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鹿遠舟:坐立難安(2022年總第4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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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鹿遠舟
本名李旭陽,現居住于河南省周口市,就讀于商丘工學院機械工程學院機械設計制造及自動化專業,大三在校生。今年開始創作,有詩歌、小說作品在網上發表。
作品欣賞:
坐立難安
從診室出來,她們坐在醫院大廳,父親應該是蹲在門口的哪個地方,她不知道,也不好奇,她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看母親突然斜睨過來的眼神,嘴角掛著一種憤恨的感覺,她不懂。她看不太清世界對待自己的方式。
她幾乎快要哭出來,雙腿合攏,嘴角向下撇著,眉頭緊皺,她的心臟怦怦不安地跳著,她通常靠著這個來贏得母親的憐愛。可是母親轉頭的一瞬間,臉上的表情展露無遺,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無法靠著這個方法來獲得原諒。
母親迅速換了個表情親昵地問她:“你去買點什么去吃? ”母親的神情看起來還是帶著鄙薄。她靜靜地看著母親的臉。這張臉擁有無窮種感情,它們表達自如,把生活的重擔排解出來,母親依靠著這些情緒生活,依靠著把多余的悲傷丟棄給更多的人來達到自身的平衡。世界就是這樣可怕地運作著,在人群中,在家庭中都相同,他們心照不宣地生活。
她也懂得這些。她應對自如,只是她還是感到悲傷,她的情緒無法消除,她也不清楚那總跳動不安的心臟和慌亂的手指代表著哪一種情緒。她的手指不斷攪動衣襟,這是她解決不了的困境,她的經驗在此時失去了作用。她漠然地看著來往的人群,人們擁擠著向前,把空間擠得不漏一絲縫隙,她覺得意識有些模糊,她看不清自己的手在哪里。
她的不安越來越劇烈,焦躁難安,她的腿部肌肉在抽搐,她全身都在發抖。她的心慌得像弟弟的陀螺,在房子中間不斷旋轉,不斷改變軌跡,找不到終點,像是無盡的輪回。母親忙著結清賬單,穿梭在不同的窗口之間。母親思維敏捷,她成功地把這場事故說得不那么令人不安,她有能力改變事情的過程,她覺得母親甚至是樂在其中。
她只好看些不同的東西,她的目光落在醫院墻壁上一塊狗頭狀的污跡上,那是什么時候產生的?它的樣子像是被人為勾勒過一樣,不然怎么解釋它那么完美的黃褐色形狀。她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片黃褐色的污漬上。就像那條黃狗,那條已經死去的黃狗,她想,就像那條黃狗,她確信。那只曾經存在于她家的瘦黃老狗。她想著那條狗,想著它會如何吃飯,如何奔跑,如何吠叫,如何在她的臉上舔舐。它是一條好狗,她想,她確認那是一條好狗。它乖巧懂事,它和她追逐游戲,它不吃桌上的食物,不輕易走進客廳,不亂撒尿,知道對著陌生人吠叫。她尤其忘不掉黃狗的吠叫,它看上去威風凜凜,它完美的尖牙讓她無比確信自己不會遭受到任何傷害,它時常吠叫示警,它就蹲踞在門前,辨識各色人類以便讓他們隨時獲得警告。
“走吧,你爸還在外面等。”母親拉著她的手起身向醫院門口走,她握著那只手,上面布滿老繭,和她柔嫩的雙手形成對比。她接著想,那雙手是怎樣在工地工作,她翻動,她抓握,她如鷹的利爪,松松垮垮地牽著。這種聯結令她不安,她們之間是怎么產生的隔閡,是從那個時刻嗎?她被扒掉褲子的場景在腦海里又一次重現。然后她的思緒又走向那條黃狗,那真是條好狗。
她與母親未牽牢的右手像是秋季來臨時無力的藤蔓,它們已經沒有力氣持續向上生長,也沒有力氣再寄生在高大的樹干上。她又想起這是秋天了,樹葉還沒枯死。清晨已經開始于凜冽的寒風中,人們需要相互依偎取暖。可是母親似乎無意再把自己的熱量傳遞給她了。
她悲哀地意識到她們之間已經取消了無意識的、無條件的愛。
她從女兒的身份中抽離出來。她迫切需要一個新的身份,可惜沒人會提供給她。
她們朝父親走去,他像一條老狗般蹲在醫院大門邊的花壇下。他可以坐下休息,或者是站在花壇邊,可是他沒有選擇其它方式,他只是靜默地蹲著,像那條守家的老黃狗,蹲踞著,看守著。可是她悲哀地想到那條黃狗看護的東西已經不復存在。
父親看見她們,她們松垮地牽著手。迎面向父親走去。父親很輕易地察覺出她們的靠近,也許是從她們邁出醫院大門掀開門簾的那一刻,他就敏銳地覺察到她們的逼近,他的眼神犀利,直直看著她們,像是忠誠的家犬面對著陌生人的警覺。
等她們走到他前面。父親看了一眼她們的鞋子,恍惚著站起來。
他們是如何回到家的她已經記不清,她越是回憶,那條路就伸得越長,仿佛是一條無盡的旅途,久到令人想起就覺得疲累。
“我明天去上學嗎?”她問。這是她唯一關心的問題,興許事情還沒有變化。
“我明天去上學吧。”她接著說。
自從回家那晚的問話之后,父親的嘴巴就像是被人惡意涂滿了膠水,他似乎張開了嘴,可她看不清,她需要一個確定的答案。于是,她去問母親。
“我明天去上學嗎?”還是沉默。只是母親的沉默更加寂靜。
“那明天我去上學了。”
情況果然發生變化。
她的朋友們變得沉默,她的笑話不再具備它本應該具有的功能。他們全部一言不發,這是另外的一場抗爭。正義與邪惡,她是毫無疑問的罪犯,慌亂的被審判的小鹿,走到末路窮途。
她不知道是什么推動著這些事情的發生。漩渦中心沒有東西,也沒有所謂拯救者。
本期點評1:
文學承載著人性深處的諸多幽微和隱秘,精巧的文字裝扮背后,定然藏匿著真實的精神根基和柔軟的情感質地。鹿遠舟的小說《坐立難安》以語言編織了一場關于青春與疼痛的夢境,大量使用了意識流的手法,包括內心獨白、精神分析、自由聯想和蒙太奇,充滿意識流動的多變性、豐富性和復雜性。
小說開篇,故事主人公“她”即以一種很卑微的姿態出現,雙腿并攏、嘴角向下、眉頭緊鎖,像是犯了錯誤的孩子,試圖以不安的、軟弱的、祈求的神色獲得父母的親昵與諒解。在她的眼中,自己仿佛是世界的旁觀者,她看見母親的臉上帶著憤恨和鄙薄,聽見母親“樂在其中”地向周遭復述這場原本有能力改變的事故,還有寥落而警覺地蹲坐在醫院門口的父親,起身迎接她們時的疏離與恍惚。
她的意識似乎從肉身中抽離出來,仿佛是某種罹患解離性障礙的病人,迫切想要尋找一個可以安放的場域,最終卻只是將目光落在醫院墻壁上一塊狗頭形狀的污漬上面。“邪惡是如此平庸,而平庸是如此容易。”女孩與父母從某個不可言說的時刻開始,因某些難以言喻的事情產生了隔閡,她本是受害者,卻深深陷入輿論與道德審判的漩渦。作為一個尚在念書的學生,她唯一關切的問題只是明天能不能去上學,然而回答她的卻只有尷尬的沉默。
想要真正接近“現實”,接近“真相”,需要寫作者寫出人性的復雜性,敢于觸及其幽暗的部分。嚴格說來,小說《坐立難安》只能算得上是一個帶有嘗試性的片段,與林奕含的小說《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臺灣電視劇《她和她的她》等文學藝術作品相比,顯然還并不夠圓熟和完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洞燭和彰顯人性幽暗的文學寫作,不僅需要“他者”的眼光,也要有“我們”的立場,而這篇小說在肉身的真實感方面稍顯不足,希望作者能夠在今后的寫作中持續探索,日臻完熟,真正觸摸敘述的靈魂與溫度。
——教鶴然(《文藝報》社評論部編輯,文學博士)
本期點評2:
農民工夫妻帶著年幼的女兒去醫院檢查身體,盡管“母親盡可能成功地把不該發生的事故說得不那么令人不安”,但“母親的神情看起來還是帶著鄙薄。”這個早晨吹過來的秋風帶著一絲涼意,而“母親似乎無意再把自己的熱量傳遞給她了。”她只能將醫院墻上的一片污垢,臆想為她家那條死去的黃狗來轉移自己的思路。被人性侵的她,只是簡單地意識到,可能從此以后母親那無意識的、無條件的愛漸漸遠去,不復再來,而對后續社會面的冷漠孤立完全不知。
這篇目測2000字上下的短小說,用一把小針刀,在不起眼的地方揭開事件后續一角。沉郁內斂的敘述從小說事件結束的地方,開始了人物神情、動作和語言的動態描摹,小小說的體量承載了太多令人心痛的元素。壓抑無奈的氣氛營造,令人窒息的內部張力,傳遞給讀者一股悲憫情緒。女孩顯然并不知道后續將要面對的一系列遭遇,她還操心明天是否可以繼續上學。父親的三緘其口,母親的不置可否,都沒有使她清醒過來:自己已經與眾不同了。
她執意回到學校,社會面的冷漠才剛剛開始。“她的朋友們變得沉默,她的笑話不再具備它本應該具有的功能。他們全部一言不發,這是另外的一場抗爭。正義與邪惡,她是毫無疑問的罪犯,慌亂的被審判的小鹿,走到末路窮途。”
作者上傳網站的第一篇小說《故事》,可看作本小說的上部,小女孩被性侵后的家內生活場景,這篇是帶去醫院的部分。事件的經過隱藏在冰山以下。克制冷靜的敘述和故事情節,讓我不由想起愛爾蘭女作家克萊兒·吉根的短篇小說《離別的禮物》。考慮到作者的年齡,相信她能長成一棵大樹。
——野水(陜西省渭南市作協副主席,小說專業委員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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