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是真正的高貴 ——讀葉彌長篇小說《不老》
只看一眼,我就相信《不老》是為我而寫的故事。就像愛一個人,只需要一眼,你就會知曉他在你心中的位置。
全然地聽從感性,完全不使用理性,我近乎偏執(zhí)地為閱讀《不老》定下基調(diào)。我將從中得到什么呢?我期待著,好奇著,但又閃過一絲擔憂。我已經(jīng)讀過太多關(guān)于“愛”的故事了,還能得到些什么不同于以往的經(jīng)驗嗎?《不老》的命題是“愛”,“因為愛,所以不老”,干枯玫瑰色的封面上,這句響亮的宣言吸引所有目光。三十五歲的孔燕妮,單身,愛生活也被生活愛著,愛她的朋友們也被朋友們愛著,在一種即將成為過往的過往中等待著命運。今年三十七歲的我比孔燕妮小四十二歲,同樣單身,愛生活也被生活愛著,愛我的朋友們也被朋友們愛著,同樣在一種即將成為過往的現(xiàn)實中等待著命運光臨。但現(xiàn)實生活另有一套法則:“愛”不是人生的必然,不是真誠和勇敢的等價物,不是付出就有回報;它轉(zhuǎn)瞬即逝,或者太過世俗,滿載欲念,或者太過飄忽,遙不可及。“愛”是多少人參不透的謎題,是多少人未能經(jīng)受的考驗,又是多少人年歲愈長愈發(fā)失卻的信仰。我該如何去談?wù)摗皭邸保慨斔磸偷貏儕Z我對它的虔誠。因此,當我讀罷《不老》,也久久地為如何言說這個故事感到彷徨。
如果要規(guī)避感性,喚回理性,不去觸及“愛”,我們還能談?wù)撔┦裁茨兀?/p>
或許可以談一談吳郭城中的風物人情?葉彌生長于蘇州,“蘇氣四溢”的吳郭城在葉彌筆下遍布雅致的細節(jié),當我們隨著孔燕妮,隨著她的眼、她的步子、她的心去看吳郭城,便會看見,從張柔和的豆?jié){攤到柳爺爺?shù)摹柏グ她S”,從工人文化宮的留言墻到青云島、白鹿村,市井鄉(xiāng)野與楊柳池臺氤氳在同一片水汽里,人間煙火與陽春白雪暈染了彼此。也正因此,吳郭之美,放在任何時代都不會減損分毫。吳郭城有太多可以稱之為傳統(tǒng)美學典范之景、之物,葉彌恰恰不去張揚它們,大美不言,這是源于真正的審美的篤定與心識的富足。吳郭的大美無需多言,而吳郭人對于物質(zhì)生活的重視,是小說中非常濃重的筆墨。孔燕妮在與俞華南交往的初期就表達了自己對于物質(zhì)的懷疑態(tài)度,她的前男友杜克也曾以批判的口吻道出“吳郭人對日常的生活看得比真理還要重”,即便如此,當孔燕妮邀請杜克和他的女友“雞毛撣子”一同去青云島參加她要為張風毅出獄而擺的酒席時,“雞毛撣子”也立刻想到了熟透了的橘子、白果,鮮肥的魚蝦與湖蟹。而張風毅、俞華南等人,則站在不同的角度肯定、贊揚人們對物質(zhì)生活、對幸福的渴望與追求。不言,是因為擁有的底氣,言,是因為暫時的匱乏,但又是曾經(jīng)存在的、可以創(chuàng)造的、值得為之奮斗的。言與不言之間,懷疑與肯定之間,葉彌真正試圖闡明的,是思考的重要性,常識的重要性,對人性的理解與寬容的重要性。但我們常常被困境、被欲望、被種種假象迷惑,而忘記常識,忘記思考,也忘記理解與寬容。
或許也可以談一談吳郭人的生活狀態(tài)?如果說風物人情的細節(jié)是花與葉,老百姓的生活狀態(tài)就是這些花與葉凝聚而成的樹的輪廓,而小說所描摹的,正是吳郭城這棵參天古樹在激涌的時代風云中的震蕩與舒展。時間是流動的,萬事萬物也是不斷地發(fā)展變化的,大化流衍,生生相續(xù)。面對即將發(fā)生的時代變革,葉彌選取了一種安詳而智慧的敘述語調(diào)。吳郭人各有各的思緒,對于未知的生活,有人充滿了向往,也有人感到黯淡,或許更多的是迷惘。有人活在未來,有人活在過去,有人活在當下。孔燕妮是活在當下的人,但又不完全被當下所局限。她雖不像張風毅那樣渴望發(fā)展,充滿激情,但也絕不是母親謝小達、杜克、好友張柔和那類停留不前的人。孔燕妮或許是有些茫然,但只是對自己應(yīng)該展開何種具體的行動而茫然。她不僅是樂觀的,積極的,也是富有生活智慧的,與故為新的。在“廿八齋”的演講中,孔燕妮津津有味地列舉柳爺爺曾經(jīng)的生活品質(zhì)的細節(jié),以此激勵人們,相信美好的生活一定會來到。所謂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大抵如是。
或許還可以再談一談友誼?小說中孔燕妮一直在走,走滿了二十五天,走滿了三十三萬余字。她就像是一位本雅明所說的、波德萊爾式的“抒情詩人”,但她又不僅僅是在街巷中漫游,也不僅僅是為了丈量吳郭城,再現(xiàn)那些充滿審美意蘊的景觀。孔燕妮是從一個朋友身邊,走到另一個朋友身邊,她不停地走,故事也就隨著她不停地出發(fā)、抵達。這些人生活背景也許相同,也許相異,思想也許相近,也許相遠,也許彼此之間有過齟齬,有過誤解,有過傷害甚至有過仇恨,但他們?nèi)允桥笥眩匀慌惆樵诒舜说纳磉叀1热缈籽嗄菖c張柔和,她們的友誼之間,交織著四個人的愛與痛,而真正沉淀下來的,是兩個女人的友誼。又如宋阿進與張風毅,曾經(jīng)的好友因信念不同分道揚鑣,張風毅誤傷宋阿進,并為此付出代價,而在宋阿進與張風毅、張柔和甚至孔燕妮之間,友誼或許發(fā)生了變化,但它并未消散。孔燕妮的步履不停,我們就隨著她的腳步來到一個個真實的人身邊,觀看這段友誼會給故事帶來怎樣的發(fā)展,或者說,故事又會給友誼帶來怎樣的改變。卡爾?雅斯貝斯曾談到:“真正的朋友彼此之間實際地交流著各自的表達并且保持著由個人忠誠所形成的團結(jié)。”這是最高尚的友誼,當然,它也可能隱身于更寬泛的、由簡單的喜愛與敵視所構(gòu)成的脆弱的連接。在這一層面,我們能數(shù)出更多的名字:黃阿興、溫德好、林納德、老隱、肖恩、麻春雷、阿胡子、秧花……
我一直相信,孔燕妮與張風毅、俞華南之間,就存在著最高尚的友誼,但愛出現(xiàn)得更為強烈,無法壓抑,無法回避。因此我也決定放棄理性,回歸感性,回到愛的言說。孔燕妮愛張風毅,愛他的寬闊慷慨,充滿能量,意志堅定;孔燕妮愛俞華南,愛他的迷茫,敏感,脆弱,也愛他散發(fā)著草藥氣息的憂愁。在張柔和的豆?jié){攤上,孔燕妮初遇俞華南,起初她掃了一眼,接著又抬起頭又看了俞華南一眼。這個細節(jié)說明孔燕妮決定愛俞華南,是經(jīng)過確認的(她并不像我本人那么魯莽)。張風毅愛孔燕妮,得知她因為情感的選擇而遭受諸多的羞辱,甚至被人舉報、失去工作,差點流離失所,張風毅仍然堅定地站出來維護、保護了孔燕妮,也只有他知道她有一雙捂不熱的手。而俞華南愛孔燕妮,是一個被激發(fā)、被溫暖也被治愈的過程。他接受了孔燕妮的愛情的邀約,為孔燕妮考察青云島之宴的菜單,到獄中見張風毅,甚至曾希望張風毅的出獄時間能再晚半天。我羨慕孔燕妮執(zhí)著去愛的勇敢。她愛過值得被愛的人,也愛過不那么值得被愛的人,但她不曾因此沮喪,會止步,而是更加努力地去愛,去付出,去溫暖他們。也許那些冰涼的靈魂不知道被愛是什么滋味,也許他們知道卻不敢索取,孔燕妮不在乎這些。她決心在張風毅出獄前與俞華南談一次風花雪月,這段旅程將會抵達一種怎樣的盡頭呢?在多數(shù)人看來,這并不符合人之常情,而是一種頗為怪誕、甚至危險的理想主義。張風毅、孔燕妮與俞華南,三個不同背景不同思想的人,在那樣一個氤氳而又震蕩的時間節(jié)點上相遇,在那樣一條險峻崎嶇的道路上并肩或錯步,究竟誰和誰能在終點相逢?我不得而知。但是我相信,他們無論在何處相遇,都能給彼此帶來進步的信心。
唯一使我耿耿于懷的,是張柔和與孔燕妮的父親孔朝山之間那段無疾而終的愛。愛雖然終了,佐證那段感情存在的書信卻意外出現(xiàn)在世人眼前。張柔和崩潰時我的感性也隨之分裂:我既祝福孔朝山這樣能夠放下無望的愛、勇敢走向新生活的人;也為仍然活在過去的愛的迷霧之中,失去了人生方向而遍體鱗傷的張柔和心痛不已。盡管,各自重新開始是對彼此和彼此的家人最負責的決定,但小說中張柔和與孔朝山那段尷尬的重逢,還是使我落下淚來。
人生中有多少理性的、道德的甚至是審美的束縛,就有多少難以承認的痛楚、苦惱和欲望。我篤信《不老》是為我而寫的故事,更是為那些畏懼愛、羞于談愛、被愛傷害或傷害他人的人而寫的故事。無論是與人相愛,還是孑然一身,我們都將走向那遙遠而嚴肅的孤獨。既然如此,在我們終將抵達的生命荒漠顯現(xiàn)之前,讓我們都學會勇敢去愛吧!朝圣一般地愛,愛具體的人,愛真實的人,無論是冰涼的還是熾熱的靈魂,都有愛與被愛的資格,也應(yīng)有愛與被愛的勇氣。愛是不能忘記的,愛是不能放棄的。只要我們還相信愛,相信愛是真正的高貴,真誠的人終將在愛中相逢,在愛中遇見青云藍湖,流星奔瀉,煙火璀璨,雪覆蠟梅香。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lián)展”特約評論)
作者簡介:歐逸舟,女,1985年生于福建福州。現(xiàn)為《小說選刊》雜志社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