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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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明還在穿開襠褲時,已奔跑在永島上。當他開始有記憶時,就已發現海水蔓延在他的頭腦之中。當他長大成人,去到更熱鬧的地方接觸到那看起來純粹又粗野的世界,聽著那些生猛的罵人之話,總是在心里憋著笑,腦子進水了原來是罵人的啊。他晃著腦袋,覺得海水正哐當地響著。他從小到大,從頭到腳,不知道灌進多少海水。作為一名漁民,不進水就是不合格。海水讓他的嘴唇永遠保持青色,讓他嘴唇的皮膚一次次裂開,直到有一對過于堅硬的唇瓣,以至于后來他談了女朋友,也始終不肯親吻。
耀明站在海邊,小小身軀就像涂了一層發光的染料。這是陽光日抹造就的膚色,只有在白天和月光下才能看到的黑的光芒。他像外太空的流星墜入地球般跳下,他沉下去,嗆了幾口水,他不怕,不知誰告訴他,學會游泳必須要讓肺先喝水,于是,這個有游泳天賦的孩子就在下海的當日無師自通,在海里像一條輕松的魚。
之后的那些天,島上的孩子們都學會了游泳。那時他大概七歲,已經有了明晰的記憶。
通常是耀明領頭,跳進去,接二連三的撲通聲,有時水性好的幾個還要負責把其他更小的孩子從海里撈起。沉沒并未讓他們害怕,反而激起他們與這清澈的海水搏斗的勇氣。他們爭先恐后地學會讓自己在這淺海的底部,跟斑斕的珊瑚與魚兒一起。
后來,他們玩得更刺激,去被海水腐蝕、落差超過八米的小懸崖上跳海。那時,那里還沒成為軍事管制區,他們嘩啦一吆喝,大家便浩浩蕩蕩地往那邊跑去。
耀明站在上面,望著底下奔涌的海水,那浪花日擊夜打,把石頭打疼,自然也能把他的屁股打疼,但是耀明懂得如何保護自己,他知道該怎么完整地落下去,怎樣保護屁股不會裂成水花。
他叫排在后面的人看著,他跳下去。跳下去的那一瞬間,他突然不知自己是誰家的孩子。每一個孩子都會經歷這樣的疑問——他從何而來。耀明覺得自己是從那被海浪敲爛的懸崖上蹦出來的,母親曾經告訴他,退潮時可以看到的深洞,是他出生時的襁褓,是每一個島上孩子的襁褓。他們的出生地都一模一樣。母親說這些話,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上午,這里的上午,是一種潮濕的熱,這里的風,穿透島上人們的長褲,把關節灌滿風濕,有時在陰涼的天里,那疼才敢隱隱冒出來。母親會叫耀明用木棍敲一敲這身體的關節,活血化瘀,把這堵塞的經絡全部打通。
母親也在島上居住,等待一出海就是幾個月的父親載貨歸來。通常母親都是跟島上的婆娘們一起,曬曬魚干、補補網、做做飯、養螺。閑時,便躲開烈日,在午后吹著吱吱叫的風扇睡覺。偶爾熟睡的口水會把枕頭弄得斑斑點點。不過,誰家不都是這樣的被子這樣的枕頭呢。只要在這樹下晾曬的被海風吹過的任何東西,最終的歸宿都是爛掉。所以,臟是次要的。
耀明的衣服也隨著海風一件一件地破,母親只能一件一件地從老家里帶。她撿的是耀明的堂哥、表哥們的舊衣服。
穿那么好給誰看。母親說。所有島上的母親都這么說。然后,大家都看著各自的孩子,那些小小的天真飛揚的身體,在她們面前滾來滾去、吵來吵去、笑來笑去。這笑聲引起海的波動,吹出陣陣浪花。不過,烈日下,翻滾的浪花沒那么白,也沒那么好看。好看是留給未來的游客、留給沒跟海一起生活過的人看的,贊美的。對于母親而言,海則是豐滿的糧倉,是世世代代賴以謀生之地。
母親每隔一兩個月,會搭乘輪船到海南本島,回自己的老家,做一些補給。
母親經常帶的是蔬菜和雞。雞籠里塞了幾只活雞,跟她一起在文昌清瀾港坐一夜的渡輪。也會帶桶裝淡水。西沙的島上,淡水很缺。以前不是很發達的時候,他們自制過濾的海水,用來洗澡洗衣服。幾乎所有坐船返回永島的人,攜帶的東西都超過了自己的體重。母親把東西都帶上去后,可以休息了。她原來坐著,夜幕來臨,在甲板上看天上散落的星光,覺得晚了,就把一床短席鋪起來躺下去,半睡半醒過一夜。這時,她最容易夢到丈夫。那船漂浮在海洋中,那人呢,真是微不足道。
母親每次回到永島,都要再躺上一個白天才能恢復因為暈船消耗掉的體力。不是每一次都是風平浪靜的。不過,她從不對別人說她會暈船,這是不該有的癥狀,是作為島上的漁娘之一的隱秘的羞恥,至少她這么認為。她在隔天的早上,會在大家都忙著晾曬東西時大聲地說回到海南的見聞。看到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車,她便頭暈目眩。海南島實在太大了,大得自己連鎮上的一條街道也走不完。她看這島上的路,一眼看到海。
這是二十年前從海南島出發,一路往南抵達的另一座島——永島。
沒有什么樓房。除了部隊的營地,就只有漁民們搭起來的簡陋屋棚,還有一些擋臺風的瓦屋。這里是遠洋捕撈的漁船的避風港,也是漁民們的家。
島上的陽光猛烈漫長,耀明最喜歡繞著島走,那花不了多少分鐘,這便有一種錯覺,仿佛繞著島走便是整個世界。他的目光無處抵擋海的深藍。他不知道是他看海,還是海正在看著他。海一望無際,海在風的催促中跟他說話,他似乎懂得海的語言,也懂得海的手勢。他的腳是那不算柔軟的沙子打造的。他被死掉的貝殼割傷過,但是他不哭。作為漁民的孩子,怎么能在海面前哭呢,你要比這水頑強。這是父親訓他的話。他便看著血慢慢地流,然后自動止住。后來,他的腳底結滿厚厚的繭,那些有刺的植物都打不過他的腳底板。
耀明光著腳丫在砂礫上奔跑,耀明穿著破衣裳跳入海里。有一次,一名路過的士兵以為他掉海里了,便跳進去把他撈回來。一上岸的耀明一把抱住士兵,然后笑著跑開。他知道這是新來的。島上的老兵沒有一個不認識他的,島上的老兵跟島上的漁民人家都是相熟的。
很早之時,島上就有了學校,為了像耀明這樣的孩子。老師們挨家挨戶去動員大人們,讓他們把適齡的孩子放到學校。母親瞅著耀明,她原來想過把耀明送回老家,跟爺爺奶奶在一起。但是,耀明喜歡海,耀明的游泳技術越來越好,潛水憋氣的時間越來越長。他說哪兒都不去,就在這里等歸來的漁船。歸來的漁船并不一定時時裝滿貨物。這里只是一個中轉加工站。大型的船只都停泊在潭門港,船只的維修則在調樓鎮。
那些踏上陸地的漁民們總是在人群中一眼發現自己的妻子。那是對每個人來說都輕松自由的時刻。耀明見到父親,跑向父親,又從父親的懷抱中掙脫,看一旁的母親與父親攀談,父親把穿著厚厚長袖、戴著三角斗笠的母親叫做春向,這是母親的名字。
耀明獨自爬上船,往駕駛室去。他摸著舵,踮著腳透過玻璃望向外面,覺得自己忽然長大成人。也是那天,回來的父親跟母親共同決定把他送去島上的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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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開始有更多的椰子樹。慢慢地,在海風與臺風的日夜夾擊下,越長越高,越長越直。耀明經常抬頭看,希望它們快點結果子,幫助他度過漫長炎熱的夏日。涼白開沒味道,放到嘴里灌進去,透明的。他覺得他的肚子也變得透明,跟黎明前的魚肚白一樣的顏色。環境讓耀明對顏色不敏感。課本上有關顏色的解釋卻讓他心生向往。他問老師滿地落黃是怎么回事,老師也被難住,作為當地人的老師其實沒去過更北的地方,老師想了想,指著照片跟耀明講了一年里的四季。
耀明哪個季節都不喜歡,因為在這里,只有永不消散的黏人的熱氣,一望無際的深藍與時常伴隨臺風而來的灰。耀明最喜歡灰,灰在他的生命中來了太多次,灰讓他知道生命和時間可以流逝,就像把海水捧起來時,它們會滑走一樣。
天會變色,有時報信的是雨,有時是風。島在這海洋的包圍中,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可耀明站得很穩。他無懼熱帶低壓,他甚至會在不大的風雨天里跑到外面去解暑,在雨下淋個暢快。旁邊的孩子看到他,也跑出來。接著,一個又一個,所有的孩子都出來。在這風雨之中叫著鬧著喊著,那齊整的聲音竟神奇地壓過風聲雨聲,仿佛熱帶氣壓最終的過境是因為他們齊心協力的吶喊。他們把自己剝得精光,呼喚各自的母親取出干衣服,在母親幫自己擦身體換衣服時,一邊頑皮地對罵,感受到一種無與倫比的痛快。
只有臺風,真正的十二級以上的臺風,才會讓人們變得嚴峻。
大概是耀明十歲那年,從菲律賓群島刮過來的一場巨大的臺風,竟將棚前的椰子樹拔起,倒地,砸向他家的對面。還好,他們在臺風之前都已經轉移到安防樓。那次,所有的遮陽棚都被刮倒,有些被刮到了海里。后來,當他在岸邊眺望遠處的茫茫時,總會想起自己的家。他問母親房子去哪里了?母親說,房子給剛生小寶寶的魚群居住了。他便坐在海邊一邊吃木瓜一邊想念自己的房子。他去過周邊的海底,雖然一眼看下去并沒發現什么帆布,那是家的標志。但他還是確信,它們在某處待著。
中午,母親見耀明沒回來吃飯,便去找他。她看到兒子坐在烈日的沙灘上,奔涌的海水一定把他的褲子打濕了。她突然猶豫是否要喊他。母親也是漁民的孩子。不過她的童年并不在這島上。她被寄養在做生意的親戚家,跟她的幾個兄弟一起。有一年,臺風按照往年的時間與慣例,在她的家鄉登陸。他們在親戚堅固房子的保護下,平安無事。第二天,她卻收到父親的漁船沉沒的消息。二十多個人,無一人歸。后來在無數個夜晚她總會想起,駛向遠方的深海的那條大船,沒有導航儀、沒有定位系統,靠的只是一個永遠指向南方的羅盤。海上的風浪說來就來,讓風平浪靜的海面變了一副猙獰模樣,它像人一樣,說翻臉就翻臉。這片浩瀚的海洋吞噬了太多的人。
如今,母親看向耀明,覺得有一點自己的影子,那時她就是這樣坐著,期盼父親的歸來。
那時,耀明的外婆從永島上歸來,后來再沒去過,她把所有的漁具全部焚毀,徹底成為一名在陸地生活的人。外婆甚至有些怕水,當院子里的水龍頭嘩嘩地流著,外婆便會出現幻覺,仿佛那水變成了瀑布,變成兇猛的海浪,把笨重的船只吹得輕盈。這是兇兆。外婆跟自己的每一個孩子反復嘮叨這個故事。
外婆成了港口的一名小漁販。這個家庭所經歷的一切似乎都被抹平了。它的內部,形成某種默契,母親的幾個兄弟都沒有成為漁民,而是成為鎮上的泥工,給人蓋房子。誰家沒有一兩件傷心事呢。那二十多個人,正值壯年,都住在鎮上相鄰不遠的地方,然后,他們又被一起安葬在比陸地還要廣闊的海上,那是多么豪華的葬禮,有多少人能做到呢。死就是生。他們都將是那片海域的保護者,跟廟里供奉的一百零八公一樣。日子還是要過,海還是要出的。
后來,外婆的女兒——耀明的母親卻嫁給了漁民。出嫁的那天,辦了有漁民習俗的婚禮。
母親不想讓耀明成為漁民。她把耀明喊回去。
家家戶戶又重新搭棚,似乎見慣了海上天氣的變幻無常,父母們都沒有過多的傷心。父親也難得在島上跟他們待了兩個月。港口里的漁船,都有程度不一的破損,男人們修補船只,女人則是搭棚子的主力,小孩們是啦啦隊,在一旁吶喊助威,幫忙做一些傳遞的活計。
這一年,島上條件仍然簡陋,唯一一部電話每天都排著長長的隊伍,幾十個人,都是給在海南島上或外省的親人報平安的。十來歲的少年們,也夾在隊伍里頭,用掉一張又一張的電話卡,打掉的卻只是一些無聊的言語,和朋友、同學及女孩子。
耀明和朋友們去圍觀這漫長的隊伍,有時會起哄。他們知道,那些打電話的年輕人,被電話線牽住,追不上他們。
也是在那兩個月期間,耀明學會了做飯。唯一的蔬菜就是木瓜。那些木瓜樹被刮倒了。熟的、生的、老的、嫩的,都被撿回來。成為一日的主食。早上,用小刀把木瓜切開,用手把籽掏掉,便吃起來。中午,是七分熟的木瓜,配稀飯。晚上,是五分熟或者全生的青木瓜被切成一小片一小片,做成一兩盤菜,配干飯。
耀明吃了兩個月的木瓜,吃得一看到那些被重新撒下種子發芽的木瓜樹都想吐的時候,補給船終于來了。那場臺風,對海南臨海的所有城市港口都造成重創。許多漁船都不得不拉到臨高去修補,或者自己加上師傅給漁船做全面的檢查。人生在世,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是所有漁民都恪守的道理。
千百年前傳下來的經驗與習俗,都是身經百戰的前輩們給他們這些后輩的提攜。那些巨大的海上變故也被作為教訓代代相傳。耀明聽過別人講自己的外公。外公犯了一些錯誤,外公沒有回來。母親告訴他,外公生活在遙遠的礁石上。
耀明經常想外公是如何躲過漲潮的。耀明跳到海里,讓自己往下沉,看自己能沉多深、憋多久。他在水下覺得時間過去很慢。他的眼睛因為海水的進入,變得很紅。他最后漂浮到海面上。他望向岸邊,零星的人還沒走完沙灘,時間幾乎是靜止的。他似乎懂得了外公的處境。
耀明沒少看日出。棚里的光遮不嚴實,他在很早之時便醒來,走出去。該出海的人已經出海。該喂螺的已經喂螺,該曬魚干的已經曬好魚干。馬鮫魚,一片一片的,聞起來都是鹽的味道。所以,耀明不喜歡鹽,母親生火做飯時,耀明就會在一旁大喊,不要放鹽,不要放鹽。討厭鹽的耀明便也討厭上咸鴨蛋。母親有時會帶來一些咸鴨蛋。早上的時候,她會就著鴨蛋喝稀飯。一邊吃一邊勸耀明。耀明只是湊近聞幾下,翻了個白眼便走開。他只喝什么料都不放的稀粥,還有切得稀薄的生魚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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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修補好的漁船并未往南海的更遠處駛去,而是轉頭去了海南本島。他需要上岸為再次出海做些準備。父親的船上,據說跟外公那會兒很不同。有定位,有導航系統和強大的衛星信號,不再依賴天象的變化。這一年,人們又種下新的樹木。椰樹再次長得很快,一些在沙地上頑強冒出的植物又再次迅速蔓延。似乎每一次的風雨都對它們構不成任何的實質打擊。
耀明的父親走后的最初幾天,母親習慣在黃昏與黑夜交替之時,把所有最忙碌的活干完,然后出來,透過椰樹的縫隙看低低的天空。她能從星星中辨別出丈夫所在的方位。這里的每一個女人,都有這樣的本事。
男人們都走了。只有女人們留守在這星光璀璨的夜晚。母親喜歡看星星,她抬頭看向近處的天色,時常會想起小而熱鬧的縣城,縣城她去過很多次,可沒有如此百看不厭的夜空。這夜空就跟年輕的漁娘那樣漂亮。她想。她記得自己年輕的樣子,她記得自己那雙并不嬌嫩的手,這是一雙適合勞動的手,也是一雙適合摘星星的手。耀明的父親也有這樣一雙手,那時的他們,十來歲的年紀,坐在廢棄的船上,他伸手向夜空,他是可以做到的——摘星。也許,那是每一對臨海而居的情侶都會有的普遍的浪漫。
女人經常會聊在男人的船上發現了什么。有人可能會發現一頂帽子,一些食物,甚至是女人的東西。是越南的。她們說。他們出海,有時會與越南漁民擦肩而過。他們捕撈不同的魚種,越南漁民捕撈的是一種紅鯽魚,而這魚,在海南海鮮市場上,并不值錢。沒了利益之爭,便對彼此都很友好。耀明告訴母親,以后他要娶個越南女人當老婆。母親就開始發愁語言不通的問題,那將是一個漫長的適應期。
女人們能想象男人的船只在茫茫的海上,也在風向突變之下奮力地靠向所有能靠近的陸地。她們也能想象,一年中至少有八個月時間,獨屬于海上的孤獨。母親從自己的男人那里聽來一個故事:另一艘漁船上發生了打斗,還好船長夠硬,把一切都壓下來,平息了紛爭。沒打到魚,本就沮喪的心情又沒有什么可以慰藉,一名年輕漁民私藏的女明星海報就成了導火索。他對著海報每晚的自慰成了白天他吹牛的話題。一張海報并不夠用,于是,另外身強力壯的人便對這張海報起了爭奪……海報被船長撕碎,從甲板上丟下去。年輕的漁民著急得要跳海把那些碎片撈起來,被攔住并綁了幾個月,直到回來。
年輕人,還需要鍛煉鍛煉,耀明的父親說。耀明的父親在海上很少抽煙,但一站上陸地,他第一件事就是把口袋里的最后一只煙取出來,然后給錢讓耀明去買上幾條新的。這煙霧在明媚的天色下,除了味道,什么都看不見。
耀明見不到父親時,會想起父親身上的煙氣。然后描繪給母親。母親會笑,覺得耀明真是嗅覺靈敏,形容逼真,語文課肯定上得好,便問他作業做得怎么樣。母親幾乎不關心他的作業、在學校的情況。在母親的觀念里,小孩便是這樣養,便是這樣長大的。小孩都有自己獨特的本事,他們會在這島上發現適合他們的未來。一代又一代的人想上岸,做一些營生,可又有多少人重返海上呢。母親早上去把螺收回來時,偶爾會想起自己的爸爸。那一聲巨響,是船只觸礁的聲音。那里是每個漁民都知道的危險之地。她又想,此時,正在海南本島的耀明的父親應該見到了她的媽媽。
她的母親也就是耀明的外婆老了,卻活得硬朗。這健康的老年卻得益于早年的操勞奔波。當年她的母親竭力反對這門婚事,因為耀明的父親常年在海上。最后還是耀明的父親一句承諾讓她松口。耀明的父親說會慢慢移到陸地來,在鎮上開一家水產店,專門做漁民們的生意。就是一個中介。雖然略有不甘,她還是給他們選了一個吉日辦酒。
耀明的父親實現了半個諾言,他和妻子的一個兄弟合股,開了一家海產品店。店是妻子的兄弟管,他還是常年漂在海上。他不會告訴妻子一些海上的風險。他知道她內心是清楚的,包括島上每一個女人與正在長大的孩子都知道,風險始終跟漁民同在海上,風險不會被忽視,也不會被輕視。
遠洋捕撈已經不是穩賺不賠的買賣。要很久以后,才有休漁政策。他必須有一個定心丸,必須理性從容,才能獲得自己想要的。他作業的方式跟其他沿海市縣的不同。必須要不同,才能讓世世代代活下去。他的額頭很黑很深,是因為經常想事情。作為一名船長,作為一名生意人,他必須要考慮到方方面面。
他給春向的母親也就是耀明的外婆一扎錢,那是養老的錢。雖然外婆還繼續賣魚,但萬一有個頭昏眼花,還可以去看下病。外婆總會一聲不吭接下錢。然后,他們會聊與錢無關的事。她叫他把孫子帶回來。他卻只是輕輕抽一口煙,說不。這“不”有一種厚實堅定的力量。她突然有點心驚膽戰。這日子一天天翻新,這營生則必須要長久堅持下去。她見慣了各種各樣的客人,心里溜一圈,就明白了大半。她覺得這就是命運。女兒嫁給他,就是命運。這面朝大海的鎮子,這活在海邊的人們,怎么離開得了海呢。即使遷徙,也是沿著海一路南下,繼續在國外的海邊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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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經常伴隨暴風雨。原本碧藍的天,突然就黑了,突然就憤怒了,突然就狂叫了。耀明不怕臺風,怕這種管不住自己脾氣的雨,四處亂劈的雷、四處亂竄的閃電,讓天不怕地不怕的耀明莫名心悸。這是耀明對大自然唯一的敬畏。他站在棚下,躲在棚下看雨不怎么讓人害怕。閃電劈開天空,直奔附近的地下,他裸露的雙腿忍不住繃緊,心里大喊著媽媽。這時,他才顯出一個孩子的模樣。當雨漸漸便小,他便想起海里的魚,那些即將產卵的魚,他希望它們不要受傷。父親教導他,要放過那些媽媽魚。他在碧藍的水下,看到過巨大的硨磲,也看到過根本不怕生的魚,他一瞅魚肚,就知曉是否有魚卵。每次他看到魚群,看到那渾圓的魚肚子,便心生溫暖。這世界是多么美好。他慢慢地,慢慢地從海底浮出水面,又緩緩地游回岸上。
傍晚時,老師便來了。他上午沒有去上課,而是去潛水,不戴任何設備,那片偏僻的海域是他的專屬王國。母親揪住他的耳朵,在他耳邊叫著,他是一個大人該負起責任了。這時候,他露出愧疚與服氣的表情,說自己一定好好學習。心里卻想,這句話幾乎完好無損地存在于他和他的朋友們之間,被提及的頻率跟沙灘上逐漸被風干的死鳥存在的時間一樣長。
他沒動那只死鳥,看骸骨好像是一只海鷗。他們劃拳,誰贏誰的話就是正確的。他輸給了對門鄰居的孩子。他同樣是愿賭服輸的口氣,心里卻想,這不是金絲燕,這是海鷗。據說附近另一座小島嶼,有陡峭的山,山的縫隙有金絲燕的窩,金絲燕經常進行島嶼旅行,所以天上出現飛鳥時,便會觸發他們的渴望,渴望見到那些新奇的東西,渴望它們能來到地上,讓他們好好看一看。他們從未如愿過,除非受傷,像這鳥的骸骨一樣。
耀明幾乎完全趴在地上,注視著干巴巴的骨頭,有虛弱的氣味,微咸。他斷定。他看著鳥兒時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有什么捆綁住他,讓他無法自如。他想,他在水下是不是跟這鳥兒在天上一樣,一到陸地,便處處危險。
他不自覺地摸自己的腳,這腳的新傷口,一抵達陸地,就讓疼痛加劇,這時候,他渴望自己的身體生出鱗片,永遠地生活在水下。他問過母親,為何自己不能永遠生活在水下?很難回答,但難不倒聰明的母親。母親說,你以后要好好讀書,去當海軍,住到潛艇里去。
島上駐扎的官兵讓他對此并不陌生。他喜歡他們友善的臉,也喜歡他們漂亮的軍裝。但是,至今為止,他只想跟魚兒待在一起。父親說他天生就是漁民。耀明的手發育得比同齡人都大,也比同齡人都長,摸上去時,那紋路與老繭像古稀老人的臉。這是一雙真正的漁民的手。他在母親與父親的話之間徘徊很久,最后暗自決定,以后還是當漁民,在船上,在甲板上,在巨浪中,在風雨中,在那一片深藍中,光是想想就能讓他這個少年悸動不已。
老師走后,母親的心情緩和下來。耀明對母親說,他不想去學校,當漁民只需要學會捕魚,他已經掌握了這個本領。母親笑了。轉身從一堆雜物里翻出一本當地漁業指南,說,你認識上面的字嗎?他搖頭。母親又說,你想抓大魚還是小魚?他說,大魚。母親說,那你要學習,抓大魚就要看這樣的書。如果你只想抓小魚,那你明天就可以不去了。天天下水去。媽媽知道你很能摸魚。
晚飯時間,耀明和其他孩子端著碗出來,湊到椰樹下,看著碗里那些好吃的。話也特別多。他把那本指南拿出來,像這樣的印刷資料,家家戶戶都有。他們吃著飯,瞅著圖片,談論著海底世界,談論著父親們在遙遠海域上如何作業,對成為一名漁民充滿期待。耀明對這份職業有想象。職業對于耀明這樣的人來說太過深奧。他只是在將來需要一份可以糊口的活計。
第二天早上,耀明坐在了明亮的教室里。當年輕的老師在講臺上授課時,他卻側過臉,看向窗外那一排椰子樹。與此同時,母親接到了一個不幸的電話,她讀中學的侄子被人砍傷,在醫院生死未明。
還好,這一天的晚上有船。母親走到碼頭,回頭看著自己住處的方向,耀明獨自一人,她不擔心,如果世界上只有一處安全之地,那就是這里。
母親聽了一夜的海浪,醒來走到外面,卻只看到白茫茫的霧。
大霧讓輪船無法靠港。船長也無法給出準確的時間,所有先進的儀器在這大霧面前都仿若失靈。人們從船艙來到甲板上,隱隱約約能看到港口。可船上的人們都不知道原因,就這幾百米的距離為何無法靠岸。船艙內沒有信號,上網看劇不可能,等待變得無比漫長。也沒有任何可供消遣的娛樂。人們抱怨著,這抱怨被平靜的海面與霧氣擄走,小賣部的泡面售賣一空。母親也來到甲板上走了走,她覺得這些旅人們并不適應這樣枯燥的航行。他們適應都市生活,對于海上的天氣一無所知。人們怎么能跟天氣抗衡呢?這自然、這生死有它的規律。她的思緒從身邊這些人轉到自己的爸爸,繼而又想著受傷的侄子。海上與陸地,都是一樣讓人受傷呢。
陽光并不猛烈,導致霧像一個行動遲緩的懶人,到中午時才變得稀薄些。也許霧想跟人們開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讓他們體會焦灼的滋味,遠離信號、回歸原始的滋味。
人們下船的步子飛快,仿佛稍微慢一些就要永遠滯留海上。不過是半天。母親想起海上的男人,也想起那些異國港口的女人。她千方百計查過地圖、看過天象,她不知曉那些女人是如何遇到丈夫的船只。她想著丈夫是否有一天,會帶回這樣一個女人,跟她、跟這里所有的女人孩子有著同樣黑得發亮的肌膚。
那次嚴重的臺風,讓流言長期滯留在島上,不時在漁民的家里刮起不大不小的風暴。母親也聽說了父親的事,她坐在樹下,一言不發,臉變得很紅,漁娘們中的一個說,把我們擱海上,也是那鬼樣子。笑聲打破了她的窘態,暫時緩解了她差點藏不住的焦慮。
她在后面旅人的催促中,不急不緩地下了船,然后坐上熟悉的三輪車,回到鎮上,奔赴醫院。
侄子被頑皮的同學拿剪刀捅傷,一夜過后,已恢復清醒。她看著病床旁邊的負責照顧的哥哥,突然覺得丈夫要是在陸地上多好。可她不明白為何心里卻蓄滿海水?
附近蓋起來的新小區,都是外地人,冬天的時候,都會來到這臨海的小鎮。他們跟近海捕魚的漁民買海鮮,外地餐館也慢慢多起來。一些經營海產品和海底珍品生意的也往來于這鎮子之間。
第二天的上午,她從醫院離開,走到丈夫與哥哥開的店。刷成白色的墻壁,長條形的玻璃柜臺前有零星的客人正好奇地看著那棵珍貴的海鐵樹,另一撥客人正跟自己的哥哥就一個擺件討價還價。
熱鬧。她覺得這熱鬧是人間的熱鬧。但不吸引她,她發現自己更想小島上的兒子,想那個不怎么需要照料的家。當然,這里,她也有家。在鎮尾那里,丈夫剛剛蓋了一棟小樓房,雖然已入住,卻還沒有選良辰吉日進宅,所以也不算正式的喬遷。
目前,就她一個人住在這里,家具少,面積便顯得過大,看起來空曠冷清。她坐在門口,能感受到海風,只是沒島上那么密集劇烈,她的皮膚甚至有些不適應這里的溫柔與暖和。她突然迫切地想回去,卻只能耐心等幾天后才會返航的輪船。這里的人,跟島上是不同的,外地的候鳥、旅人們,有同樣獵奇的目光,他們對日子的精打細算和她完全不一樣。她們這些漁民或漁民的家屬,眼睛里都是家。一瞬間,她突然明白,這片眼前的陸地不過是她的寄居之地,她的家在海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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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明看到母親的第一眼,覺得海風與陽光的陰影從她臉上褪了一些。他迎上去,捏住母親的面頰,是有厚度的肉感,說母親白了一點。無論被誰夸白,都是高興的事。耀明松開手,母親看了看四周,笑著說,放心,很快就跟你一樣黑。
耀明穿一件破舊的籃球上衣,裸露的臂膀像海底的石油。他光腳走著,說自己摸到了大魚,讓鄰居幫忙做成魚干,曬了幾天。又說這幾天自己認真完成作業,得到了老師的獎賞:一支鉛筆。說完,他從那條寬松的中褲口袋取出一支削了一點的鉛筆,炫耀似的舉到母親面前。心里卻有些遺憾,他一興奮,就忘了要先給母親過目,自己再削的。
母親不在的這幾天,他每個晚上都出來看夜空,這缺少燈光的夜空,卻有耀眼的繁星,他朝著它們微笑,跟它們說話。他記得父親提過,父親年輕之時,也做過這樣的事。星星是漁民最好的朋友。它們守護著海域,守護著在海上耕耘的人們。父親叫他不要用手指天,說這是不敬,尤其是漁民的孩子。
父親說,外公在失去星星的夜空迷了路,便回不來了。
耀明告訴母親,他要用這只筆畫一條星路,外公可以從礁盤往天上走,沿著這條路回來。母親頓了頓,一個失神。心里想,什么是遠去的路,什么是回來的路。她看向耀明背后的大海,海離得那么近、那么遠,那其實是一座無邊無際的房子,裝得下世上所有人。人的脾氣與海是一樣的,人有憤怒,海也有,那變換莫測的氣候是海憤怒的表現。這時候,千萬不要硬扛。母親想,她覺得自己的父親錯了,人不能跟憤怒的東西對抗。想通了這一點,她有點釋懷。
她回到自己熟悉的小屋,首先把被耀明弄亂的東西重新整理。和新屋相比,這棚里的一切破落不堪,超過兩米的床是臨時拼成的,鋪著用了很久的席子,耀明可以隨意滾來滾去。現在,他先于母親爬上床一邊玩一邊看母親做事。他沒想出去,他看著母親忙碌就很快樂。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便說,阿昌差點死了。阿昌是耀明同齡的玩伴。母親手一停,抬頭看他。耀明說阿昌從水底上來太快,流血了。母親能想象那個場面,她也無數次聽到這樣悲傷的事件,但那僅僅局限于下水的成年人。阿昌只是一個跟耀明差不多大的孩子。他連救生衣和浮潛設備都沒戴,就那樣冒險地忽上忽下。這種作業方式自古有之,但太年幼的孩子并未意識到危險性。現在的孩子和過去的孩子一樣。
救過來了。耀明說,聲音有一種不諳世事的稚嫩。救過來了,隱含著把死亡趕跑的勝利意味。
母親說,你先不要去海邊玩了。耀明說,不去那里我能去哪里。
去學校,去操場。耀明把這島上可玩的地方都想了一遍,還是覺得大海最刺激。
母親來到外面,看向阿昌家,無人在家,阿昌還在島上的醫院,那些晾曬的魚干都被左鄰右舍幫忙收拾。她有些自責,因為她的離開,沒能幫上忙。她又看向醫院的方向,不遠,但是晚了,她決定明天再去看看。這里的漁民,什么大風浪沒見過,只是,這次是一個孩子。耀明說,以后他要好好教阿昌怎么在水里保護自己。
水里和地上,因為熟悉,所以有錯覺,以為它們都一樣。
從她父輩的父輩起,家里的每一個男人都是一個釣魚的。她不會把自己的父親說成是打魚的。因為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只是一條魚鉤,走進海里,讓水淹到胸脯,或是憋著氣,拉著魚線在水下憋上三四分鐘,等魚咬鉤,再回到船上。出海的漁船很小,之前靠手搖,現在靠電力發動,一般是家里四五個男人一起出海,在這片碩大無邊的海面上,整日整夜對著藍。
雖然她的丈夫船只更大,但仍然以這樣的作業方式為主。她好像看到自己的丈夫正濕淋淋地在海中的礁石上休息,等待下一刻的潛水。
每時每刻的擔心在長期的時光中,已成為一種固定習慣,以至于所有的悲喜都不能讓她的情緒有明顯的波動。
兒子的話讓她想起過去。自己的兄弟在少年時說過同樣的話。
所有的事物都在重復。
她帶著心事躺到床上,她不知自己何時睡著,也不知耀明是何時回來的,又在她身邊熟睡。第二天,她是被透進來的光叫醒的。她比平常起晚了一些時候,可能是回到海南本島的那幾天,打亂了她素日的作息。
她去了醫院。來往于兩座島嶼之間,去的卻都是相同的目的地:醫院。她看到阿昌的母親,也看到已經恢復得差不多的阿昌。阿昌的母親告訴她,起初有些慌亂,但現在已經很平靜,活過來就好了。這種對生命的鎮靜,在每個漁娘的臉上都能找到。
打開的窗戶有海浪聲涌進來。
耀明走進來,來到阿昌旁邊,兩個人嘰嘰喳喳地說起話來。動畫片、海底世界……小孩子的話題大人根本聽不懂。母親叫耀明不要跟阿昌說那么多的話,不然阿昌沒了力氣。于是,兩個孩子消停了一會兒,卻又低聲說起話來。阿昌看上去不像一個剛剛死里逃生的人。
她不想再次勸阻,便拉著耀明離開。
周末,天氣又好,耀明沒跟母親回家,而是獨自走到那片長滿沙漠植物的沙灘上,把手擺成海浪的日常姿勢。每個人都有生氣之時,海也不例外。他把海水抓起來,悄悄地對著指尖之海說,如果大海發怒,請提前告訴他,這樣他和朋友們就不會去打擾它。
他見過大海憤怒的樣子,知道如何安撫它。
他走到一株仙人掌旁邊,折下花,又回到海中,把花放在海面上,一直看到海浪把花卷走。他笑了,海浪終于聽懂了他的話。
(刊于《長江文藝》2022年第12期,責編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