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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北流》節選章一: 趕路的一日
    來源:中國作家網 |   2022年12月05日17:03

    想到返鄉她向來不激動,只是一味覺得麻煩。當然,若少時的好友呂覺悟和王澤紅也湊在一起,她是歡喜的,若能吃到紫蘇炒狗豆、煲芋苗酸、扣肉蒸酸菜、沙姜做蘸料的白斬雞、卷粉、煎米粽,她內心的氣泡會痙攣抽搐,一路從腳底心升到頭殼頂。只有這時,才覺得家鄉有了一種大河似的壯闊。那壯闊有著紫蘇薄荷似的顏色味道,在青苔的永生中。

    這一日,老天爺給躍豆降落了一個故鄉。她又有幾年沒回來,正巧一個“作家返鄉”活動,一舉把故鄉降落了。不過,這個故鄉不是指她出生并長大的縣城,而是指,20世紀70年代插過隊的民安公社六感大隊。

    她就順便了。

    這一日幾乎整日在路上。一大早,落著細雨,三十余人坐上大巴,剛剛開出南寧就出了日頭,陰雨變成日頭雨。陽光中斜斜的雨絲閃著亮,下一陣停一陣,白云急雨,四五場之后到了圭寧小城,午飯后一分鐘不停,復又坐上大巴,一路去到民安公社(現在叫鎮),也未落車停留,徑直去了六感大隊(現在叫村委會)。小賣鋪有個中年漢子企在門口,有人告訴她,這人也是她往時的學生。教過咩嘢呢?原來教過他英語。

    她想起四十一年前教的英語,只教二十六個字母。她甚至算是教得好的,因她會唱字母歌,ABCDEFG,1155665……別班老師不會。她一共教過三屆學生,初一初二高一,四十年來,所有學生面容模糊姓名散落。她只在十幾年前碰見過一個女生。那次她去買鮮牛奶,被帶到市郊的一處房舍,房舍不小,有院落和一只地坪,地坪擺著矮飯桌,全家正在吃夜飯,眾人站在地坪等。夫妻二人三啖兩啖飯畢就去側屋擠奶,眾人又跟到側屋圍一圈。她也跟去望,只見側屋點了盞瓦數極低的電燈,兩頭奶牛一前一后企住,夫妻一人坐張矮凳,各靠在一頭奶牛跟前雙手上下擼。出于職業習慣,她同主婦聊兩句。主婦停下手,她認出了躍豆的聲音,她從六感嫁到附城鎮,生兩子。算起來,那一年學生大概三十八歲,那一年你離開六感已有二十三年,兩廂面目全非,彼此不再認得。你看見自己的聲音單獨浮在黃昏的農舍里,像一條細細的灰線,游到兩頭奶牛之間,與往時的學生邂逅。

    大隊人馬在大隊轉一圈,又去隔籬的六感學校轉一圈,之后去她插隊的竹沖生產隊,看了知青屋(當年她親手建的),看了豬欄(一頭叫小刁的豬,多次跳欄,在茫茫黑夜中一去不回),找到了用糞屋改成的夜校,地坪,水井(路斷了,僅遠眺),糞坑,冬天洗澡的地方(在隊長家的灶間,已廢棄多時,墻塌至墻腳,長滿草,站在草里照了相),老荔枝樹,在樹底見到了老鐘玉昭大翠二翠。“三婆三公呢?”她問道。

    她有些恍惚。

    四十一年前拿著半瓢油出現在灶間的、在小黑屋紡棉線的、蹲在豬欄前喂豬和豬說話的、喂完豬又喂雞仔的、一只眼睛長著玻璃花的三婆,蹲在門口磨柴刀、每日放牛的三公,他側頭磨刀,半閉眼如夢如幻,她記得那磨刀石,一塊是紅的朱砂石,一塊是灰的青泥石,他閉眼撩水,淋在磨刀石上,紅色或灰色的細流流到地上……還有玉昭,她整日煎藥,一只風爐,燒木炭,風爐擺在檐廊下,自己坐只矮竹椅,葵扇扇風爐,閑閑氣神,慢慢等藥罐子升上白汽……她只有片刻恍惚的時間,來不及入屋坐一時,只在荔枝樹下講了幾句就又要出發了。上車才想起,沒有給房東帶禮物,哪怕面條。而且,她還應該望一眼牛背山,那座村子對面,經常去打柴,她曾在小說里虛構有空降特務的山。

    她的五色花也沒找到,那種明艷得出奇,五種顏色的細花組成花團的植物,是專門治她的,這種花深入她的骨髓,在雙腳爛掉的日子里,日日執五色花熬藥洗爛腳。辛辣藥味,發黃僵硬的毛巾,濕滯稻草,以及濃白的禾稈煙。

    一切如此匆忙。從六感又趕到扶中大隊。是你提出要去扶中的,因你忽然想起往時去扶中開過會,想起孫晉苗和那幾個徹夜不眠的夜晚。誰又料到,卻是從極其緊湊的半日行程擠出的時間。接著趕去銅石嶺,此處要創國家5A級景區。這幫人被引入一只大院落,正屋如同大雄寶殿,紅墻黑瓦,門口兩只大石獅,一名女子以標準普通話道:“各位來賓,請看第一幅,規劃圖全景……”日頭烈,曬著聽了一通之后才引入會議室。不料并非休息,墻上的銀幕放起了影像,銅石嶺宣傳片:全球最早的冶銅遺址,地質特點是喀斯特地貌和丹霞地貌共生,號稱世界唯一。一直看到天黑,原來,終是要接待方提供晚飯。不看宣傳片,等于白吃人家一餐。

    夜色中回到城區,直接去了一家茶館,“原創音樂致敬晚會”。原創這類詞,差不多總讓人想到一個民謠歌手,隨性兼邋遢,頸上掛把吉他,樸樹那樣子。結果不是,這里的原創卻是春晚體,當地音樂人自己作詞作曲,故稱原創。

    主持人整晚標準普通話,已無本地口音。早已認定普通話代表至高水平,圭寧話上不了臺面。時代車輪滾滾,隨便一想,方言遲早都會被普通話的大車輪碾壓掉的。整個晚會,若不是鄭江葳的舊友來找她,她簡直堅持不到結束。

    散場以為要回酒店,結果大巴又停了。原來是要參觀市博物館,本是行程安排,臨時與晚會對調。領隊說:“現在呢還不太夜,請大家移步。”透過樹影她認出,這市博物館原來就是舊醫院宿舍,她家住過幾年。穿過前廳和過道,在多年前的故居疾步行,她第一念想到的,是那樖大芒果樹,找到芒果樹就算找到了往時。庭院里仍是極濃的青苔氣息,墻腳很暗,磚砌的臺階、磚砌的欄臺,欄臺的平頂擺著盆花,她記起幾盆指甲花和一盆萬年青,直到20世紀70年代末還是那樣。結果迎面撲了一個空,芒果樹砍了幾年,僅剩樹蔸。領導在一旁講,是前任領導要砍的,結果他生病死了。那樹蔸和不再存在的樹冠出奇地空,從地上到半空,空出了一大塊。

    雨又下起來。

    回到回廊。回廊舊時直通留醫部,淺淺廊階,她一路行上,結果砌了一堵墻。又行另一邊,這邊也砌墻塞實了。空間比原先縮了一半。但她仍望見往時的走廊,一瓶紅茶菌無聲行在芒果樹旁的走廊,玻璃瓶里紅色的細菌在蕩漾,另一側走廊,有只羽毛鮮艷的大公雞,它氣宇軒昂踱到門廳的乒乓球臺上,一枚長長的針閃著光,公雞的翅膀被掀開,一只手摁著翅根下的血管,針扎下血抽出,醫院的小孩圍在乒乓球桌下等著打雞血針……主人邀道:“上樓望望睇,樓上是銅陽書院藏書樓。”銅陽書院?這個她住過的地方竟是書院。聞所未聞。往時有兩只圓形的窗,小廖醫生(桂林醫專畢業,講一口普通話,英敏至愛同她玩,兩人都講普通話)住。樓梯嘎吱響,圓窗總算還在,也打得開,她伸出手,掌心接到涼絲絲的雨絲。涼絲絲的。濕潤。

    樓板擺了幾尊大銅鼓,本地出土,世界上最大的銅鼓就是本地出土的,真品已運去首府博物館。地板上攤著書,幾千冊從圭寧中學拉來的古籍,有的已被蟲蛀。一地破爛,《禮記》《黃檗傳心法要》《理學宗傳》《淮南集證》《南宋文范》《元文類》《吳評四書》《宋拓淳化閣帖》《文徵明南曲集》……每本書蓋了一張宣紙,用毛筆寫了編號,統統漚得半爛,蟲蛀、卷邊、水漬,面容模糊樣子慘淡。當年它們是怎樣來的,自清末至民國,這些書一直就在中學圖書館,但你從來不知道。

    正如她從來不知道,抗日時有一批淪陷區教師逃亡到圭中任教,上海廣州山東,語文英語化學。彼時教師水平學生質量非日后所能比。澤紅父親上中學時,物理課曾用英語講授。高中作文規定用文言文寫,與沙街天主教堂神父用英語簡短會話則完全不成問題。

    20世紀70年代她讀中學那幾年,圖書館不但未開放,也無人知道學校應該有圖書館。過了四十年,才忽然在博物館與中學圖書館相遇……當年是先恢復了閱覽室,高一年級下學期,禮堂外墻的一排平房辟出一間,兩張大桌子、報架、條凳。《廣西日報》《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和《紅旗》雜志,這幾樣總是有的,一本文學叢刊《朝霞》,一本《自然辯證法》。此外還有一本《人民畫報》。《朝霞》和《自然辯證法》,就是當時的文學與哲學,她堅信最有營養的就是它。她對《朝霞》懷有饑渴,但它總是遲遲不來。快畢業時終于知道,每日行過的大走廊頭頂上就是學校圖書館,學校居然是有圖書館的,真是新奇啊!那么闊的走廊有一天擺上了寬寬的木臺,化學課的作業原子模型展示,滿滿一臺。她向來以為自己的最好,尤其是,以自然辯證法論述化學元素周期表的小論文之后,化學老師張華年以她純正的廣州話表揚了她,這比當地方言更權威。她又如此美麗,且來自大地方,她身姿優美,口音洋氣,一口純正的廣州話,她說京劇是要有腔調的,你們第一次聽到“腔調”這個詞,學校的文藝任老師大概也是,任老師家在龍橋街,堂姐演過《劉三姐》,故她順理成章管文藝隊,自然比不上見過世面的張華年老師。百年校慶時見到張華年老師,她將近七十歲,毫不見老態。

    后來孫晉苗借躍豆一本《唐詩三百首》,已經是1977年夏,插隊近兩年。再后來,澤紅的母親調到學校衛生室兼打理圖書館。澤紅在塵封的書庫翻到禁書,她偷出一本給躍豆,是普希金的《青銅騎士》,那是躍豆再一次遇見普希金。第一次是這一年的四月,到南寧改稿,廣西電影制片廠的吳導演到雜志社來,他寫過詩,于是她聽到了濃重湖南口音背誦的普希金的《致大海》。“再見吧,自由的元素!你最后一次,在我面前閃耀著驕傲的美色。”(查良錚翻譯成“你的驕傲的美閃爍壯觀”)“美色”這個詞,在詞的階次上要比“美”低,但遙遠的大海,以及自由的元素,以及最后一次,以及閃耀,以及驕傲,這一切,足夠把低處的詞墊高。

    回到酒店已近十二點,睡前她百度了銅陽書院。書院始建于康熙四十年,雍正十二年重修,改名為抱樸書院。同治十三年,就基重建,乃名“銅陽”。光緒三十四年改為蠶業學校,1914年改為女子蠶業學校,附女子小學。1927年改為農民運動講習所。1930年改為私立陵城初級中學。1933年改為圭寧縣公立醫院。

    頭尾僅半日的“作家返鄉”,與三十多人蝗蟲般隆隆來去,有誰熱衷于成為一只蝗蟲嗎?當然你首先想到要省下些什么。

    老之將至,要省下的東西總是不少。北京到南寧往返,機票不是小數目,再從南寧折騰到圭寧,那種人仰馬翻、奄奄一息,已經多次證明了。再者,從縣城到六感亦非易事,沒有車,路又爛(她親見這路甚至比不上1975年,她當年騎車往返恍如夢境)。還有呢,廣西雜志的活動,層層發文,自治區到市里再到公社再到大隊。她提到名字的人都被找了回來。若非如此,她回六感定然見不到故舊,村里老人老去了,活著的人四散,當年學校的同事都已退休。

    這不適意的一日半日實在算不了什么的,壓縮的時間,某種力托你飛行。種種難題勢如破竹。比起筋疲力盡的折騰,她情愿咽下這蝗蟲般的一日半。如果是私奔又另當別論,她當然也會背起一只酒精爐,徒步翻越阿爾卑斯山。就像二十七歲的勞倫斯,三十二歲的弗里達,電子書Kindle里《意大利的黃昏》。

    私奔的激情大于返鄉,當然如此。

    少年時的三個朋友,澤紅,千真萬確私奔了;澤鮮近之;呂覺悟的妹妹明悟,她丈夫突然人間蒸發和情人私奔了。三個舊時朋友,直接或間接經歷了私奔。她們的經歷全都是真的。

    她沒有。只有想象。

    之前的半日是從北京到南寧,機票既可自訂。那么好吧,國航。三號航站樓,并非一號和二號,它當年高大上,現在也是,富麗堂皇寬闊舒適設備國際一流……遙想2008年奧運會,三號航站樓初建成,嶄新、金碧輝煌,巨型雕刻、青銅、漢白玉、紅色的漆器……那年五月第一次到三號航站樓,跨度極大的金屬穹頂、紅色鋼架銀白色長桁條交錯成菱形巨高的白色圓柱頭暈目眩,國人終于意識到國家真的有錢了……她不記得上次有沒有看見這列自助機,這一長溜自助乘機手續辦理機令她無措,好歹還是在柜臺排隊。到要去安檢,忽聞喊話,“女性乘客到這邊安檢,這邊有專用通道”。豎著的牌子有幾朵花,三八婦女節剛剛過去。女性旅客專用通道。女性安檢員手拿掃描棒,小臉緊繃。她摸到你外衣口袋的小紙片,這是什么,拿出來……

    一路行去候機區,路過一個白色隔板小方亭,免費體檢中心,十分鐘測試身體。然后是書店,一排排大頭棒棒糖和大頭猴子;楊瀾《世界很大,幸好有你》,劉曉慶《人生不怕從頭再來》,白巖松《白說》,《中國美食之旅》。勵志美食財經。之后,奢華禮品店,箱包時裝化妝品……相當于半個王府井。再向前,登機口在航站樓盡頭,人漸稀,候機區不再是鐵灰色的列列椅子,換了土黃色兩人座,過時兼臟舊,從三層到二層再到地上一層,越來越暗,并荒涼……忽然人又多了起來,C57登機口總算到了,候機座位少得意外,不少人站著等候。你從未想到首都機場三號航站樓還有這樣的登機口,暗、悶、簡陋到不近情理。

    從北京到廣西南寧,從前是三天三夜火車,再七個小時火車到玉林,再一個小時班車到圭寧……登機了要坐擺渡車,從登機口擺渡到飛機。擺渡車也如此漫長,完全意外。相當于公交車的多少站呢。在擺渡車上居然能從容聽完別人的故事——一名中年婦女,衣著體面發型講究皮膚保養得當,望之像單位領導,她跟男同事嘮叨她女兒,房貸三百萬啊,每個月的壓力有多大……當初……找個有房子的,沒房貸,會輕松很多,這都很現實……還要跟婆婆住一起,婆婆病了是個無底洞,去年才入的醫保,大多數都得自付……自付比例很高……都是很現實的……每個月還要給她錢,住一起還要給她錢。

    坐在機艙里飛機仍不起飛。

    發動機隆隆響著也不飛。嗡嗡嗡嗡。發動機正在座位底下。機艙前面六排有四個人看書,前排一個高帥男拿出一本厚書,后面一個是《人類簡史》,隔了一排的后左,竟然是本年度《中篇小說選》,今時有人讀小說,實在比寶釵讀《西廂》更稀奇吧。一名白發婦女,在做一份數學卷(?),旁邊一個人,寫可行性分析報告,投資,鄉村旅游計劃,國家統計局數字。如此這般,就到了南寧。

    南寧機場亦是一樣氣派,不遜于首都機場。高峻粗大的樹形撐擎銀白菱形屋架,因為新,就更有未來感……到達大廳有面三人高的寬幅電視液晶屏閃著新嶄嶄的亮光,新華聯播網正播新聞,一片玫瑰紅從天而降,流光溢彩,南希·里根,一個堅決以丈夫為中心展開自己人生的女性形象,葬禮報道,小布什夫婦、希拉里、克林頓等。人生落幕,一個奢華高貴精致的形象,保持白宮格調,推廣美國時尚,熾熱的愛情童話……人機大戰,韓國李世石和谷歌阿法狗,在輸掉三盤之后,李世石終于贏了。段子說,不怕機器贏,就怕機器突然不想贏。谷歌勝利了,人類也勝利了。萬眾刷屏一石一狗,全球棋迷增加一億,圍棋更是勝利了。勝利的消息第一時間傳遍了全世界。

    安頓下來已是晚間九點。南寧是故地,八年炎熱漫長的夏日,側門飛車下坡、舊自行車、20世紀80年代的風衣和披肩發,民族大道廣場空闊,棕櫚樹陣高直樹身長柄樹葉。入住的酒店就正正在民族大道。當年在南寧,人民公園住過三年,東葛路住過四年,兩處都在民族大道附近。民族廣場那時還叫七一廣場……

    七一廣場,我首先想到的并非一片空地和四周的棕櫚樹。

    廣場古怪地召來一件長風衣,每日晚飯后我從人民公園的正門出來,向郵筒投入一封信。信封剪了一角,標明“郵資總付”的投稿信,詩歌總是刊不出來,但,以寫作填充茫茫空曠仍是我之最愿。我向綠色郵筒投下一封信,然后一蹁腿騎上單位的男式自行車,一陣風滑向長長的大下坡。單位的公用自行車累累舊痕,橫梁和坐鞍比我在六感鄉下的男式車更高,但我早已身經百戰,每晚走六感的夜路,一手握電筒一手握車把,在泥路上如同一只獨眼怪獸……我順坡放閘,風衣下擺拂拂揚起,而兩邊的人家正在吃夜飯。一種在大城市立足并很快閃亮登場的拉風感大概就是這樣。

    長風衣是在武漢買的,大學臨近畢業,發現自己還剩了不少錢,甲級助學金每個月都有剩,我決定去買些衣服。武漢是大過南寧幾倍的大城市,我斷定,此處服裝要比南寧好看。少年時代向往南寧,但大學改變了我,我覺得它太小了。大學四年我去過三次漢口。第一次,是去參觀武漢市圖書館及總理生平事跡展覽,淋了一天雨,衣服和鞋子都濕了,全身濕著仍然冒雨逛了街,大開了眼界,看到了法租界和英租界的建筑,回來之后在日記上認真記下了法國建筑如何雄偉壯觀,英國建筑如何典雅細膩。這些,在邊遠的廣西首府斷斷不會有。

    第二次是同寢室的吳同學約去看星星畫展,我們坐渡輪去回,看得目瞪口呆。二十年后的1999年,和當年參加星星畫展的阿城一起拍了電影《詩意的年代》,到現時,又是二十年過去了。恍如隔夢。第三次,是高同學的姐姐要結婚,我們去參觀婚房,我第一次看見了壁燈,墻上不但有一盞燈,它發出的光跟別的電燈光不同,不是暗了幾度,而是,有點像月光。這就是我最早看到的真正的城市生活,與學校生活大不同。高同學后來去了美國,一直在哈佛大學工作,不久前在朋友圈看到她在非洲草原和獅子老虎在一起(人在車里)……

    漢口太遠了,隔著長江,方便的是去武昌小東門。于是我到學校大門口去坐公交車,珞珈山和獅子山,中間是山坳,天然下沉式,上山下山,沿法國梧桐大道一路走到校門口坐公交。

    我那時近于自閉,不愿約同學同往,也未曾去過,并不清楚何處可購何衣,亦不會向路人打聽,只是在一家路邊店望見這件風衣,試了一下,有些長,略寬,但已是最小碼。那時風衣剛剛傳入國內,從未見人穿過,上了身,氣質頓覺不同,周身上下連成整體,比起上衣下褲兩截好看得多。我就斷然買下。這風衣其實顏色不夠純正,既非米色也非淺灰(這兩種最穩妥),它接近棕色卻又不是,仿佛摻了一層紫,這棕紫色中間還分布著一些不能一眼看出但明顯存在的橫豎小亮線。

    就是這樣一件顏色古怪的風衣,由于它是風衣,一切缺點就被我屏蔽了,風衣猶如那兩年的飛毯,它提升了我的自我想象。我照鏡子看見的自己,也總是神采飛揚,與大學時代的自卑自閉全然不同,我把頭發的末梢燙卷并梳起了長發辮,自覺比大學幾年的羊角辮更具風姿。

    沿著長下坡我的風衣高高掠起然后……如果我不是從人民公園的正門而是從側門出來,對面是明園,過了馬路就是七星路,這條路雖無大下坡,但樹蔭更密,行人氣質更像省城(正門那邊的街,兩邊都是本地居民,市井氣加煙火氣,不能滿足一個文藝青年的情懷)。一路騎行向左拐彎一個短斜坡等著我,短斜坡坡度更陡,需微微控著車閘,而風衣,我向下俯沖的時候它獲得了更大的升力,設若沒有壓著它,簡直一瞬間就要飛上天。搬到東葛路之后離七一廣場更近了,經不起我騎車五分鐘,東葛路一拐彎即到古城路,古城路已是廣場的一邊,我便不再到七一廣場,而是直去七星電影院。我在這家電影院看了不少雜七雜八的電影,如今只記得《紅高粱》,那第一個鏡頭是年輕的鞏俐在黑暗中浮出的臉,她的臉占滿了整幅寬銀幕。畫外音說:這是我奶奶。中國當代文學如火如荼。

    別以為住過八年就能找得到路,更別以為出了門直行至丁字路口就是古城路、七星電影院,然后,再向前即到南湖。現在,是的,現在民族大道無限延長了,相當于北京的長安街。出門不是向右卻是向左行,據說向左不遠就到南湖。時代前行,樣樣顛倒。顛倒著風馳電掣。

    前臺小姐講,南湖很大的,沒路的地方修了路,這樣呢向左轉亦能到南湖了。你理解了這個,就理解了無數倍新、無數倍大的南寧。理解了你就出門了,出門之前又問了一次門童,是的,出門左拐到金洲路一直行。金洲路,前所未聞的路名,它到底是在20世紀80年代的哪一片?

    一邊是白色的矮圍墻,一邊是街道。樹濃影黑,模糊的長形樹葉有點像芒果樹。前頭有個年輕姑娘,緊上兩步問路。是啊是啊,一直往前,過兩個十字路口,向左拐再到一個路口就望得見南湖的停車場了。姑娘一口標準普通話。20世紀80年代的南寧普通話不是這樣的,濃厚的地方口音,是米粉和菠蘿的混雜,怯場、自慚形穢。

    以前沒有金洲路。來來去去在單車上滿城飆飛的20世紀80年代,閑情加激情的年輕日子,小小的南寧城熟如掌紋。這一帶,是熟中至熟。姑娘頭一歪,極詫異,一直都有的啊。但你堅持認為20世紀80年代沒有金洲路……那些在自行車上滿城飛馳的整整八年。不過你同時明白了,20世紀80年代,姑娘斷然沒有生出來。要知道,對年輕人而言,20世紀80年代是古時候,很古。

    路燈被樹葉遮住了,躍豆在明暗不均的光線中邊行邊辨認,圍墻是矮矮的白石灰墻,這種圍墻憑空跳出個20世紀80年代,但這是在哪里?忽見暗處一幢大樓,向前幾步看,一塊牌子赫然在目:廣西民族出版社。翅翼展開,一只坐標在黑暗宇宙中拔地而起……那一條塵土飛揚的黃泥路,坑洼不平,一幢宿舍樓,水泥預制板搭成,是當時的高標準。是的,廣西民族出版社,這七個音節銅鈸般震動。很暗,整個20世紀80年代都很暗,一輪金黃的大月亮懸在大樓的側面,異常醒目,既悠遠又伸手可及。曇花在暗處。20世紀80年代南寧的窗口陽臺多有曇花,只要向暗黑處望去就會見到曇花。她與曇花的碰面甚至可以追溯到1977年。

    曇花開在夜深時,潔白、短暫,仿佛比蓮花更高遠……莫雯婕覃繼業,夫妻倆就住出版社后頭的宿舍樓。莫雯婕,著名詩人的女兒,本人亦是詩歌新秀,耀眼的文壇公主。覃繼業,來自最深的深山,土司和農民的兒子,壯族,十八歲之前沒見過汽車,壯碩軒昂,性格開闊,一往無前。他在民族學院追到了莫雯婕,摘得皇冠頂上的明珠,結婚,留在南寧,很快升到了領導層。他出版青年詩人的詩集,每人薄薄一冊,每冊有前言后記,請了著名批評家評論,一匣八冊。這套詩集也有你的一本……一本巴掌大的小冊子浮在夜色中,封面有兩色,草綠色的邊框,翠綠的什么草,以及一些大大小小的圓圈氣泡,眉頭標有“廣西青年詩叢”,封面最下底,就是這個廣西民族出版社。四十幾頁,薄薄的只有十九首短詩,定價025元。你是何等興奮,每個人都興奮,邊遠地帶,沒人翻得筋斗沖出去,有人幫出了第一本詩集就算是成功了。

    后來有人告訴你,都是沾莫雯婕的光,因覃繼業要給她出詩集,她比你們更不夠格,說起來每個人都不夠格,但作為詩叢,作為薄薄的四十幾頁的小薄冊每個人就算夠格了。你買了很多本送人,后來到北京,仍然認為是可以送人以顯示才華的東西。

    居然也完全忘了。有日上微博,見一個生疏網友留言,他發來這本詩集的封面以及扉頁照片,扉頁寫著送給某某,連這個某某你也淡忘,更不記得曾送過書。網友說,有人拍賣這本書,鸚鵡史航(劇作家,微博上有三百多萬粉絲,影響力甚巨)正準備下單。那某某是部長夫人,剛到北京躍豆曾去拜訪,想到廣西辦事處住一段。灰蒙蒙的干面胡同,深紅色的門、四合院、門房、一個清亮的女聲,風韻猶存的婦人、湛紅色的廊柱,廊檐下她竊灰色高領毛衣赪紫色披肩字正腔圓,圭寧籍的退休老部長眉眼慈和哈哈一笑,夫人縱談天下事部長在一邊笑瞇瞇的,夫人說駐京辦事處那邊倒是有鋪位,長住不行住個把星期半個月應該沒問題,她可以寫個條子給那邊。你完全不記得曾經送過夫人這本小薄冊(好奇上孔夫子舊書網搜了一下,居然有賣,出版時間標注未詳,沒有獨立的版權頁。一百一十元,加十三元快遞費,書店地址在甘肅武威涼州,難以想象,它何以從西南邊地到了遙遠的西北邊地)……青年詩叢一出,覃繼業眼看就做成全南寧文壇領袖,人人高看一眼。他的理想是要編一本《壯族大百科全書》,同時也寫詩,筆名疾野。結了婚,莫雯婕仍然是詩人、女神兼女巫,氣場強大,有種道不明的神秘感。她不喜書齋,從不讀書,時常一襲黑色衣裙。

    但很快,覃繼業以非法出版獲罪,判八年。八年牢獄出來,他站在馬路邊的公用電話亭給故人打電話:“喂,我是覃繼業,我出來了。”他不再說他是疾野。他在電話里大聲說:“我在里面日日冷水洗身。”這個意志頑強的人,企圖東山再起。莫雯婕在精神病院住了兩年,之前覃繼業有外遇,她發現家里的日歷有奇怪的記號,每日覃繼業一出門,她就盯著那些記號看,生氣,出門亂走,滿街行行停停。她還去找過你,問,不會是你吧?她懷疑所有的人。日歷上的記號日夜糾纏,她恍惚、失眠。覃繼業一收監,她就崩潰了。但坊間認為,這同覃繼業的外遇、判刑都沒有直接關系,是莫雯婕的家族向來有精神病史。母親和哥哥都是精神病,她得病幾乎是必然的。但她居然病好出院了,離了婚,去了巴西,此后音訊杳無。回想起來,莫雯婕身上一直有種模糊的流浪氣質,不宜室家,或遲或早,她總是要消失的。“那個冬天她從醫生的無菌套房、X光令人暈船的航行中,從失控的細胞計數中回來,歸途難返……鐵籠子載著我,升向科學與陷阱”,這樣的詩,她用自己的身體可以寫出。

    她來找過你幾次,總是一身黑色衣裙出現在古板的圖書館采編室門口。你去找她更多。20世紀80年代的黃泥路邊,那幢五層宿舍樓。盡頭的單元,他們家的燈光永遠是暗的,沒有花草綠植,白墻上貼掛一件鮮艷的裙子,白底,剪紙一樣的大紅花,極其奪目。三十年前這樣一件鮮艷裙裝相當招搖,貼掛在墻上更是鶴立雞群。樓下空曠的走道有一盞路燈,一輪明月仿佛永遠是在天邊。

    與一幢樓相遇使人心情復雜。

    過馬路,穿過停車場,果然到了南湖。夜晚的南湖人流如織,榕樹的氣根在半明的路燈下連成一片,水面上下燈光變幻,亮亮閃閃紅黃綠紫藍……夜氣漫上來,湖面一層淡淡白霧,周圍淺灰和深灰。

    半明半暗中忽見一柱電線桿有人在打公用電話,真奇怪公用電話掛在電線桿上,行近些聞那人講,在里頭我日日洗冷水身,還打太極拳,身體比八年前還好……她定眼看,這人居然是覃繼業。白霧涌來涌去,天上明月依然,一件鮮艷的大紅裙子在霧中獨自行行停停,它上面的剪紙圖案依然。莫雯婕身上一閃一閃的,時紅時黑,但她出現在圖書館采編室門口,問出一個侵略性問題:

    你第一次性經歷是多少歲?

    堅硬的聲音壓著空氣,在她的黑色連衣裙上躥動。她的眼睛美而冷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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