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林白 一個不會快樂的人選擇了寫作
1976年夏天,18歲的林白
2019年夏天,林白在家中 (攝影/馬林霄蘿)
《北流》書影
2022年冬,北京,林白與馬林霄蘿 (攝影/趙超)
母親的長篇小說新作《北流》獲了很多獎,包括入選首屆“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剛剛又獲得深圳讀書月“年度十大好書”。她對于大多數人來說是作家,是林白,但對于我來說,她是最特別的母親,是親愛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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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時代,從沙街到南寧
母親的本名林白薇,據說是我的曾外祖母取的。曾外祖母出身于一個開明的地主家庭,曾經讀過女子師范,是當時廣西農村罕見的女知識分子。我的母系家族曾經出過一名我國最早赴美學鐵道工程的留學生,和一名當過兩年大學校長的大學教授,曾外祖母常常以此為自豪。她活到93歲,喜歡《水滸傳》,不喜歡《紅樓夢》。
我母親于1958年生在廣西北流縣。外公去世的時候,母親只有三歲,我舅公也剛剛出生幾個月。我的外婆在上世紀50年代初進了一個衛生系統的培訓班,從此她一直從事婦幼保健工作。由于外婆常常下鄉,一去就是一兩個月,縣城里只有林白一個人,17歲之前,她都是獨自度過的。每天自己睡覺,自己起床,自己上學,自己到龍橋街防疫站的食堂吃飯,自己拎半桶水到洗澡間洗澡,自己洗衣服,自己回到在沙街的婦幼保健站的家里。
婦幼保健站在一所類似于舊時的客棧那樣的房子里。這是一所奇怪的房子,又窄又長,深而幽閉,全靠3個天井采光,整個房子陰森森的,潮濕的地氣彌漫著整幢房子。有兩處閣樓,前面的閣樓是三層,每層只有一兩個房間,后面的閣樓只有一層,沒有隔墻,用來堆放舊物,例如計劃生育宣傳時用的男女生殖器模型。在漫長的星期天,林白常常心驚膽戰地走上后閣樓,在幽暗的微光中凝視這些七零八落的肢體。
所以她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記日記。文字保護著她,帶領她飛翔。從日記出發,到達詩歌,又從詩歌到達小說。1977年,林白19歲,這年她寫了一組詩,并把它們投到《廣西文藝》。有一天,從南寧來了長途電話,打到縣里,縣里又打到公社,公社又通知大隊,讓大隊通知林白到南寧改稿。這是林白生命史上的第一件大事,省會南寧對一個19歲的縣城女孩來說就像一個夢境。當林白第一次看到這個城市,覺得它又輝煌又巍峨。然而之后她就在這座輝煌的城市住了八年,輝煌變成了司空見慣,變成了平平無奇,甚至令人厭倦。車站是這樣小,街道是這樣窄,河流是這樣的濁,橋是這么的短,它的一切已太平凡。美麗動聽的雷聲在十九歲的初夏已滾滾遠去。
但是當她從廣西離開,這塊完整的空間反而變成了無數的碎片,點點滴滴從遙遠的南方來到她的眼前與夢中。七星路、桃源路、民主路,她是所有這些路的女兒,她最飽滿的青春歲月與這個城市骨肉相連。她與廣西的聯系是一種骨頭的聯系,她對廣西的記憶也是骨頭的記憶,這也是她的長篇小說新作《北流》生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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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世界逃走,逃回內心
她自覺天性是一個不會快樂的人??v觀她自嬰兒時代起至青少年時期的十幾張照片中,竟沒有一張是有笑容的。獲得2021名人堂年度人物的照片,是我幫她在家中拍攝的咧嘴大笑的照片,大家都說好,唯獨她自己認為“笑得太大,六根不守”。通常原則,照相要笑是很必須的。然而交際與說話,是兩樣使她感到害怕的事情。她更愿意接受由上天派給她的熟人。出生在某一個地方,出生地的人就是同鄉;小學、中學、大學,就有了同班同校的同學;工作,有了單位的同事。對于熟人的安慰與幫助,她不僅感謝他們,也感謝上天,如果不是這樣,就會讓她一籌莫展。
你可以想象,這樣的人從廣闊的世界上逃走了,逃回自己的內心,在那里建立起自己的王國,并找到自己最好的朋友。這樣的朋友不需要交際的技巧與口才,也沒有面對陌生人的緊張和難堪,她可以安靜而從容,健康而快樂。何以解憂,唯有寫作。對于她來說,只有這件事是可以持續不斷地、一而再再而三地、三更半夜爬起來就可為之的、有一紙一筆就能進入的。身居室內,任所有的時裝與佳肴、高山與大海、電影與戲劇,甚至愛情種種,全都招之即來,這當然是一件好事。更重要的是要使寫作具有可寫性,因為寫作,她愉快、得意、興奮乃至亢奮、感動、激動、兩眼放光、兩頰潮紅、茶不思飯不想、冷暖不知、甘苦無覺。這一定能讓一個人快樂起來。
她的觀點是,沉浸在寫作時不要管可讀性。當我嘗試書寫我的第一篇小說時,她說,不要管好不好,只是寫。后來我明白,一個人與另一個人是如此不同,她怎么可能管到別人呢?她只遵循自己的本性和想法,沒有邏輯地、缺乏深意地、前言不搭后語地、不斷地從心中跳出,像蜻蜓一樣飛來飛去,這種飛翔快樂而自由。
讀者當然是重要的,是她快樂的一部分,首先要有刊物發表出來給大家看到,在看到的人中有時會有人叫好,叫好的聲音傳到她的耳朵里,她便會將這人看作知音以及她本性的洞察者,她將這人的名字和原話牢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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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在做飯,她卻在寫小說
寫作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對每個寫作者來說,這是一個必然會被問到,自己也會想到的問題。
很多年前,每次她寫一部長篇寫到一半的時候總是想,以后再也不寫長篇了。長篇像一個又黑又長的隧道,永遠無法走出去。但她寫完《青苔》之后,寫了《一個人的戰爭》,然后又寫了《守望空心歲月》。后來又有《致一九七五》《北去來辭》,到今天的《北流》,她寫了一部又一部長篇小說,它們的細節和聲音、光澤與質地充塞在當下生活的縫隙中,她清楚地看到它們,它們一次次拼合與拆散,向她呈現出豐富的景觀,她是真實地熱愛著它們。
總有人勸誡她,悠著點,不要過度勞神。可我知道,不寫作的她更累。對她來說,沒有在寫作或正在構思的作品,生活中就沒有真正而持久的興奮點,終日悶悶不樂,無精打采。沒有寫作的生活總是表面的生活,不是本質的生活,那樣的生活缺乏心靈的空間,浮躁多于寧靜。
當我凝望1996年,我五歲。我看到她在每一天剩下來的時間中寫新的作品。那是黃昏的時間,別人在做飯,或者看報,而她坐下來,寫她的小說。寫作使她從一天的不如意中走出來,它是她精神的安撫劑,是一種舞蹈,是向上的艱難的扭動,靈性的光輝在上,感性的塵土在下,寂靜的黑夜里,踏著不變的步伐。睜開第三只眼睛,云一般遙遠的歲月里,喪失的愛情將重新歸來,如層層疊疊開放的花瓣,濾盡喧鬧的氣息。在搖搖晃晃的年代里,保持音樂般的平靜。
有寫作伴隨的她,內心驕傲無比。寫作于她不是一種選擇,而是一種宿命。她自己曾經說過,如果有一天不能再寫作,就讓文學像細菌一樣潛伏在她的肌體里,與萬物共生長,或者與萬物同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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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說的時候就沉默
曾經有一年,她對一位對詩素有研究的朋友說想重新寫詩。當時她已經有很多年不寫詩,手生眼疏。那位朋友給出的辦法是,首先要沉默,然后還是沉默,只要一直沉默,最后就能寫出詩來。這個方法,她告訴過因為寫不出作品而焦慮的我。
她是從寫詩開始創作的。她的詩歌的神靈不只隱藏在星空,同時也隱藏在街道、灰塵、草、秋天、膠水、啤酒、油條、大蔥里。它們和詩人一起,共同等待靈光乍現的時刻。這個沉默一直持續了三十年。
2020年是她狀態超常的一個時期,這是她四十多年寫作史上從未有過的。她突然冒出了自1987年后就消失了的寫詩沖動,瘋狂地想要寫詩。對于那部繼2013年《北去來辭》之后漸漸拉坯成型的長篇小說,她一次次得到新的靈感,一次次重塑小說的模樣:火車筆記版、氣根版、注疏版……如此改動十數次。突然有一天,下午四五點開始,她動筆,到第二天下午三四點寫完。這就是《北流》的開篇《植物志》。當《北流》橫空出世,所有人都為這首長詩驚艷,沒人知道它只是花了一天時間靈光開悟的結果。
在這首長詩的引領下,《北流》誕生了。語言將千軍萬馬解甲歸田。我仍然記得第一次閱讀《北流》的感受。在這個世界里,語言獲得了獨立的生命,它們樸素、詩性、靈動,也絢麗、繁復、熱烈,它們火一樣地閃動,正如它們水一樣地流淌。
我相信,她喜歡語言中的過去與現在,語言中的此地與彼地,語言中的青春與暮年,語言中的女人與男人。當然,她最喜歡的是語言中的自己,懸浮在現實生活之上,既可置身其外安靜地凝望,又可置身其中與世隔絕。她說,寫一部特別像小說的小說對我沒有什么吸引力。但在所有不像小說家的詩人里,她也永遠是最特別的那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