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草》2023年第1期|謝寶光:出埃及記
謝寶光,1990年生,贛人居浙,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撿影子的人》,作品曾獲第四屆井岡山文學獎·文學新銳獎、第二屆三毛散文獎等。
春日昏昏,除了枕著美夢呼呼大睡,什么正經事也干不了。
每天早上醒來,第一個動作就是伸手摸床頭的手機,不出意外,新聞又為我打點好了一天的愁云苦雨。樓下的兩株海棠樹,花比往年開得早,謝得也早,仿佛在一夜之間被春雨洗劫,粉紅的顏料抖落了一地。我有的是抖不掉的胡思亂想,于人世安泰無益,更于心肝脾肺無益,只好做點什么轉移注意力。
德國人阿多諾曾說:“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殘忍的。”這個因疫情而變得灰色的春天,詩沒寫半句,卻和朋友合謀干了件更沒譜的事——寫歌。
磨刀霍霍,歷時兩個月,一首名叫《不凡》的歌曲終于“殺青”。歌名是曲作者“鄉村耳機”特意改的,原名叫《理想的馬》,更像一個庸俗的散文標題。我說改得好,歌是讓凡人聽的,名字就得利索,通透,直抵本心。面對烏泱泱的人間面相,修辭的小伎倆,同樣也是殘忍的。
對樂理一竅不通,令人艷羨的音樂細胞都幸運地長在別人的身體里。流行音樂從小聽到大,耳朵忙著享受,腦子就落得很清閑。有一點從未琢磨過,那些婉轉動聽的旋律,看不見又摸不著,好沒影兒的,怎么就憑空從別人的腦子里冒了出來,并且被一些語詞勾勒出了如此可觸可感的迷人容貌呢?
臺灣創作人李宗盛曾用了十年的時間來為一段旋律賦形。這股旋律起初在二〇〇三年夏日的一天來到他的耳邊,可是直到二〇一三年才憑借著《山丘》的名義面世。十年是一道如此寬闊的鴻溝,世事沉浮,人在年歲的磨礪中一點點地陳舊,詞與旋律都不著急,它們幽居在一個人的頭顱中慢慢發酵成型,它們在等待一個共同的天賜良時完成命定的交匯。
“越過山丘,才發現無人等候;喋喋不休,時不我與的哀愁……”印象是二〇一五年的春天,在諸暨鄉下一個塵土飛揚的工地采訪完,返回杭州的途中,我累得歪倒在后座,四顧惶然,這首歌不期然地從車載音響里飄了出來,像一道閃電,擊中了我身體里的每一根骨頭。那年我二十五歲,理論上,還遠未活到夠格聽李宗盛的年紀。
記得有人說過的,音樂是神的語言。那么,作曲家就是神下派人間的使者吧。
好多年前,我的朋友昌有給自己取了個“鄉村耳機”的網名。他相信自己生來就是神的諸使者之一。這頂虛擬的耳機,興許就是他和神秘密聯絡的工具。想想,至少有十年,神沒給他傳遞半點音訊了。曾經,他和神的關系是如此親密,通訊是如此頻繁,不舍晝夜。
我是親眼見證過的,在我們寒窗苦讀的中學時代。他抽屜里夾著一個青藍皮的本子,上面填滿的,除了青春的激揚文字,還有一頁頁比數學公式更晦澀的曲譜。天不垂憐,打小不識譜,代表音符的七個數稍一顛倒組合,我的舌頭就跟著打結。昌有不同,他天生稟賦,不僅能讀譜,還能把隨口哼出的旋律翻譯成樂譜。大學時代,有了更多空暇,他自學作曲編曲和聲與后期制作,創作了數十首各類風格的歌曲,有校園民謠有搖滾,也有RAP,不一而足。
那些年里,昌有昂著驕傲的脖子,無師自通地耍著音樂的十八般武藝,沒日沒夜地向我們宣讀著“神的懿旨”。
可是,就像誰也說不清MH370如何消失的一樣,我也沒法向你解釋,為何大學畢業之后他的音樂靈感一夜之間就蒸發殆盡了。此后將近十年,他再沒寫下一首歌。屬于他的神,沒打一聲招呼,躲進了云深不知處。
這些年我逢人就說,昌有把他最巔峰的音樂才華都貢獻給了我。在我一生中最重要的兩個時刻——結婚、兒子誕生,都有他的音樂親臨現場。一首是《結婚快樂》,一首是《了了》,曲風無華,卻因真摯的情誼分外抓人。在我兒子了了長到七八歲的年紀時,我第一次把這首歌放給他聽。他瞪大了眼,聳著尖尖的小耳朵,一遍遍撫摸著這支歡快的曲子,吃驚于自己甫一降世便被人寫進了歌里。一個孩子的驚喜哪里藏得住呢?對他來說,這支歌的出現,如同意外的榮耀加身,讓他在學校里昂首挺胸了好一段日子……
昌有比我勇猛,身居困頓的現實,他居然敢先后兩次成為別人的父親。他的雙手環抱著一男一女兩個可愛的孩子,自然就沒了抱吉他的時間。十年里,他先后買了三把吉他,都是雅馬哈牌子的。他攤開雙手抱吉他的樣子,就像抱著自己的靈魂伴侶。這些年,他抱孩子的間隙當然也抱吉他,只是有點心猿意馬,掃出的一律是別人的和弦。每年春節在老家相聚,我都忍不住慫恿他:昌有,寫吧,多寫點歌,不要浪費了才華。你完全可以出專輯,當一名歌手!他嘴角露出神秘的一笑,說時機未到,尚欠火候。
相信我,當年他可不是這種委婉推托的語氣。十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替他記著呢,在二〇〇七年某個清早的南康中學寢室里,大家伙被廣播里的《霍元甲》叫醒。起床后,昌有來到墻角的立鏡前,先習慣性撩了下額際的一縷劉海,然后豪氣萬丈地向眾人宣布:給我十年,保證超越他!很遺憾,十五年一晃,那個神話般的“他”就算已經懶到了半退休的狀態,至今仍然未被一人超越。
時間賜予了昌有過多的謙遜,同時也剝離了他身上一度可貴的鋒芒。
我還是不厭其煩,逮著機會就慫恿他寫歌。雖然,自己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一年涂鴉不了幾行字。我說別等了,明日復明日,就現在,你作曲,我來填詞,給這死水一潭的生活攪點動靜。我哪里會想到,這次他表面推諉,事后竟暗渡陳倉,不到十天就發來了一支哼唱的DEMO。聽了幾遍,覺得有模有樣,副歌尤其帶感,激昂的旋律背后透著一股人世沉浮的蒼涼感。我說有了,就寫寫人到中年的感受吧。他當即和我隔空擊掌,說想法不謀而合,曲子的靈感就是清早在衛生間洗漱照鏡時忽然涌出來的。
鏡子里的他,發際線又比昨天抬高了一點,額前早已沒有了供他撩撥的劉海。幾個月前,他突發奇想,到網上買了一頂假發,試圖尋回點青春時代的自信與傲嬌。想當年,他面目清俊,尖瘦的鼻梁挺拔有力,頭上頂著一蓬烏黑輕盈的秀發,算不上“校草”,“班草”總是夠格的。如果說,他的形象有什么可挑剔的,就是脊背不夠挺展,由于個子過高,人又清瘦,走路時總像秋收時節的稻穗,向前沉沉耷拉著肩坎上的一截。他戴上假發以自拍形式出現在我眼前時,我蹭了蹭眼皮,以為出現了幻覺。
這頂假發在他三十三歲的頭頂上逗留了不過片刻,便被他拽了下來。雖然,假發一定程度復蘇了他臉上的少年感,卻無形中給他增添了更多精神上的虛無與恥感。他扔掉了假發,挺直了腰身走出家門。
其實,和昌有相比,歲月顯然更偏愛在我臉上施展精雕細刻的藝術。這么跟你說吧,就算你變著各種花樣撓我的胳肢窩,我也得強忍著,一笑,整張臉立馬就四分五裂了。沒幾月不見的朋友,看到我的近照,上來就一頓慨嘆,說:滄桑如你。所謂的滄桑并非偶得,多半憑的是我對歲月雕刻事業的孜孜不倦的配合。比如每天凌晨一兩點還在堅持和貓頭鷹比拼耐力,比如一天至少消滅一包煙;比如自家的精神自留地里草枯葉黃,還總是探出頭去關心別人家稻谷與蔬菜的長勢……
不像昌有,我的耳廓缺少和弦的滋養,總是無端刮起山呼海嘯的風聲,風聲尖銳,無障礙擊潰一層層脆薄的防線,我聽見體無完膚的人在遠處無聲地啜泣。在朋友圈看到一位作家說自己喪失了寫作的動力,而動力這件事是很難建設的。是這樣的,靈魂結構的坍圮,就像一地的玻璃碎渣,難以重組。
昌有發來的DEMO,我當晚就根據節拍畫出了空格,摩拳擦掌,準備跨界客串一回方文山。初次試水,我顯然高估了自己的水平與狀態,那些空格就像一個個深坑,我不知道哪些詞足以擔當填充它們的重任。那天晚上,我在電腦前埋頭坐了兩個小時,敲下一行,嘆口氣,又刪去。反復多回,終于失了耐性,合上電腦沉沉睡去。
這一擱置,就是近一個月的時間。昌有熬不住了,套用周杰倫《梯田》里的歌詞在群里催我,說等我寫完詞,他都出下一張專輯了。然后我們順勢討論起了填詞的藝術,術業有專攻,填詞和寫詩雖同屬語言創作的范疇,路徑卻不盡相同?!短萏铩肥黔h保主題,散發著濃郁的臺灣原鄉風味,詞曲由周杰倫一手包辦,還提名了當年的金曲獎最佳作詞人,看來他的才華不限于從虛空中信手抓取旋律。我和昌有的分歧出現在《分裂》這首周杰倫早期的歌上,詞被他貶得傷痕累累,我倒覺得從曲中剝離開來也是一首不失味道的詩。“雨點從兩旁劃過/割開兩種精神的我”,那年的杰倫不過二十出頭。分裂,端詳這個詞,想到曲與詞就是靈與肉,必須像齒輪一樣緊緊咬合。
我沒法給一首通俗色彩的曲子穿上多莊重恢弘的衣裳,小眾偏僻的語詞也有違歌曲傳播的初衷,所能做的只是量體裁衣。順著旋律的節奏、節拍,情感的起伏、頓挫,我看向了被重重皮肉圍裹的自己,也看看大街上、旅途中的陌生人,他們面無表情,胸中自有波濤;他們無名無姓,只活在少數人的呼喊中;他們一邊走,一邊消失;他們像一陣刮過荒野山坡上的風,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我想起來了,這個春天,在一個叫胥嶺的深山古村里,我見到了一個獨身寡居的中年女人。她自稱來自北京,而有意將她更早的出生地給省略了。她粗衣布食,盤著粗糙的發髻,身上剝離了在京城深宮里養成的精致容妝,也剝離了口音的地域屬性。她棄絕了口音,也棄絕了來處。兩年前,她賣掉了北京的房子,一襲素衣南下,路過二千五百年前伍子胥路過的山村,租了一爿舊屋定居。她不走了,她說一個人在這里終老。她將別人舍棄已久的房子整飭一新,辦起了民宿。她的民宿十分不起眼,一年來不了幾個人,房子里也沒有安裝一臺電視,電視里的世界令她深惡痛絕,陌生頹敗的小山村也讓她時時警惕。她冷冷地說,你無法真正認識一個人?,F代的人類早已四分五裂。她養了一條大型金毛充當夜晚的侍衛,就拴在門口的柱子邊。金毛很溫順,一聲不喊,或者它已經喊累了。在我湊近撫摸它的一瞬間,它肥碩的塊頭突然癱軟下來,在地上軟成了一攤金黃色的液體,并望著我無端地抽泣。女人早已習慣了孤獨,而金毛并沒有。女人的孤獨閃著致命的寒光,令金毛恐懼,也讓我隱隱顫栗。我不想再和女人多講一句,驅車從被油菜花層層環抱的落寞山村向城市的方向絕塵而去……
我回到了昌有的樂曲里。旋律中有一些哀傷,有一些迷惘,有一些悲壯,最后它們都像一條條在山野溝壑里橫沖直撞的溪流,匯入了靜態從容的大江大河。出走,遠行,客死他鄉,一代代孤絕奔走的脊背陳舊如新;薄暮,飛鳥,馬匹,寒霜,這些永不腐朽的意象,透過它們,新新人類的你我,熱淚再次奪眶奔流?!熬瓦@樣吧,昌有,才華有限,我寫不出更妥帖的了?!彼麊栁以~里的南山是南康的南山嗎?我說不是,它是陶淵明的,是張棗的,也是聳立在每個凡人心里的。我們遠遠地遙望它,奔赴它,登上它,穿過漫長一生的苦難然后孤獨地葬在那里。
作曲也許可以憑借才華與靈感偶得,編曲卻不行,這是個專業的技術活。之前在B站看過《夜的第七章》拆分并置的編曲音軌,龐雜而詭異,十多種樂器聲疊加融合,起伏跌宕,如同針表的每個零件精密咬合。如此浩繁的工程,據說花了鐘興民半年時間才完成,最終成就了這首華語流行音樂的天花板。
人靠衣裳馬靠鞍,昌有說自己目前的樂理造詣太淺,還是請專業的師傅操刀吧。兩個拮據之人,瞞著各自的妻子秘密湊了一千五百塊錢,在淘寶上找了一家四川的音樂制作公司。編曲師坤沐讓我們提供參考曲目,昌有提出的《平凡之路》《海闊天空》等,我都覺得不太搭。后來靈光一閃,想起了去年春天一次駕車出城的路上,偶然聽到一支叫《出埃及記》的曲子。十多年前,我買過一本《圣經》,但只讀過前幾章,未來得及探究這背后的故事。但這并不妨礙我用耳朵感受它恢弘而悲壯的敘述,并由此想象出一片廣袤的在馬蹄聲中黃塵飛揚的埃及沙漠,它覆蓋了我眼前綠色潮濕的中國南方的山嶺。那次出城,被我想象成了一次豪邁的出征,四個車輪化為達達的馬蹄,鏗鏘小號滲透著無盡的哀矜,為我辟出一條遼遠的大道通途。
后來得知,除了小號版,《出埃及記》還有一個克羅地亞鋼琴家馬克西姆演奏的鋼琴版。一定是上帝賞飯吃,讓馬克西姆長出了十根行云流水的手指。它們落在黑白的琴鍵上,琴鍵即刻發出了天籟般的呻吟,節奏時而貓走碎步,時而獵豹狂飆,大珠小珠落玉盤時,我的心臟早已大汗淋漓。熟悉他的朋友應該瞬間領會了,我說的是他的另一首經典代表作——《克羅地亞狂想曲》。我不相信有誰的耳朵可以拒絕這支鋼琴曲的誘惑;同樣的,我也不相信當琴音魔性狂舞時,你能克制住自己的十根手指在空氣中一頓指點江山的沖動。
受了馬克西姆的致命誘惑,我掏出壓箱底的一萬三千元積蓄,于二〇一七年夏天購買了人生中的第一臺鋼琴。牌子是雅馬哈的,我在杭州城北的二手鋼琴市場一眼便相中了。據老板的說法,它已近五十歲高齡,當年原價在十五萬元人民幣左右。鋼琴涂了蠟,又敷上一層薄膜,琴身烏亮,完全看不出它已如此高壽。老板很實在,誠不欺客,其實對于我這個門外漢,他說什么我都會點頭相信。老板又介紹,它身體里流淌的是日本的血脈,一周前剛剛坐巨輪漂洋過海來到這里。我想象它在島國某戶人家里度過的聲色輝煌的前半生,從一九七〇年代至今,少說也陪伴了兩代人的音樂啟蒙和成長吧,或許造就了某位鋼琴家也未可知。老板說我想多了,鋼琴在日本十分普遍,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并非是音樂人家專屬,它的前半生很可能就是一件寂寞的普通家具,擺在墻角吃灰的。命運的遷徙流轉是如此奇妙,即便面對老板潑來的冷水,我仍然固執地保留對這臺鋼琴前半生的所有美好想象,雇車將其運回家。在局促的臥室里安置好后,我以微微顫抖的手撫摸它的每一寸皮膚,并在心里對它說道,老伙計,你后半生的輝煌,就交給異國他邦的我來續寫吧。
五年后的今天,我應該感到慚愧,并向這臺鋼琴誠摯地道歉。是的,我食言了。事實證明,它的下半生很不幸,它以為可以托付余生的新主人其實是一個十足的偽鋼琴迷。他即時性的熱情洪水般來得異常兇猛,由于缺少持續性的降雨供給,水位退去的速度自然也非常快。這個過程短促到連三個月時間都不到。不可否認,那段時間他確實用心坐上了鋼琴的冷板凳,一雙粗笨的手指在八十八個黑白琴鍵上來回地尋尋摸摸,卻總是找不到真正進入的竅門。當然不可能是《克羅地亞狂想曲》和《出埃及記》,在攀登這兩座高峰之前,他得先找幾個小山頭練練手。他選擇的是周杰倫的《最長的電影》,一首貫穿他整個青春并深度影響過他的歌曲。他照著網上找來的曲譜,按(沒錯,是按,不是彈)下了一個音,再按下一個,他按對了接下來的每一個音,好了,當他嘗試連貫起來彈奏時,這首歌曲被演繹出了史上最拉胯也最令他羞愧的鋼琴版本。他感到了氣餒,他的氣餒不是一種情緒性的過渡,而是結局。是的,沒有戲劇式的反轉遞進,沒有后續,就是劇終。就像一個被吹得過于腫脹的氣球,被針芒一下子戳破了。他對鋼琴演奏洪水猛獸式的瘋狂追逐,就此剎住了腳步。
后來昌有十分不解地問我:既然不彈,何不把它賣了呢?
我說:放著吧,就是看看,也是一種藝術的享受。
他沒再吭聲。我知道,這個回答無懈可擊。
仍是莫大的遺憾,對我,也對這個老伙計。五年,也許更長的時間里,從它的琴鍵上流淌不出《克羅地亞狂想曲》,也流淌不出《出埃及記》。我不知道五十多歲高齡的它還能活多久。我甚至不知道,渾身上下被雜物侵占的它,今日是否健在。我只知道,要讓我的十根手指在琴鍵上學會跳舞,比希伯來人當年舉族浩蕩地出埃及之路更為艱險、困厄與不可測。
耳朵告訴我,雖然馬克西姆版本的《出埃及記》足夠大氣磅礴,也足夠波瀾壯闊,但仍不及小號更能勾勒出一個偉大而苦難的希伯來族群命途遷徙、雄渾悲壯的畫面感,它哀而不傷,它有對這個族群命運的極致共情與哀憐,它的喇叭打開了天地蒼茫的遼闊空間感,對聽者構成了足以奪魂攝魄的強大殺傷力。耳朵還告訴我,馬克西姆彈得太激昂流暢了,它的流暢在任何地方都適用,唯獨在這里不行。在面對這樣宏大的主題時,流暢是失效的,甚至是背離的。而小號則完全相反,它是澀的,器質的干澀,音色的苦澀,節奏的阻澀。想象一下吧,前有紅海波濤滾滾的深藍天塹,后有萬千法老追兵奔襲而來,卷起漫天黃沙,希伯來人出埃及每一步的行進都面臨著巨大的羈絆。浩浩湯湯的族群,沖散,零落,重組,埋頭繼續行進。如此反復。是的,羈絆才是這支樂曲的靈魂所在。更為重要的是,小號的喇叭口后面對應的是嘴巴,是喉嚨,是胸腔,是沸騰的心臟,更是演奏者的整個心魂。而馬克西姆的手指,畢竟距離心臟太遠了。
就它了,《出埃及記》。我和昌有一致認定??墒牵斁幥鷰熇ゃ鍐栁覅⒖寄膫€版本時,我還是猶疑了。我說,你都聽聽吧。坤沐又問,您是要管弦感覺的嗎?這個是純音樂,和曲子不搭吧?弦樂鋪底就能營造一個大氣的感覺吧?一連串提問,把我們給整懵了。我怯怯地說,我們是門外漢,所做的歌曲沒那么宏大,就是作個參考。他說,行,我懂了。
他確實懂了。三天后,他發來樣品,前奏一響,我們就知道,對了。管弦,鋼琴,電吉他,架子鼓,以及別的七七八八我們聽不出來的樂器,他都一鍋燉上了。他以兩只專注的巧手,燉出了我們設想中的大氣磅礴的感覺??墒牵嗦爭妆橄聛?,我們又心虛了。很顯然,這首歌的詞曲出自兩個卑微的業余人士之手,它骨瘦如柴,氣色虛弱,面對人群睜著生嫩的怯生生的眼,如何配得上這樣精致華麗的衣裳?
經過幾番修改與心理拉鋸戰,在虛榮心的暗自支配下,我們最終還是坦然接納了這件衣裳。
這是少小相識以來,也是人到中年,我和昌有以極大熱情釀出的第一個音樂作品;肉麻點說,是我們精心孕育的“孩子”。在即將出門遠行之前,我們沒理由不給她提前備好最美最精致的嫁妝。
在我們針對編曲反復推敲修改的過程中,昌有的妻子給我打來一個電話。她說,寶光,你勸勸昌有吧,他已經魔怔了,這幾天沒日沒夜,一首歌反反復復地放,我和女兒萌萌都快聽吐了。
我聽了哈哈大笑。我說,沒辦法,我也聽了幾十遍了,我連自己都勸不住。我又說,這是屬于兩個“老男人”的難得的一點快樂,望你理解。
她當然知道了我們合伙掏“巨資”做編曲的事。也許是礙于電話中我的在場,她沒有明顯當即向身邊的昌有“發難”。但我仍然從手機聽筒里嗅出了她對一家四口柴米油鹽的隱隱顧慮,這很真實,也很自然。
《不凡》。那就不妨理解為我和昌有蓄意謀劃的一次困厄日常中的“出埃及記”,或者說,是奔著建設理想未來的擊鼓出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