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中國與世界文學
世界中的中國》英文版封面
葉瑋瑋:王老師好,您的著作《世界中的中國:文化、政治和世界觀》(China in the World:Culture,Politics,and World Vision,2022)堪稱是從世界看中國的扛鼎之作。在此著中,您對康有為、梁啟超的“天下大同”“國家主義”觀點進行了鞭辟入里、深入淺出的評述。能否請您簡單介紹一下康、梁的“天下大同觀”?
王 斑:康有為、梁啟超生活在帝制轉化為民族國家的時代,在政治活動和思考中,康、梁都意識到建立民族國家概念的重要性。康有為對西方殖民主義國家持批評態度,視其為世界太平的禍害和根源,認為殖民列強乃“自私其國、奪人之國”,擴張權利掠取他人領土、市場、資源;倡導去國弭兵求大同。相較于康的思想,梁啟超關于民族和國家的理解較為現實。
在梁啟超看來,在當時的列強擴張時代,民族和國家能夠很好地凝聚群體,確保同種、同宗、同俗之族群互為“同胞”,從而形成獨立自治、組織民治的政府,為本國謀公益、抵御他族入侵。梁啟超深諳西方民族國家的局限和弊病,在觀摩巴黎和會和國際聯盟時,梁就提出,世界大同為時尚早,但國聯的訴求卻與天下觀遙相呼應,并由此提出“世界主義國家”概念:國人要愛國,但不能只認本國不了解世界。世界主義國家力圖發揮其成員的天賦才能,把國家作為人類全體進化的一個手段,“不是把自己國家變得富強便罷了,而是叫自己國家有功于全人類”。
葉瑋瑋:康、梁“世界大同”思想在推動中國走向世界層面扮演怎樣角色?
王 斑:中國“一帶一路”構想和實踐,本身就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訴求,可以說正在將梁的“世界主義國家”理想付諸實踐。
葉瑋瑋:2017年,我在攻讀博士學位之時,曾到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接受聯合培養;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文學研究能夠被放置在“環境人文”這個“從地方到全球、從生態到萬物”的跨學科新術語之下。我一度認為,中國學者追求縱深,西式學者偏向廣博。您在新著《世界中的中國》第八章中,也呼吁西方的中國研究應從中國本土生態視域重申世界主義,進行更縱深、傳統的研究。是否正是因為您意識到,單就康、梁“天下觀”及“新型中國世界主義觀”的理解,西方漢學界與中國本土學者就有分歧?您認為,中西學界跨界對話需注意什么問題?
王 斑:是的。西方主導論述對“天下”話語一般持否定態度;他們認為,中國的“天下觀”是要重組世界格局。在西方話語界,康德“普世主義”有絕對話語權;若是中國人談世界,則容易被扣上以特殊性冒充普遍性的帽子;中國本土評論家談“走出去”,容易被說成想重煥昔日大同。但如趙汀陽所說,當今世界甚至不足稱為“一個世界”,仍有弱肉強食、叢林法則之感。
在我看來,中西學界對話時應縱深、全面地理解“本土與世界”。關于“天下”,素有中國和西方學者忽略20世紀的中國與世界的關系。我認為,20世紀中國歷經改革、戰爭、革命,繼承中國傳統中可與現代價值能接軌的遺產。從民族國家和天下觀融合角度來看,中國早已在“世界主義國家”的征途上。
葉瑋瑋:王老師,您的研究堪稱“全球地方性”(Glocalization)研究的代表。您是否遇到過關于“何為生態批評或生態文學”類的基礎問題?您如何看待“地方的即是全球的”這一說法?
王 斑:我會跟學生解釋:生態批評是對環境污染、生態危機、氣候變遷的思考;其核心論題是強調人的內在自然與外在自然的共存,反思“人類世”(Anthropocene),批評“人類中心論”(Anthropocentrism)。我素來對“人類世”持審慎態度:該概念忽略經濟體制、生產方式對外在自然的索取,對內在自然即生產者的剝奪。馬克思主義生態觀認為,不同的生產方式對待內在自然呈現出不同的態度和取向。
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歷時三百余年,釀成了破壞自然的惡果。生態危機并非產自現代農耕,也不可歸罪于低消費勞動階級。“人類世”概念將氣候危機歸于人禍,籠統對所有人問責,掩蓋了資本主義體制的生態撕裂及階級矛盾。我經常告訴學生,并不是人類整體造成了環境危機,而是某個歷史時段的經濟體制和資本集團肆意擴張的后果。“人類世”的說法,遮蔽了資本集團、金融權威和科技寡頭生產方式的后果;它掩蓋了一個事實:有錢人總有辦法生存,至少可以多活幾十年,甚至殖民外星球。所謂“人類的化石足跡”(human fossil footprint)更是大而無當的說法:它無視窮困族群被異化的現象;與那些開不起車、生活在窩棚、終身赤腳的人毫無關系。
葉瑋瑋:如此說來,曾經西方人文話題下的“世界文學”和“人類世”本質還是19世紀資本主義擴張語境延伸的話語,這樣理解可以嗎?
王 斑:沒錯。西方人文話題下的“世界文學”和19世紀資本主義擴張是孿生兄弟。大工業的興起,資本積累在全球的擴張,世界貿易和市場的發達,讓歌德開始倡導“世界文學”。馬克思也說,資本主義大工業不用本國的原料而攫取別國原料,產品不僅供本國消費,也供世界各地消費。如此場域下的“世界文學”概念的提出,旨在將各民族的精神產品化為公共財產,地方文學也就形成了一種世界的文學。但是,資本世界遠不是一個對所有人都開放包容的世界;他有勞動分工、尊卑貴賤秩序,由資本金融統治奴役邊緣,把世界分裂為統治和依附體系。強勢國家從弱勢地區攫取資源、剝奪勞力,破壞當地社群文化;這就是“生態帝國主義”和“生態殖民主義”的議題。西方人文話題下的世界文學的想象固然美好,但這樣的殘酷不平的世界,如何能造就世界文學的共享平臺?
葉瑋瑋:王老師,我明白了。您躬耕踐行著中國學界常談的“平等對話”,想讓世界聽到多元本土世界的聲音。生態文學作為從環境公正視角審視生態與人性、民族發展與多樣物種的書寫,是否具有“走出去”的先天優勢?我是否可以這么理解,中國本土的生態文學就是“世界文學”;或者說,所有能被冠名為“生態”的文學,本身就有世界文學性?
王 斑:是的。我們談“文學走出去”,所期待的是與世界接軌,是中國作品在世界文壇得到公平待遇,是確保國際讀者能公正評價中國歷史、社會和人心。上世紀30年代,上海周作人、林語堂等人倡議“文學世界主義”,就有同樣的訴求。但是,彼時的他們是在殖民租借地發出這種聲音,根本沒人理睬。走向世界愿望很好,但當時的現實很殘酷。當時的世界權力結構、文化交流其實很大部分保留著殖民主義的尊卑貴賤的秩序。中國文化雖然走出了國門,但遠遠沒有進入到與人平等交流的平臺,因為掌控話語平臺之人不會輕易讓你成為座上賓。
當下,文學“走出去”有時會隱含著一個迷思,即世界經濟一體化和跨文化對話蔚為大觀,多元文化大門對所有人都敞開。但是,西方的“世界文學”,所依賴的是西方人文主義、啟蒙傳統。人文主義植根于西方啟蒙時代的思想,注重理性、主體和自覺;在藝術上,倡導獨創、想象和真情。如何與過去神權主導世界觀和前現代的封建宗法秩序群決裂,才是現代民族國家的主流意識;這才是全球性思想的革命,是在世界傳播的思想。人文主義近百年來的華麗轉身,一躍好像成為跨文化、跨國界的思想先鋒。但是,君不見西方人文主義包藏著狹隘、偏見、傲慢和霸權,歐洲中心論及放大的民族國家論,以及奴役自然、勞動者、婦女和動物的“人類中心主義”。西方的經典小說常以個人成長的履歷為重心,描寫個人成長、家庭關系、社會和政治層面,著重談及個人的自我及社會、歷史的關聯。比如,狄更斯小說《大衛·科波菲爾》完全嵌入早期維多利亞文化政治氛圍內,描述那個時代的階級和性別的作用,呈現大英帝國的風土人情。如此一來,西方的“自我”遠沒資格稱“世界公民”,而是植根于某一地緣的表象。此“個體”更像是個四海漫游的異地探險家、經紀人、貿易商人、風險投資者。他足跡遍布天涯海角,掠取當地自然和人力資源;其身后是資本財團和殖民帝國的船堅炮利,而資本全球的擴張是自由個體形象的推手和后盾。
如此,我們如果想要賦予文學以真正世界性,就必須突破西方傳統的人類中心論。西方經典人文主義視角就很狹隘,人類之外的天地萬物,仿佛只有在人的狹隘視野中才有意義和價值;外在自然環境不過是社會環境和文明發展被壓抑的背景。也正因如此,生態批評上窮碧落下黃泉,視角深入地球萬物萬類,重視同呼吸、共命運的人與生物系統,觸及氣候、空氣、植物、山川及生靈萬類互聯議題,能夠作為挖掘文學的世界性的重要工具。如此,生態文學作為建構共同體的一方空間,自然堪稱是真正的世界文學。
(王斑系斯坦福大學東亞語言文化學院教授;葉瑋瑋系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