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醒時刻的“準備” ——讀葉彌的《不老》
作為一個“有備而來”的小說家,《不老》代表了葉彌某種全新的小說寫作傾向,這種傾向包含了一個全新的、易變的物質觀和人性觀,復雜個性的組合,“自由人格”的藝術爆棚,以及某種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的必然混淆。
和《風流圖卷》一樣,《不老》依然是一部風格獨特的小說。這種獨特性我個人覺得,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塑造了孔燕妮這樣一個任性、風流、超然的女性形象,肯定物質、認同自我、放蕩不羈,是《風流圖卷》中的孔燕妮的再深化和新塑造,這一女性形象即便是在中國現當代小說史上,也是非常少見的;二是小說采用了一種十分有意思的倒置的時間模式,以一個25天的微觀切面來構建個人的生命史和社會的發展史,別有一種構思的巧妙和敘事的意趣;三是聚焦人性的思考、精神的思索,與其說,她關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命運遭際,不如說,她更關心時代轉折過程中知識分子如何達至生命的正常情態。而以上幾點也幾乎符合葉彌在創作手記中談到的關于《不老》的靈魂:1.肯定物質的意義;2.否定盲目的激情;3.對思考的思考;4.關注知識分子的人生方向選擇。
因此,讀《不老》,配合著創作手記來讀,是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法。關于《不老》這個題目,葉彌說是在觀看上海浦東開發區的專題片時想到的,那句“古老的中國……”的解說詞給了她靈感,由此,小說中那個自始至終形影不離的“不老和尚”,你也不必覺得大驚小怪,《不老》可以看作是對古老中國的一次精神反撥。關于《不老》的創作方法,葉彌稱作是撒大網,這一網下去,不僅撈到了孔燕妮、張風毅、俞華南這樣的大魚,還撈到了張柔和、孔朝山、謝小達等等無數的蝦米,《不老》中出現的人物,僅“上部”中,有名有姓的就近50人,孔燕妮、張柔和、丁何嘉、張風毅、汪多根、孔朝山、柳爺爺、老和尚、高大進、阿菊蘭、謝小達、秧花、黃阿興、俞華南、小汪、杜克、杜鵑、宋阿進、井水亮、溫得好、小皮、羅漢芳、藍雪花、仲叔叔、林納德、黃拉林、小葫蘆、老麻皮、老隱、肖恩、毛丹丹、果林、麻春雷、老曾、阿胡子、王來恩、老劉、江紅旗、唐所長、謝燕兵、高億紅,各個階層、各色人等、各成千秋,一起繪制成一幅時代的人物畫卷。談到《不老》中的女性,葉彌說:“寫一個我心儀的女性。她是未來的模樣。一個超越現在、具有革命性的女性。一個突破邊界的女性。她帶著解壓、解脫、解放的特質。她溫暖、輕松、又智性。……”以此去解讀、理解孔燕妮這個形象時,可能就不會覺得是石破天驚,而是恰如其分。她還談到文學與科學的關系,說,科學考驗人類大腦和肉體的極限,文學探索精神的極限。而這個極限,在《不老》中,就是對自由的觸摸。所以在小說中,孔燕妮會說:“社會要用科學來拯救,我要用自由來拯救自己。”
當然,閱讀《不老》,每個人依賴于自身的閱讀經驗和生命體驗,可以感受到更多,比如它的種結構方法,讓我想到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不老》中的25天,雖然沒有《尤利西斯》中用一天的時間構造出的時空那般交錯凌亂,但其運用大量細節描寫和部分使用意識流手法的藝術方式,可謂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俞華南這個人物,總讓我想起《尤利西斯》中那個在苦苦尋找精神上的父親的青年詩人斯蒂芬。更為巧合的是,《尤利西斯》也是一個關于三個人的故事:廣告推銷員利奧波德?布盧姆、他不忠誠的妻子摩莉和斯蒂芬。比如它的人物眾多,讓我想到《紅樓夢》以及與此相關的“大旨談情,實錄其事”的小說傳統,以人物、人情為線索,展開廣闊的社會生活的描寫,從而寫出這一悲劇產生的根源,只不過在《不老》中,葉彌正在試圖去召喚一種全新的對生活的熱愛,而這恰恰是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包括當下)我們業已喪失的東西。《紅樓夢》贊頌女性,而《不老》也大唱女性的贊歌,并且刻畫了不少真實動人的女性形象。比如它的對人性的思考、對人的精神狀態的體察,讓我聯想到魯迅,想到魯迅的小說《狂人日記》,而《狂人日記》寫得也是一個大時代來臨前人的生命的混沌時刻,孔燕妮可以算作是新的時代來臨前的一個女狂人,那25天的生活,其實也是她的生命日記。而它的戀愛對象俞華南也是一個狂人,一個精神病患者,那一切的迷茫和苦楚,就像暗夜中的猛獸,日夜騷擾著他的神經。
讀《不老》,我們還可以讀到愛情,孔燕妮不受束縛、不可一世的愛情。我們還可以讀到時代,一個新的時代來臨前的“死水微瀾”,激情退去,前夜涌動。我們還可以讀到人性,那被挾制、被扭曲的靈魂的自我修復,既艱難又可貴。我們還可以讀到生死,生的艱難,和死的哀嘆,同樣令人唏噓。讀到與生命有關的精神,一種不被一切裹挾的勇敢、任性、自由。但這些,都不是我最想表達的,于我來說,《不老》給我最深的觸動,是我似乎捕捉到了葉彌運用想象抓住和把握時機的那種喜悅,1978,一個歷史性的時刻來臨前,在她所設想的25天中,通過三個人物的愛情故事,以一種喜劇式的結局完成了一次肉體的和精神的 “準備”。
是的,“準備”,葉彌的“有備而來”在《風流圖卷》中早已顯現,她似乎對于某些時間節點有著特殊的偏愛,而一切的“準備”都是為了沖向這一重要的時刻。《風流圖卷》中孔燕妮的成長“準備”,是在身體欲念與社會禁錮的對擊中漸次完成的,直到小說的結尾,她對著錢塘江呼喊:“我追逐情欲、愛、思想,也許這一切都是為了找到屬于我的平靜。”同樣的,孔燕妮的成長“準備”在《不老》中,也是漸進的。一切都是準備,25天的流逝是一種時間的準備,三個人的愛情故事是一種精神的準備,眾人生活觀念的交鋒是一個時代的準備,一切,都是新的時代帷幕拉開前的“準備”。此時,我們再次回到葉彌的創作手記中,看她關于《不老》的零星思考:“《不老》中的孔燕妮經歷了一個付出、得到、再付出的過程。期間,她完成精神的輪回,享受到了靈魂輪回而不老的真諦。”而在具體的生命過程中,她是以算賬的方式來完成這一準備的。進賬、付賬,既經濟,又抽象,既科學,又無理,但最終的收支平衡,也意味著孔燕妮情感和精神的某種歸納和平復。在談到《不老》中主要人物的思想觀念時,葉彌又說:“孔燕妮認為應該進行精神療傷,全民休克式的精神修養。張風毅認為首先要脫貧。人民脫貧了才有尊嚴。俞華南覺得追求幸福是人之本性,不可阻擋。對此只需順應。杜克認為求富讓人性墮落,不可阻擋。”從小說中這些主要人物的觀念中,我們其實已經很容易看出那個歷史性的轉折時刻來臨前,人的思想的多元和不同,既有憧憬和期待,更有焦慮和茫然,而這一切都是“準備”。
孔燕妮等待張風毅出獄的25天,是一種自我的準備,她要和三個男人談戀愛的愿望,不過是自我個體的創傷修復,并以此隱喻一個時代的某種沉默癥候。調研員俞華南的吳郭之行,是一個尋常常識、回歸常識的過程。俞華南說,人道就是常識。由此,被視作精神病人的俞華南所作的努力,可以看作是1980年代人道主義精神復歸的實踐性“準備”。那個即便到了小說最后都沒有現身的張風毅,始終以一個高尚、浪漫、圓滿的面貌存在,他在現實中的挫折,或許是人生某一時刻的失敗,但他在精神上的高貴某種程度上又表達出一種驕傲的俯視,而這,同樣也可看作一種必要的精神“準備”。
任何的成長都是“準備”,甚至于可以說,人生就是一場又一場的“準備”,直至死亡的降臨。葉彌是一個擅長給人物和故事做“準備”的作家。比如在《成長如蛻》中,一切的故事準備都不過是為了弟弟最后的解脫和圓滿。多少年過去了,我始終記得小說那個明燦燦的結尾:
是的,結局很圓滿了。弟弟在最后終于顯示了他的聰明,選擇了他如今的選擇,他成長了,令人信服,你將看見資本在我弟弟的手中得到進一步的積累。弟弟在艱難的成長過程中明白了什么是需要的,什么是不需要的。他知道人生是從山巔上朝下滑落的過程,他沒有粉身碎骨已是萬幸。有阿福的照片為證,他的內心還是保持著對美好人性的追求,有些無奈,但決不脆弱。他還知道,人生有些事是不得不做的,于不得不做中勉強去做,是毀滅;于不得不做中做得很好,是勇敢。(《成長如蛻》)
這就是葉彌,一個善于將一種嚴肅的思考以某種喜劇的形式偽裝起來的葉彌,這幾乎符合她一貫的小說風格。正如《不老》的結尾,孔燕妮和俞華南兩個人之間發生過的一切都歸于零。“新的一天,總是孕育著無限希望。”小說家是預言家,但未來誰又能把握呢?而我們能做的只能是“準備”,以此來應對任何可能的措手不及或覺醒時刻。
(本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作品聯展”特約評論)
作者簡介:韓松剛,1985年生于山東,文學博士,中國現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江蘇省第四期、第五期“333高層次人才培養工程”中青年學術帶頭人。研究領域為中國當代小說、江南文化與小說創作、青年寫作等。出版學術專著《當代江南小說論》和文學評論集《現實的表情》《謊言的默許》。曾獲江蘇省優秀博士學位論文、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江蘇省文藝大獎?文藝評論獎、南京文學藝術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