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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物 | 何啟治:只一件事讓我高興
    來源:中國作家網 | 周茉  2023年01月04日16:38

    夕陽未盡

    生于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老人精神不錯,坐在屋子中央。陽光從背后斜射進來,86歲的何啟治白發斑駁,穿著樸素,透過眼鏡笑呵呵望著我。1959年從武漢大學畢業,厚厚的鏡片一直跟隨這位老編輯,見證著他的職業道路,也見證著中國文學的風云激蕩。“不知道讀了多少作品,讀得越多,它就越沉。” 何啟治邊笑邊指著眼鏡說。

    現在,他戴眼鏡也看不太清楚了。手機上的字要調到最大,看東西幾乎貼在眼鏡上。之前有位作家請他寫序,一百多萬字的作品,何啟治從頭到尾讀了一遍,寫序時眼睛舊疾復發,經過治療,視力只恢復到0.1。他說,人家請我做事,自然要老老實實讀完作品,否則怎么下筆?

    1992年任《當代》雜志副總編以來,何啟治負責當代文學出版工作,對重要作品和文學新人的挖掘作出極大貢獻,終審的長篇小說上百部,他幾乎都要從頭到尾讀一遍。著名評論家何西來曾為何啟治寫過一篇文章,也是他第一次為文學編輯寫專論。在他眼中,何啟治沉穩、樸厚,為人謙和。“他勤于思考,勤于動筆,編輯什么就研究什么。”大凡何啟治參與編輯或審讀過的作品,都會寫評論,好處說好,不好處說不好,表達真切感受。

    退休二十年,何啟治依舊關心中國文學,或者說,從未離開過。前幾日《當代》編務還接到何啟治電話,問雜志怎么還沒到。他不常用手機,卻特意點開給我看,僅有的幾個公眾號和三個微信群,全與文學相關。現在無法長時間閱讀,就讓同為編輯的夫人先看,再推薦給他,兩人常有探討甚至爭論。房間里兩個頂天立地的書柜,還是80年代老物件,古今中外各式文集、文選、名著,新中國成立后不同時期不同版本的重要作家作品,填補了每個空間和縫隙。身后的窗臺上堆滿一摞摞雜志期刊和文稿。夫人在一旁說,都是很早之前的了,他還是舍不得處理。

    何啟治每天8點起床,22點入睡,遇到好文章讀到深夜也常有。舊式書桌用油漆翻新過,不大的臺面多半被各種厚辭典占據,另一半放著很多藥瓶。年事漸高,何啟治摔過三次跤,自此開始注意保養,他將安眠藥、鈣片、消炎藥一個個指給我看,夫人并不贊成他吃這么多藥,何啟治笑笑,“也對,吃很多藥也是問題。”

    第一次用電腦打字時,何啟治60歲,一首《長恨歌》打了兩個小時。“以前什么新鮮事物都愿意知道,也學得快,現在落伍了。”唯獨不落伍的是,何啟治保持著思考的習慣。他認為,紙媒無論怎樣都不會消失,只要有人愛好書籍,紙媒永遠有存在的空間與意義。他還認為,年輕人應具備基本文學素養。今天的中國人,不應該丟失一個民族精神上最寶貴的財富。哪怕當做生活調劑,有一些閱讀習慣,也是好的。

    洪清波是何啟治一手帶出來的編輯,年逾六旬的他已從《當代》退休。剛到雜志社時,何啟治已經是副總編,從修改符號到約稿發稿等流程,何啟治一一傳授。“就像師傅帶徒弟,雖然沒有明文規定,他就是熱心,有責任感,愿意幫助你。”何啟治把《當代》當成了家,只要不開會不出差,他總在,永遠到得早走得晚。洪清波覺得何啟治是工作狂,“離開文學他好像沒別的樂兒。” 洪清波說,“大家有很多高興事,他就文學這一件事高興。”

    80歲時,何啟治出了本書《朝內166:我親歷的當代文學》。北京朝內166號,是人民文學出版社所在地,作為中國新時期現實主義文學重鎮,《當代》雜志就位于紅磚樓的其中一層。何啟治在那棟樓做了40年編輯, 從出版社到《當代》,再到《中華文學選刊》,親歷諸多名作的誕生與成長,目睹中國文學一路行進的歲月風云。書中記錄了他與近30位作家、評論家、出版家及同窗友人的文壇往事。大家開玩笑說,何啟治一定每天寫日記,否則怎么會時過境遷還如此記憶猶新,翔實生動。

    1973年,何啟治從五七干校調回人文社,分配在組織長篇小說的現代文學編輯室小說北組,陜西是他的工作重點。何啟治總在一個本上寫寫劃劃,那是他的“星探寶庫”,不乏已聲震文壇的陜西知名老作家,更多是初露頭角的年輕人,剛發過一篇文章的作者,何啟治認為有潛力有特點,也會認真記下來,從文學風格到個人情況不一而足。在這本薄薄的筆記上,何啟治為陜北黃土地將要誕生的一支巨筆埋下了注腳,也成就了中國當代文學和萬千讀者心中的經典——長篇小說《白鹿原》。

    何啟治(右)與作家陳忠實

    黃土地上的歌

    1973年隆冬,西安奇冷。陜北小伙陳忠實到郊區開會,散場后一位陌生人攔住了他,介紹自己叫何啟治,從北京人文社來。陳忠實依習慣叫他老何,一叫就二十多年。31歲的陳忠實,后來憑借長篇小說《白鹿原》獲得第四屆茅盾文學獎,彼時剛在《陜西文藝》發表第一篇作品,得知何啟治邀約長篇小說,陳忠實直呼“幾乎是老虎吃天的事”。不僅深知能力有限,也是對編輯親自約稿的意外與壓力。人文社這座京城并不高的門樓,對作家如同文學圣殿,用陳忠實的話說,“在那里出書的夢都不敢做。”

    寒冬下,何啟治耐心鼓勵陳忠實,拿出自己輔導延安插隊知青創作長篇小說的先例。老何的真實與坦誠,讓陳忠實有了基本信任。回京不久,何啟治又寫去一封長信,仍鼓勵長篇創作,從立意、構架、素材等方面給出建議。此時,上級通知陳忠實去南泥灣勞動鍛煉,他以此為由推卸了這個“不可勝負的壓力”,同時何啟治援藏兩年,期間二人通信往來,老何一直鼓勵他寫作。多年后在《何為益友》的回憶文章中,陳忠實寫到,“二十多年過去,我們已經相聚見過很多回合,世事已經翻天覆地,文學也已翻天覆地,每一次見面,或北京或西安或此外的城市,都繼續著街頭的那種坦誠和真摯,延續著也加深著那份信賴。”

    80年代初的夏天,何啟治再一次去西安。時隔多年第二次見面,陳忠實特意在西安飯莊——“雙十二事變”中招待過周恩來的百年老店,用自己剛收到的稿費請老何,點了看家菜葫蘆雞。往后每每相聚,何啟治總會突然歪過頭問:“那年你在西安請我吃的那個雞真不錯,叫什么來著?”

    這次何啟治為創刊不久的《當代》組稿。直到完成從短篇到中篇過渡的《初夏》,陳忠實才斗膽寄給老何。《初夏》是他寫作生涯最艱難的一部,鍛煉了陳忠實駕馭復雜結構的能力。歷經三年多,修改重寫四次,才得以在1984年的《當代》刊出。作品問世得益于何啟治與《當代》編輯的巨大耐心和熱誠,陳忠實曾回憶:“他和他們的工作意義不單是為《當代》組織一部稿子,而是促使作者完成習作過程中的一次跨越,得到了至為重要的藝術體驗,拯救了一個苦苦探索的業余作者的藝術生命。”

    《初夏》之后,陳忠實熱衷于中篇小說各種結構的探索。許是認為時機成熟,何啟治舊話重提,“有沒有長篇寫作的考慮?”陳忠實直率地回答,沒有。老何的突然發問,使他立即想起街頭初次見面,已十年有余。天哪!他還沒有忘記長篇小說的事。老何卻輕松地說,何時打算寫長篇,記住給我就是了。

    十多年里,陳忠實完成9部中篇,80多篇短篇和50多篇報告文學,然而他始終認為只是寫好了感人的生活故事,只是生活體驗的產物。直到1985年的《藍袍先生》,陳忠實開始深入思考中國民族命運,生命本身強大的欲望張力,使他意識到“如果50歲還不能完成一本放在棺材里當枕頭用的大書,以后的日子將難以想象怎么過”。1986年,44歲的陳忠實開始直面這一重大人生課題。

    老何再問起長篇時,陳忠實終于說,有想法,但離實際操作尚遠,“對他若要保密,是一種有違良知的事”。那時陳忠實正做《白鹿原》先期準備,初步計劃寫作時間三年,他希望“沉心靜氣地做這件大活”,避免過多議論與關心。自己尚在極大的無把握之中,他沒有向老何提及《白鹿原》具體內容,只叮囑不要告訴別人,不要催問。

    后來幾年,何啟治守約如禁,每有一位人文社編輯到西安組稿,都要帶來他的問候,進門握手先申明,老何讓我來看看你,只是問個好,沒有催稿的意思,他再三叮囑不要催促。陳忠實常常握著他們的手說不出一句話。

    直到1991年初春,編輯們到西安慶祝建社四十周年。此時《白鹿原》書稿已完成三分之二,見面時老何仍恪守約定,淡淡地說,按你的計劃寫,寫完打個招呼,我讓人來取。陳忠實也緊閉口舌,沒有道及年底可以完稿,只應諾著寫完報告。

    這年夏天,先后有兩家曾給予他幫助的出版社向陳忠實邀約長篇小說,他信守與老何的承諾,逐一辭謝。

    冬天一只火爐,夏天一盆涼水,高聳陡峭的塬坡遮擋了人世嘈雜,陳忠實的筆在老家西蔣村的小圓桌上爬行了三年。決定動筆前的1988年早春,他在家門口栽下的梧桐現已撒下一片綠蔭,《白鹿原》三代人生死悲歡的命運也終于走向最后的歸宿。

    1992年3月,洪清波與同事高賢均受何啟治委派到西安取《白鹿原》手稿。《當代》的年輕編輯取稿時曾當場退掉了路遙《平凡的世界》以致作品旁落,因而何啟治叮囑,千萬別退,無論如何先拿回來。由于還在復閱最后幾章,見面后陳忠實讓他們先看中篇。二人讀完并無驚艷,且心生疑惑,長篇能行嗎?

    正式交稿那天,兩位編輯從欲言又止的陳忠實手中接過《白鹿原》,奔赴成都。西安到成都的火車8個小時,洪清波邊讀稿邊對高賢均說,你看看吧,太出乎意料了。成都組稿期間,他們除了工作就是讀《白鹿原》,出差期間全部看完。至今洪清波仍難以平復:“當時就沒見過這樣的小說,每一個人物關系,每一件事都新鮮。農村革命題材類型不少,他寫出了全新的體驗。”

    本以為要兩個月,二十多天后,陳忠實就分別接到編輯和老何來信,可想見的興奮與喜悅。“對他來說是太長了點,對我來說,起碼沒有使這位益友失望。”老何等待近二十載,從1973年西安街頭,到1992年在北京親手寫下《白鹿原》審閱意見,曾經的青澀小伙真真成了滄桑的陜北漢子,自己一直鼓勵與相信的作家終沒有負了約。作為編輯,何啟治見證了一個文學青年的艱難成長,也見證并推動了中國文學史上一部偉大作品的誕生。

    在《當代》連載并由人文社出版后,《白鹿原》至今已發行逾400萬冊。如今,何啟治書柜里最多的就是各種版本的《白鹿原》,猖獗的盜版也留存許多。今年初他特意購入一本盜版書,并附上給人文社領導的手寫信,闡明情況,維護權益。

    何啟治為何始終不放棄長篇?漫長時光里,這份堅持讓陳忠實不得其解。何啟治曾說,以文學編輯為終身職業的人,若不想和有潛力的作家交朋友,除非是個傻瓜。上世紀70年代文藝有著鮮明時代特征,集中體現為工農兵、為無產階級服務的大方向,弘揚社會主義文化成為主流。他的“星探寶庫”有如此記載:陳忠實,已發表2萬字作品,長期在農村工作,熟悉農民與鄉土生活,可考慮長篇。

    何啟治的書柜

    不要沉默

    六十多年前,十幾位分配到北京工作的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生,下了火車就到天安門廣場拍照留念,不知誰說,何啟治很幸運,分到國家級權威文學出版社工作。文質彬彬的何啟治笑道:“我會努力的,會努力的。”

    1936年,何啟治出生于香港,父親是中學校長,母親先后有過九個孩子,活下來六個,何啟治排老五。抗戰期間港島淪陷后,他隨父母回到家鄉廣東省龍川縣。1949年廣州解放時,何啟治13歲,和許多人一樣,也有迎接新生活的熱情和狂喜,很快考入名校中山大學附中,當時校址就在魯迅生活過的大鐘樓。何啟治文科好,“我就頭疼數學,考試及格都困難。”1954年,中國建立高考制度后第三年,何啟治考入武漢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他記得學號是544003,“前面代表54級,中間4是中文系排序,003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也不敢說自己就是第三名。” 1956年何啟治加入中國共產黨,懷有崇高理想、內心充滿陽光的熱血青年,怎會想到時代的車輪滾滾而過時,塵土飛揚。

    美麗的珞珈山在1958年成了煙熏火燎的煉鐵廠,超英趕美的“大煉鋼鐵運動”如火如荼,大操場一夜之間冒出一大片土高爐。宿舍鐵門也拆了化為鐵渣,所有師生輪班到一線煉鐵,中文系半年沒上過課。學生們的態度與心聲匯集到何啟治這里,他以中文系團總支書記的身份代表大家向上反映,結果被判定為走資本主義白專道路的“白旗”,平生第一次招來滿墻批判。他的疑問“難道大學生是廉價勞動力嗎?”被畫成漫畫,從一只形象柔媚的狐貍口中吐出。

    何啟治不是張牙舞爪、劍拔弩張的人,但總以為有話就要說,“沒想那么多后果,認為對的我會提,有意見也會講。”簡單的人活在了復雜的年代。1970年寒冷的冬天,何啟治被誤判為“危險分子”,遭到幾個月的隔離審查,迎來了“車輪戰”式反復審問,連續幾天幾夜除了吃飯排泄和交代情況,幾乎沒有睡眠,甚至出現了幻視和幻聽——把火柴棍看成面目猙獰的大棒,把質問聽成了夢幻似的天方夜譚…… 第二年硝煙散盡,何啟治親手寫了大字報貼到公告欄,為自己平反,澄清真相。

    1959年分配到人文社,他從校對做起,沒兩年趕上中央抽調萬名干部下放農村基層,支援農業生產,河北豐潤縣田野上,何啟治與全國人民一道共度時艱。生活條件困苦,只發了幾斤手指粗細的胡蘿卜,冬天掛在屋檐下,每天吃幾根補充營養。大兒子出生時,他請假回北京,順便在農村買了西紅柿、黃瓜帶家,被發現后遭到批評,說“搞特殊化”,不過也沒追究。回憶往昔,何啟治笑容溫和,似乎講再平凡不過的日常瑣事。“他很少發牢騷,也很少抱怨和不滿,雖然吃挺多苦,受不小沖擊。他的態度總體是平和的。”洪清波說。

    那十幾年,中國文學在野火叢生又風云四起的歷史歲月中,擔起時代傳聲筒的使命。何啟治心中的編輯事業,以另一種理想主義的形式燃燒。1964年正式當編輯,接到抓階級斗爭教育的指示,從全國各地報刊中收集了諸多階級斗爭的文章,編成《仇恨的火花》印發了十幾萬冊,北京晚報發表他的評論稱“一部苦難與斗爭的畫卷”。第二年,何啟治受命先到北京郊區南口農場組織青年書寫報告文學《我們的青春》,后被派到上海紗廠車間體驗生活,與兩名工人合作寫出揭露資本家剝削勞動力的中篇小說《天亮之前》。他曾用筆名“紅耘”在《收獲》上發表其中一章《亨司表的秘密》,這是何啟治首次在文學大刊發表作品并獲得35元稿費,“不少呢,那時我月工資才56元”。小說印行38萬冊,只署名不拿版費,他也心甘情愿。

    對上級政策或工作指示,何啟治認真執行,從無怨言。“組織讓去哪就去哪。不敢說有信心,肯定努力做好工作。”大學畢業不久的青年編輯,從無方向到有組織,編寫出兩本發行十幾萬冊的作品,不是沒有自豪感的。這些書至今保留完好,他腿腳不便,從椅子上站起來執意找給我看,不厚的小冊子滿載遠去時代的激情,翻開內頁,一張張泛黃的照片上,何啟治笑意盈盈地參加工作,投入勞動。

    “知道我為什么叫紅耘嗎?” 取意“一片紅心,勵志耕耘。” 何啟治對我說,你要記著。

    柳志是何啟治的第二個筆名。1974年北京派遣45人援藏,他是唯一一個出版系統的人,最初在格爾木中學任教,暑假時與同事為籌備階級教育展覽,直通拉薩調研,又創辦文學校刊《紅柳》。“紅柳作為木料可以燒火,也可以鋪路,邊疆路坑坑洼洼,墊上以后車就能走了”,何啟治認真解釋,“也體現了工人階級對國家建設奉獻的精神。”當時正處于文革末期,讀書無用論頻頻,這些援藏教師鼓勵孩子們好好讀書,傾盡所學。現在他們還與當時的學生保持著聯系,有位學生年過六旬,每年還會來京探望何啟治。

    年輕時的何啟治,工作起來廢寢忘食。80年代參與《魯迅全集》首次編輯工作,像“再上了次大學”。龐大如百科般的內容需要細致考證研究,從不懈怠的他一頭扎進書桌,常伏案幾小時。一個周日的晚上,已過8點,又哄孩子又做飯的愛人看到何啟治還在工作,一激動,系著圍裙拿著菜刀沖到書桌旁,拍案而起:“何啟治,你還要吃飯不要?”

    人生長途中,何啟治曾有兩次面臨重要抉擇。第一次是“五七”干校后期,有機會去大學教書。第二次是九十年代到美國探親,面對去留,何啟治在一年假滿時選擇回國繼續文學事業。“若留下,我將永久面對心靈痛苦和靈魂拷問”,不到60平的老式樓房里,何啟治語調輕快,“現在物質生活平平,精神卻愉悅而富足。”

    決定向北京進發,終身為文學奉獻,何啟治同一大批優秀作家與作品不期而遇,然而時代夾縫中命運沉浮,交談中他多次提到,“我還是希望,文學能純粹一點。”

    多年前,何啟治(左三)與作家們采風

    固執與激情

    20世紀80年代初傷痕文學過后,尋根文學、改革文學、先鋒小說等各種現代派思潮涌現,作家們試圖展現更為獨立的思考和實踐,回歸對民族文化精神的敬畏、挖掘和重構。那樣一個創新年代,文學風起云涌。摸著石頭過河,是作者和編輯的常態。

    “政策靈活,大家都在探索,稍稍突破邊界,作品才有沖擊力。”洪清波回憶工作氛圍,打擦邊球是常事,一篇稿子常要商量探討,不會一言堂。時任《當代》主編、編輯大家秦兆陽曾說,四平八穩讀者不愛看,太出格又不合規,最好在大環境承受范圍內,又比預期的超前一點點。挑戰工作彈性,爭取更大空間,為好作品據理力爭成了編輯最大的職業成就感。

    1986年,編輯通過熱情細致的工作組來了張煒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古船》。與張煒詳談并認真閱讀作品后,何啟治認為,《古船》是一部深沉厚重具有開拓意義和史詩品格的作品,其時他剛擔任《當代》副主編,首次負責終審長篇小說,作品涉及的部分情節與藝術表現何啟治尚把握不準,為慎重起見,他一再建議由其他副主編共同終審,最終經張煒修改并達成發表基本共識。

    當時《當代》發行量近三十萬。1986年第5期,《古船》全文刊發,引起讀者和文壇強烈反響。下半年,山東與北京分別召開研討會,規模空前,討論激烈。有人編作品評論集時,很快從全國各地文藝報刊上收集到六十多篇文章。

    沒有一部作品是完美的,當文學觸碰歷史,除了正常學術探討,不同觀點傾向而產生的解讀容易流于簡單化的指摘與責難,圍繞《古船》的輿論也不在少數,對此社里考慮不公開報道作品討論會。何啟治認為這種違反慣例的做法有損《當代》聲譽,竭力爭取下,同意報道,但需突出批評性意見,并將兩地四天的討論壓縮到一千多字。多年后何啟治仍意難平,在書中袒露 “報道是我整理的,但確是干預下的違心之作。”

    不久,《古船》單行本出版被叫停。何啟治意識到問題的嚴重,他認為應維護黨的文藝政策的嚴肅性和穩定性,同時對作品和作者負責,冒著風險向上級提交了書面報告:“我主張明確回答作者:《古船》按原計劃和正常程序出書,哪怕先印一萬冊也好。不在查禁之列,就不必因拖延或別的原因而刺激作者或有負于讀者。” 為表明鄭重負責的態度,何啟治在報告中說:“如有必要,我愿意對上述建議負責。” 在雜志社與出版社共同努力下,1987年8月,《古船》正式由人文社出版。

    洪清波眼中,何啟治不算保守派。“他政策意識強,更全面更有大局觀”,面對新文學思潮,何啟治又很前衛。洪清波印象里,自己審讀的稿子幾乎沒被他攔過,倒是何啟治認可的作品有時看不懂。“我們認為無法接受,他反而允許探索。”

    何啟治認為,一部作品有不同意見,特別是有來自內部的批評意見時,對自己經手的稿件能排除私心雜念,實事求是敢于負責,是編輯職業道德最重要的表現。在那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年代,與作品共榮辱同進退,勇于面對可能出現的挑戰,需要文學從業者的眼光,更需要膽識。

    接到《白鹿原》手稿時,時任《當代》主編朱勝昌一邊讀一邊在書頁夾上紙條,和大家一起探討。《白鹿原》是為數不多編輯都叫好的作品,也是何啟治在幾十年工作生涯中少有的“閱讀時感到職業興奮感與幸福感”的作品。作為《白鹿原》組稿人、終審和責編之一,何啟治深知它永久的藝術魅力,簽署作為重點書出版的審讀意見時,他這樣寫道:“這是一部顯示作者走向成熟的現實主義巨著……在當代小說之林中成為大氣磅礴的作品。”同時也有預感,當時社會背景下,涉及國共兩黨革命歷史、農民與地主階級關系、男女兩性描寫等內容,考驗著大眾乃至主流文學界的接受度。

    作品出版后半年,人文社奉命以《當代》雜志編輯部和當代文學一編室的名義,就《白鹿原》的組稿、審稿、編輯、發行等情況寫了一份報告。期間,上級單位還曾約人文社前總編輯屠岸,聽取他對《白鹿原》的評價和意見。這些報告和談話雖如實反映了某些批評,但總體上都持肯定的態度。屠岸還明確指出《白鹿原》是新時期人文社出版的最優秀的四部長篇小說之一。

    何啟治聽聞,有一種聲音認為“《白鹿原》這么好,那你說說它能鼓舞人嗎?” 一次關于長篇小說的研討會上,大家對《白鹿原》鮮少提及,何啟治性情率直,直言 “擁護以優秀作品鼓舞人的提法,但不贊成以是否鼓舞人作為判斷作品是否優秀的標準。”

    情況到1997年還沒有好轉。在評選一項優秀長篇小說獎時,何啟治聯合另兩位評委建議把《白鹿原》列入候選名單,卻被主持人干預。相當長一段時間,《白鹿原》在比較具有官方色彩的評獎活動中均告落選。不管讀者如何喜歡,文藝界如何贊賞,《白鹿原》如同陷入無物之陣,讓何啟治深感壓抑和無奈。

    他在報刊發表文章“永遠的《白鹿原》”,理直氣壯地肯定“《白鹿原》是堪與優秀的世界文學作品媲美的、厚重而有魅力的大書。”評論家蔡葵、何鎮邦看到文章后打電話表示贊賞。老蔡說,現在這樣滿懷激情、充滿自信地為好作品吶喊的文章太少了。

    編輯生涯,何啟治也有遺憾。看重的小說未能發表、與好作品失之交臂,心思單純直率的他有時無法參透個中緣由,只認為文藝理念不合。“他就是那種性格,尤其對文學,”洪清波評價,“認準了的事情敢說也敢做,不怕風險”。

    轉機出現在第四屆茅盾文學獎。面對內部評審分歧,延安抗大、魯藝出身的老評論家陳涌直言“《白鹿原》不存在歷史傾向性問題”,此說法在文學圈流傳開,幾經周折,《白鹿原》終于榜上有名。何啟治發表短文《欣喜 理解 期盼》,長途電話里念給陳忠實聽,他確實站在作者角度說了些不太好說出口的話,“我覺得一個優秀編輯和優秀作家在面對某種困難時,就應該而且必然會相互理解和相互支持,否則,怎么能稱之為‘知音’呢。”

    何啟治參加文學活動

    路很長,還沒到

    在魯迅文學院學習時,柳建偉第一次見到何啟治,“戴著度數很高的近視鏡,面部皮膚有明顯高原紅,握手時很認真,很用力。”那時他應書商之邀為大火的《廢都》寫續,經同學提醒才將刊有自己一篇小說的《昆侖》送給何啟治。

    一個月后,聚餐時何啟治對柳建偉說,“你的作品我看了,雜志應該選載。你找人寫個短評,配上一起發。不過行文有些啰嗦,可刪掉一些,若你同意,十天后我來取稿。”柳建偉目瞪口呆,自己的作品第一次走出軍隊,走進國家一流文學刊物。十多年后,何啟治和他聊起來:“現在看人物依然鮮活,當年我沒看走眼,這部作品算是站住了。”

    此后二人慢慢熟悉起來。秋天的一個晚上,何啟治提出讓柳建偉陪他走走。頭頂月亮,他陪著何啟治從魯院走回宿舍,幾百米的路走走停停,用了一小時之久。何啟治對柳建偉談作家發展,談作品幕后,最后說,我是看了《虛城》后看的《廢都》,你完全有能力寫出不錯的長篇小說。一晚上柳建偉幾乎沉默,何啟治很失望,輕嘆一聲,推著自行車走進了夜色。因為母親生病,柳建偉已經中斷嚴肅文學寫作,瘋狂寫紀實類暢銷書貼補家用,后來他已經很怕見到何啟治了。

    1995年春節,柳建偉把母親接到北京治療,何啟治聽聞探望,與母親單獨談了半小時。后來母親對柳建偉說,何老師是好人,我想看到你的長篇小說出版,他說你可以,你一定行。當晚何啟治與柳建偉再次走上那條路,正式約他寫長篇。柳建偉記得何老師對他說,不要浪費才能,要寫出能夠流傳下去的作品,別辜負了自己和時代。

    那幾次談話,柳建偉當做人生中的“遵義會議”。此后幾年,他先后出版長篇小說《北方城郭》《突出重圍》,當他交付第三部《英雄時代》時,由于心浮氣躁,大家評價并不高。柳建偉心生愧疚決定重寫。何啟治安慰他,重大現實題材難寫,作家安身立命靠質不靠量,你要相信自己。

    2000年10月中旬,第五屆茅盾文學獎揭曉,《北方城郭》名落孫山。何啟治得知柳建偉與他同在杭州,約到住處談心:“無需太在意獎項。實力到了,一切水到渠成,好好寫《英雄時代》吧。”

    半年后拿出第二稿,柳建偉接到何啟治電話:脫胎換骨,說不定拿茅獎呢!何啟治的判斷沒有錯,2005年,《英雄時代》獲得第六屆茅盾文學獎。柳建偉將何啟治稱為“大先生”,調京工作后,每次拜訪都受益良多,“能遇到何老師,是我文學人生的大幸”。

    何啟治對文學有著敏銳嗅覺,也視作家為待打磨的璞玉,足夠愛護。他對我說,“一個尚未進入文壇的新作者,是需要編輯發現的。關鍵時刻給予支持,他就可能日臻成熟,否則,也許文壇上就再也沒有這個人了。”

    有同行向他推薦年輕作家孫惠芬的長篇小說《歇馬山莊》,此前何啟治一無所知,聽說是書寫當代農民對城市生活的向往,又是青年作家處女作,毫不猶豫接受了。“處女作可能失敗,但一旦成功,往往傾注作者多年心血,決不可輕慢。”何啟治預感準確,這部作品成為世紀之交我國長篇小說的一道亮色。寫給孫惠芬的長信中,除了感謝與鼓勵,何啟治也不客氣地指出來稿中有不少錯別字。

    十余年里,作家趙凱和何啟治一直保持著書信聯系,他曾以普通讀者的身份寫去第一封信,談自己對文學的熱愛和癱瘓在床的情況,本以為石沉大海,沒想到何啟治每信必復。通過信函和寄贈書刊,何啟治的指導與鼓勵成了趙凱來自外界的唯一精神支持。何啟治心中,搞文學的人都強調文學的人性化,“應特別關注弱者,能幫的盡量幫”。

    通過何啟治,趙凱結識了時任遼寧省作家協會主席劉兆林,在大家幫助下,不僅出版第一部作品集《想騎大魚的孩子》,還免費進行了救助治療,臥床十多年后重新恢復了行走能力。在北京,趙凱參加“百位農民作家百部農民作品”文學工程,和來自全國的八位農民作家代表坐上主席臺,在新中國文學出版史上是第一次。自1994年收到趙凱來信到2012年,18年后,何啟治與趙凱才得以在北京家中見面。告別時,慢慢下樓的趙凱突然轉過身,左手扶著拐,右手一把摟過何啟治,頭靠在肩上失聲痛哭。

    趙凱存有一張照片,是二人在何啟治家中的合影。十多年的前陳設與現在相差無幾,書柜依舊滿滿當當,桌子上放著各式報刊雜志。唯一不同的是,現在書桌前的墻上掛著一個長方形的相框,里面放了何啟治與很多同事、作家朋友的合影,中間是張生日照,何啟治坐在椅子上,背后一個大大的“壽”字。

    這是個一生都與文學捆綁的人,他的喜怒哀樂,一切都從文學中獲得。63歲退休,又返聘了三年,66歲何啟治把東西從辦公室搬回家。我問他,還記得那天是什么心情嗎,何啟治回答,那個階段結束了。停了一會兒又說,“就是一個階段結束了,但是在文學路上我還得走,還得往前。”臨走時何啟治囑咐,有新鮮事或好作品,你通過微信告訴我,雖然眼睛不好了,我可以慢慢看。

    (注:部分資料參考《朝內166:我親歷的當代文學》與過往訪談內容,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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