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必稱周禮 ——評王安憶中篇小說《五湖四海》
吃水上飯的,多少都有五湖四海的氣勢,水流到處,就是他們的家。水是他們的前緣,也給了他們開放的視野。當地人把水上人家叫做“貓子”,“貓“從古雅的“泖”的字音來,卻帶著農耕族的貶義。那個夏天淮河漲大水,萬舸爭流,修國妹一個小女子,水紅的短褲褂,赤著足,手里揮動小旗,引導船只過橋底。年輕的船老大張建設站在對面甲板上,對她一見鐘情。兩人婚后,一方面為大家庭盡心盡責,另一方面,他們又以見識和膽識,先人一步,抓住每一個機遇。張建設率先利用貸款,擁有了自己的船隊,在水上運輸黃金期被公路物流漸漸取代之際,又及時“上岸”,進駐內河的工業園區,業務拓展到長江邊的崇明,甚至海外……只是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他們的日子也籠罩著傷痛與陰影,前生今世、孽緣、怨偶、恨愛,而結局也猝然襲來。這是一部水上人家在改革開放中的經濟發展史,也是一部水上人家的物質與心靈史。
王安憶以前說過,她不太寫當下現實題材,因為缺少文學所需要的審視距離。也許是年齡和閱歷俱增的緣故,還因中國社會當下發生的巨變又是那么驚心動魄,王安憶的取景從長焦逐漸轉為微距。以往她的作品里缺少了改革開放一代創業者的身影,這次終于將焦點對置于他們身上,將他們曾經意氣風發的身影定格在取景框中。
建設、躍進、愛社,這些帶著強烈時代氣息的名字,初次出現在了王安憶的小說中。航海的發展牽制人類歷史走向,水運的興衰是社會發展的縮影。式微的水運正迎合了作家的審美距離,江河湖泊的變遷總是具足文學意義。男主人公張建設的創業史,正是從不入經籍的無名小河開始,借助四通八達的水系,奔向大江大河,最后抵達東海——所謂五湖四海!張建設本人的習性也頗有江湖氣,“義”字當頭,這也是他壯大事業的根本。
張建設可看做生于五十年代末、發展于八十年代的那一代鄉鎮企業家的縮影。父母早逝,窮人孩子早當家是內因,改革開放,市場經濟活躍是外部環境。內外因相互碰撞,時勢造英雄,人民創造歷史,兩相作用成就了個人,人中龍鳳乘勢而上,走在了時代的前列。王安憶用寫實主義的筆法,細細描繪了激情四射的創業過程,拆舊船,跑貸款,換新船,拿地皮,建新屋,開工廠……借助四面八方的助力,一步步滾雪球,完成了自身的原始積累。個人生活是“娶了娘子,生了兒子,攢了票子”。娶的娘子是關鍵,也是吃苦耐勞,可手提肩扛的修家長女修國妹。兩人非常般配。
小說前半部分,視點人物是張建設,寫了他轟轟烈烈的創業過程。實際看來只是鋪墊,主線潛在下面。從小說整體看,修國妹是真正的主人公。寫張建設創業,寫至到縣城開廠就停頓了,水上人家出身的修國妹,也只能陪張建設到達三河交匯的縣城了。再往前的大江大河,她已經跟不上了。后半部分,轉換了視角,從修國妹的視點出發,寫大時代給個人和家庭帶來的沖擊。
《五湖四海》這部小說讓人總是聯想起2016年王安憶寫的那篇《向西,向西,向南》。那些創業成功、事業有成的中年人,后來怎么樣了?其中的很多人,宿命一樣,都要經歷情變。王安憶近幾年反復寫到這個主題,說明它已經是一個社會問題。那么怎么解決這樣的困局?王安憶有點像老中醫,提供了一個想要治本卻見效緩慢的藥方。
在《向西,向西,向南》里,事情夠嚴峻,但遠不到殘酷的地步。面對楔入家庭的第三者,女主人公遠走異鄉,在友情中覓得落腳處,以此對抗人生的風浪。在《五湖四海》里,表面上沒有驚濤駭浪,底下卻暗流涌動,逼近了毫不溫情近乎殘忍的真相。家族企業做大,外面漂流的人紛紛歸來。姻親結緣的弟媳,恃寵而驕的小妹,在重情重義的張建設這里,雙雙逾越倫常界限,將整個家族拖入道德困境。婚姻的背叛也還不算,親情的背叛讓人失去了最后的棲身之地。對這逼將上來的命運,修國妹能怎么辦呢?
也不過就是一個字:守。守著這個家,守著父母,守著弟妹,守著孩子,連帶妹妹的私生小女,也是視若己出。有一種地母精神,承載整個家族——地勢坤,厚德載物。這出自一個長女的使命,也是個人的責任感。你們都來來去去,大江大河、五湖四海、跨國越洋,只有修國妹守家在地,給每個人一個回首之地,歸來之處。又能怎么辦呢?《向西,向西,向南》里的女主人還是職業女性,有自己獨立的經濟能力,這里的修國妹只是家庭主婦,不是不能干,只是讓位于更能干的丈夫。本就處于乾勢的丈夫,又具眼光與才干,成功是運勢也是必然。這樣的人,再得金錢的助力與加持,能量加了杠桿,放大了數倍。那么,靠什么來約束呢?從外在看,修國妹根本不能夠勢均力敵,但從心性看,修國妹實際更勝一籌。聰明是一方面,還能隱忍,更主要的,知曉大義,有胸襟,忍受著常人不能忍的傷害,將一切交與天道,讓天道的自恰運行將每個人各歸其位。
這“天道”落在具體處,難得一見的是小說里提到一個很古的詞:周禮——“老人言必稱周禮,這禮數實是不能錯,就像莊稼必須在季上,否則便沒有收成。”所以,小說里詳詳細細地寫了修國妹和張建設嫁娶的過程,媒約聘禮,各種禮數一個不少,所謂“明媒正娶”。就是這樣的儀式感,奠定了深厚的心理基礎。相反的是,小弟的婚事止步于訂婚,再沒向前邁進;小妹更是野路子,離家出走數年,還帶回了一個私生女,今生踏入婚姻殿堂的機會渺茫。這就少了無形的道德約束,給弟媳和小妹留下空隙,讓她們一腳踏入感情泥潭。
修國妹還能倚侍的另一個詞,就是“義”。當初堅定嫁給張建設,就是看到了這孤兒身上的“義”,把自己的命交給他。中途張建設同女眷們有了款曲,對略知隱情的修國妹保證:“今生我只跟你做夫妻。”到最后,還是相信張建設能把控局面,不會讓她害怕的事情發生。有了這份“義”在心底,踏實多了,修國妹對眼前事不聞不問,“這家里每個人都比她知道的多”,守著自家地盤,任他們興風作浪。就這樣維護著整個家族的體面,也維護著自己的尊嚴。
還好,修國妹還不算孤單,還有個小弟陪伴。留學歸來的小弟把家里人分成兩類:喜歡美國的人和不喜歡美國的人,前者是改革派、激進派,張建設為首,弟媳、小妹跟隨;后者是保守派,修國妹為首,帶著小弟和兩個女孩子。家庭、社會均是如此,逐漸分出左右。激進派沖破倫常,保守派極力守成。
小說里特別寫了買房子,如他們這樣的及早致富的人,成為有產者的標志就是房子。本是水上人家,一路置房買地,從村里買到了縣里,又到了蕪湖市,直買到了大上海。有房就有家,這買房逐漸有了其他意味。這有點像隱晦版的妻妾成群。畢竟是長江流域的內河人家,實際上是華夏文明的正脈,所以就會有糾結,有困境。初次越界的張建設困獸一樣在家里打轉。再往南方,粵港南洋,這種現象司空見慣。小說里寫了小妹追男人到新加坡,四房太太正好湊一桌麻將。誰能想到,發達如香港,上世紀七十年代才廢除了一夫多妻制,此前納妾都是合法的。如此這般,才有了那些富豪們各房爭產的故事,連續劇一樣綿延不絕。
這困境如何解決?王安憶一向是溫和的,很少借用死亡情節。這一次有些出人意料,以男主人張建設遭遇意外收場。總歸是,周圍的女人們前后都是苦。他走后撂下的攤子,以修國妹的肩膀是擔得起來的,這些小說沒寫,只能由讀者自行想象。一代創業者這樣的結局不禁令人唏噓。細想一下,這些當年的鄉鎮企業家,文化底蘊稀薄,憑一股實干勁頭闖出一片天地。他們樸素的道德修養主要來自民間教化,在急劇變化的現代經濟社會,這能支撐他們走到多遠?稍有差池,即陷入困境,以致遭遇災變。
王安憶的小說越來越呈現出一種思想家的風貌。寫婚姻家庭,必同大的社會環境,甚至世界格局聯在一起,將個人命運放置在時代的走向中。近幾年的中篇小說,《紅豆生南國》背景是1960年代的世界左翼思潮,《向西,向西,向南》寫了世界經濟全球化,《五湖四海》寫的是改革開放。這體現出一種對世界的認知,讓原本沉浸于人間煙火的小說有了一種更宏闊的全息視角。寫家庭裂變,并不直面寫,沒有寫那些粗鄙和不堪,而是選擇了風暴眼,在一個幾乎靜止的點上寫外部的風云變幻。在《五湖四海》中,各種驚心時刻修國妹默默留在了心底,唯一的刺刀見紅的場面是小妹的近乎逼宮。自小缺乏忠厚的小妹,覬覦、僭越自是必然,修國妹只一句“出水才看兩腳泥”,守住了自己的城池。那種驚心動魄傳遞過來,沒有絲毫衰減。
近幾年王安憶小說中寫到中年人的婚戀,總是不落巢窠。在《紅豆生南國》和《考工記》中,是離婚或未婚的中年男子,散發著禁欲氣息,相對于這物欲橫流的世界,是一股清流。在《向西,向西,向南》和《五湖四海》中,是遭遇婚變的中年女子,她們都用退守維護了自己的尊嚴。在如火如荼的兩性戰場上,這也是一劑清涼帖。王安憶像是開出了自己的老中醫藥方,對于這個狂飆突進的世界,它管用嗎?也許救不了急癥,但在調適整體的平衡上,它總能發揮自己潛隱的作用。文化上,我們古有周禮;中醫綿延千年,被峻急凌厲的西醫逼到墻角,總有人喊著要取締,但那些古老的方劑不是至今還在流傳!
在當代作家中,細節的刻畫,筆致的綿密,王安憶獨樹一幟。這種寫實主義風格需要多少材料,需要多少能量啊!不能不敬佩王安憶依舊飽滿的創作元氣。什么樣的題材,什么樣的地域,王安憶都能信手拿來,游刃有余。寫左近題材,因為有現實做參照,虛構也要接受檢驗。《五湖四海》里還是能看到幾處疏漏。比如弟媳袁燕1980年作為下鄉知青子女回上海,當時政策是年齡滿十六歲,為此將父母下鄉年代推到五十年代末的邢燕子那一代。若按后文千禧年袁燕三十歲,就同1980年十六歲有了出入;再一個是修國妹他們八十年代中期就在縣城買了商品房,感覺出現商品房概念是九十年代。住到別墅買家具遇同鄉,提到了社會主義新農村,那時是2000年前,還沒提這個概念。總之是,王安憶一向嚴謹,在寫過去四十年發生的事件時,因為虛構是建立在現實的基礎上,難免會有時序的混淆。這也是現實主義題材的一個挑戰。
小說如何處理同現實的關系?特地看了一下《五湖四海》的完稿時間,“4月24日 上海”。彼時的上海,全城靜止狀態,像王安憶小說里常用到的一個細節,“一二三,木頭人”。這個自開埠就以繁華著稱的魔都,第一次失去了活力。寫作者,自是靠閱讀、寫作勉力度過這失序的時日。筆下構筑的虛擬世界,在堅硬的現實面前,如何對峙?如何“躲進小樓成一統”?我在想,外面的世界如何影響了一個作家的創作心境?主人公張建設的結局是預先就想好了,還是被外面的疾風驟雨影響,讓一向溫和的王安憶狠了狠心,給了他一個死亡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