhǔn)確地說我先看到的是一股白氣,從蘋果園西北角升起,酷似飄揚的白胡子。我一下就想到了土地公,并在眼中具體生動起來。我所看到的土地公,其實就是蘋果園,蘋果園也就是土地公。土地公的鼾聲,是之后我耳中逐漸生出的,最初我并沒有聽到他打鼾。有了他的鼾聲我才尋找可狀之物,于是多年后在一次旅行中找到了云南人的水煙筒,那粗壯的煙具抽起來,酣暢在竹筒里翻滾,像極了土地公打呼嚕。

    我看到白氣的時候,是站在蘋果園南墻的一個豁口處。離立冬還有幾天,蘋果園已是一絲不掛的景象,用今天的話說,就像豪賭了一把,把秋天的豐碩輸了個精光。看園子的小屋也鎖起來了,木格窗戶上的窗紙布滿窟窿,像被人存心捅破似的。蘋果園四周的土墻上,春天用泥巴或柴籬修補好的豁口又被扒開,從大小形狀不一的豁口竄進一條條蚰蜒小道來,尋覓菜地里遺漏的菜,沒有挖凈的菜根,渠畔發(fā)黃或暗綠了的草,還有樹上的殘葉敗果。

    那飄揚的白氣,我當(dāng)然很快知道它是從哪冒出的,是從蘋果園西北角的老井里。老井上安裝著轆轤,但一到秋完就卸了,僅剩下一根長眼的青石樁,怕冬閑時遭人損壞。在老井西北面,原有一座夏天黃昏時麻燕盤繞的老爺廟,蘋果園曾是廟里的贍地,后來老爺廟被毀,便連同老井一起歸了村里。雖然叫蘋果園,蘋果樹其實并不多,還有梨樹杏樹棗樹什么的,園里主要是菜地,只有地埂上栽著二十幾行果樹。

    一棵棵果樹垂手而立,晨風(fēng)寒鴉一樣,與殘葉蜷縮在枝頭,等待東方發(fā)紅的天空下,已鑲金邊的遠山上日出。老井冒出的白氣漸漸變妖了,越來越不像土地公的胡須,而像戲里用于懸梁的白綾起舞。我頭皮緊扎起來,像有只手在抓,趕快離開豁口回村。

    我是一早被母親從被窩里趕出來的,讓我去發(fā)小家借印紙錢的印板。明天就是寒衣節(jié)了,要一如往年印好紙錢,連同五色紙做的寒衣,給墳里的祖宗們送去。發(fā)小家在村北面的鐵匠街,我家在村南面的旗桿街,本來走一條近便的小巷,穿過中間兩條街就去了,但我怕去早了人家還在睡覺,便開小差繞到村外面的蘋果園,第一次發(fā)現(xiàn)老井還會生氣。

    我很想知道它是怎么生出來的,寒衣節(jié)過后仍念念不忘,可一個人去有點膽怯,便攛掇上發(fā)小去一探究竟。我們一大早從家中出來,在我待過的蘋果園的南墻豁口處會合,每人手持一塊從豁口拆下的修補豁口時用過的半磚,肩并肩地朝老井走去,萬一老井中撲出什么,我們就用半磚飛它。

     

    一五〇

    好多年前的一幕掀開時,我被枕邊的手機叫醒了。電話是發(fā)小打來的,一接通就問我,你還記得村里的那口井嗎?如果換個時間,或我做的是與老井無關(guān)的夢,他這樣問我,我一定是廟里的丈二和尚。我晚上睡得比較早,睡前要關(guān)機或調(diào)至“飛行模式”,但這天晚上喝了點酒,給丟到了腦后。

    我說,記得,你是說老井吧?

    嗯。他說,老井沒了。

    我問,咋沒了?

    給推土機活埋了。他罵道,我操他媽的。

    老井被埋得了無痕跡,像壓根兒就沒有存在過。我回去看時,若不是發(fā)小帶著,只能識別個大體位置,也就是蘋果園西北角。老井周圍的樹木都跟著老井一起沒了,井臺上長眼的青石樁也不見了。發(fā)小用腳尖在地上畫個圈,啪啪跺起來,說就埋在這里,老井被埋的時候水汪汪的。好像他親眼見過,所以他說活埋了。

    我想知道老井被埋得有多深,可圍繞發(fā)小跺腳的地方,眼睛轉(zhuǎn)了幾圈也判斷不出來。但從碾軋到土里的人頭似的石頭,從挖出來扔在一旁的大樹根,可感受到當(dāng)時推土機的豪橫,排煙筒吐著黑煙,將蘋果園紙片一樣撕碎。巨大的鏟子將掀起的土像筑路一樣整平、反復(fù)軋實,嘩嘩的“犬牙交錯”的履帶,只有一個詞可形容,那就是“傾軋”,像戰(zhàn)爭大片中的坦克。老井被埋之處,似乎還能聞到推土機殘余的氣息,有油煙味、馬達味、鋼鐵味,幾味糾集在一起,盤桓在空氣中。

    據(jù)說蘋果園要做砂場或煤場,堆起如山的砂子或煤炭,經(jīng)過篩選后再出售。蘋果園緊挨我們村的嘶云河,河里的砂子砂質(zhì)很好。蘋果園也緊鄰國道,從雁門關(guān)下來的煤車,幾十個車輪呼嘯著,每天“橫行霸道”地不斷。

     

    一一〇

    我攛掇發(fā)小去的那個早晨,蘋果園里的霜很重,我們走過菜地時留下明顯的足跡。果樹上長出了白毛,用手一摸滿把的涼,凊得指尖發(fā)木,捂熱了又像針砭。老井冒出的白氣也比我那天見到的要兇,但慢悠悠的,不是飄揚而是繚繞,像土地公抽了一口煙不吐,張大嘴享受著由它散去。

    我和發(fā)小緊繃著目光靠近老井,心被扯得一扽一扽,快到跟前的時候,心中的頑劣被扯出來,想那白氣也就是個白氣,于是丟掉手中半磚。怕不小心跐到井里,我們用樹枝清掃掉井臺上的霜,先由我爬過去看,發(fā)小在后面捉住我的腳腕,拽著我的雙腳。我把頭探到井口上,發(fā)現(xiàn)井里一點也不熱鬧,與原想的沸水或蒸籠一般相差甚遠。那氣輕描談寫的,從幽幽的女人眼睛一樣的水面生出,然后彎彎繞地飄上來,到井口才搖身一變,白霧騰騰的。井口結(jié)滿了霜,將長著四個角的井口變圓了。

    我看罷,發(fā)小又趴下去看。看了一會兒,他說:

    你盡諞呢,這有啥好稀罕的?

    發(fā)小的感受與我一樣,但我不甘心,搖晃著他的腳說:

    你好好看,往井深處看。

    他又看了一會兒,笑嘻嘻地道:

    看個毬呀,看見水里面馬馬虎虎有個我。

    可我總想讓他看出點什么,要不白來了。我繼續(xù)鼓動他:

    把狗眼睜大,水下面一定有東西。

    他不吭聲了,過了片刻搖搖頭,搖開撲面的氣說:

    是呢。那氣好像長著根,像胡子一樣的根,一直通到井底下。

    井口涌現(xiàn)的白氣,有的在老井上方繚繞一段后化為烏有,有的落到青石樁上,還有的盤附到井旁的一棵老棗樹上。老棗樹朝向老井一側(cè)的枝頭,白氣纏繞著霜,濃重得霧凇一樣。枝頭殘余的棗們,像被雪擁抱著滋潤著,露出少半個重新飽滿了的臉,在初升的直晃晃的陽光下容光煥發(fā)。

    這次去過之后,我仍斷不了去蘋果園,但再不敢輕易去看老井,原因是發(fā)小聽他老子講,老井曾淹死過一個外地女人。這個女人,每年都要來老爺廟燒香磕頭,有年來了廟給毀了,便抱著一顆砍下來的塑像頭,坐在大殿前嚎啕大哭,哭完就跳井了。我曾向母親證實,是否有過這么一回事?母親仰頭想了想,那故事好像蜘蛛一樣扒在屋梁上,然后從喉嚨深處撅聲嘆息,說應(yīng)該有過吧。于是我明白了,那天土地公的白胡子,為什么最后變成了白綾。

    從此,老井冒出的白氣便多了個形象,在我想象的毛茸茸的月夜,身著一襲曳地的縞素,披著遮顏的長發(fā),徘徊在老井周圍。

     

    一五〇

    這個“多了的形象”,在我腦海中盤桓多年,面部被長發(fā)遮蓋著,我分不清她身影的前后,也看不到她縞素下的腳。每次在夢中出現(xiàn),從綠光熠熠的夜深處,由一團白變幻成身影,幽幽咽咽地走來時,我不知道她是面朝前走呢,還是面朝后倒退著走呢。

    直到蘋果園里的蘋果,又一年躲到樹葉后面臉紅了,我背著一卷行李離開村莊,沿著白楊樹夾道的大路,步行到十里外的小站,踏上綠皮火車去城市讀書后,她才像被長夜消磨的月亮,在逐漸嘹亮的晨光中隱去。或像蘋果樹上的一葉,變紅后被風(fēng)帶走了,連同我做夢的恐懼。被帶走的時候,我甚至感到了一種美好。她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我夢中時,一身縞素裊裊娜娜,身后的夜不再冒綠光,也不再伴隨幽咽之聲。

    曾經(jīng)我很想知道她是哪里人,想知道她長發(fā)下的面容,企圖從大人們口中探知一二,但每次都失敗了。大人們總是很大人的樣子,要么不置可否,要么浮皮潦草地一笑。被我問煩了,就拉長臉說,小孩子家,盡管問這些干啥?

    我曾圍繞她是“外地人”,在我最遠去過縣城的范圍內(nèi),站在屋頂上遠眺,有時追著天空的鳥,想象她的村莊,想象她的模樣。后來知道“南方”了,再后來也去過“南方”了,便固執(zhí)地認(rèn)定她來自“南方”,一副“南方”女人姣好的模樣,那遮顏的長發(fā)是水做的。但她為何千里迢迢而來,來我們雁門風(fēng)沙里的老爺廟燒香,我依舊不得而知。

    每當(dāng)我疑問受阻時,老爺廟就會浮現(xiàn)腦海,轉(zhuǎn)移了我的思緒。我未曾見過的老爺廟,落日里麻燕盤繞著大殿,大殿屋頂上琉璃瓦燦爛,屋脊上的鴟吻背對余暉時,從側(cè)面看去像鑲著金邊的剪紙。大殿內(nèi)燭光沉靜,香煙虛無縹緲,正面端坐著高大的塑像,一個每年都來的婦人,背對身后敞開的殿門,跪在一圈圈用玉米皮編織的圓墊上磕頭。

    當(dāng)然,我也會想到她投井之后,一顆滿面?zhèn)鄣乃芟耦^丟棄在大殿前,被地上磚縫里鉆出的蒺藜“纏食”,將塑像頭掏成一個泥骷髏。一綹破敗的蛛絲絮扯著,一頭牽連著泥骷髏,一頭穿過搖搖欲墜的大殿門,與殿內(nèi)垂掛的屋塵相連。昔日盤繞的麻燕早不知去向,鼠輩們在梁間上躥下跳。

    老井冒出的白氣,又恢復(fù)了我最初的想象,再往后土地公也不是了,它就是老井長出的大把胡子。就像發(fā)小曾說的,它“一直通到了井底下”,根扎在泉水咕涌的泥沙中,扎在井水沉浸的井壁的縫隙里。

     

    一一〇

    我第一次接觸老井,是在一個蘋果樹花枝招展,菜果樹下飄落著潔白花瓣的上午。天氣暖洋洋的,像彌勒佛的笑容。發(fā)小的老子做了園丁,我跟著發(fā)小去蘋果園玩耍。

    在發(fā)小老子之前,是一個叫大紅瓢的光棍看守蘋果園,那頭“大紅”的程度,在我們雁門風(fēng)沙里獨一無二,就像今天微信聊天的“紅臉表情”。而“大紅”的原因,僅是因為他奶奶的一句話。他小時候聽他奶奶講,“貴人不頂重發(fā)”,到大也深信不疑,便將頭發(fā)一根根拔光。拔光后頭皮就變了,像天天下館子吃紅燒肉,把頭吃成了燒肉的顏色。大紅瓢父母早死了,后來他爺爺也死了,由他奶奶撫養(yǎng)大。

    大紅瓢看蘋果園很兇,尤其果蔬成熟的時候,一旦有賊人翻墻入園,他就會聳起耳朵發(fā)現(xiàn),迅速沖出小屋。如果是夜里,他就拿一塊半磚或石頭,站在小屋前憤怒地拋去,半磚或石頭從果樹上空飛過,嗵地將黑暗砸個坑,或月光四濺的一刻,便聽到賊人落荒而逃。如果是大白天,他會避開果樹和蔬菜,選擇最近的路線追去,頭上呼呼地躥著火。他很少脖子粗了叫罵,追至賊人順來路逃走的墻下,把眼球像夾在彈弓上的彈丸的頭探出去,目擊絕塵而去的賊人。僅憑他那顆頭,我們一幫毛小子就怕,有賊心沒賊膽,只是站在蘋果園的墻外面,看著園里成熟的果蔬眼饞。

    若誰有事找他,就在蘋果園的木柵門外吆喝,大紅瓢,大紅瓢,同時目光跟著吆喝聲穿過樹隙,眺望小屋的動靜,即使木柵門虛掩著,也不敢推開進去。喊大紅瓢他并不介意,大人們一直這樣喊,有時一聲比一聲高,高過園中最高的樹。常喊他半天還不應(yīng),就又換成他的名字叫,梁不缺,梁不缺。叫得正來氣,心里勾連起許多對他的不滿,他卻隔著木柵門出現(xiàn)了。來啦,來啦,你有完沒完?

    那突如其來之狀,好像他無處不在,隱藏在每棵果樹后面,或者每棵果樹就是他。而事實上,他每天除了干活,很少在園子里轉(zhuǎn)悠。這令我們十分驚奇,發(fā)小曾跟隨他老子去蘋果園,仗著他老子的膽問大紅瓢,你待在屋里頭,四面墻堵著,你咋知道外面有賊了?大紅瓢也不回答,把頭湊到他面前,用手拍拍腦門兒。

    發(fā)小后退著,不明白啥意思。他老子笑道:

    那是馬王爺?shù)哪X袋,長著第三只眼呢。

    回家的路上,他老子又告訴他:

    大紅瓢的耳朵是狗日的,虱子放屁也能聽到。

    這年春暖花開,大紅瓢去看守村里新建起的糧庫,村里就讓發(fā)小老子接替大紅瓢看守了蘋果園。和大紅瓢一樣,掌管園里的一切事務(wù)。看蘋果園是村里最牛逼的差事之一,能輪上大紅瓢是因為他家是村里最窮的“貧農(nóng)”,能輪上發(fā)小老子是他老子給村里趕馬車受過工傷。雪天趕路的時候,左腳跐到車轱轆下,碾掉了老大老二兩個趾頭。

    我跟著發(fā)小去的時候,他老子正忽顛著左腳抓地有些吃力的左腿,帶領(lǐng)十來個菜農(nóng)各忙其事,有的在修補蘋果園圍墻的豁口,有的吆喝著牲口耕沒有耕過的菜地,有的在耕過的菜地里育秧,還有的把地里耕出來的殘草殘根撿到一起焚燒。發(fā)小老子親自帶一個本家侄,在歇了一冬的老井上汲水,澆幾畦還沒有澆的菜地,澆了晾上幾天再耕。

    老井卸掉的轆轤已裝好,一根往年用過的榆木,一頭插在青石樁的眼里,一頭固定在乂字形支架上,從支架延伸出的一截作軸,轆轤頭套在軸上面。一圈圈纏繞的井繩,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乜嚲o了,把裝滿水的柳篼絞上來,又呼嚕嚕松弛了,把倒掉水的空篼放下去。柳篼井上井下穿梭,水淋淋地忙得不亦樂乎。

    本家侄光著膀子,負(fù)責(zé)搖轆轤往上打水,發(fā)小爹挽起褲腿站在一旁,負(fù)責(zé)將打上來的水倒進井畔的石槽。一老一小配合得很默契,真正的“流水作業(yè)”。如果發(fā)現(xiàn)轆轤聲異樣,轆轤頭干巴巴地啃軸了,老的就叫小的停下,拿一個裝蓖麻油的罐頭瓶,用雞翎蘸上里面的蓖麻油,小心地往軸孔里膏一些。給軸膏上油以后,轆轤聲就又圓潤了,磨擦出細(xì)膩的油味,像拿龍須草逗蛐蛐一樣撩鼻。

     

    一五〇

    這天午后,發(fā)小又打來電話,說他夢見老井了。發(fā)小打來電話的時候,我正躺在涼席上翻一本網(wǎng)購的《天工開物》,書中配有大量彩圖,我在看一幅桔槔圖。

    發(fā)小大聲說,老井還活著,在村里閑逛呢。

    我嚇了一跳,拋下書坐起來問他,你是不是活見鬼了?

    他笑道,應(yīng)該是吧。我二大爺,你還記得嗎?那樣子就像我二大爺。

    他二大爺我當(dāng)然記得,那年他二大娘帶著孩子,跟一個爆米花的跑了,他二大爺背上干糧去尋找,也不知道找到?jīng)]有,再回來就成了道士。我見過他二大爺兩次,穿著藍色道袍,頭上束著女人一樣的發(fā)髻。只要他二大爺回來,發(fā)小就有零嘴兒吃了。他曾給我吃過松子,松子張著小口,牙一嗑就掉出仁來。當(dāng)時我并不認(rèn)識,拿在手里看個不停,看松子也看發(fā)小。他催促我快點吃吧,并給我做吃的示范,說他二大爺說,這就是松子,可香呢。后來他二大爺連續(xù)兩三年沒有回來,再往后也杳無音信,他老子便懷疑他二大爺可能死了。

    可老井的形象,我咋也與他二大爺扯不到一起,驢頭不對馬嘴。發(fā)小在手機里壞笑道,你們寫書人不是愛胡思亂想么?你想那道袍啊,使勁地去想,驢頭就對馬嘴了。他給我描述,夢中的老井活成人了,也穿著道袍,正是那道袍讓他覺得像他二大爺。老井在被毀的蘋果園里轉(zhuǎn)罷,又到村里去轉(zhuǎn),一副久別之狀。沿街的院門緊閉著,應(yīng)該有狗叫聲,卻沒有狗叫聲。老井一條街一條街轉(zhuǎn)去,轉(zhuǎn)一會兒就停下,對著某家院門出神。

    還有那青石樁和轆轤頭,一個立在給牲口釘掌的釘掌鋪前,做了拴牲口的樁子,一個蹲在一戶人家的院門旁,轆轤頭的軸孔里站著一棵小樹,做了守護小樹的木墩。可這兩樣?xùn)|西,他在村中并沒有見過,早在老井荒廢前,改用柴油機抽水的時候,它們就不知去向了。而且村里哪有釘掌鋪呢?現(xiàn)在別說我們村,就是鎮(zhèn)上和縣城,也見不到釘掌鋪了。因為干活已經(jīng)不靠畜力,地里跑的都是鐵牲口。因此他覺得,老井閑逛的村子并非我們雁門風(fēng)沙里,不知它流落到了何地,游魂一樣在尋找家園。

    發(fā)小顯然把白日夢當(dāng)真了,我懷疑他中午喝酒了,二兩貓尿在作怪。可又經(jīng)他一說,老井與他二大爺,還真驢頭對得上馬嘴。我曾遇見過他二大爺兩次,都是跟他玩耍結(jié)束了,從他家出來回我家的黃昏。他二大爺從他家那條街的街東口走來,迎著西街口的落日,或者說落日迎著他二大爺,前身被照得紅彤彤的,頭上的發(fā)髻像著了火。

    第二次遇見的時候,街上除了我們兩人,還有一只跩步的母雞,走在發(fā)小二大爺前面,像給他二大爺帶路。我遠遠瞭見他二大爺,就躲到街邊一棵老槐樹后面,目送他二大爺過去。落日將他二大爺?shù)纳碛袄L,與道袍一起飄飄的,幾乎要鋪滿身后的街面。

    現(xiàn)在重新回想那道袍,在他二大爺身后飄飄如水,還真同老井的水一樣,而他二大爺被余暉照耀的身軀,又真同老井一樣。

     

    一一〇

    發(fā)小爹曾坐在蘋果園小屋前的草棚下,一邊拿竹佛手撓背,一邊給我們講述,從前老井打水用的是吊桿,也就是我那天在《天工開物》中看的桔槔。一個牛高馬大的架子扎在老井旁,一根紅杄木架在上面做吊臂,一頭吊著大木桶,一頭綁著半扇石磨。打水的時候,將木桶放入井中吃滿了,另一頭的磨扇發(fā)力吊上來。閑下的時候,吊臂像駱駝一樣頭昂了,眺望著遠山腳下的雁門古道,好像有駝鈴召喚。

    除了老早的桔槔,老井還用過一種蘇式水車,上面橫插著一根木杠,由牲口戴上眼罩牽引,和磨面一樣圍著老井轉(zhuǎn)。渾身的齒輪互咬著,被絞的鐵鏈吱吱嘎嘎,循環(huán)往復(fù)地把水絞上來。蘇式水車又洋氣又好使,但零件壞了很難配,據(jù)說零件要從蘇聯(lián)進口,國內(nèi)制造不了。所以用壞后就不用了,改成老實巴交的轆轤。

    春天重新裝好轆轤后,開始灌溉前要“洗井”,幾班人晝夜輪替,將井水一鼓作氣打到底,然后清理往年沉積的泥污。井下的人戴著草帽,披著一塊油布,穿著高靿雨靴,在蹩促的井底清淤。用轆轤往上吊時,從桶中溢出的泥水落到草帽和油布上,有時會劈頭蓋臉地把人澆成泥鰍。夜里井臺上掛著馬燈,井下把手電用透明油布包好,插在井壁的石縫里,朦朧的光像井中起了霧。井旁攏著一堆炭火,從井下替換上來的人,圍住火取暖烤衣服,有的渾身冒著熱氣,像從蒸籠里爬出的。人影和說話聲,還有烤土豆烤窩頭的煳味,被火光揪扯得亂晃晃的,扔到天上、樹上、墻上,扔到火光之外的黑暗中。

    被洗過的老井,從頭到腳的清爽,一副精神煥發(fā)之狀。井底的爛泥沒了,是同泉水一道涌出的新沙子。井壁轉(zhuǎn)周的石頭,從井底一層層砌上來,直到井盤履蓋的井口。石頭都是未經(jīng)斧鑿的毛石,也沒有用任何灰漿,縫縫隙隙被水淘著,總擔(dān)心井壁有天會坍塌,水轟地從井口噴身出來,但直到老井被埋都未發(fā)生過。

    打上來的水平靜后,篼底的幾根頭發(fā),便人似的站起來。為了防止漏水,編織柳篼的時候會摻和人頭發(fā),與柳條一起編織進去,將縫隙編得嚴(yán)嚴(yán)實實。水倒進井畔的石槽里,從小腿粗的水眼涌出,順著整修干凈的渠流去。

    被灌了窩的蠼螋,慌不擇路地逃竄,螞蟻卻處驚不亂,保持一慣的隊形遷徙。還有蝲蛄、“蛇子”(蜥蜴),逃竄得比蠼螋還快。蛇子跑上一段就停住,東張西望的,接著撒開腿又跑,若捉住它掐下一截尾巴,那尾巴半天不死。鳥從果樹上飛下來,在渠邊一蹦一跳選定地方后,先撲棱著翅膀洗個澡,然后去追啄蟲子。捉個蟲子又飛回樹上,尾巴一翹一翹的,站在枝頭炫耀一番才走。

    渠幫上睡醒了的草,比別處的草要長得快。如果種著金針,那破土而出的芽,幾天就茁壯起來,把春天變成遮蓋渠幫的密葉,到5月開出金燦燦的花。最早的卻是野薤,我們叫小蒜,在老井灌溉之前,也就是“二月二”,已在蘋果園里出現(xiàn)。每棵三幾根細(xì)葉,風(fēng)吹過若隱若現(xiàn)。蒜頭有黃豆大小,剜回去與蒜葉一起切碎,用醋腌上下飯,會食欲大增。我們?nèi)ヘ嗟臅r候,常為一棵小蒜爭搶:

    一個喊,二月二。

    另一個喊,剜小蒜。

    一個喊,狼一半。

    另一個喊,狗一半。

    喊完的一刻誰下手快,一鏟將小蒜剜起來,那小蒜就歸誰了。若下手的速度一樣,鏟子碰到了一起,頭也咣地碰到一起,兩人便怒目而視,要把對方的鼻疙瘩啃掉,要把對方一口吃了。然后伸出右手,像玩剪刀棒一樣,重新喊“二月二”,來決定勝負(fù)。

    嘩嘩的渠,將老井的水送到菜地里,送到渴望的果樹下。果樹下圈起的地盤,與周圍的菜地一樣,已耕得虛蓬蓬的。水被沙沙吸收了,冒出氣泡和白沫,像根在地下舒展了,撫摩著肚皮打嗝兒。吃飽喝足了溢出來,果樹下變得水汪汪的。果樹顧影自憐了,同往年一樣期待滿樹繁花。

     

    一五〇

    寒衣節(jié)又近了,村莊已瞭到它的身影,衣襟杏黃旗一樣飄揚。

    小時候每逢寒衣節(jié),母親就催我去借印紙錢的印板,然后刮上鍋底的黑,用粉連紙一沓一摞地印紙錢,印好后去上墳。漫長的天底下,走完黃土大道,走田間小路,直把人走成一根扁擔(dān),走成一條蟲,被莊稼收割光的田野吃掉。

    祖宗們的墳頭都朝南,一層一層向上排列著,像站在階坡上瞭我們。母親挎著竹籃,我緊跟在她后面。走得無聊時,我就盯著母親腳下,跟她它的身影作耍,等她的身影一露頭,一腳踩它個趔趄。如今,母親早不再催我了,與先她走了的父親,還有我的爺爺奶奶,以及其他的祖宗們,等我回去繞紙錢送寒衣。

    我專門去超市跑了一趟,給祖宗們買了點吃的喝的,如果換成前幾年,根本犯不著這么啰嗦,在小區(qū)門口就會買好。可從幾年前開始,上墳不準(zhǔn)再燒紙了,村里通往墳地的路口,每到節(jié)下就會掛起防火標(biāo)語,把守著戴紅袖章的人員。自古上墳要燒紙,不讓燒紙總覺得有點缺憾,對不起祖宗們,似乎只有鄭重其事地跑趟超市,而非街邊的小店小攤買的,才能彌補那點缺憾,心里才過得去。

    母親生前愛吃水果,但多是杏呀桃呀,也吃蘋果也吃梨,再貴的就拒絕吃了。我若買回去就會挨罵,嫌活得太嘴貴了,那不是莊戶人消受的。父親生前愛喝酒,也只喝廉價的高粱白,貴的酒喝不起,也不舍得喝。他那時候,還不知道啥叫飲料,最排場的是糖水,捏一撮白糖或紅糖,用筷子攪開。再就是磚茶,硬得用切刀劈,然后拿大碗沏了。

    現(xiàn)在他們都到了地下,那個叫九泉的地方,想叫母親罵我,甚至拿拐杖抽我,也罵不著抽不著了。我只管買了,除了他們生前消受得起的,也有他們生前自認(rèn)消受不起的。多買的幾樣水果,有獼猴桃、番石榴、山竹、芒果,多買的幾樣酒水飲料,有老白汾、竹葉青、橙汁、雪碧。

    與其他東西一并買好后,我從超市熙熙攘攘的二層,快下到熙熙攘攘的一層的時候,在電梯上與一個人擦身而過,那人穿著藍色的道袍,挎一個布袋正上二層去。讓我想起發(fā)小的二大爺,想起發(fā)小夢中見過的老井。我下到一層,站在一下一上運行的電梯口,目送那道袍在二層電梯口消失后,便給發(fā)小撥通了手機。

    哎,我問他,你猜我碰到誰了?

    隔他媽三四百里,發(fā)小哈哈一笑,我能猜出你碰到誰了?

    靠!你猜呀,好好說話。

    你自己猜吧。我正忙著呢,不讓燒紙了,看給我老子娘買點啥好。

    手機里傳來集市上的嘈雜。我說,我也正買呢,買的時候碰到了老井。

    啥,你說啥?大聲點兒。

    我碰到老井了,蘋果園的老井,穿著藍袍子。

    發(fā)小顯然一愣,接著又哈哈大笑,你不是像我當(dāng)初一樣,也活見鬼了?他說的時候,我能聽出他左右四顧,然后又仰望著太陽,將頭天下天上轉(zhuǎn)了一圈。周圍人來人往,田野上的冷清蕭瑟,變成了集市上的繁榮熱鬧。太陽雖比不得夏天,但依舊紅光光的。他要證明我在做白日夢,一切也在證明我在做白日夢。

    胸中有兩個“我”在較勁,一個說那明明是個人,怎能成了老井?現(xiàn)在“好古”,這里修古廟,那里建古城,白天紅紅火火,入夜古魂幽幽。至于古裝,更是形形色色,這么大個超市,天南海北的貨,三教九流的人,能沒個穿藍袍子的?另一個說,那就是老井,老井變成人了,在四處漂泊。漂泊到這城市,也想逛逛超市。說不定就不走了,當(dāng)個流浪漢,想到哪里就到哪里,累了立交橋下歇一歇。

    兩個“我”較勁的結(jié)果,后者明顯占了上風(fēng)。

    我是在做白日夢,但真的活見鬼了。

    發(fā)小妥協(xié)了,好好好,你說是老井,就是老井吧。

     

    一一〇

    給祖宗們送寒衣回來,我和發(fā)小來到蘋果園,被推土機鏟平的蘋果園要做砂場或煤場,但還不見砂或煤的影子。發(fā)小說大概事情有變,一時做不成砂場或煤場了,就這么光棍的炕頭一樣荒蕪著。

    蒿草趁虛而入,發(fā)動“顏色革命”,成為蘋果園的主宰。半人高的蒿草已黃枯,頭蔫了回憶旺盛的夏季,或在期待一把火。綠汪汪地風(fēng)卷過,蟲與蟲聲四濺,或熊熊燃燒著,待明年重頭再來。趁虛而入的,還有鼠頭鼠腦的小徑,帶著狐兔的身影,在蒿草中出沒。我們順著一條小徑走去,蒿草的葉子一經(jīng)碰觸,就脆弱地落下。

    老井被埋之處,一樣覆蓋著蒿草,似乎比別處的蒿草還要茂密。一個帶根的白楊樹樁丟棄在草中,已經(jīng)枯朽得發(fā)糟,卻冒出兩枝新葉,競相腆著小胸脯,不知有秋地“挺秀”。我想不起園里的白楊樹了,但記得果園東墻外的白楊樹,三五株頭頂著藍天,樹葉在風(fēng)中發(fā)出光芒閃耀的聲響。夏天的早晨,陽光會將樹影一個勁地拉長,越過蘋果園,長衫一樣搭到老井的轆轤上。

    早起的老井哐當(dāng)哐當(dāng),把時光放緩了,四平八穩(wěn)的。那也是季節(jié)的節(jié)奏,老井步態(tài)從容地跟著,從轆轤重新裝好的那天起,一直跟過春天,跟至夏天。蘋果園的綠從無到有,由淺入深地生長著,滿園發(fā)旺起來,到盛夏長成湖,由四面的圍墻泊著。老井便成了泉眼,不斷地往出涌綠,泊不住溢出去的綠,與墻外面的綠連在一起。中午被流火追逐的鳥,劃過天空投進去,濺不起半滴聲響。

    發(fā)小爹一如既往,要么與人一起忙碌,等打上水來負(fù)責(zé)倒水,要么只管看著,站在轆轤旁邊監(jiān)工似的。打上來的水,挾帶著井中涼氣,倒進井畔的石槽,每倒進去一柳篼水,渠里就掀起一波踴躍。新生的水頭小獸似的,一邊想從渠里撲出去,一邊推動著前一波已平緩了的水。每澆灌上一陣子,發(fā)小爹的眼睛就溜一圈,跟著爬上井來的柳篼,跟著從石槽流出去的水,直到渠拐了彎或流向菜地深處。菜地里要扎架的蔬菜,都拿春天砍下的楊樹枝扎架了,一架一架花葉婆娑。然后收回目光來,團揉成一團笑,臥在鼻梁上好久。

    眼睛忙碌的時候,發(fā)小爹的耳朵也不閑著,如果聽到有什么不對勁,就拎起立在青石樁上的鍬,忽顛著左腿去看。結(jié)果不出他耳朵所料,不是渠中途決口跑水,就是要澆的菜地澆過了頭,水越過田埂竄到了另一塊地里。發(fā)小爹一面堵水,一面叫停轆轤。從菜地返回來,拖泥帶水的雙腳就走就跺,跺下一連串泥泥水水的腳印,有時挽起的褲頭后面,嗡嗡嚶嚶地跟著一兩只蜜蜂,盯著他小腿肚上沾惹的蔬菜的花瓣。

    村里讓發(fā)小爹看蘋果園,都說是因為他爹受過工傷,而我懷疑是因為他爹的耳朵好使。我和發(fā)小曾瞅著他爹外表并無特別的耳朵,與他爹耳朵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地方,目光在兩頭來回搜尋,看究竟有啥東西牽連著,比如一根蛛絲什么的,使他爹的耳朵變得那么賊。發(fā)小爹曾說大紅瓢的耳朵是狗日的,我想他的耳朵也是狗日的,而且是狼狗日的,先日出右耳朵,又日出左耳朵。

    我對發(fā)小說,你爹的耳朵是狗日的。

    發(fā)小頓時眼立了,你敢罵我爹?

    我笑道,你別不識好意,你爹不是也跟你說過,大紅瓢的耳朵是狗日的?

    發(fā)小回答不上,眼軟了說,我爹的耳朵和大紅瓢的耳朵確實有一比。

     

    一五〇

    發(fā)小在楊樹樁上坐下,像坐在一堆朽骨上。他從樹樁上揭下一塊皮,揭掉的地方是螞蟻窩一樣的蟲眼,從蟲眼里帶出的絲,粘連著木屑和蟲屎。揭下的皮又黑又脆,輕輕一折就斷,再一揉便成碎屑。

    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發(fā)小屁股下的白楊樹活著的時候,身著的銀灰色西裝一樣的樹皮,會腐敗成這個樣子。那些被樹皮帶走的楊樹眼,有的比人眼還美麗,你若出現(xiàn)在它面前,它便注視著你,你會看到那眼里有夢,你成了它夢中的人。仰望頭頂藍天的白楊樹,你會相信它是白馬王子轉(zhuǎn)世。

    發(fā)小丟掉揉碎的樹皮,突然問我,你知道我現(xiàn)在想啥呢?

    我撅半根蒿草,就咬就說,我怎能知道你想啥?

    他兩眼起了霧,做夢似的道,我想在這草中像驢一樣打滾。

    說著他真打了起來,開始還有些笨拙,四肢朝天的像老驢彈蹄,但打過幾個就自如了,一副小時候的淘氣之狀。他兩手抱著頭,將兩腿伸展并住,像磙子一樣翻滾。眼睛怕草傷著閉上了,嘴卻無所畏懼,嘻嘻哈哈地笑著。被壓的蒿草紛紛趴下,不趴下的就被折斷,圍繞老井被埋之處,碾出一圏草道來。

    我看著也有些心動,但兩腿屈了屈,屈出一種僵硬來,終究沒有趴下。我們小時候常在嘶云河的河灘上打滾,特別是在河里耍罷水,光不溜秋的連衣服都不穿。打乏了就仰面朝天地躺著,便有花蝴蝶翩翩而至,落到我們的小祖宗上,當(dāng)成剛出鞘的蒲棒。花蝴蝶很是享受,即使我們的小祖宗被弄癢了,一挺一挺地失態(tài),甚至我們發(fā)出古怪的笑聲,它也不會一下飛走。

    當(dāng)然,我們也在蘋果園打過滾,準(zhǔn)確地說是杏樹下,就像發(fā)小現(xiàn)在的樣子。在杏樹下打滾,都是杏熟了的時候,滿樹的杏燦若星辰,而且就那么十來天,再往后就被摘下來,一筐一筐地裝上馬車帶走了。我們中午借口到杏樹下乘涼,用打滾玩耍做掩護,期待有杏落下來,或者瞄見樹上哪顆杏要落了,便滾到正對著杏的下方,閉上眼守株待“兔”。若守了半天還不落,就爬起來猛踹一腳樹,再跑回原處躺下。杏落到誰身上歸誰,最好是落到張開的口中,那將是天大的幸運,天大的快樂。落下的杏水靈靈的,一入口甘汁四濺。也有吃上蛆杏的時候,趕緊伸長脖子嘔吐,怕蛆在肚里長成蛔蟲。

    蘋果園的果碩,杏呀桃呀棗呀,還有梨和蘋果,收獲后是不給各家分的,全拉到縣果品公司賣了,收入歸集體所有。只有采摘的時候,采摘的人可以隨便吃,但是不能往家里帶。平時園里勞作的人,與外面進來的人,只可食樹上掉下來的,否則就被視為偷,至少是不守園里規(guī)矩,會受到看園人的訓(xùn)斥,甚至被趕出蘋果園。除非看園人睜只眼閉只眼,假裝沒有看見。

    發(fā)小圍繞老井被埋之處打了幾圈滾,突然面朝下趴著不動了,像我小時候瞌睡了,把頭埋在母親懷里的樣子。蒿草中夾雜的刺頭草,有幾粒蒼耳沾在他屁股上,有幾枚鬼葛針扒在他褲腿上。

    他把臉埋了一會兒,歪起來問我,你猜我聽到啥了?

    我笑道,聽到你爹在罵你,你這個灰小子,上墳點個卯就走了。

    發(fā)小猛地翻身爬起來,嘴張得要吃天似的,近乎喊叫地說,我聽到嘩嘩的水聲了,在老井里面流淌。

     

    一一〇

    我相信發(fā)小說的不假,既然夢中老井還活著,那流水聲也該活著,但老井被埋得那么深,他是怎么聽到的。看著發(fā)小抱頭翻滾時壓紅了的耳朵,我想他的耳朵難道也是狗日的,像他爹和大紅瓢的耳朵一樣賊?

    老井里嘩嘩的水聲,我和發(fā)小曾趴在井口聽過,井底下的底下像有一條暗河,那水聲順著井筒傳上來,有時會變成隆隆的回響。每當(dāng)夏天,能聽到水聲的月夜,發(fā)小爹就要洗澡,說這時候老井里的水,連著昆侖山王母娘娘的浴池,是跑了十萬八千里路趕來的,會消災(zāi)祛病。

    他用纏著破布的木塞,將井畔石槽的水眼堵住,然后打上多半槽水,先將右腳放進去攪幾下,再將左腳放進去攪幾下,把水凊氣攪掉,把生水?dāng)嚦墒焖T偃缓髮捯陆鈳В畹揭慌缘霓A轤上,在石槽里屈尊蹲下,兩手托住石槽邊,腳朝著水眼,啊啊地放平身體,等泡上一會兒再洗。他頭枕著石槽邊,像攏大背頭一樣,雙手交替著攏一攏頭發(fā),慢慢把眼閉上。

    斑駁的月光下,發(fā)小爹的身體被泡得墮落走樣,和電影里的財主一樣的好膘水,一堆肉白晃晃的。一些水被擠出石槽,剩下的拍打著他的肚皮,要拍打出油花似的,把他嘴里輕微的吁寒聲,拍打成毛一樣彎曲的呻吟。一蓬水草旺長起來,便有物鉆出水面,像被灌了窩的老鼠的腦袋。

    我曾隔著月光指著,悄悄問發(fā)小,你看那是啥東西了?

    發(fā)小目光零亂,瞄一瞄道,啥也沒有哇。

    諞吧。我譏笑他,恁大個東西,它都看見你了,你看不見它?

    我也看見它了,發(fā)小揉一揉眼說,大概是個搗蒜槌吧。

    在石槽里洗完澡,發(fā)小爹肚臍眼凸了,挺著一絲不掛的上身,回到看園子的小屋前。小屋前搭著草棚,棚下用凳子架著兩扇門板,上面鋪著一張磨明了的葦席。發(fā)小爹用汗衫刮打一下,仰面八叉地躺上去,殘缺不全的左腳,丟掉的兩個趾頭像喂狗了,能聽到嘎巴嘎巴的骨碎聲。他枕著一塊從老爺廟廢墟上撿來的,據(jù)說會吸汗生涼的老磚,邊休息邊看園子。除非天氣惡劣,發(fā)小爹是不回小屋里睡的,與大紅瓢截然不同,大紅瓢一般時候都待在小屋里。

    在草棚的腳下,用破臉盆熰著一盆麥糠火,火焰被熰掉了,只是紅紅地冒煙。草棚四面無遮無攔,煙可以隨便進出,把叫囂的蚊子趕走,把夜里泛起的潮氣趕走。如果蚊子糾纏不休,發(fā)小爹就拿耳朵捕捉,即使人睡了,耳朵也保持警惕。蚊子被鎖定后,手就夢游般的做出反應(yīng),拿起身邊撓背的竹佛手抽去,而且準(zhǔn)確得令人驚嘆,只要啪地抽過去,蚊子就在劫難逃。

    一夜過去,我們用不著親眼目睹,就可以輕松想見,他爹身上斑斑點點,竹佛手上也沾著血跡,還有蚊子殘破的尸體。

     

    一五〇

    在我們雁門風(fēng)沙里,過去每條街都有一口井,供一街人使用,挑水最熱鬧的時刻,是夏天的早晨。先是那么幾聲,吱扭吱扭的,把街?jǐn)Q住耳朵叫醒了。隨后多起來,都朝井的方向而去,伴隨著問候聲,在趕早的陽光中,人影紛紛亂亂。挑上水返回的時候,扁擔(dān)的顫呼聲取代了桶的歡叫,沿街潑灑下一條水路。

    與蘋果園的老井一樣,街上的井也是石砌的。與老井不同的是,井口都不長角,像月亮掉到了井里,在井口探了頭看,就像趴在月亮里面,從井底下仰望。每口井都一大把年紀(jì)了,從井口勒出的一道道繩痕就能感受到,若人一樣論資排輩的話,至少是爺爺?shù)臓敔斴吜恕@暇棉A轤打水,街上的井是人拔,把桶放下去吃滿了,然后兩臂交替著,拽著系在桶梁上的繩拔上來。

    但不知為何,只有蘋果園的井叫老井,每條街的井都不叫老井,本街的人稱“井上”,外街的人稱某某街的井。老井掛上嘴的時候,就是說蘋果園的井。但和老井的命運一樣,幾條街的井也都被埋了。村里早安上自來水,水都來自村外的一眼機井,據(jù)說有幾百米深,把被埋的井一眼一眼摞起來,也不及那機井深。

    那些被埋的井,除了老井已很少記起,老井卻時常出現(xiàn)在夢中,在我和發(fā)小的過去和現(xiàn)在游走。就像發(fā)小夢到的,身著藍色長袍。它老早灌溉的是贍地,往后灌溉的是蘋果園,遠逝的香火與果香還未了斷,所以它至今魂牽夢繞。但僅止于此,它已無重見天日的可能,即便有一天真被挖出來,村莊也不需要它了。所以它的游走,準(zhǔn)確地說是漂泊,不知哪里是歸宿。

    像它成了我們的夢一樣,曾經(jīng)的一切也成了它的夢。發(fā)小那天趴在地上,聽完地下夢幻似的水聲,從暫且還叫“蘋果園”的園里,相跟著回家的路上,我想不管夢中的老井如何漂泊,被埋的那個老井,還是愿它“入土為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