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希望《北流》裝得下自己的全部感受
采訪手記:
一段時期內,林白曾被認為是“個人化寫作”“女性主義”的作表作家。《一個人的戰爭》《玻璃蟲》……她寫出了所有人的青春期,寫出了所有人的成長,更寫出了女性群體的命運。 2021年,沉潛八年的長篇小說《北流》出版,林白猛然發現,自己已經到了《紅樓夢》里劉姥姥的年齡;而剛剛開始動筆的時候還是個中年作家。
上世紀90年代以來,林白一直活躍在文學現場,我曾在90年代末采訪過林白,事隔數年,再度采訪,亦是緣自《北流》。訪談間隔時間太久,因為林白總覺得回憶像是“從山上下來再回望另一座山”,這樣的反復有可能會是疲憊,但完成采訪之后,竟覺得這樣斷斷續續的采訪,生出另一番詩意。
“今天一覺睡醒,覺得其實最中意的,是《北流》尾章的那首《宇宙誰在暗暗笑》。”林白說,筑夢人生大概就開啟了吧。
問:您的處女作是在哪里發表的,文學的熱愛和創作受到哪些作家或作品的影響比較大?
林白:處女作,組詩《從這里走向明天》(這個題目,回憶了一天才想出來),發在《廣西文藝》1977年。算起來到現在已經有40多年了,這么長的寫作時間真是難以置信。
編輯部把我從北流縣民安公社六感大隊竹沖生產隊叫到南寧去,他們打長途電話到大隊,大隊的文書通知的我。編輯部給我看了小樣,一共是四首,窄窄長長的紙,一溜連起來的。我17歲插隊,被指定為公社報道員成員,每個月都要有任務,寫出來的報道如果在北流縣人民廣播電臺播出,就覺得很有成就感。有線廣播網是千家萬戶都有,如果寫的報道被廣播站播出,就會有人來告訴我母親,說廣播站播了你女兒的文章。若是在《廣西日報》發表出來那就不得了了,是非常非常大的成就。但是寫詩不同,它是變成鉛字。我很著迷于自己的文字能印出來變成鉛字。大概19歲前后,我對寫詩有了興趣,覺得寫詩吧分行排列,很新鮮的,比寫通訊報道有趣多了。就這么寫起來。
忽然想起,自1977年發表處女作到今年2022年,正好是45年,《北流》就好像是45年的時間給我的一個禮物,真是很安慰。如果有人在我19歲的時候告訴我,45年之后你還會寫出一個600多頁的長篇,首先我不能相信,而且45年,那簡直是一個看不到頭的時間,是不可能到達的,我們年輕的時候經常覺得30歲已經是很老很老了。結果,現在就到了。覺得滿神奇的。
詩歌……惠特曼應該是影響過我,聶魯達我也是挺喜歡的,后來讀的就多了。
《北流》里提到尤瑟納爾,其實她不太對我構成影響。但她有一本書我一直念念不忘,就是《阿德里安回憶錄》,1989年買到的《尤瑟納爾研究》,收有片斷,我一直覺得我有可能寫一部類似的書,后來東方出版社出版了單行本,譯為《哈德良回憶錄》,但我也一直沒有從頭到尾看,只看了開頭和結尾。
法國作家對我影響比較大的是普魯斯特,整個1990年代我都熱愛他那本《追憶似水年華》,我有三套,一套是七大本平裝的,還有兩套是精裝的,都是譯林出版社的。有兩本看破了,封面脫落了。
當然杜拉斯也有影響的,她的語言、她生活的勇氣,她的自傳或者自撰寫作……我記得法國文學研究者兼譯者袁筱一說過,無論自傳還是自撰,這些都不耽誤杜拉斯成為杜拉斯。有個詩人叫安琪,她出了一本詩集,送給我一本,叫做《像杜拉斯一樣生活》,我覺得這個書名很帶勁。那時候,大概是2004年?
好像是2018年,彭倫做了一本袁筱一的書,到北京來做新書分享,就在單向空間,請了兩位嘉賓,一位是余中先先生,一位是我。本來我特別不適合做新書分享,一般我在這種公眾場合大腦都是一片空白,人木木呆呆的沒精神。由于是法國文學,我還是比較有興趣,就去了。我記得就是那次分享會上袁筱一說了那句話。她和余先生談了很多法國文學,別的我都沒記住,只記住了這一句。
杜拉斯的《情人》,實在是激蕩人心,王道乾先生的譯筆也真是好。最近我看的一本書《禮拜五,或太平洋上的靈薄獄》,也是王道乾先生譯的。
我2012年買到波拉尼奧的《2666》和《荒野偵探》,非常喜歡,我還寫了一首詩就叫《波拉尼奧》,就是2012年冬天,北京市作協開文代會,我看誰桌上擺了這《2666》一大本厚厚的,我翻了一下,覺得我要買,然后馬上就下單買回來了。他還有一本叫《美洲納粹文學》,我看是他的,馬上又買回來了,這本我一點都不喜歡。現在在喜馬拉雅聽奧地利作家羅伯特·穆齊爾《沒有個性的人》,厚厚兩大本,上冊聽了有大半了。
我寫《北去來辭》的時候每天早上先讀一篇古文,就是我女兒大學課本,《古代作品選》是上冊,從《詩經》開始的,每天讀一讀覺得不錯。我也不知道受沒受影響。
有時,偶爾也想想“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的玄虛事。于此類,我是最無悟性的。但也覺得愉悅。萬法歸一,一歸萬法,萬法歸空……這時也會想到《北流》中的“異辭”,“去卻一,拈得七,上下四維無等匹。人有七竅,北斗有七星……”其實百歲姨婆所嘟囔的,我也不能參透。
那就這樣吧。生有涯。
所謂小說,其實就是寫作者認為她聽見了人物說話的聲音,當然最早的時候人物不是說的這些,最早的時候是南新倉街心公園那個老太太嘟囔的那些,“千錘百煉出深山清明時節雨紛紛一江春水向東流”,然后遠在幾千里之外、現在已經肉身不存的百歲姨婆,她說出我寫在《北流》中的那些。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陳曉明認為,林白在為50后人物畫像,他們這一代人的生活像植物一樣生長過,像植物一樣扭曲過。
問:《植物志》的詩一開始就說“寂靜降臨時/你必定是一切”,似乎暗示當北流的方言不存在時,只有植物才能將北流保存下來;后章《語膜》中有對于非物質文化遺產標本項目“北流話語膜”的表述,更有對未來世界的描寫。 是否可以理解為,方言的丟失,或者說記憶的丟失?
林白:后章《語膜》,靈感來源是我女兒,2019年她編一本青年作家小說集,給我講了一下這個。我當時覺得語膜這個意思一定要寫進去,這樣等于多了一個維度。我覺得不能說是丟失。反而是語言的嬗變。我們現在說語言只是在說口頭的語言,敘述的語言,但其實語言真正的重要性,我認為是記錄時代的信息,保存不同階段的活力。小說,或者說一切文學藝術作品,它是在提取不同的活力,用作品把它們保存,或者說保護下來。隨著時間的更新,很多東西都疊在一起了,還有的東西被其他一些東西所籠罩,那么語言也自然是如此。我們現在看到一些東西好像消失了,但其實它只是被其他東西裹挾了,進入另外一些東西的包圍圈之中,它的重要性好像被取消,但并不是不存在。肯定要重視正在發生的,甚至未來的一些預判性的想象,因為這些東西是現在的活力。我覺得在寫作里,所有的時間,所有的語言,它們都存在一個競爭關系。記憶本身會被新的記憶覆蓋,但新的記憶里面又有舊的記憶。如果我們感覺新戰勝了舊,或者說我們覺得方言被丟失了,那其實只是我們對現在正在發生的,對現在的語言方式更熟悉。丟失的從來不是語言,是人的內心發生了位移,過濾掉了一些東西。
問:《植物志》的詩歌表述非常靈動飽滿。每一章開頭的《李躍豆詞典》,耐心細致地解釋粵地方言、異辭的民間語匯,您認為這樣的結構在小說中起到什么作用?
林白:每章開頭的詞典,在小說的作用,第一是間隔,第二是調性,第三是像詩一樣有一種節奏,大概是這樣吧,原來的那種重復出現可能詩的意味更重一些,反復出現閃電,虹……寫《植物志》,我自己最吃驚了,再也不可能有這種狀態了,前一天下午四、五點開始動筆(用鉛筆寫在本子上 ),第二天下午四、五點就寫完了……有一種狂喜。后來我修改小說,也寫了很多詩。我覺得這之間有奇妙的連結。我從來沒有說要寫一個故意很不一樣的作品,但有時候自身的狀態也和作品一樣在構成作品。寫這個小說,我也許是把自己完全打通了,就是我方方面面的感受都要不同層次地灌入這部作品中。你提到的這些方言、詞匯就是這么找到我的。自身打通了,它們就自然而然來了,結構也漸漸形成了。
注疏志典式的寫法既是文體需要,也體現了作者對世界的復雜性的認識。在林白筆下,中國文章傳統仍然可以成為承載今日生活的容器
問:結構是獨一無二的。為什么會以注、疏、箋、異辭的文本結構方式?這對于一般讀者來說,會不會有些陌生感?
林白:把龐雜的東西放進一本書里,這個結構、這個文本是可以無限擴充的,當然會有陌生感。尤其時箋這部分,我一直想放進文本,無論如何都沒辦法,結構解決了這個問題。有一個想法之后,比如注疏,要針對經來注疏,應該有個相當于經的文本;異辭最早就是經,但是什么樣子我不是很清晰的,直到在南新倉碰到一個嘟嘟囔囔的老太太……其實有時候就是這樣,看起來很特別的表達,其實反而都取自現實生活。民間的東西是非常豐富的,很有活力,但是它不會主動來到你身邊,有時候看上去是它主動來的 ,其實是你自身的氣足了……有一種來自更深廣處的認識,內心的體量有所增加,才能碰得到,而不是僅僅在模仿民間。我覺得這個很重要。
問:內心的探索、文體的探索……而且您對漢語的使用總能帶給讀者新鮮感。您如何看待《北流》的藝術形式?是不是也有意探索?
林白:小說的藝術形式很有特點。很多人都在說要寫契合時代的作品,但其實這個時代是什么樣的,確實很難說得很清楚,最終大部分作家都選擇找一個切入口,用展現一個橫切面的方式去呈現一個復雜視角。但是《北流》就沒有,它的結構也展示出它是一個容器的狀態,它把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放進這個容器里面了。復雜性是逐漸孕育出來的。有關創新探索——并不是刻意的要創新刻意探索……實在是因為北流這個,我想要容納的更多一些,比較舒服地把這些龐雜的內容都容納進去,確實要找這么一個容器,探索……實驗……非也!文學,既不是馬戲也不是雜技。它是自然形成的。但這個自然是前期包括很多準備。就像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寫作準備期。在這個過程中,需要調動一切力量去進入一個作品的核心地帶,但一旦進入了,小說自己就會提要求。《北流》是記錄進入世界的過程,帶出的是一個觀看方式的變化,然后很多更復雜的東西自然出現。
問:《北流》是藝術感很強的小說,您有沒有這種情況——有的段落沒有想著要去寫,卻寫下了?
林白:有時候不是段落,是整整很大一塊沒打算寫的忽然就覺得要寫,比如火車筆記三卷,整整一條線,是2020年才加進去的,還有長詩還有異辭,有時候會有一點觸動,就出來一大堆東西。一開始我確實做了很多功課,但后來更特別的是很多東西自己找到了我,也是那些一段一段沒想到要去寫的東西一點點提出要求,有時候我是跟著它走的。就像一條河流的感覺一樣。
《北去來辭》中林白處理的是改革開放后的當代城市流動史;到了《北流》,敘事重點放在了1990年代之前的廣西本地生活中,用當代眼光回望傳統、地方與個人經驗
問:《北流》的敘事重點1990年代之前的廣西本地生活,作品的結尾對于北流的歷史沿革做了清晰的說明,“北流”不止是地名,也有很多的隱喻,您愿意談談嗎?
林白:敘事內容,很多是當下,也有很多九十年代的,之前的也不少。它可能是一個文化坐標意義上的故鄉。就現在談論一個地方的時候,很多描述都太具體了。我們看過很多講一個地方的故事、文本,但抽掉那些情節,你根本不知道那個地方是什么樣子的。我想可能是因為對作為背景的那個語言挖掘不夠。什么是背景的語言?也許這個就接近你說的隱喻。就是對一個地方的了解不光是要了解它的歷史文化,了解它的習俗,更重要的是對氣息的了解。就像第一次見面的人你肯定不能跟他說什么,只能是觀看。對一個地方的觀看也是如此。你觀看它,感受它里面生活的人的面貌,你就才真的是走進它的背景之中。最終小說不是要留下一段故事,故事是為了讓我們理解這個地方為什么是這么來的。最終小說記錄的是時代的背景語言。九十年前之前的北流和現在肯定是不同的,其實這個小說里好幾十年前的時間點都有,很多細節其實都在說這種不同是怎么來的。
問:《北流》涉及社會的方方面面,從工農商、到醫學、教育,以及風俗文化方言飲食等等,時代感強,更有歷史感 。寫這樣一部長篇,您覺得累嗎?對您來說最大的挑戰是什么?
林白:前面幾年還是有點累的,素材太龐雜了,讀各種各樣的東西……2020年氣比較足,主要的幾稿都是在2020年改的,這一年倒不累,植物志的初稿一天就寫完了,異辭,也是,人比較興奮。精神飽滿的時候是感覺不到累的。那時候我騎車,騎共享單車。我覺得這個太有意思了。精神的跋涉久了,體力的消耗反而又讓人變得有精神起來。寫長篇整體來說不可能沒有不累的時候。長篇會自己提出很多要求,每一個要求都要給它安排妥當。面對它沒辦法像面對生活中的一些事情那樣,你可以省略過去,那種要求是必須要面對的要求。否則作品的狀態會停滯。這是對作者難以估量的損失。所有寫作都是遞進,是一場長跑,在這里面體力和精神漸漸融合成一種東西,然后匯聚到作品提出的那些要求那里。
問:素材是有所準備的還是邊寫邊進入的?
林白:有些是有準備的,有一些是邊寫邊進入的。后者的狀態看起來很神秘,很多時候要靠天。但其實也和前者沒有什么不同。可以理解為是作品本身漸漸形成一股力,推著作者把自己的感受全部打開,所以會一邊寫,一邊出來很多東西。這個還挺有意思的。因為每一天都很新鮮,心里面都是力量,就看哪個節點適合釋放出一些來。眼睛看到很多東西,耳朵聽到很多東西,寫下來的時候,交織的東西就變多了,人也變得輕盈許多。
獨特的敘事雄心、強烈的藝術風格,《北流》提供了闡釋的多重意蘊,林白說,她希望此書裝得下自己的全部感受
問:《北流》是一部集大成的著作,語言的集大成、個人經驗的集大成,甚至是您本人之前所有著作的集大成。能否談談,您希望這部作品呈現的面貌?最終完成的作品是否達到預期?
林白:沒有一個既定的面貌,《北流》的面貌在寫作中一直變動,我的預期是,所有龐雜的東西最終要能夠放進一本書里。而且它得能盡可能裝得下我全部的感受,同時和世界的聯系是十分緊密的。我想到這幾十年,我們的文學是活在全球視野下的。民族的東西,在地性的東西,也是包裹在這個全球視野下。《北流》和我之前的小說很不同,它更強調包容與流動。
問:在您的作品中,萬物有靈。平時您也在不斷拓展藝術領地,寫詩、寫字、畫畫,包括打坐等等,這些對于您的創作有何幫助?
林白:打坐對寫作肯定有些幫助,主要是氣比較足。當然現在氣又不太足了,寫完病了三個月,主要是腸胃不好,吃了幾句中藥就好了,現在開始又能打坐了,睡眠不好打不了坐,病了也打不了坐。我原來是臨楷體,后來臨碑,葉兆言推薦了游壽臨的《董美人墓志》,我臨了以后才能自己寫寫毛筆字,光臨楷是寫不出來的。游壽跟沈祖棻是民國兩大才女,沈祖棻是民國最好的女詞人,她原來武大的。我有一個大學同學的母親是沈祖棻的學生,現在還健在,90多歲老太太還能彈鋼琴,挺厲害的。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可能就是多了一些感受的維度,很多感官會打開。這些打開的東西最終會進入小說里,以不同的形式,不同的語言。小說最終應該尋求的是更好地打開。人打開了,才可能落地。如果只以文學的方式進入生活確實是不夠的,文學作為背景,但方式是多元多樣的。
(編者按:作者《中華讀書報》舒晉瑜,轉載自《四川文學》,有刪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