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文化·有情——孫見喜《鄉賢》讀札
內容提要:《鄉賢》所涉的歷史時間,為1920—1930年代。其時大歷史龍蛇起陸、天翻地覆,苦膽灣及商州地面諸種力量競起,居多卻無意于現實秩序之建構,不過謀求私利,也不斷滋生事端,遂教普通人生死難料,命運變幻無定。然當此混亂之際,卻有一二特出人物,以其所攜帶的豐富的文化信息及其持存開顯之觀念,勉力維系現實生活和精神秩序的運行。孫老者所持為儒家精神及倫理道德觀念,陳八卦則顯然秉有道門義理及“法術”,二人相互扶持,力圖挽狂瀾于將頹。無奈外部世界變亂頻仍,二人所持有之觀念最終無力應對日漸頹然的現實。但即便世道混亂,“有情”眾生之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的生命故事仍在繼續,也最終升騰出深具歷史和現實意義的振拔力量,指向并開啟秉有建設意義的未來。
關鍵詞:孫見喜 《鄉賢》 歷史 文化 “有情”
一
《鄉賢》的故事,起筆于1920年代,階段性終結于1930年代,其間所涉歷史時間,約略八年。
八年間雖非滄海桑田,但時移世易,大歷史龍蛇起陸、天翻地覆。自其拘(變)者觀之,“蓋有不勝悲者”;自其達(常)者觀之,“殆不值一笑也”①。然“變”“?!薄案F”“達”豈有定乎?!
“大歷史”既已“渾然”,“小世界”又何來規矩?死生,起落,無端而來,又無由而去,又怎能不教結構“松散”,情節“支離”,人物“模糊”,此正《鄉賢》“作法”之緊要處。書中小世界的“核心”,為苦膽灣孫老者家族。孫氏一門父子五人,由故事開端以至終篇,僅余老三興讓一人。孫老者長子承禮慘遭割頭,死相酷烈,卻長時間難知真相;老四文謙加入鎮守商州的老連長于廣德的武裝勢力,最終死于戰火(初時頭顱亦不知所蹤);老二取仁先是外出學做生意,后家中巨變,遂返回操持家務,后來還做了學校的校長,孰料即便殫精竭慮,力圖有所作為,最終也難逃厄運,被村中外姓人馬皮干殺害,落得個身首異處。還有那孫老者,一生行善,勉力以儒家倫理道德觀念維系苦膽灣人事,卻也未脫悲慘命運——被自家所養毒蜂葫蘆豹蜇死。其他如在孫家常住,地位卻高于長工的海魚兒,原本老實,卻在孫文謙死后與孫氏遺孀琴有染,被趕出家門后懷恨在心加入了哈錘子固士珍的隊伍,設計害死了孫取仁。孫家大兒媳十八娃被老連長霸占,身份僅在妾奴之間,一度生活也頗多心酸??嗄憺畴m偏居一隅,卻也無從脫離外部世界此起彼伏的諸種勢力的影響甚至左右。孫氏一門的得喪、生死、悲喜,為全書筆墨重心,乃其“盡精微”處。然這“精微”雖曰瑣屑,卻不可避免地和更為廣闊的“大歷史”緊密關聯。
故此,雖以苦膽灣孫氏家族于世變頻仍之際的命運遭際為中心,全書展開之“世界”,卻遠未局限于此。無論長子承禮之死,還是四子文謙失手殺死十八娃養父老販挑之事的善后處理,皆不能逃脫老連長于廣德的左右。而毛老道宣稱建立后清,大封官員,也教孫老者幾乎喪命。如是種種,皆說明樹欲靜而風不止,苦膽灣雖小,生活于其間的人物也不過是亂世中普通眾生,但外部世界若如濤濤巨浪,苦膽灣便似一葉扁舟,隨浪上下,起伏不定?!靶∈澜纭迸c“大世界”交相互動,“小人物”和“大歷史”休戚相關,共同表征著1920—30年代歷史面向之復雜性。
不獨州川上下各種勢力此消彼長、混亂無序,其間人物觀念、行狀亦無定規。孫取仁、孫文謙、唐靖兒、固士珍、狗欠欠、海魚兒等等人物,觀念、品性雖有區別,人格亦有高下,但最初皆屬普通百姓,當此混亂之世,或被迫卷入現實(歷史)紛爭,如孫取仁、孫文謙;或目見現實混亂,無心安穩生活而渾水摸魚、揭竿而起者,如唐靖兒、固士珍。其他如狗欠欠也頗具典范意義,她最初加入固士珍的隊伍,后又入王修竹等人組織的“讀書會”,成為革命一脈頗為激進的人物;海魚兒原本也算良善,但與琴有染東窗事發之后,惡性暴露,成為如固士珍一般極具破壞性的人物……凡此種種,皆說明《鄉賢》所述,乃是一時期歷史大局未定前的“渾沌”狀態。如全書開篇因十八娃草面廟之遭際相繼引發數人殞命,也間接改變了孫氏一門兩代人的命運,背后原因,均與老連長于廣德有關。此后數年,現實仍變化無定,但商州地面最具影響力的老連長的隊伍卻日漸壯大,時而維系一方平安,發揮“兵”之責任;時而又為禍鄉里,顯出“匪”類品性。其他如南山罩、毛老道、唐靖兒、固士珍,或起或滅,時興時衰,道理亦是如此。
天下大勢,分久必合。歷史即便一度“渾然”,終究要開出全新也整一的“秩序”。此為《鄉賢》之大用心處,乃全書故事終結前所敞開的可能世界的重要一維?!靶∈澜纭笨嗄憺橙缫詫O老者為主,“大歷史”(外部世界)自然以老連長為尊,然在大結局前一章,老連長被十八娃的相好小牛郎剁成數節,嗣后孫老者則被自己“養育”多年的葫蘆豹蜇死。“大”“小”世界的典型人物皆猝然離世,全書音調瀟然凄然,其境庶幾近乎《紅樓夢》“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凈”之虛空茫然。然一如《紅樓夢》既詳述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盛,亦寫自聚至散、由“熱”入“冷”之衰,《鄉賢》境界雖不乏頹然茫然,如露如電之喻,其間卻仍有巨大的“上出”的力量。
“歷史”王旗變換、混亂無序,然山河靜默無言,卻也總有若干振拔力量沉于其間,潛滋暗長并生成為巨大的建構的力量。此力量或如山間溪水,初不甚大,但遇山石曲折,可使百川匯流,假以時日,遂成浩浩蕩蕩之勢。如《山本》寫預備旅、保安隊、逛山、土匪等勢力左右渦鎮人事的同時,詳述游擊隊由初創至漸次壯大,以至于發展成為紅十五軍團,代表歷史的進步力量,為天命之所系②;《白鹿原》書寫諸種力量你方唱罷我登場,攪擾得白鹿原人不能安生,而以鹿兆鵬、白靈等人為代表的共產黨人不斷努力,克服種種極端境況,最終使得“白鹿原”由“亂”入“治”一般,《鄉賢》敘述老連長、南山罩,以及唐靖兒、固士珍、毛老道等勢力之起伏、興廢的同時,亦述及張子剛、王修竹以及“讀書會”成員的革命之舉,其時雖未對商州地面的局勢產生較大影響,但卻是歷史進步力量的典范。還有那雖身在商州,卻胸懷家國,于天下大勢、世道人心皆了然于胸的亮亮,數次為老連長剖析時局,因見識超群而教老連長折服,其情其境,一如未出隆中便“三分天下”的諸葛孔明。亮亮拒絕老連長的邀請,決議前往西安學習,怎知不是去走類如白靈的道路?再如那孫家老三興讓前半生并無大志,不過用心用力于農事,但歷經時局動蕩,家中種種變故,尤其是父親、兄弟皆不幸殞命后,遂性情大變,生出“革命”的念頭。
媳婦一下子跪下去,抱住丈夫的腿,哭道:“往后一家人吃啥喝啥呀?”
老三輕輕推開媳婦,說:“我上南山去當逛山呀!”
媳婦說:“逛山門里一盆血??!”
老三說:“那我就端著一盆血去革命呀!”③
此為全書總括之筆,無疑富含深意。州川上下甚至西安省,諸種力量競起,一時紛然雜陳,致使普通人之生活世界亂象叢生,“歷史”亦為之陰晴不定,但終究有“上出”之象,乃由“亂”入“治”之意。此即老三決議參加革命之舉所蘊含之歷史邏輯,亦屬理解全書歷史觀念之緊要處。
二
以近百年后的視野觀之,《鄉賢》所述苦膽灣及商州地面的故事已成“歷史”,然如以歷史化的眼光看去,則其間若干人物所見所遇,皆為現實?!皻v史”龍蛇起陸、動蕩不安,現實生活便難有寧日,然即便如此,普通人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的生活故事仍在繼續。置身此種被給定的命運中,分外需要內在精神力量的支撐。此即《鄉賢》幾乎巨細靡遺地書寫種種文化觀念及民間習俗的目的所在。
時在1920—30年代,傳統文化無遠弗屆的影響力仍在。即便屬略顯偏僻之鄉野,儒家道家釋家人物也所在多有。世變頻仍之際,他們也自然顯發出對于世態人情、世道人心略有不同的文化應對?!爱斠粋€國家處于秩序大亂,一切都崩潰了,那么社會依靠什么維系著朝前推進?”④進而言之,“是什么東西在維系著苦膽灣的村社秩序和家族綿延?當他們一次次遭受滅頂之災,一回回心靈和肉體都被撕扯得血肉模糊時,是一種什么力量在撐持著底層人群的生存信念?又是一種什么能量在不斷修復整合著他們散架的骨板和破碎的靈魂?”⑤通覽全書,答案不言自明。如《白鹿原》以晚清民初關中大儒牛兆濂之生平行狀為原型本事,形塑在全書中具有精神統攝意義的重要形象朱先生,《鄉賢》中的孫老者,也有些“來歷”⑥:孫老者,本名孫法海,其“光緒年間在縣衙里執過水火棍”,也“識得幾條大清律”,雖有點小脾氣,但“做事還公正”,是頗為典型的鄉里賢達。他常在鄉里行走辦事,“給人合轍解疙瘩,正直公道”,在苦膽灣甚至州川上下頗有名望,“不到五十歲就被人稱作孫老者”。他有自己的信條,那便是“見姻緣說合,見冤家說散”。家產雖算不得豐裕,但在苦膽灣,卻也稱得上是“吉慶有余”的“積善人家”。尤須注意的是,他幼時讀過私塾,“知孔孟,通文墨”⑦,其大要出自儒家的觀念,也極為充分地體現在他為四個兒子所取的“官號”:一曰承禮;二曰取仁;三曰興讓;四曰文謙。這禮、仁、讓、謙,皆屬儒家義理及與之相應之生活觀念之關鍵詞。孫老者所持觀念核心為儒家,因之不難辨明。
孫老者不僅以儒家觀念維護家庭秩序的正常運行,也兼懷儒家由“內圣”開出“外王”的理想。某一日他反省苦膽灣及州川上下形勢之后,抬眼望天,生出如下思慮,深具意味:
天上星星出得明明朗朗,北斗七星各有秩序。秩序,秩序,社會亂了,人心亂了,得重排人心的秩序啊!秩序就像一件襖,袖子長短合適,前襟后襟合身,而領子就是忠孝仁義呀!把領子提起來,穿衣就很便當……⑧
由星空聯想到人間秩序,約略有中國古代“天文分野”的意趣⑨。孫老者還由此延伸出對高等小學創辦的意義的思考。高等小學宗旨雖有極為鮮明之時代特點,卻也不乏儒家理想現代轉換后所開之境:“根據三民主義,以充實人民生活、發展國計民生、扶持社會生存、延續民族生命”,進而實現“民族獨立、民權普遍、民生發展”,以促“世界大同”。⑩所設課程亦新亦舊,既有沿用舊制的《論語》《大學》《中庸》《三字經》等,亦有算術、自然、歷史、地理、音樂、體育等。為更為鮮明地傳承“舊觀念”,學校特意邀請孫老者和陳八卦“講古”。二人所講,不外雜糅儒道二家所成之經世濟民思想和修身觀念,其間包含復雜的勸勉義:“樹道德、修品行,學好孔孟,于鄉梓有益,于國家成棟梁。”陳八卦更明確論及知恥、敬畏、決心這“改過”三義,并強調個人修養工夫的次第及緊要處:“改過要經過三個漸進的階段,初始從事上改,繼之從理上改,終了從心上改。心上改了就徹底了。所謂治心、明理、禁過,思、言、行就一體化了?!?1其說無疑超出道家觀念而近乎儒家所論之修養工夫。亦足顯如孫老者、陳八卦所見,應對其時復雜之現實問題,要在人心的重塑(修身、齊家),并以此為基礎,開出“外王”(社會秩序重建)之境。
于修身、齊家一途,孫老者在苦膽灣甚至州川上下不遑多讓,其行其思,自然也影響到苦膽灣其他人物。但生逢亂世,雖有濟世救民之心,孫老者及其所持守之觀念仍無從挽狂瀾于將頹。其家庭屢遭變故,死傷零落近半,兼有貌似賢良的琴的茍且之舉,他也無從馴順或感化品行惡劣且心懷異望的馬皮干,此皆說明其觀念在現實推進過程中的無能和無力?;蛞蚨匆娪诖?,也深知彼時鄉間觀念之復雜多元,《鄉賢》于儒家形象敘述之外,亦兼述道、佛二家及民間信仰。
歷史地看,儒道二家雖為兩脈,但千余年間互相影響,交互成就,融通實多于分殊,互補更甚于交鋒。概而言之,儒家足以處常,道家足以處變,世亂頻仍、變常無定,于儒家人物之外,有對道家人物的細致描畫,以為儒家之“補充”,也便屬順理成章之事?!多l賢》筆墨重心似在孫老者,但作品甫一開篇,便述及陳八卦,且在此后故事的發展中,頗為細致地描述陳八卦之生平行狀及其意義,自然包含著道家義理及其應世之道的復雜寓意。如論者所言,細察《白鹿原》中朱先生之觀念行止,可知其并未局限于儒家,而是吸納極多道門觀念,乃是一儒道交融之復合形象12。《鄉賢》細致書寫陳八卦所持有之復雜觀念,同樣有儒道融通的意味。陳八卦早年入廟做道童,所習為全真龍門派“內丹理氣復元之功”。
病愈后印公道長教其讀童蒙、背經書、讀諸子雜集;少長,請道師導學,定志,辨命,還虛,從《道德》入門,讀《瓊綱》,辨《玄要》,入《悟真》,進《參同》,習《博易》;再而《黃庭經》《太平經》《上清經》《慧命經》一路攻下,成于《洞天秘典》《金火大成》,最后駐于《奇門遁甲》。民間云:學會奇門遁,敢把天下論。13
有此功底后,陳八卦做了掌房道士,所論只在天相、局變、災異,幾不屑于占卜失物等小小伎倆。他能點陰陽、踏堪輿,遂成州川及東秦嶺南北之重要人物。
就全書整體論,孫老者、陳八卦需合并理解。二者顯現儒道交互,共同促進苦膽灣人事行進的意義。因通法術,擅堪輿,能驅鬼,可治病,陳八卦成為可以自由出入于各種力量的重要人物。他用心維護孫老者和老連長的關系,也在重要關頭,解救孫取仁、孫文謙。等等,是個“入世”的人物。如孫老者所言,他以道門神奇法術,頗多作用于苦膽灣人事的安穩,但即便精通《奇門遁甲》,敢把天下論,陳八卦卻無心也無力洞見天下大勢,也便無如《山本》《古爐》中陳先生、善人所秉有之“漁樵觀史”的意義。14他一時可謂長袖善舞,在與釋悟真甚至老連長、固士珍等人的復雜關系中游刃有余,卻終究要與孫老者一般,和他所置身其間的世界一同“朽壞”。再如佛門代表人物釋悟真,主持金陵寺時與陳八卦頗多抵牾,又與孫老者產生嫌隙。孫氏一門數度面臨不測之境,背后的推動力量,皆源于此人。他可謂用心良苦,為維持甚至擴大金陵寺廟產,幾乎無所而不用其極,絕少佛門高僧大德之境界修為與氣量。孰料機關算盡,轉眼成空,既無心于濟世度人,僅謀些個瑣屑私利,一當國勢衰微,覆巢之下,又安有完卵?其行其思,教人慨嘆!作品結尾處,陳八卦在山中偶遇釋悟真(范長庚),已然遭遇世變,二人皆有基于自家所托思想之重要“了悟”,極具意味。其時那范長庚看到陳八卦后,頓時立定,“用拐杖撐了身子,雙眼一,伸長脖子,看清來人”,遂用“誦經的低沉聲調說:‘噢,是油坊里的。我說,腳下無履云作履,出游全靠一股風,閱盡天下奇怪事,楊柳枝頭波濤平。我老了,不再奔走了,一心一意念經呀,出家人一心念佛才是正經主意’?!标惏素月勚膭樱灿芍缘乇硎荆骸啊胰⒘藗€老婆,租了幾畝山坡地,一心注在種藥行醫呀……’”15
然這范長庚(釋悟真)因應時變,悟得收攝身心,專意佛事的重要,其間觀念轉換義,并不可與陳八卦同日而語。陳八卦雖屬道門,卻甚少蕭然自遠、任性自在、以無為應世的觀念,倒是極近龍門派開山祖師丘處機的“有為”思想16。此間義理,亦如張伯端所言:但見無為為要妙,豈知有作是根基。陳八卦盡力支持孫老者維護苦膽灣正常生活秩序,所建“功業”實不亞于孫老者。也是福禍難料,天意難測,孫老者不幸身死,苦膽灣精神支柱坍塌,好一似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到頭來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孫老者極為看重那一條水火棍所蘊之精神象征意義,孰料那水火棍先是險些斷裂,繼而落入唐靖兒之手;他還精心“養育”毒蜂葫蘆豹,怎知乃是養虎為患,自家最終因此身死燈滅。當是時也,真是呼剌剌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緣起緣滅,生死難料,連學究天人,道貫古今的陳八卦也逃不過。此間寓意,既深且遠,人乎天乎,是耶非耶,徒留長嘆而已!
傳統文化之核心義理及其價值偏好或可以儒、道、釋三家約略說明,普通人賴以應對日常事務維系精神安穩之文化意象卻極為繁復。如論者所言,此書或因對如今已然消逝的婚喪、巫覡、風水、節慶、禮儀、村社鄉規、宗教活動,以及流行于商州地面的臭臭花鼓巨細靡遺的書寫而“不會被歷史和時間遺忘”17。亦有論者注意到,此書作者用心,并不全在一般意義上所謂之“故事”的條分縷析、起承轉合,似乎筆墨重點,也不在人物命運之起落成敗。如開篇述及十八娃一泡尿致使兩人喪命,但其間隱情,以及承禮之死的真相卻被一再延宕,直至作品行將終結時方才水落石出。既無意于詳述人物及故事,在承禮死后,宕開一筆,去寫草面廟十八寡婦哭喪,寫十八娃那一段叫天地為之動容的哭訴,似乎也頗為自然。草面廟獲取承禮人頭一節尤為神奇,虛虛實實,真假難辨,實不過掩人耳目的“鬧劇”一場。再又寫十八娃哭父親老販挑,以及與她相應的“臭臭花鼓”凄慘悲涼的旦腔之婉轉曲折。其他如尿床王、劉奴奴以及老連長于廣德的老姑善唱“臭臭花鼓”,《女兒回十》更是反復出現,且成為映襯老連長命運的重要意象……對與人事密切相關之風土人情、民間文化的細致描繪,或意在說明“物”比人長久,如老連長、孫取仁、孫文謙等等人物一時也可謂風光無兩,堪稱亂世英豪,但悉皆殞命,身死燈滅,化煙化灰。然而日月經天、江河行地,人事雖有代謝,往來可成古今,其間仍有不變者,孫老者、陳八卦所傳承接續以及因應時變所轉化的觀念并不虛妄,也不會隨人事的起落而如風飄散。歷史硝煙早已散去,一輩人物亦成古人,但精神氣脈仍在,文化不絕若線,可在新的時代語境中浴火重生——此或為《鄉賢》鋪敘頗為繁復之文化意象的要義所在。
若稍放寬眼界,不難察覺此書與《白鹿原》可堪對照之處,18通讀全書,也不難知曉《山本》亦可成為讀解該書之重要參照?!多l賢》與《山本》所處理之歷史、文化、人物頗為相似,與《白鹿原》核心故事亦極多交通。《山本》書寫歷史滄桑巨變及源自中國古典思想之文化應對,標舉“通觀”及“漁樵”論史之觀念,所開乃是“與天地萬物并在”的世界。19《鄉賢》亦寫儒家道家佛家人物,述及大致相通之文化觀念之現代境遇,用心卻不在形而上之“天地境界”的開顯,而在有情眾生日常運命之起落成敗,雖亦述及宏闊的歷史之變,卻無意于通達古典史觀源發于仰觀俯察所獲之“自然”境界。《白鹿原》詳述儒家文化及其所形塑之人格所面臨之現代境遇,書寫如朱先生、白嘉軒于易代之際的無奈和無力,亦洞悉儒家文化雖在漫長的歷史時間中秉有無可置疑的歷史進步義,卻在“現代”以降之歷史語境中逐漸式微漸次“消隱”的過程,表征著現代以降傳統文化之運命,亦內蘊著傳統精神再臨的意味。《鄉賢》亦述及于此,但筆墨的重心,似在多元文化、多種觀念紛然雜陳所開之更為宏闊之現實和精神面向,約略可以“渾沌”之境名之。饾饤瑣屑之日常生活了無規矩,由之形成之總體世界之整體面向亦渾然茫然。生活于其間的人物也須經歷精神和現實的動蕩,但無論歷史興廢起落,個人命運起伏無定,內在的文化精神卻根脈不絕。它或隱或顯或盛或衰,皆有安妥俗世人心,進而成就“有情”眾生及其生活世界的重要意義。
三
既入《鄉賢》世界,觸目皆為“有情”。老販挑對十八娃的母親寧花有情;孫老者對其子孫及苦膽灣鄉親有情;陳八卦對孫老者一家有情;十八娃與小牛郎彼此有情;尿床王和高卷對不幸離世的兒子有情,甚至書中頗多敘述的臭臭花鼓,凡人逝去后通宵吟唱的孝歌,更屬前人有情通于當世的典范?!扒椤敝蛔?,意義也并不一貫。有親情,有愛情,有同情,亦有動于中而形于言能兼善天下的濟世之情。種種情感,彼此交融,難分高下,共同成就了《鄉賢》世界頗為動人的部分。這“有情”二字,可換作“人”,然“人”一“有情”,即會引發內心的躁動,發動種種欲念。身在太平歲月,諸法完備,欲念即便蜂起,卻也會隨緣生滅,不至于盲目泛濫,害人也為人所害。一當遭逢亂世,禮崩樂壞、王綱解紐、諸法廢弛,諸種欲念便如《水滸傳》開篇所述之太尉誤開“伏魔之殿”,以至于“群魔”進入人世,鬧得個天翻地覆一般,書中所述之諸種力量如老連長如南山罩如唐靖兒如固士珍,皆屬此一類人物,因緣際會,成為一時豪強,為極具破壞性的力量的典范,攪擾得州川上下難有寧日。
此類破壞性力量,庶幾近乎晚清后文人對“暴民”及“流寇”之于鄉間的負面影響及其所呈示之暴力的循環的隱憂。20老連長的武裝源出于“反正”后興起之“江湖會”,他亦正亦邪,抑或可謂正邪難辨,駐扎于州川后,多少也起到些維護地方平安的正面作用,但即便勢力壯大之后,卻仍本性未脫,其所帶領之“灰皮”,未必就比土匪、逛山良善多少。他相中十八娃,起了掠奪之心,竟將十八娃的丈夫承禮殘忍殺害,放縱的是色欲,起的是殺心。孰料因緣流轉,其最終被十八娃的相好小牛郎拿一把偏刃斧剁成了“節節子”,可謂果報不爽。還有那唐靖兒原本也是老實的手藝人,因緣際會,拉起了隊伍。還有哈錘子固士珍,做學生時便不良善,落草為寇后更是為禍鄉里。這一干人等,或生或滅或起或落,皆使州川上下近十年間從無寧日。然身在被給定的現實之中,生死難料,福禍難知,普通生活依然要繼續。衣食住行,婚喪嫁娶,一仍其舊,真可謂是有人星夜趕考場,有人辭官歸故鄉,有愛有恨,有生有死,有悲有喜,有進有退,無論大歷史還是小人物,大多如此,甚少例外。其中頗為典型也頗有意趣者,無過十八娃。
看那十八娃,出身已極傳奇,又出落得模樣出眾,也是命定,與老連長有了交集。后雖嫁與孫承禮,但似乎對早年相好小牛郎不能忘情。承禮死后,進入老連長家中,成為亦妾亦仆的“下人”。還是命定,小牛郎成為爆炸案的嫌疑人,被困在老連長家,其時,十八娃與他暗通款曲已久,從窗戶去看勞作的小牛郎,十八娃一時間心旌搖蕩,不能自己。
驀然間,她覺得自己是在石甕溝,站在崖澗澗上,胳膊上還挎著那只藤籃籃,鼓著小腮幫子給哥哥唱一支歌。她和他,在松林里拾干柴柴的時候,在溝畔畔摘野草莓的時候,在坡座上挖薺薺菜的時候,哥哥叫她唱她就唱,她最愛唱的是外婆教給她的童謠……21
當是時也,十八娃柔腸百轉,憶及二人在背街小學茶水爐叫人“多么擔驚受怕的幽會”,一時間“甜蜜在心里永駐,溫馨得心底燃燒”。此后不久,小牛郎便剁了老連長,二人遠走高飛,一段被延宕的姻緣最終有了教人安心的落腳處。一代人于大歷史中起落、生滅,難以自主,無從逃遁,日常所能依憑者,不過因有情所結之家庭人倫關系?!皻v史”渾沌未分,普通人悲喜交織之日常生活卻清晰可見?!多l賢》大處渾沌,小處清晰,其意或在于此。
佛家亦論“有情”:莊嚴國土,利樂有情。但此處所言之“有情”,直接的來源,卻是沈從文。1950年代后,歷經時變,沈從文逐漸轉事雜文物研究,并從后者所關聯著的“人”與“事”上,意會到更為復雜也頗具意味的生之意義:“生命本身不能凝固,凝固即近于死亡或真正死亡。惟轉化為文字,為形象,為音符,為節奏,可望將生命某一形式,某一種狀態,凝固下來,形成生命另外一種存在和延續,通過長長的時間,通過遙遙的空間,讓另外一時另外一地生存的人,彼此生命流注,無有阻隔。”22彼時沈從文有此感慨,原因無他,乃是在易代之際個人生活和事業轉變之時心靈掙扎的真實記錄。當是時也,雖努力重新拿起筆來,去書寫新生活中新人物的新情感,無奈嘗試數次并不“成功”23?!拔膶W”既不能繼續,“雜文物”研究能否寄托生命的種種思慮,進而有安妥精神的作用,沈從文一時并無定見。但從《史記》中,他發覺“事功”與“有情”的辯證,意會到即便不能行前一種路,僅著力于“有情”,生命的意義亦可得以“永在”24。
基于同樣的原因吧,那些活在1920—1930年代商州地面的各色人物,無論正“邪”,管他妍媸,肉身皆已湮滅,卻因這一部《鄉賢》的存在,而獲致更為長久的“生命”。借此說明,那些活過愛過折騰過希望過失望過的一輩人物和他們的生命故事并不虛妄,也并不隨著歷史塵煙消散無蹤,而是永駐于文學的世界里,成為后之來者的鏡鑒。
[本文為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路遙與延川《山花》研究”(項目編號:2019J019)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①轉引自賈平凹《山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541頁。
②關于此一問題,可參見楊輝《歷史、通觀與自然之鏡——賈平凹小說的一種讀法》,《當代文壇》2020年第2期。亦可參見《白鹿原》臨近結尾處朱先生關于“天下大勢”的預測。其中復雜寓意,不可不察。
③ ⑦ ⑧ ⑩ 11 13 15 21孫見喜:《鄉賢》,作家出版社2022年版,第439、10、110、135、204、44、439、408頁。
④賈平凹:《論〈山匪〉的價值和特點》,《商洛學院學報》2006年第3期。
⑤陳彥:《鄉賢》,封底,作家出版社2022年版。
⑥論及該書材料來源,與孫見喜交往甚篤的賈平凹有言:“他(孫見喜)的家族在亂世中是很典型的家族,也是不正規的家族,有點像土匪的家族,他對這段生活是據實而寫的”,其中唐靖兒、固士珍“商洛上了年紀的人都知道”。足見此書核心故事和人物,亦有若干原型本事可循,并非虛構而成。參見賈平凹《論〈山匪〉的價值和特點》,《商洛學院學報》2006年第3期。
⑨參見王洪軍《天文分野:文學地理學的思想來源及意義》,《文學評論》2022年第2期。
12參見郜元寶《為魯迅的話下一注腳——〈白鹿原〉重讀》,《文學評論》2015年第2期。
14參見楊輝《自然山水與“漁樵”觀史——賈平凹歷史敘事發微》,《天津社會科學》(未刊)。
16參見佟洵《全真道龍門派始祖丘處機與道教的中興》,《北京聯合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4年第4期。
17 18費秉勛:《〈山匪〉是不會被歷史和時間遺忘的》,《商洛學院學報》2006年第3期。
19參見楊輝《歷史、通觀與自然之鏡——賈平凹小說的一種讀法》,《當代文壇》2020年第2期。
20參見孫郁《從“未莊”到“古爐村”》,《讀書》2011年第6期。
22沈從文:《抽象的抒情》,《沈從文全集》(第16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527頁。對沈從文于雜文物研究中所蘊含之情感寄托的深入探討,可參見張新穎《“聯接歷史溝通人我”而長久活在歷史中——門外談沈從文的雜文物研究》,《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2年第6期。
23參見張新穎《雜亂的工作,紛擾的事——沈從文在1952—1956年》,《現代中文學刊》2013年第3期。
24參見張新穎《沈從文與五四:階段與變化》,《杭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
[作者單位: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
[本期責編:王 昉]
[網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