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文學版)2023年第2期|唐曉渡:唐曉渡的詩
《大峽谷》
看那看不見的
想那不在場的
一只鷹久久懸停在云端
倏忽,一道黑色的閃電
但肯定不是那把斧子
它的血,也不足以把山體染紅
什么樣的孤憤足以裂開自身
緩緩旋轉著,升向天空
沐浴著自己的呼嘯和血
兩列相向的胸膛,同一股穿堂風
沒有擁抱,也不是誘惑
我們無言地沒入這巨大的傷痛
一股清澈的泉水流到腳邊
悄然隱進沙地,無影無蹤
《什么樣的月光》
什么樣的月光
讓這混凝土的大壩也變得柔軟
什么樣的月光
使萬物歸一,同眠在這皎銀的臂彎
什么樣的月光
是一種撫慰也是一種傷害
什么樣的月光
令沐浴者既肅穆沉穩又驚惶不安
擺不脫的身影在腳下吞吞吐吐
像打了結的舌頭在詞典中反復試探
這樣的月光或許要求一座教堂
猶豫的孩子,該向誰領取你的圣餐
一只透明的大手由遠及近緩緩罩下
魚鰭黝黑,無聲劃破深靜的水面
《火車上想到佛光山》
疾馳的樹冠突然萌出雪意,
下一秒鐘,烏鴉的翅膀下已是一派晶瑩。
這沉重的肉身如此輕易地就穿越了兩界,
我是否可以不著急嘆息行路難?
是火車在動,還是雪在動?
或許它們都沒動,是我的心在融冰。
大風呼隆隆涌進敞開的時間隧道,
遠山沉寂,如一座懸浮的大雄寶殿。
這火車一直在跑,為什么會晚點?
我一直傻坐著,為什么會想到佛光山?
一個女孩在驚叫:媽媽,看,大海!
窗外緩緩移過灰色的湖面。
一個人總是在笑而另一個總在流汗,
怎樣的心境,讓他無視十分鐘后火車就要到站?
呵口氣,我在窗玻璃上隨手勾出一棵菩提,
它的后面,親愛的大師,正升起您永恒不變的臉。
《靖 廬》
致S.M
總是從一張白紙開始
兀然落點、布橫
然后馭氣而行,勢所必至
然后千峰萬壑,滿眼云煙,可言格局
說什么計白當黑計黑當白
只手撫平黑白兩道
掌心里綿綿不絕如涌的
無非那一抹隱隱的青
總是從不計黑白開始
水墨商量、洇開
然后天高云曠,心廬自結
然后長河落日,雜樹生花,大禮初成
那年你醉臥湖濱時我正狂歌于大漠深處
有誰識得兩行苔痕終將發育成某種疾病
彳亍徘徊。生生復生生的
無非那一路隱隱的青
總是從某種疾病開始
無端微笑、嘆息
然后星垂平野,月涌大江
然后昆侖靜靜旋轉,幽蘭谷底潛行
日前夢中大雪紛紛又雷聲凜凜
從北滾到南,復從南滾到北
顛擺震盪。風暴眼中穩穩立著的
無非那一柱隱隱的青
《甲午立冬懷陳超》
當年我給你讀一首已經發黃的詩,
寒風在窗外撮著尖厲的嘴唇。
我讀:綠葉飄零。它們飄零。
一片跟著一片,它們飄零……
你嘆息復搖頭:“這意象和節奏
讓我看見風中的刀,有點兒殘忍!”
那時我們都還足夠年輕,
如同這園子里大片次生的銀杏。
我喜歡銀杏。尤喜秋意漸深時
它們在陽光下忍著金黃慢慢透出的寧靜。
“寧靜即輝煌。瞧這些葉子,多好。
一種必要的幻覺……只是別起風。”
幾天前對妻子說這些時并沒有想到你,
更沒想到刀未必隱于風,而霹靂也可以炸于晌晴。
起過風嗎?記憶比紅色預警的霾還要陰。
但今天天氣確實好,好到我不得不自認
已是一個老人,搞不懂所有的銀杏葉為什么會漏夜落盡?
枝頭秋陽那么亮,身上卻這樣冷!
《誰在深呼吸》
1
必須有一座山,
才托得起那個少女靜修的癡迷;
必須有一條江,
才挽得住這片大地幽暗的心事;
必須有無數水晶的剖面,
才能聚焦一萬年前的那粒稻種;
必須有一眼通天的靈泉,
才配與月亮一起
書寫這座城市的傳奇。
必須打破這過于整飭的句式,
才網得住那些飄散如柳絮的意緒;
必須等你們統統關燈睡覺,
我才敢仰面星空憋著氣問:
如此舒緩,如此悠長,
那冥冥中一直在深呼吸的,
到底是誰?
2
曾在拙政園與一個巨大的樹瘤偶逢,
它居然一把攫住了我的雙瞳。
八百歲老楸暴突的獨眼,
往里陷……一個緩緩旋轉的黑洞。
腐殖質的滄桑化合了太多的時間和骨血,
似有熱力洶涌,再看卻無動于衷。
驚恐加敬畏,一股涼氣
從骨髓深處陡然升起;
一根隱身的大鐵釘透空而下,
把我牢牢地扎在原地……
這是哪一年的事情?
又是哪一位朋友的聲音,
讓人形標本的耳孔里
重新灌滿喧囂的蟬鳴?
“深呼吸……對,深呼吸
深深的呼吸使人鎮定。”
3
就此我迷上這一盈一虛間的游戲,
是的,循環往復,亦盈亦虛。
然后山還是山,水還是水,
此人即彼人,末世也是創世紀。
星河浩渺,萬物并作,無非
同一種能量的生生不息。
所有的說教者當受火刑。
而我只想問:
那一直在深呼吸的,到底是誰?
噢,又一只與我默默對視的獨眼。
噢 ,又一種盤結了八百年的心事。
舉頭望明月,低眉求靈犀。
我知道永遠鎮定不過腳下的泉水,
只好背轉身
輕輕拍打心口蠢動的詩句。
《訪韓二首》
靜默阿里郎
白衣昭昭的阿里郎。
長袖飄飄的阿里郎。
紅云駐停的阿里郎。
紫氣搖曳的阿里郎。
本調或新調、原聲或美聲、
獨唱或合唱的阿里郎啊,
我的郎君,我離娘。
是人名還是地名有什么關系,阿里郎。
版本七八十才更見真章,阿里郎。
旌善、珍島、密陽的阿里郎,
慶尚道、江原道的阿里郎……
全都是淚光閃閃的阿里郎啊,
我的郎君,我離娘!
迎著初升的太陽唱,阿里郎。
追著黯淡的背影唱,阿里郎。
對著滴血的刺刀唱,阿里郎。
圍著跳躍的篝火唱,阿里郎。
把漫漫長夜唱成滿天星斗;
把鋸齒分界唱成浩瀚大洋;
把重重哨卡唱成陽關三疊;
把苦難心曲唱成大道滄桑。
唱不盡人間的愛恨情仇啊,
我的郎君,我離娘。
把你們唱成我們;
把異鄉唱成故鄉;
把地圖上找不到的慈悲嶺,
唱成萬古奔流的大同江;
把骨肉分離的世代愁怨,
唱成南北永恒回歸的熱望。
所有聾掉的耳朵,現在請起立。
所有沒忍住的淚水,現在請回到眼眶。
現在,讓我們一起聆聽靜默,
此刻靜默才更是阿里郎啊,
我的郎君,我離娘。
一次止于腹稿的發言
女士們,先生們,晚上好,
但黃東奎會長說得才叫好。
少談論道德,多探討責任,
雖不必源于亞里士多德,卻也讓
《尼格馬可倫理學》煥發出了新意。
而亞氏的尊師,也不妨請來站臺,
不錯,我說的是柏拉圖,他曾宣稱
要把詩人們逐出“理想國”;但我猜
其本義無非是強調詩人們自成一體:不是
另一種人類,而是別有使命:為
理想的人類生活筑基。一個
真正的共和國,或它的原型,
即便永遠隱身,也不可
須臾缺失。我知道,如此執念
很像是在推銷一個烏托邦,或
一個笑話,其本質或許只是
被放大的自戀,但假如自戀
同時也能強化某種責任,為什么不?我是說
為什么不把一切的詩人聚會,都視為
那隱身共和國倏忽現身
留下的地址?是的,它沒有也無需首都,沒有
也無需設計任何旗幟,因為和平
就是她當然的首都和旗幟,盡管
遠不是所有人都能意識到,追求和平
比追求戰爭需要更大的勇氣。我聽說
隔一天我們要去臨津閣,三八線以南
一個著名的旅游勝地,一場為和平祈禱的儀式
正等著三國的詩人們。我愿意祈禱,但不得不說
祈禱,永遠是一件有待學習的事,至少
在我是如此:舌頭總是打結,是因為
再怎么默念,都顯得過于輕易;更何況
一不小心,禱詞就會陷入讖語。少時我曾
讀過一首詩,《公無渡河》,又名《箜篌引》,
最早見于東漢蔡邕的《琴操》,短短四句,
說不出的凄迷: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墮河而死,將奈公何!少時我更多尋思的是
那瘋癲老人何以瘋癲?何以悍不畏死?
而現在,我更想知道,目睹了那悲慘一幕的
霍里子高,一個擺渡人,以及他作曲的妻子,
在無奈的哀嘆中,懷著怎樣的心思?
故事久遠,類似的情境,兩千年來
卻一演再演。哀嘆復哀嘆,綿綿疊疊,令
青史失血,箜篌羞愧遁跡,更遑論
那些被壓扁的禱詞!但禱詞
就這么扁下去嗎?去年在北京,曾有人
向我推薦他朋友的箜篌工作室,聽他一邊
演繹這神器和鳳凰的關系,一邊感慨
我們正身處盛世,我唯有微笑,不知怎么
就聽見有人在耳邊嘆息。據“百度”,
臨津閣向北,就是古時的樂浪郡;只不知
那小小的渡口是否還在?霍里子高的靈魂
是否遠去?真想前往探訪啊,只可惜,
只可惜……但是打住,我恐怕已扯得
太遠,好在,還沒有遠過亞里士多德;而
由此右拐五十米,應該就能碰到
黃會長的警示,照我看,那才事關
詩人在世的真諦。以上發言
謹遵樸宰雨先生所囑,至于是否算
韓國詩人協會周年紀念的賀辭,當
以他說的為準。
《透明性》
一棵樹長在那里。一只鳥匆匆掠過。
我看見。我說出。然后歸于沉默。
無可爭辯,也就談不到透明。
你打來一桶水,水質混濁,
大把的明礬撒下去,攪動,
倒映的天空,載不動魚群的身影。
一雙空空妙手,就能把玻璃變成洗耳泉?
唉 ,透明透明,多少公然的謊言假汝之名。
落地窗上,赫然一只肥碩的蒼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