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蘇萬娥:火灰里的童年(2023年第1期)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原創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網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評選以作品質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站發表作品的數量與質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蘇萬娥
蘇萬娥,女,漢族,1977年6月出生,四川洪雅人,小學語文教師,中國作家網會員。喜歡閱讀和寫作。作品《水杉.老婦.山火》在四川省“森林草原防火”主題征文中獲優秀獎,作品《打卡網紅地——洪雅縣龍吟灘濕地公園》在眉山市開展河長制五周年之“尋找最美 家鄉河湖”主題征文中獲三等獎。
作品欣賞:
火灰里的童年
(一)
“麥粑燒火!”
“麥粑燒火!”
當樹林里的鳥兒站在枝頭唱響這首嘹亮又婉轉的歌兒時,家鄉的麥收時節就來了。
四月底五月初,迎來了農村的第一個農忙時節——收麥子、收菜籽、收胡豆,還要犁田插秧。
金黃的麥田揚起飽滿的麥穗,那尖尖的麥芒,在陽光照耀下格外耀眼。風一吹,整個山包、整個田沖就漾起了金色的波浪。
這個時候,村里的學校會放一周的農忙假。大人小孩齊上陣。割麥、打麥、犁田、插秧,好一陣忙碌。
麥子收完了,打完了,曬干了 ;田犁好了,秧苗插完了,農忙就暫告一個段落,迎來休整期。我們小孩子也結束農忙假,開始上學了。
空閑了的爸媽會背上幾十斤麥子來到沈壩大橋碾子上,把麥子磨成面。
周末,一家人圍在灶臺邊,開始制作各種各樣的面食,什么面糊羹、軟粑子,什么炸麻花、炸油條,什么油餡餅、鍋盔……
在花樣繁多的吃食中,最好吃的,非“火燒子”莫屬了。先把揉好的面團在菜板上攤成一個大圓餅,放進鍋里炕成兩面黃,再把它鏟起來埋到灶堂溫熱的子母灰里燒,然后撥開火灰,用火鉗夾出來拍打干凈,放在菜板上切成塊,就可以吃了。
“火燒子”又香又脆,咬一口,那麥子的清香,裹挾著泥土、植物、火灰的氣息,在口腔里混合成一種特有的滋味,永遠停留在我童年的記憶里,和著那鳥兒嘹亮的歌聲:
“麥粑燒火!”
“麥粑燒火!”
……
(二)
七月,家鄉的小山村一絲風也沒有。
夕陽西下,太陽的余輝仍是那么毒辣。一陣陣熱氣從地面騰起。
一所青瓦房旁邊的泥巴路上,走來一個弓著背的壯年男人:近一米七的個子被背上滿滿一大夾背玉米棒壓彎了腰;滿頭的短發雜亂,落滿了干枯的玉米花;一張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龐布滿了密密麻麻豆大的汗珠,淌成了一條條小溪,汗珠啪嗒啪嗒不停滴落下來……
人影越來越近,步子越來越實。他邁進了地壩,邁上了屋檐,站定,猛一彎身,一背玉米棒“嘩”的一聲傾瀉在地上。他到屋里喝一盅茶水,又轉身匆匆向地里走去……
這是小時候父親收玉米留給我最深的印象。
收回來的玉米棒總有一些是青殼的。撕開后,玉米粒稀稀落落,東一顆,西一顆;玉米籽也還沒完全成熟,能掐出漿水。我們管它叫“稀落子”。有時收一批成熟的玉米棒,這樣的“稀落子”會撕一畚箕呢!
看著它們,我總是疑惑:同一塊地,同樣的種,同樣的管理和施肥,為什么有的玉米棒結籽飽滿,有的卻如此稀疏?有的完全成熟,有的還是嫩籽呢?
疑惑總是一閃而過,頂頂要緊的還是吃。
“稀落子”玉米棒是我們的最愛,因為它是我們童年辛苦勞動后幸福的“零嘴兒”——味道好,吃法多:剝粒后用石磨碾碎炕嫩玉米粑;或者剝粒后在鍋里煎玉米籽吃;要么在清水里煮熟吃;又或者做飯時在灶里的火炭灰里燒熟吃。我們小孩最喜歡的是最后一種吃法。
灶里的火燃起一段時間后,存了一定的熱火炭灰。母親拿起火鉗熟練地把燃柴撥在一邊,把熱火炭灰撥攏一堆,然后用火鉗夾起一個“稀落子”玉米棒,在熱火炭灰里來回“冒”幾下,再換一個面繼續“冒”。接著再把玉米棒調一個頭重復剛才的動作。一兩分鐘后,一個玉米棒就烤好了。母親用火鉗把玉米棒夾出來扔在地上,我們迫不及待地抓起。好燙!玉米棒被從左手扔到右手,再從右手扔到左手,拍打掉殘留的火灰;嘴不停地朝它吹氣,好讓它早點變涼;然后左手忍住燙抓緊,右手用早已準備好的一支竹筷迅捷地從蒂部插進玉米核中去,剩下的,就是快樂逍遙地享受“美食”了。
剝一粒扔進嘴里一咬,熱騰騰,軟糯糯,甜滋滋中有嫩玉米特有的清香,表皮的焦味和著草木火灰的熱氣,拍著,吹著,吃著,跑著,笑著,鬧著,日子就這樣清清淺淺地淌過……
這樣的幸福日子會持續整個收玉米的季節。
家鄉的玉米又熟了,唇齒間似乎又泛起了火灰里“稀落子”玉米棒的香味,還有那已成歲月過往的童年……
(三)
老家門前是一壩稻田。
春末時分,隨處可見在田間辛勤勞作的農人,挽起褲腿,弓起背,耕田、鋪田坎、扯秧苗、插秧苗,然后抽水、除草、施肥……承載著農民的希望,秧苗兒拔節生長,整個夏天,田野綠意盎然。
秋風送爽,田里翻滾起金色的谷浪。
“打谷子嘍!”
人們抬著拌桶(力氣大的男人能一個人拱起走),扛起擋笆,背起背兜,拿起鐮刀,提著箢篼,朝著田野出發。
田野里頓時熱鬧起來。女人們割谷,抱谷把,男人們打谷,背谷,拴草。呼,呼,一人割一道,刀起谷把堆,排成端直的兩行;呯,呯,打谷聲有節奏地響起,此起彼伏,唱起古老的歌謠;拌桶經過的地方,兩排整齊的草垛就如列隊的士兵在等候檢閱。
大人們忙起來,孩子們也沒閑著,忙著逮自己的美味——油蚱母(螞蚱的一種,它種類繁多,青呢、灰呢;尖腦殼兒、齊腦殼兒;長翅膀的、光肚皮兒;壯打皮兒、瘦打皮兒……)隨著鐮刀的揮舞,田里的小生物都驚惶起來,一股腦兒亂飛,螞蚱,紡棉花,纖擔公兒,拜佛老娘(學名螳螂),當然還有我們小孩最愛的油蚱母。站在田坎上,眼睛全神貫注地盯著谷葉面。一有油蚱母現身,忙屏息凝神,手悄悄地伸過去,猛然加速,使勁一把抓住。逮住了!欣喜若狂,掐腳個兒,掐半邊嘴殼,然后放衣兜里;沒逮住,遺憾無比,唉!好可惜哦,心里不斷責怪自己,咋不小心呢?咋會逮跑呢?
中午、晚上回家,總會清理一下自己的“戰果”——逮了多少油蚱母,隨即開始烹飪“戰果”。從灶間里鏟出一鏟子熱炭火灰放地下,把油蚱母放上面,再鏟一鏟子熱炭火灰蓋上。等上幾分鐘,用火鉗扒開熱炭火灰,油蚱母被燒成了金黃色,撿起來在手中拍幾下,就迫不及待放入口中。簡直就是天下最美味的東西了!
如今,門前的田雖然大部分仍種著水稻,可遇到好天氣,收割機一兩天就把整壩稻谷收割殆盡,兒時收割水稻的記憶只在腦海中偶爾浮現,逮油蚱母的快樂也變得模糊起來,只有那灶堂紅紅的火焰,那一鏟鏟溫熱的火灰,那已走遠的童年卻清晰如昨天……
本期點評1:
離開故鄉以后,尋找故鄉的口味就成為了寫作者思鄉的方式,日常煙火氣中惦念的是家鄉的人與事,彌漫的是家鄉的情與味。正如汪曾祺回憶故鄉“實在說不上有什么好吃”的“炒米和焦屑”,朱自清懷念起冬天圍在“洋爐子”旁邊等著父親從“小洋鍋”里夾出熱氣騰騰的白煮豆腐;還有梁實秋筆下便宜坊的烤鴨、玉華臺的水晶蝦餅、致美齋的鍋燒雞、厚德福的核桃腰、東興樓的芙蓉雞片以及街頭巷尾的老北京小吃,和魯迅的作品中如茴香豆、油豆腐蘸辣醬、蒸干菜、蝦蟹、黃酒等數不盡的紹興美食。
以故鄉食味寄托懷鄉情感的名家名作,可謂不勝枚舉。不過,相較之下,蘇萬娥的散文《火灰里的童年》顯得更為質樸、平實,無論是裹挾著泥土、植物、火灰和麥子氣息的“火燒子”,還是熱火炭灰里“冒”熟的“稀落子”玉米棒和金黃色的油蚱母,都離不開生機勃勃的田野和熱氣騰騰的灶火。童年已然走遠,當年家鄉小山村里的孩子已經長成大人,老家門前的農田依舊,卻再也不復農忙時田間辛勤勞作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高效快速的收割機器。喧鬧的童年回憶和平靜的現實生活像兩組相互交錯的膠片,作品在彰顯童心童趣之余,也因此具有了濃郁的懷舊氣息。
倘若將這些童年記憶中樸素的果腹食物與一般意義的餐桌“美食”劃等號,似乎不太恰切。但對于生活在鄉野間長身體的孩子們來說,這些略顯粗糲的簡單食物就成了正餐之余永遠難以忘懷的美味。這想必也是經歷過物質并不算特別豐富的年代的同輩人,所共同擁有的集體記憶。當然,更重要的或許不是食物本身的滋味有多么豐富,而是其中寄托的鄉情與思戀過于深刻,正如葉圣陶念念不忘那些和“藕與莼菜”相關的食味瑣事,只是“因為在故鄉有所戀,而所戀又只在故鄉有,就縈系著不能割舍了。”
——教鶴然(《文藝報》社評論部編輯,文學博士)
本期點評2:
風吹麥浪,犁田插秧。收麥子、收菜籽、收胡豆,吃火燒子、烤玉米棒,這些70后記憶里的農事和舌尖跳動的味覺,如今隨著收割機的“風卷殘云”,只能在校園樹枝間的鳥鳴聲中喚起“我”腦海中的記憶。它清晰溫暖,刻骨銘心,就像兒時灶堂里紅紅的火焰,被一鏟鏟散發著余溫的火灰不斷加熱。那些走遠了的童年記憶,在作者筆下發散出質樸自然的光芒。
離鄉才會頻繁思鄉,思鄉才會動筆寫鄉。鄉村曾經填充了一代人的腸胃,盛放了一代人的情緒,寄托了一代人的精神。正因情切,精神才會主動近鄉,感知并回味艱辛并快樂的農耕生活,舌尖跳動的是鄉野間原始美妙的記憶。“火燒子”又香又脆,咬一口,那麥子的清香,裹挾著泥土、植物、火灰的氣息,在口腔里混合成一種特有的滋味,永遠停留在“我”童年的記憶里。農民的艱辛勞作,換來的是樸素的回報:空閑了的爸媽會背上幾十斤麥子來到沈壩大橋碾子上,把麥子磨成面……一家人圍在灶臺邊,開始制作各種各樣的面食,什么面糊羹、軟粑子,什么炸麻花、炸油條,什么油餡餅、鍋盔……
對于走出村莊,進入城鎮的文學愛好者來說,一家人的農耕生活總是能夠喚起心中溫暖的記憶,又區別于都市千篇一律的人文景觀感受。比起書寫陽臺上的某一盆花或者窗外書上的鳥兒,《火灰里的童年》更能牽動一代70后內心的鄉土情愫,引起大家的共鳴。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如果是一名在寫作上有所追求的作者,僅有這些“土地表層”上的瑣碎回憶,顯然也會陷于膚淺,容易因為缺乏辨識度而淹沒在文字的汪洋大海。書寫鄉土,應該但不限于曾經的“土壤表層”,還應深入到那個時代人的內心世界。隱忍、知命、善良、自私等等人性的特質,都埋在鄉村的土壤里,留待作者去發現、去書寫。只有以質感的、有特色的語言和個體的生命體驗內涵去揭示那時鄉村隱秘的元素,才是在表現鄉村時獨屬于自己的句子,也才能放大并深入到鄉土深處。
——野水(陜西省渭南市作協副主席,小說專業委員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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