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 | 翻譯家李文?。河腥撕癳ncore, 我便心滿意足
翻譯家李文俊
著名翻譯家李文俊先生2023年1月27日凌晨3點30分去世,享年93歲。
李文俊,著名翻譯家、中國社會科學院榮譽學部委員,原籍廣東中山,1930年生于上海,1952年畢業于復旦大學新聞系,多年在《譯文》與《世界文學》工作,1988—1993年任《世界文學》主編,曾任中國翻譯協會副會長、中國加拿大研究會副會長等職,著有《美國文學簡史》(合作)、《婦女畫廊》《縱浪大化集》《??思{評傳》等,譯有多種美英文學作品,包括??思{的《喧嘩與騷動》《我彌留之際》《去吧,摩西》《押沙龍,押沙龍!》等,編有《??思{評論集》《世界反法西斯文學書系·英美卷》《世界經典散文新編·北美洲卷》《外國文學名著插圖大典》等,1994年獲中國作協“中美文學交流獎”,2011年獲中國譯協“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
今天,我們特刊發李文俊先生2011年獲“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后的一篇簡短自述,懷念他為外國文學翻譯做出的重要貢獻。
“有人喊encore, 我便心滿意足”
李文俊
這次承中國譯協想到將我列入“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的褒獎名單,實在受之有愧。因為在中國,水平與我不相上下勤奮更超出于我者,怕是有不下上百位吧。我之所以沾光,也許與改革開放之初,譯出的幾本外國現代作品正好適合了時代需要不無關系。
我自小喜愛文學,到高中時,亦想唱自己的歌了。但除上海弄堂生活外,一無所知。既無想象力,更缺乏虛構的本領。因此只得借他人酒杯澆自己的塊壘。我從小念的是英語,高中以后摸索著讀英美文學原作(那時上海舊書店可真不少),覺得還是現當代美國文學比較對自己口味,便與三兩同學,合作譯出美共作家霍華德·法斯特的兩部作品《最后的邊疆》《沒有被征服的人》,向出版社投稿。不料都被接受。前一本出版于1952年,后一本于1953年。平心而論,盡管這位作家后來因斯大林問題脫黨遭到批判,但前期那幾本歷史小說還是頗有可取之處的。
從復旦新聞系畢業,集中到京,我在中宣部一訓練班學習了大半年,被分配到作協籌建中的《譯文》編輯部。由于接觸外來投稿與拜讀所約名家的譯稿(傅雷、周作人、麗尼等等),又得到朱海觀、蕭乾等老編輯的點撥,復因常去拜訪錢鍾書、馮至、朱光潛、王佐良、金克木、吳興華等大家,多少熏上了一些書卷氣,時間一久,也儼然擠入了學術界的行列。經過“文革”,對人生又多了些歷練。從此時起,便接上編內部書時練就的底功,自己開始翻譯起??思{來。盡管有錢鍾書先生“愿你得到上帝的保佑”的告誡,我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譯出了福克納的幾部代表作。還因譯《押沙龍,押沙龍!》與寫一本《福克納評傳》,心勞日絀,終于憋出一場大病,九死之后方得一生。這以后歇了一陣,我又譯出他的《隨筆》與編寫出一本包括其《大森林》在內的《威廉·??思{》。
這以后,我就成了堂吉訶德式的自由騎士。既譯托·斯·艾略特的詩劇《大教堂兇殺案》,也譯仰慕已久的簡·奧斯丁的《愛瑪》(仍與那位中學同學合作,我們從“少年游”熬成了“雙白頭”,可惜他已于前幾年因病歸天)。我既譯加拿大老太太艾麗絲·門羅的短篇集,也為孩子們譯出《秘密花園》與《小熊維尼》(盡管已有任溶溶前輩的優秀譯本),還譯了絕難付梓出版的數百首英美詩歌。我最得意的一件事便是:與編輯部同人合編的一本《外國文學插圖精鑒》在積壓多年之后,終于得以出版。我還想要向諸讀者提醒一句,我是到63歲才退休的。這之前,我每天都需做滿8小時的編輯工作。
最近,因海明威版權到期,我又應約復譯了《老人與?!?。我最不能理解的一件事就是:譯家何以必得貶低別人以求抬高自己呢。應該說,在我之前此書的譯本都很不錯,我的譯本僅僅是由我自己演繹的一次演出而已。能聽到有人喊一聲“encore”,我便心滿意足。至于中國翻譯界應走什么正確道路,那是該向袞袞諸公請示的事。我只是個每天譯幾百字消遣消遣,周末跟老太太討上幾張鈔票到對面地攤上去淘寶撿漏的老頭兒。
譯 文
窗框的影子顯現在窗簾上,時間是七點到八點之間,我又回到時間里來了,聽見表在嘀嗒嘀嗒地響。這表是爺爺留下來的,父親給我的時候,他說,昆丁,這只表是一切希望與欲望的陵墓,我現在把它交給你;你靠了它,很容易掌握證明所有人類經驗都是謬誤的。這些人類的所有經驗對你祖父或曾祖父不見得有用,對你個人也未必有用。我把表給你,不是要讓你記住時間,而是讓你可以偶爾忘掉時間,不把心力全部用在征服時間上面,因為時間反正是征服不了的,他說甚至根本沒有人跟時間較量過,這個戰場不過向人顯示了他自己的愚蠢與失望,而勝利,也僅僅是哲人與傻子的一種幻想而已。
表是支靠在放硬領的紙盒上的,我躺在床上傾聽它的嘀嗒聲。實際上應該說是表的聲音傳進我的耳朵里來。我想不見得有誰有意去聽鐘表的嘀嗒聲的。沒有這樣做的必要。
李文俊譯??思{《喧嘩與騷動》(上海譯文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