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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一剎那(節選)
    來源:《江南》 | 裘山山  2022年12月19日00:52

    那一剎那,我腦子里出現的竟是電影鏡頭:車身側翻,三滾兩滾,撞向路邊防護欄,然后砰的一聲,開始燃燒……真是警匪片看多了。我都忘了當時在下大雨,就算油箱撞裂汽油流了一地,也很難燃燒吧。

    其實翻車之前,我腦子里想的是另一部電影,《穆赫蘭道》。開篇就是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在暗夜里行車,車突然停下,兩個男人拿著槍逼女人下車,女人驚恐萬狀不知所措。突然,公路上飛馳而來幾輛賽車,瘋狂的賽車黨將他們的車以及車旁的男人撞得稀爛。驚魂未定的女人爬出車逃命,卻被撞壞了腦子,不知道自己是誰,為什么會在車上,于是好戲開始上演……

    但我肯定不至于,我是一定知道自己為什么在車上的。雖然車里的四個男人都是我今天才遇見的,叫不出名字,只知道一個是副站長,一個是駕駛員。但是這場車禍我是認識的,它先于發生潛入了我的大腦,雖然潛入得非常緩慢,如同花生醬——據說世界上流速最慢的液體是花生醬——但潛入后就逐漸凝固了,凸顯出一場車禍的模樣。

    所以,當車子撞向山體的一剎那,我沒有驚叫,腦子里想的是,你真的來了!就好像亡命天涯多年的逃犯,終于看到了拿著手銬的警察,釋然大于恐懼,周身放松,意守丹田。

    翻車之前我已感覺到了異常,車身突然不受控制地下滑,雖然我們原本行駛在下坡道上,但下行和下滑是不一樣的。駕駛員死命地扳著方向盤,真的是用了洪荒之力,但車子根本不理他,繼續失控。只聽副站長大喊:剎車!踩剎車!駕駛員回:沒有剎車了!

    “沒有剎車”這個表述是如此貼切,以至于讓我有了觸感:一腳死命踩下去,剎車踏板和車子是失聯的,只是一塊鐵皮而已。我在他們的簡短對話中怔住,但大腦并不是一片空白,而是充斥著憤怒,甚至還有點兒幸災樂禍:好嘛,不聽我的嘛,這下你們如愿了吧。

    我下意識地抓緊了上方扶手,身子聽天由命地交給了那股巨大的來自虛空的力量,我完全沒想到應該抱住腦袋俯下身。那一剎那,我在等著自己被彈起來,然后摔下去,順應車意。

    據說人的大腦是有偏好的,天生就愛關注突發事件,而對那些隨時都在慢速移動的場景視而不見。比如我們翻車那會兒,山坡上的樹枝一直在微微晃動,雨水在默默地流過石壁,喝了雨水的玉米又悄悄長了兩毫米,風在雨里繼續呼嘯,甚至,我們腳下的大地,也因為地殼運動而正在慢慢西移……我們只會注意眼前突如其來的快動作,注意一剎那。

    一剎那之后,世界定格了。當然,世界是不會定格的。即使在最寒冷的南極,也有很多原子在運動。只有到了攝氏零下273.15度,原子才會停止運動,那就叫絕對零度。而絕對零度只存在于理論層面。所以我說的定格,不過是存在于我的感官世界里。

    雨真的很大,感覺頭頂那片天被兩個交鋒的大氣團占領了,打得你死我活。天也是黑透了,以至于我們的車撞向山體接著一頭栽下防洪溝時,都沒有發出驚天動地的響聲,就像無聲電影中的鏡頭,默默劃過銀幕,其中還有個特寫:右前輪一撞之下與車體分離,騰飛起來,在馬路上向前滾,滾下了左側的山崖。山崖下,是波濤洶涌的大渡河。而我,原本是坐在那個車輪上的。我在那個輪子上坐了十四個小時。此時是晚上八點。

    屏幕上應該出現一行字幕:一小時前。

    一小時前,我們爬上折多山,山頂海拔四千三百米,北京時間七點整。這個時間,比我們預期的晚了三個多小時。之所以晚,是因為前期的行程不順,一誤再誤。

    整座山都在下雨,整座山都被黑云籠罩著,能見度極低,我只能隱約看到車前燈照耀下的十幾米路。車子小心翼翼地跟著那束光一點點前移。雨刮器開到了最快檔,和雨水爭搶著玻璃窗上的地盤,來來回回,無休止地摩擦。于是乎,下山的三十多公里路我們走了五十分鐘。這五十分鐘里,早上潛入我腦海的不祥預感愈來愈清晰,我的心為此揪成一團,緊得發疼。

    好在,當夜幕徹底籠蓋四野后,我們終于進入到了康定城。看到雨夜里星星點點的城市燈火,我稍稍安心一點,于是再次小心翼翼地提出那個建議:

    這么大雨,這么晚了(快八點了),我們就在康定住一晚上吧。

    我想我都如此疲憊,司機一定更甚。真應該停下來歇息了。我們已經連續行駛十幾個小時了,人困馬乏,更重要的是,我們今天一路上遇到的塌方和翻車,比我進去的十天里遇到的總和還多。估計那天的黃道日歷上一定寫著:今日忌出行。

    但沒有人回應我。

    這是我第二次如此說了。第一次提出這個建議,是在吃午飯的時候。我們兩點才吃上午飯。那時尚無智能手機,我是憑來時的經驗判斷的,到康定肯定天黑了,從康定到雅安還有一百四十多公里。這樣的山路實在不適合開夜車。我相信他們也會這樣想,明擺著的事。

    我說,咱們今晚住康定吧。

    不料他們好像和我坐的不是一輛車,遇到的不是一樣的經歷,我的預測和建議,在我們飯桌上完全不能形成氣候。他們意志堅定地表示要繼續趕路,繼續按原計劃走。他們反復說,沒問題的,他們經常這樣走,肯定能在天黑前到雅安。四個男人,含駕駛員,每個人都把這句話說了一遍。那份篤定,不容置疑,讓我無法反駁。

    我只好順從。畢竟,他們在這條線上已經跑了幾十趟,而我才兩趟。再畢竟,當時還是朗朗晴空。人都是受縛于自身經驗的囚徒,關鍵是,他們的經驗也把我綁架了。

    大雨是五點開始下的,或者說,我們是五點進入大雨的。大雨一直在那兒下,是我們駛入了大雨。雨水令很多路段泥濘不堪,行車的速度和安全系數都大大下降,如此,不該重新考慮我的建議嗎?安心在這個被情歌唱紅的山城住一晚上,明天早上去雅安?

    我完全沒有打卡網紅點的意思,我只是忍耐到了極限。腰酸,背痛,頭暈,惡心,最重要的是,那個不祥之感愈來愈強烈,它不是平白無故產生的,是路上點點滴滴的遭遇累積而成的。如我前面所說,它就像花生醬,緩慢而又持續地涌入我的腦海,然后逐漸變得堅硬。等到大雨傾盆時,它已然堅硬到像一把手槍,頂在了我的腦門上。

    車上沉默。四個男人沒有吐出一個字,甚至連“嗯”“嗚”這樣表示思考的語氣詞都沒有,他們以集體沉默表示不同意。我真恨不能把那把槍轉而對準他們的腦門:停下!再這樣趕路是會翻車的!

    可是我沒有超能力,那把槍只頂著我的腦門。車子就在我的懇求下和他們的沉默中,急速地從康定城穿過,雨水把車燈前的柏油路照得發亮,亮到發滑。

    我想再爭取一下,就說,駕駛員太疲勞了,應該休息一下。

    不想駕駛員馬上說,我沒事,主要看你了。

    駕駛員說這話的同時,腳下似乎還在暗暗用力。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那么軟弱,就好像我是搭他們的車,不得不順著他們似的。實際上,這輛車是專門送我下山的。沉默片刻后,我妥協了,退一步說,那,我們先吃晚飯吧。

    我想這個要求總該被認可吧。吃晚飯時,司機可以休息一下,從午飯到現在,他已經連續駕駛六七個小時了。他的疲倦和不耐煩顯而易見。

    這次他們接話了。副站長先說:這個,現在才七點過(他竟然把七點五十叫做七點過),大家都還不咋餓,我們就不在康定停了,我們再往前趕一點,去天全吃火鍋魚嘛。另外兩個男人馬上附和說:對的對的,去天全吃魚,那邊的幾家魚都好吃,不擺了。駕駛員說,反正爛路走完了,剩下都是好路了。

    我沉默,憤怒在心里燃燒,恨不能怒吼:吃個狗屁魚!難道你們非要翻車才甘心嗎?在我的憤怒中,車子像上了滑雪道似的,以七八十公里的時速,急速離開康定城,重新上了公路。

    如此說來,那一剎那,始于一小時前。

    車禍現場。

    撞進溝里后,我很清醒,想著必須馬上離開這輛車,免得車爆炸把我也炸上天。我真是這么想的,來自電影的影響力是如此強大。我努力向外爬,離開座位時,忽然想起背包沒拿,轉身拿上,順帶還摸了一下口袋,手機在。

    我手腳并用,爬到門邊時,先于我爬出去的三個男人,拽了我一下。原來他們已經爬出去了。不知道他們在最后一刻是什么感覺,有沒有后悔?有沒有歉意?

    大雨依舊猛烈,還伴隨著強烈的風。那風的時速大概超過了我們的車速,我不得不蹲下,以免被吹倒。時不時劃過鋸齒般的閃電,閃電亮起的瞬間,我看到五個人站在公路邊上,傻傻地看著溝里的車。所幸,五個人都全尾全須地站著,沒人受傷,至少沒有重傷。受傷的是車,車子以報廢的模樣卡在溝里,車的前保險杠撞斷了,少了個車輪,還碎了一塊玻璃,顯然,沒有大吊車來請它,它是堅決不會上來的,它癱在那兒嘟囔說:不行,我散架了。

    如果要給這場車禍命名,我想應該命名為明知故翻。是誰明知?車,駕駛員,還是副站長?反正不是我。我是明知要翻極力阻攔,沒攔住。我因此而痛苦。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源于對自己無能的憤怒。王小波如是說。我親身體會到了。

    我終于開口說,給牟主任打個電話吧。

    當我開口說出這話時,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發顫,甚至發叉,腿也在抖,衣服濕透了。這輩子頭一回用上了那個詞:瑟瑟發抖。我拿出手機,用背囊擋著雨,想撥打電話。

    副站長一步上前攔住我:別急,等會兒再說。

    我不明白他什么意思,等會兒?等會兒難道車子就能從溝里出來,像電影鏡頭那樣回放嗎?畢竟我這趟行程,是牟主任安排的。報告他是必須的。我希望他馬上派一輛車過來,把我接到雅安去。此外,我還要,迫不及待地想要,吐槽。

    副站長說,還是我來報告吧,我帶車。

    我明白了。我打這個電話,有點兒告狀的意思。他打,算是匯報工作(突發情況)。雖然很不情愿,但軟弱的本性讓我依了他。

    這個時候,我隱約發現我手上有血,抹了下額頭,是額頭出血了。很淡,被雨水稀釋了,但畢竟是血。不知道撞到什么硬東西了,疼倒是不太疼,但生氣。他們的固執,居然讓我付出了血的代價。我很想大聲質問他們,你們到底是為了什么,非要趕夜路,非要在大雨中趕夜路?

    可是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繼續瑟瑟發抖。

    副站長向路的兩頭張望,期待有往來的車,但一輛都沒有,沒有上山的,也沒有下山的。沒有人像他們這樣冒死在雨夜趕路,制造一場明知故翻的車禍。

    絕望中,雨幕中忽然出現了光亮,一輛小車從坡下爬了上來,我又驚又喜,竟然也有人在這樣的夜晚跑路。小車主動停在了我們身邊。一個男人探出頭問:需要幫助嗎?

    真是活雷鋒啊。雨夜雷鋒。

    副站長連忙上前說,謝謝謝謝,需要幫助,我們的車出車禍了,能不能麻煩你先把這位女士帶到康定去?男人說,沒問題。我說,不好意思,我身上濕透了,會搞臟你車子的。他說沒事沒事,快上車吧。副站長又叫來我們車上的另一個男人,跟我說,我在這里等處理,讓助理員送你去康定。安頓下來給我打個電話。

    就這樣,我再次上了陌生男人開的車。

    但這一次,我沒有什么不好的預感了,而是松了口氣。畢竟前面鋪墊得太狠了。等在車上喘勻了氣,我才意識到今天還有個反常,以往一到晚上六七點,丈夫會打電話來問,走到哪兒了,是否安全。今天都八點了(都翻車了),也沒有任何音信。

    我滿心不高興,但還是主動打了一個,我急于和這個世界重新建立聯系,獲得安全感。不料丈夫上來就說,他六點半給我打過兩次電話,都沒打通。我釋然,猜想那時正翻越折多山,信號不好。我努力淡定地告訴他,我們出車禍了,我現在搭了一輛過路車返回康定。

    之所以努力淡定,是因為以我對他的了解,他一定比我還淡定。我若哭哭啼啼,驚慌失措的,會很尷尬。他果然哦了一聲,然后問,受傷沒有?我說,沒有大問題。他說,那就好。今晚住康定嗎?我說是的,目前是這樣考慮的。他說,那你今晚好好休息。

    不管怎么說,我和失聯的世界再次聯系上了。世界雖然沒有熱烈擁抱我,也還是正常的世界。

    到達康定,助理員已經為我聯系好了招待所。我一再向那位雨夜雷鋒表達我的感激,我問了他的名字,留了他的電話。我也不知要怎樣,但這是表達鄭重的意思吧。

    我渾身濕透地站在簡陋的房間里,窗外大雨還在持續,但是風勢弱了些。風也和我一樣疲憊不堪了。我有些恍惚,我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

    一天前。

    中午吃飯時,我和站里的人閑聊,我說我的采訪已經差不多要結束了,打算過兩天就返回總部。我還說這些日子麻煩他們了。

    我上川藏線采訪,除了跑路外,還選了幾個點住下。塘壩是最后一個點。我已在此住了三天。

    這時,一直埋頭吃飯的副站長馬上抬頭問,你怎么下山?

    我說我跟牟主任說了,他會派車來接我。

    他馬上一臉笑容地說,噢,簡直是太巧了,我們站里明天有輛車要下山,你可以坐我們的車下山,免得麻煩牟主任了。

    我有些缺少思想準備,明天下山?這不合我的計劃。但是,他的建議又很難拒絕,有順路的車不坐,讓人家專門派車上山,再下山,顯得有點兒擺譜。見我猶豫,他又說,我正好要去雅安辦事,我親自送你下山,保證安全。

    我遲疑著說,也好。

    他馬上說,那就這么定了。

    是我的猶豫害了我。正如我的前領導給我的鑒定:你這個人,第一理想主義,第二優柔寡斷。理想主義已經被現實生活折磨得形銷骨立,站不穩了,但優柔寡斷卻如中年體型,越來越敦實。

    我想抓緊時間采訪,便放棄午休出去找人。路過辦公室時,聽見副站長正在講電話:人家作家老師的工作已經結束了,老待在我們這山上好無聊嘛……我送她下山之后馬上就返回,不會影響工作的……就兩三天時間,絕對沒問題。

    我這才明白,不是正好有車下山,是我正好成了他下山的借口。最近站長不在,估計上級不希望他離開。他便拿我當了理由。可是,這一來我更難推卻了。因為,他比我更迫切地想走,他會排除一切阻力拉我下山的。

    晚飯時,他果然很高興地說,一切都安排好了,牟主任指示我帶車,把你安全送到。明天早上我們六點出發。

    我吃了一驚,那么早?

    他說,不早,六點走,晚上就能到雅安。

    我又吃了一驚,這第二驚里有了害怕:明天晚上趕到?從塘壩到雅安,我來的時候可是走了三天,就算是越野快,也不至于快那么多吧?七百多公里的山路,起伏蜿蜒,處處有險情,起碼應該分兩天走吧?我弱弱地問了一句,能行嗎?

    他豪邁地回了句,沒問題。我們從來都是這樣走的。

    跟著他又加了一句,放心吧。你的生命寶貴,我們的生命也寶貴。

    我有些不悅,但不再說話。其實我當時完全可以說,算了,我不坐你們車了,我還是想多待兩天,多采訪兩個人。我這樣說了,他還能綁架我不成?可是我竟然說不出口。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走上了歧途。

    一剎那的事情,并不是在那一剎那發生的。

    當然,我也抱著僥幸心理(也算是為自己不得不出發做的心理建設):上山的時候我闌尾疼,很擔心路上發作,到了山上不好辦。可他們只是給了我一板阿莫西林,說問題不大,吃兩顆就行了。兩天后我還真的不疼了。每次遇到塌方,石頭滾了一地,我提心吊膽地覺得應該后退時,他們總是若無其事地下車,把石頭搬開接著往前走。或許這條危機四伏的路對他們來說,和城里的街道差不多。一天跑七百里山路在他們是小事。

    早上六點,天還黑著,我拿上行李出門。車停在院子里,我習慣性地坐到后面,副站長走過來說,老師還是請你坐前面吧,我們后面要擠三個人。

    擠三個人?不是說專門送我的嗎?但轉念一想,他們常年守在山上,好不容易有輛車下山,搭個順風車難免。我便坐上副駕,把隨身的背囊和保溫瓶也拿到前面,堆在腳下。

    果然又來了兩個大男人,和副站長一起擠到了車后座。他們沉默寡言,連個招呼都沒和我打。駕駛員也不茍言笑,五官端正,瘦而高,算是個帥哥。但是,我更喜歡送我上山的駕駛員,黑乎乎,胖乎乎,一臉笑容。身處陌生環境,親和力遠比顏值更重要。

    我就這樣十二萬分不情愿地上了路。

    車里很沉悶。我想說幾句活躍一下,或者和他們閑聊,聯絡一下感情。畢竟,五個人要在狹小的空間里相處十幾個小時。但是,除了副站長偶爾回應我,其他三個男人都一聲不吭。尤其駕駛員,我能明顯感覺到他不說話不是拘謹,而是不快。從側面看始終板著臉,似乎對這一趟出車任務很不情愿。

    我作罷,也陷入沉默。窗外掠過的一座座山,在漸漸明亮的天光里泛出濃濃的綠色,畢竟是六月。山腰纏繞著云霧,猶如仙境。川藏線的美名不虛傳。可是這樣的美,是從危險中孕育出來的。

    果然,出發不到一小時,我們就遇見一輛翻車,車和人都很慘,再走沒多遠,又遇到塌方,車子堵成一條長龍。前面的司機都靠在車上抽煙,好像只要躺平路就會通。我們車上的三個男人只好下車,涉過泥濘走了好幾里路,到前面的養路段叫來了推土機,將道路開通。再往前走,又見一輛翻車,翻在路中間,把路堵得死死的。又去找大吊車來將其移開,得以通過。

    如此這般,早飯推遲到十點,午飯推遲到兩點。駕駛員似乎有些心急,將車開得飛快。有段路被洪水沖斷淹沒了,他也不減速,沖過那段路時,被水下的一塊大石頭狠狠絆了一下,車子騰空而起,將我放在前面的保溫瓶彈起來,砸在我的頭上。他竟然連一句抱歉都沒說,后面三個男人也一聲不吭,好像沒看到。

    我感到不快,但忍了。畢竟這是川藏線。但接下來,車禍繼續出現,簡直邪門兒了,前后六次。要命的是,每次經過車禍路段都非常緩慢,幾乎是挪過去的。讓我想起沙漠的遷移,大部分是躍遷,小部分是挪遷。我們就是挪遷,從天上看肯定察覺不到我們在動。由于如此緩慢,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直面現場,接受血淋淋的交通安全教育。

    車禍外還遇到兩次塌方,一次是山上的大石頭毫無征兆地滾下來,還好沒砸到我們車,穩穩地立在路中間,我們車上四個男人,加我,都推不動。后來又來了三個司機,才把石頭推到路邊。還有一次山體下滑,泥沙俱下堵了一半路,我們是挨著懸崖邊兒挪過去的。

    這樣一路走下來,感覺糟透了。早上出發時那個隱隱約約的不好念頭,開始蠕動變大,我極力按壓它,不讓它探頭。我反復告訴自己,不會有事的,辛苦歸辛苦,不會有事的。

    卻不料,終于有了一剎那。

    ……

    ……

    (全文詳見《江南》2022年第六期,責編李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