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選 | 王安憶《五湖四?!?/em>
這天晚上,張建設回家了,在玄關換鞋。門外檐下的燈從背后照過來,身形動作讓人想起他年輕的樣子。修國妹想,男人到底不見老??!
進到廳里,大光明底下,臉面清瘦了,更顯年輕。當地站一會兒,有些局促地舉步向里走去,經過修國妹身邊,手在她肩上按一按,迅速收回,說:洗澡!
等這邊回頭看,人已經上樓,不見了。
這個澡洗了很長時間,浴室里傳出響亮的水聲,吸進鼻腔噴出來,在喉頭深處激蕩,再噴出來。動靜很大,不免有些夸張,尤其在修國妹耳朵里,就是做作的。最后,以尿液在馬桶陶瓷壁的沖擊聲結束。
張建設裹著毛巾浴衣出來,一團濕熱霎時間涌進臥室。朦朧中,修國妹低頭坐在床沿。他繞到里側,怕驚著她似的,輕了手腳上床。那邊的人站起身,他脫口問道:你去哪里?洗澡!修國妹回答。他“哦”一聲,揮手道:去吧!有事嗎?她問。有什么事?什么事沒有!他說,滑到被子底下。
修國妹進了浴室,地磚上一汪汪水,馬桶里積了半腰淡黃液體,她嗅了嗅,然后按下扳手。四下里充斥了健碩的男人體味:尿臊、汗臭、腳氣、口氣,摻和了肥皂、洗發液、沐浴露的人工香精味。是久違的緣故,還是添加了新成分,熟悉里的陌生。
她刷了馬桶,拖干地磚,擦拭一遍浴缸、鏡子、臺盆、淋浴房的玻璃門,用過的毛巾扔進洗衣籃,換上干凈的,甚至清潔了壁上的瓷磚、下水口的毛發。浴室里的霧氣收斂了,看見鏡子里的自己。這是誰啊?
等她洗漱完畢,推開門,以為床上人已經入睡。不料那人一骨碌鉆出被子,半坐起來,倒嚇一跳。
吵著你了!她說。
哪里?他笑一下,帶點討好的意思:累急了,反而睡不著??此€站著,拍拍旁邊的枕頭,示意上床來。她竟窘起來,走近床跟前,推開被子,坐上去,靠了枕頭,也半坐著。兩人都小心地,不碰到對方。那熟極而生的身體,親到骨頭縫里,才會如此疏遠,疏遠到來世,三生石上邂逅。
他開口了:忘記和你說,我在上海買一套公寓,給袁家父母,算作退休金吧!
應該的!她說。
要是喜歡,也給你買一套!他說。
她回答:一家人,分什么你的我的!
他聽出話里有話,解釋說:我的意思,我們也買一套。
她笑起來,他驚詫地轉過臉,不知道笑什么。
修國妹止了笑:我們買房子,好像買白菜,你一棵,我一棵,人人都一棵!
他說:置業嘛,不動產最能保值。
修國妹心想,他還是他,腦子轉得快,一下子把話引開了。聽他繼續往下說:通貨膨脹是經濟發展的動能,不發展不膨脹,不膨脹不發展,發展的紅利就用來填補通脹的缺口。所以,發展就是和通脹賽跑,看誰跑過誰!
修國妹說:不發展的人,沒有紅利吃,卻要讓通脹縮水財產,不是凈吃虧了?
張建設又看她一眼,想她真是沒變,聰明,一眼就看得到癥結。所以我們是幸運的人,得歷史先機,跑在經濟運行的軌跡上!他說。
深更半夜,兩口子在床上談經濟學,其實有點滑稽,可是總要有點說頭,說什么不可以?
說話讓他們消除緊張,隔閡打通,仿佛回到過去的日子。那時候,他們無話不談。
張建設坐直了,說:崇明那地方,就好像去過似的,地土風水人情,都很相近。不看大的,只看小處,有一種草頭餅,你知道是什么?苜蓿。他們叫紅花草,用來肥田的。搗成漿,和進麥面,揉緊了,拍扁,上籠隔水蒸,吃過嗎?都吃過,叫名不同,籽籽松,荒年里的口糧!草木同種同族,地方呢,他們的“堡”,南堡,北堡,固堡;我們叫“鋪”,頭鋪,三鋪,十里鋪。漢字卻是一個,“堡”!我們省有“三河”,他們有“三江”,這樣就明白了,因為水的緣故,我們這些人,就認水!東南西北,江河湖海,水流到處,就是我們的家!
修國妹抱膝坐直了,聽他說得豪邁,也有些激動,插言道:這就應了山不轉水轉的古訓!
張建設靠回枕上:水是船上人的前緣。
你很會說話!修國妹夸獎,卻透出諷意。實不是存心,有些懊惱,想自己為什么總是言不由衷,讓彼此掃興。方才掀起的熱情平息了,氣氛復又冷淡下來。
伸手關了床頭燈,說了聲:睡覺!不料也是譏誚的,譏誚“睡覺”兩個字里的秘辛。他們早已經沒了房事,卻還擠在一張床上。
修國妹重又開燈,起身下床,說:我換個房睡。
張建設說:何必。
她說:這樣的年紀,應該分房了。
她整了整睡亂的地方,抱起枕頭,走去門口。聽身后面的人說:無論分不分房,這世上只有你我做夫妻。
修國妹站住腳,拉開的門合上,就好像聽另一個自己說話:上海的房子我不要了!
她奇怪怎么把話又扯回買房不買房,可是,話頭不就是從房子上扯出來的嗎?床上人不作聲,她又聽見自己的聲音:戲文里唱,黃金萬兩,抵不上真心一個!
床上人說話了,仿佛隔了一條河,從對岸傳過來:舟生、園生的份額,一分不會少。
核桃呢?她在河這岸說。
視如己出!對面人說。
話又扯遠了,卻又是在最最芯子里。修國妹“哦”了一聲,接著問出一句:袁燕呢?這個問題其實有些促狹,可一張口,自己蹦了出來。夜色真是可以遮丑,多少不堪的人和事,都浮上水面。
那人回答:一家人何分你我他!
修國妹說:也是,小弟的媳婦嘛!
張建設想起結婚前,在縣城百貨大樓和女店員對嘴,唇槍舌劍,不減當年??!愣神的工夫,修國妹早推門走出去。
天亮起床,張建設已經走了。仿佛有意讓修國妹清靜,一段日子里,小弟不來,小妹不來,袁爸袁媽遷走,她搬進公寓,單立門戶,袁燕也不來。再過一段,似乎覺得修國妹養息好了,小弟來了,小妹來了,袁燕重新走動起來。
甚至,張建設回家也比之前頻繁,隔三岔五的,出現在玄關,彎腰換鞋,手指頭勾著的小黑皮包,一晃一晃進來了。
年節時候,爹媽上來,偶爾地,袁爸袁媽也到場,熱騰騰吃一餐飯,再各自上路。汽車在院子外面打火發動,錯開讓過,互相道“再見”。喧嘩平息,靜謐像夜霧般漫起。修國妹立在門廊的罩子燈下,一邊是園生,一邊核桃。
園生長成清秀的少女,核桃則應了跟誰像誰的說法,胎里帶來的種氣化去了,剩下一點遺韻,正夠長成個漂亮的小孩。正是粘人的時候,須臾不離,膩著修國妹,倒讓她喜歡。按鄉下習俗,是做祖母的年紀了。
塵埃落定,生活回到或者說重啟常態。園生高考及第,大學的課業總是舒緩的,成績并非硬指標,隨競爭壓力解除。園生回到原先散淡的性子,人際關系中頗受歡迎,又增添自信??此耢o的樣子,想不到曾經發生過驚濤駭浪的一幕,即便發生過,也安全著陸了。
接下來,核桃臨到就學,已經在本校區注冊報名,新書包也買來了。小妹忽然來家,要讓核桃進上海國際學校。修國妹看著小妹,不曉得又是哪一出,“國際”兩個字,卻引起她的注意,有一些隱匿的懷疑涌上心來。
為什么?她問。
她以后總是要出去的,舟生不也出去了嗎?小妹回答,挑釁地望著大姐。
大姐說:費用很高,從現在起算,都夠打個金人!
錢不是問題,張建設缺錢嗎?小妹笑道。
修國妹覺出明顯的敵意,屋里沒有別人,只她們姐妹,小妹恨她!
這么小的人去寄宿不成?她連鞋帶都不會系。此言既出,不由自問:怎么會這樣?我們家的孩子都要人幫系鞋帶了!
小妹說:當然不會寄宿,我們搬去上海住,張建設給我買房了。
修國妹忽然發現,小妹不稱“姐夫”,直呼“張建設”。當然,對他們從來“大妹妹”“小弟”地亂叫,誰也不曾計較,可張建設到底是外親!
修國妹心思全在稱謂上,似乎沒有聽見買房的消息。小妹見她神情恍惚,終是顧慮的,收斂了氣勢,放低聲說:我帶核桃在上海,周末來看你。
修國妹糊涂中有一絲清醒:你要認核桃了,很好,很好!
小妹仿佛軟弱下來,說:我虛齡四十,不指望婚姻成家,就母子一起過吧!
這話說得有些凄楚,修國妹看了看她,挑染的頭發剪成短式,頸后倒削上去,妝容精致。米白西裝下細格子七分褲,赤足穿一雙鏤空平底鞋,隱隱透出腳指甲油貝殼般的光澤。她還沒去上海,已經是個上海人了。
小妹接著說:上海那地方,單身媽媽有的是,誰都不稀奇,還很光榮!表情又昂然起來。
那是!修國妹說。
她那張臉,小妹指指核桃的房間,人在里面午睡呢——她那張臉,藏也藏不住,上海人也認混血!
這是她們之間,第一次說出這個詞。修國妹卻沒注意,只連聲應道,是的是的!思路滯后在上一個話題,就是買房的事情。前回買給袁家父母,這回買給小妹,果真是白菜蘿卜!她笑著說:你姐夫也問我要不要在上海買房,我說不要。
小妹被打斷話頭,一時反應不過來。修國妹接著說:我又不是上海人,去那里做什么,你說呢?
小妹忽然發怒了:為什么不要?置產呀,投資呀,房子比貨幣保值!
修國妹笑道:你和你姐夫說的一樣話,誰跟誰學的呀?
小妹說:天下人誰不知道,常識嘛,有什么學不學?
修國妹說:我也有常識,聽說過嗎?家有千千屋,日臥三尺。
小妹點頭:你的常識很好,我們比不上你。
修國妹追一句:你說的“我們”是誰和誰?
小妹語塞,即刻回一句:所有人和所有人!
姐妹倆你看我,我看你,靜了一會兒,小妹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大姐——修國妹想,叫她“大姐”呢,凡叫“大姐”的時候,都沒好事情。大姐,我和你說,張建設是個人物,你不看緊,我就拿下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小妹向來這樣說話,不倫不類,不能當真,也不能全當假。所以大姐也笑著:你試試看!
小妹伸出手指點著:你說的,我就不客氣了!
大姐說:出水才看兩腳泥,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
姐妹倆斗著嘴,嘻哈里過招,你來我往。
最后,修國妹正色道:有句話,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無論走到哪里,世上只有我和他做夫妻!
小妹有點變色,強笑著:肯定?
修國妹也變了顏色:板上釘釘!
小妹要出言,被大姐擋?。何以俑嬖V你,唯有我和他做夫妻,才會有你,有小弟,有爹媽,有眾人;我和他這個扣解開,就都散了!
話說到這里,就沒前路了,各干各的去。
生活繼續,不經意時,修國妹會想:日子怎么過成這樣?不容她細究,就有事端來打岔。
鄉下規劃社會主義新農村,要將宅基地征收,再按份額下劃各戶,分配新建小區的所得面積。書記大伯專為這事上門,張建設在上海崇明島,趕不回來,電話里說了話,又囑咐修國妹,不論大小巨細,全權由書記大伯定奪,再一條就不必交代了,好好招待。
大伯倒不見老,頭發推成板寸,襯衫外面套了卡其布馬甲,腳上旅游鞋,很顯時尚。只是酒量不如先前,煙也差不多戒斷,喜歡談保健的知識,顯然上過很多課程。說到興奮處,便流露昔日領導的氣派,讓人想起過去的書記伯,同時呢,也意識到那時光一去不返了。繼任的村書記是大伯的本家侄孫,還是在族系內的傳遞,但大伯依然有多項不滿。往前溯,涉及分支間的宿怨,當下看,則廣泛到政策面,也見出書記伯多少是失意的。
就說“社會主義新農村”,書記伯稱作“排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固然好,“大躍進”時候,大妹妹你還在娘肚子里,就奔著去的。但是,“大躍進”后來不是收勢了嗎?大食堂緊接著餓肚子,豬呀羊呀,都是長腿的生靈,怎么約束?雞鴨下的蛋,白花花一河灘,谷囤、石磨、糧種、菜籽,也是一大攤。這才是農民的日子,現在都要重新投胎了。
修國妹說,住進樓,人就不必過去那樣勞苦了。大伯搖頭不語,顯得傷感。修國妹想為大伯解難,主動表態:他們的宅基地本是從村里來,自然回村里去,不能占村民的利益……
書記伯攔下她:大妹妹別罵我倚老賣老,聽一句老人言——當年根據土地流轉條例,辦過手續,合法合規,該是誰就是誰,如今要還回去,真不好歸納。
修國妹說:我依大伯的。
書記伯說:你家這處院子,占地不大,如果置換一室戶,不需交補一分錢。補兩萬元,可得兩室戶。再加四萬,就是三室戶。我們農民就這么點房產做保障。錢這東西,就是張紙,二十年前,十元錢可買上好的一擔米,如今,兩餐飯都不足。房子卻是不動產!
修國妹又聽見“不動產”這個詞,張建設說,小妹說,現在書記伯也說,看來都在進步,就她是個落后人。可不是,所以,我勸大妹妹,還是舍錢得房。
修國妹已經明白書記伯的意思,商量著說:大伯的話很在理,放棄實在可惜,索性要個三室戶,還是托給大伯。事實上,這些年都是您照應著,才沒有荒廢!
書記伯說:我回家和你大娘議議。
修國妹說:我找大娘去,我的意思是,索性過戶給大伯家,打理看管也方便,什么時候要用,再還我!
書記伯說:你我之間好說,世人眼里就難了,當成以權謀利,占用宅基地。宅基地可不是玩的,有幾個小子,為了它,竟然要把城市戶口轉回農村呢!
修國妹說:從源頭起,我家院子,還是得了大伯的優惠,就算徹底給您,也是物歸原主。再說了,大伯您現在卸甲歸民,也是一介百姓,有什么以權謀利的嫌疑!看書記伯的神情還是有些猶疑,又補道:張建設就這么說的,不相信,你們通個話!
當下拿起手機,按一串鍵,交到書記伯手里。兩人在電話里說了一陣,只見書記伯眼圈漸漸紅起來。關上機,喝了一滿杯,什么話沒有,欠起身要走。
修國妹哪能讓他自己回去,一定要送他。最后那杯喝得急了,有些上頭,搖晃著又坐回去。扶了修國妹的胳膊站定,慢慢出了院子,坐進車便盹著了,要不是箍了安全帶,前額就要點到膝蓋,這才顯出老態。
修國妹想,書記伯這樣的年紀,至多買些保健品,付點學費,其他有什么開銷?還不都為了兒孫!那李愛社在張建設這里占個虛位,曉得是個無底洞,就不敢太縱容,生怕積重難返,拉下饑荒。等于按著他不讓作亂,家里人也不能指望太多。據說他媳婦開了個棋牌室,擺十八桌麻將,其中一桌是他專用。另還有兩個閨女,嫁的都不怎么樣,只夠顧自己的。書記伯倘若向張建設開口,定不會遭拒,就是抹不開面子。這一回上門,不知道下多少決心。
車到地方,將人扶出來,送到門外,書記伯都沒有虛邀一下,背了身揮揮手,進去了。修國妹掉過車頭,過老院子家后窗,聽見里面嘩嘩的洗牌聲。再過一個院墻,也是洗牌聲,一直響到巷口。拐彎向里,看見河岸,耳邊的骨牌聲方才清靜。
水位低了,堤岸就高起來。播種的季節,對面的田地卻沒有開犁,芒草長得很高,白蒙蒙的。開出一二里路,沒遇著個人,麻將聲則又續上了。她覺得氣悶,降下車窗,忽嗅到一股氣味,來自極遙遠的地方,空中傳來,又仿佛記憶深處泛起,終于辨認出是酒糟的發酵。
那是她的老家,離此地僅十來里路,卻分屬兩個縣境。像她這樣的“貓子”,漂流水上,別以為就沒有故土觀念。他們也是有原鄉的,只不過轉化成另一種感官的接觸,比如嗅覺。那刺鼻的醋酸,就是!
日頭底下,烘熱的,酒渣里的粬子蒸發出來,醺醺然的,整座城都醉了。載得滿滿一船,破開水面,走到哪都是它,于是,一條河也醉了。卸去多日之后,艙底刷得發白,睡里夢里還是它。此時此刻,她的車正循它而去。
頭頂的高壓線縱橫交錯,輪下是瀝青道面,坡岸鋪了水泥,所有的弧度都取直,變得堅硬和銳利。
這是一個新世界,只有氣味還是老樣子。下午三時左右的陽光里,格外旺盛蓬勃,仿佛有形,空氣里顫抖的光,書面語叫作“氤氳”,就是它。
路有些不平,車輪輕柔地彈跳,嘚嘚嘚的。正走在兩縣的過界,常是三不管地段,修得馬虎,甚至有幾處斷頭,只得下到村道。莊子空了,房屋的梁架和椽條抽走,門板、窗框、磚瓦也拉走,鄉下人就是這樣,惜物。
房屋都敞開著,只留個空場。單從空場,也能看出過日子的用心:灶臺上的描花,地坪上的水磨石,壁上的瓷磚,窗洞挖成扇形、拱形、六角。
山墻和山墻的夾道,只能一個人側著身過,仿佛看見打地基時候的爭奪,寸土不讓。井圈周圍的青苔枯死了,一片黑,就知道多久沒人打水。樹遷走了,剩余幾棵病老的殘樁,疤眼里卻發出新枝,綠汪汪的一叢,有什么用呢?說時遲那時快,推土機轟隆隆開來了。
駛出村落的廢墟,上去公路,酒糟的發酵味又來了。方才阻在莊子外頭,滲不進來,原來,那莊子還有墻呢!
她想起小時候,聽老大們講古,為防備流寇襲擊,凡人集聚的地方都筑墻筑碉樓,鐵桶似的箍起來,書上寫作“固若金湯”。青壯年輪流守夜望風,稍有動靜便燒柴起煙,叫作“烽火臺”。在這危險的故事里,小孩子睡著了。
車走在圩上,圩頂的路又寬又平,倘不是那一具閘門,她都認不出來了。這里也有故事,新故事。她出生的那年,洪水泛濫。為保蚌埠,開閘放水,淹了半個縣境,所以就叫分洪閘。
前方高樓聳立,和上海有什么兩樣?她下了高架,開進市區,順著柏油路直走,很快亂了方向。想看日頭,日頭擋住了,光從樓縫里透出來。圍著樓群繞圈,來到一個圓場,中間是花壇,足有兩層樓高,周邊輻射出無數縱路。
她放緩車速,沿著環形線走,過一個路口,又過一個路口,不曉得開過幾個路口,她已經轉暈了。忽然之間,路的盡頭,呈現白亮亮的一條,是河!
方向回來了,車卻已經過去。繞一圈再來到這里,拐進去。昔日的地形從覆蓋物底下升起來,升起來。裝了酒糟的拖車咯噔咯噔走在卵石的街路,鐵匠鋪叮叮當當,大錘跟著小錘,擊在砧上,爐火熊熊,火星子四濺。相鄰的雜貨攤叫賣“拴豬拴羊的鏈子”,火燒店吆喝的是“天上龍肉地下驢肉”。小男孩的赤腳板噼啪響,搶車上的酒糟、煤塊、煙草、豆餅、飴糖……都是送往碼頭裝船的運貨。然后是大人的驅趕,鞋底可是比腳板響亮,犀利,而且粗暴。喧嘩聲起,酒糟味倒散開了,藏到某個秘密洞穴,不見蹤跡。
處理好鄉下的院子,接下來是蕪湖那套公寓。小妹搬去上海,并沒有帶走核桃。其實也是一時興起,追逐“單身媽媽”的時尚。事實上,她簡直怕核桃。核桃更怕她,怕被帶走。小妹來到,核桃就躲。
就讀的事情還是按原計劃,在家門口的小學。早晨起來,她伏桌吃飯,修國妹坐在身后替她扎小辮。頭發硬而且厚,梳子犁地似的扒,拉得腦袋向后仰,眼梢吊到額角。然后,牽著手送去學校,下午時候再牽回來。
有一次接人時候,修國妹被老師請到辦公室談話,因為核桃和班上男生打架,把對方的牙磕掉了。因是乳牙,自己會長出新的,所以懲罰性地賠償一點,重點在于文明教育。難道是野蠻人嗎?
修國妹向老師做了檢討,心中卻有幾分竊喜,不怕核桃被欺負了。路上問事發緣由,原來那男生帶頭喊她“小外國人”。修國妹說:這也算不上罵名!
核桃說:你不是不讓人叫我這個?
修國妹低頭看她,她也正看她。小心眼兒里什么都知道呢!倘要是個笨人還好些,偏巧聰明剔透。俗話說的,頭頂心敲,腳底板響,受的磨礪就多了。
近些日子,修國妹變得容易傷感,從老家故城走一趟是這樣,想到核桃的未來是這樣,去舊公寓收拾善后又是這樣——公寓里空空蕩蕩,看不出有生活過的痕跡,熱騰騰的煙火氣竟不留一點余燼,說過去就過去。
這年暑假,園生和疆生結伴去美國游學,是舟生替她們在網上報名。兩個女孩走后的日子,她在惶遽中度過,以為再也見不到,就像舟生。舟生兩年沒有蹤影,他爸爸,袁燕,還有小妹,走馬燈般往那里去。
張建設也叫她去的,她負氣說:不去!她變得愛生氣了。園生兩個回來,沒有緩解心情,反是難過,竟然掉了眼淚。
園生跺腳道:你看你!你看你!
她強笑道:我以為你不回來了!
園生說:哪個要在美國!
疆生也說:哪個要在美國!
核桃學舌:哪個要在美國!
生活繼續往下過。核桃升二年級,園生畢業,本校的附中做老師,有了追求她的人。男孩子白凈臉,瘦高個兒,有些像她小舅,還讓她想起,做姑娘的時候,船在叫管鎮的地方??浚鴺淞掷锏纳倌辍6嗝淳眠h的情景,卻仿佛眼前,如今也是個中年人了。
小弟早已脫了年輕時節的形骸,甚至比修國妹還顯年紀。三河的作業收尾了。當地環保部門早發出警告,經斡旋收回,再警告,再收回,屢次三番,終因河道淤塞,進不來大船而告結束。
在本地的公司總部關閉,遷移蕪湖,與分公司合并。說是合并,其實是收歸,上級變下屬。辦公樓被浙江老板租下,改成洗浴城,也能看出,三河一帶已經聚集起商業消費群落。
小弟還住在老別墅里,驅車蕪湖上班,順道就到大姐這里。小妹去了上海,周末也來。張建設兩頭跑。袁燕從外企辭職,自己注冊一家咨詢公司,業務涉及風投,小妹告訴修國妹,實是掛在舟生公司底下。
修國妹不聽她的,兀自走開去。小妹追著身后喊:你要把你的份額劃出來!
她回頭說:將來都是舟生的!
舟生自己呢,要,還是不要?似乎是冷淡的。他不回家,似乎在躲。躲什么呢?他們母子真是隔心了。
不只他們母子,她還和所有人都隔著。這家里每個人都比她知道的多,只不和她說,她也不問,知道多有什么益處呢?
即便有些情節在眼前上演,她也抱定不知道。不知道是說好還是沒說好,這些人常常從四面八方匯集這里。修國妹說不上歡迎還是不歡迎,有利有弊吧。不來終有些冷清,來呢,熱鬧是熱鬧,可卻是危險的,隨時可能發生不測。你一言我一語,話來話去,漸漸露出機鋒,仿佛是隱語和謎語,飛鏢似的,從四面八方投射,在空中交互穿行。
先是全方位作戰,小妹、小弟、袁燕、園生、張建設——張建設總是最早退出,小弟其次,園生第三,她半懂不懂,攪一陣渾水不得要領,就覺得無趣。
剩下小妹和袁燕,兩個人相對而坐,碰杯送盞,談笑風生。偶爾幾句入耳,說的是情,又有幾句入耳,就是問生死。這就玄了,前生今世,孽緣、怨偶、恨愛,參禪似的。忽然怒起,杯盤都在桌面跳一跳,砰砰響,然后一個離開,另一個也離開。也不告辭,仿佛屋里的人都不是人。門外相繼響起車的引擎聲,開走了。
又有時候,可以坐到入夜,只聽得開瓶的聲音,軟木塞子彈飛似的,酒汩汩流進玻璃杯。兩個醉醺醺的人,路都走不了直線,總是張建設做代駕。車燈掃過窗戶,將房間照得透亮,再收起,寂滅在黑暗里。
年節的家宴,規模就大了。修家二老、袁燕的父母、張建設兄弟一家,最近一次,又添上園生小男友的父母,與張躍進的妻子同行,都是做老師,在中學和幼兒園。職業的緣故吧,顯得年輕,仿佛下一輩的人。長的一桌,幼的一桌,修國妹和張建設招待主桌,底下的就是小鬼當家。
就缺舟生一人,修國妹解釋說,美國人不過中國年,所以沒假期。心里明白,即便有假期,他也不回來。鋪張兩大桌面,其樂融融,都說老的福氣好,小的爭氣,追根溯源,歸結長女婿有為,所以家業兩興。
回應眾人稱頌,張建設道,自小失怙,和弟弟孤苦相依,所以這一生最重視親緣。就像樹,枝葉茂盛,根才扎得深,根深才能葉茂?,F在,又要發新綠——他向園生和小男友點點頭:頂有成就感了!
一番話出口,人人感慨,紛紛舉杯。尤其小男友的爸媽,自己還是個孩子,現在要做上輩子人了。羞紅了臉,接受左一個右一個敬酒。
修國妹往底下一桌看,袁燕低頭不語,小妹面露微笑,她都想打她。還好,隨座上舉杯,呵呵叫起好,修國妹松下一口氣。她其實是害怕的。怕什么?不知道。卻知道張建設不會讓她害怕的事情發生。無論多么復雜的形勢,都在他的控制中。就是因為這個,她把自己的命交給他。
辭舊迎新的時刻,安然度過。許多繞不開的關隘,也都一一過去。生活已經上軌道,單憑慣性就足夠排除阻力,一往無前。
有這一餐年飯墊底,修國妹變得淡定了。她原本是個鎮定自若的人,曾有一度慌神,世事磨煉,又恢復常態,以不變應萬變。真是活到老學到老啊!
園生的婚事提上議事日程,也占據她的時間和注意。自家那套公寓,修國妹曾閃念做園生的婚房,因已掛在中介,這時竟有了下家。不禁有釋然的心情。她有點忌諱它呢!小男友家有一處小兩居,舊是舊一點,可足夠小兩口自己住,等有孩子了再換新的不遲。修國妹極力主張他們獨立門戶,一可以治治園生的懶筋,二是,她對自己都不敢說的,園生還是離開這個家好。才露小荷尖尖角的人生,嬌嫩清新,需小心保護。
她越來越喜歡園生的小男友,似乎是將對小弟和舟生的感情寄予他。這個小左撇子,和園生并排坐著吃飯,右手牽左手。他學的物理,子承父業,在中學教書。加上園生,一家都是老師,也叫修國妹喜歡。她讀書少,特別崇敬學問,聽兩個孩子討論唯物主義唯心主義,高深不可測,忍不住插嘴問這問那。
園生嫌她煩,那孩子則耐心地解釋,告訴她兩者都是對世界的認識,區別在于,一種是物質性,另一種是精神性。問什么是物質,什么是精神。男孩再解釋,物質看得見摸得著,精神則相反,無形無影。
這么說,修國妹有些懂了,“哦”一聲走開,生怕自己忒不識相,打擾了二人世界。背過身細想,覺得十分有趣,如要替世間物分類,她當屬于唯物主義。因所做的一切,都是以實際為目的:父母、弟妹、兒女,還有丈夫,衣食住行。
但也不盡然,為什么是這些人,而不是別的誰,比如街上過的陌路人?這就要涉及感情。感情這東西看不見摸不著,可是心連心,心不也是無形無影?問題還是那個,為什么對這些人而不是別的人有心?
修國妹思忖良久,得出一個字:命!就是命??!命又是什么?緣分。前世里的恩怨,這可不更無痕跡了!她難道是唯心主義了嗎?
看窗下陽光里一對小兒女,不知道哪一根藤上結出的瓜豆。然后,再結瓜結豆,無形變成有形,無情變成有情,這世界還是物質的!
腦子亂了,卻是愉悅的亂,而且輕盈。天地擴得很大,人在其中,都能飛上天。仿佛花木的揚絮,不知道在哪里著床,就有了因緣。
年輕人的愛情簡單明了,水到渠成,關系確定即談婚論嫁。時代也變了,脫跳出俗套,走的新路數。先在民政局登記,然后拍婚紗照,再辦喜宴。鮮花搭成拱門,父親挽著女兒走出,交到新郎手里。
修國妹想幸好不是她送園生,否則不知道哭成什么樣子,敗大家的興致。隨即想起小弟,就缺這一節,于是斷了后續。所以,老人言必稱周禮,這禮數實是不能錯,就像莊稼必須在季上,否則便沒有收成。
園生出嫁,三天后回門,之后就極少見到了。做母親的罵她沒良心,但也高興小兩口和美。家里的情形還是原樣,時而只有核桃與她做伴,時而外面住的人陸續到來。
有一回,小妹帶了一位先生,說是上海的朋友。那朋友長得人高馬大,樣貌堂堂,神情舉止卻不甚相稱地有些瑟縮。小妹安頓他落座,手里捧一杯茶,就再沒有動彈。看起來是怕小妹,周遭環境也讓他生畏。
修國妹見他拘束,要去照應,被小妹喊?。簞e管他!是自己人的口吻?!芭笥选备恢耄瑤捉炭帧o埐松献?,先不敢動筷,然后便只埋頭,周圍的人和事全不關心。
修國妹納悶“朋友”的來路,和小妹什么關系,上門有什么事嗎?她放棄了追究?,F在,家里有一種狡黠的氣氛,表面平靜,底下暗潮涌動,隨時可能興風作浪。
因為園生不在的緣故嗎?年輕人令人生畏,是出于對純潔青春的忌憚。現在,大家說笑的聲音放大了,措詞變得露骨。修國妹想,幸虧,幸虧園生出嫁了!
“朋友”漸漸吃足了,放下筷子,抬頭看周圍,表情茫然。似乎不知道如何來到這個地方,水晶宮似的。驚詫的眼睛,很像袁爸袁媽第一次造訪。當然,現在不同了。修國妹相信,他們的家也是水晶宮。飽食讓他松弛,臉相和手腳變得有些粗笨,身上西服的化纖面料,口音中的村俚——修國妹已經能夠分辨滬語中地區的差異,大約是崇明島上出身,三十上下的年齡,沒經過世事,看不懂晶瑩剔透的廳堂里,正發生著的事端。這些體面人卻有一股隱晦的粗鄙,和他們鄉下人相反,鄉下人的粗話里,其實是天真,甚至稚氣。
“朋友”坐不住了,在椅上動著身子,要起來又不敢。小妹的手按在他肩膀,時不時拍一下,一下比一下重,仿佛敲打他,又仿佛敲打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在她眼睛朝向的地方。什么地方?他不敢看。這些人本來是面熟的,職場上一言九鼎,現在脫去軀殼,裸出肉身。說話隨便,激烈之處像是有仇;陡然間又成莫逆,親得不得了;隨即翻臉,罵將起來;緊接著哈哈大笑。一個向另一個扔去盤子,那一個接過來扔給第三人。他也被扔到了,手快地接住。這一接,修國妹看出了機靈勁,并不像表面的顢頇。
這陣勢把核桃嚇住了,鉆進修國妹懷里,但很快就樂起來,因為人們都在笑。連大大,她稱張建設“大大”,也參加了這場扔盤子游戲,就像個雜耍演員,正手接,反手接,轉個身接,抬起腳從胯下接。核桃本來是懼他的,可現在一點都不了。大大變得可親,而且滑稽。核桃尖聲叫著,拍手鼓掌。
修國妹握住兩只小手,往懷里緊了緊。她的毛茸茸硬扎扎的腦袋,頂著自己的下頦。心想:明天要去理發店,給她做個負離子燙,把卷發拉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