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劉燕成:故鄉志(2022年總第4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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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劉燕成
劉燕成,苗族,貴州省黔東南州天柱縣人。現供職于貴州省公共資源交易中心。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民族文學》《四川文學》《延安文學》《歲月》等刊發表作品,出版散文集《遍地草香》《月照江夏韻》《山水味道》等多部,作品入選《新時期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作品選集(苗族卷)》《2012年度中國精短美文精選》等選本。
作品欣賞:
故鄉志
母親的竹寨
湘黔四十八寨四大歌場之一的龍鳳山歌場一側,是竹寨。1948年,我的母親出生在這個寨子里。這是一個暖暖的苗家小寨。在寨子中段的半截山肩,原先挑有一排矮矮的木屋,蓋著黛青色的瓦,而且在房梁與瓦廊的兩側,點綴有無色的玻璃亮瓦,那是母親的父輩們,為了給黑舊的木樓添亮,特意搭上的。
我的外公和外婆因病早逝。母親講,外婆去世時,她才4歲。大姨、二姨和母親,為親親三姐妹,母親是老幺。兩個姨媽出嫁早,剩得母親守在矮屋里。“我自己挖土,自己種菜,我在,家就在。”母親說。母親16歲與我父親結婚,26歲生下我的大姐,中間的10年,母親守在自己的屋里。按母親的意思,她離開,那個家就沒了,所以她舍不得。父親同樣也孤獨而荒蕪了10年,但這并沒有影響他們之間的恩愛。尤其是母親的養生病 加重直至離去的那段艱難歲月里,父親沒有讓5個兒女輟學,也沒有讓病中的母親斷過藥,父親以他厚實的背脊撐起整個家,用勤勞的汗水、聰慧的才智,養護著我們和母親。
那些年,我們去竹寨只有兩個原因:一是趕龍鳳山歌場,二是去舅舅屋拜年。小孩子與大人一樣,都喜歡趕歌場。父親趕歌場總是要趕到日落坡,我們趕歌場,就只想去吃上五分錢一碗的涼粉。那是一種看上去肥嘟嘟的食物,亮瑩瑩,用湯勺一舀,碩大一塊冰樣兒的粉,在碗里顫悠悠地飄。略黑的瓜子仁、顯黃的白砂糖、泛著油星的醬油,花朵盛開一樣,瞬間就滲入到涼粉里面去了。深吸一口,只覺得涼到了心底里。
去竹寨舅舅屋拜年,母親會備好禮物,我們只管挑著去,時間總會選在正月初頭的傍晚,去到舅舅家,正好是晚餐時間。母親沒有親兄弟,大舅是過繼給外公外婆作干兒子的,他自幼聰穎,中學畢業就通過選拔當上老師,一路勤勤懇懇做到舊時的天柱縣遠口片區小學校長,后因為年紀大了,才回竹寨,在村小當校長,直到退休。自小,別人問我長大想做什么時,我總是毫不猶豫地回答:想當老師。
拜年的禮物,貴重點兒的要算肉串兒,約三四斤重一串。苗家人喜歡留回籃禮,舅媽多數將我們挑去的禮物原封不動回了籃,至多換上幾個染色的糯米糍粑,或者換上牌子不一的糖。有時候母親領著我們去舅舅屋拜年,便就見得母親與舅媽總有說不完的話。夜深了,月亮落山了,天開始蒙蒙亮了,都還聽得見矮屋吊腳樓的閣樓里,母親時而開懷大笑時而寂寂低語的聲音。而且,總要玩到趕場日,才算拜年結束。
大姨就嫁在竹寨,與母親一樣,落得養生病,身體時好時壞。大姨將表兄們穿不得的舊衣褲,打了包請人送到母親手上,分給我們穿。送衣人還送來大姨病重的壞消息,母親聽聞后,捂著常常犯疼的胸口,泣不成聲。母親后來比大姨先走3年。
因是母親長大的竹寨,寨里有舅舅和眾多表親,我們特別向往到這個寨子串親。一個本堂叔父,娶了竹寨姑娘為妻,我與大哥跟著父親去做關親客,搶親那日獲得滿書包的粉蒸肉,趁人不注意,偷偷從大人褲襠下逃出熱鬧的搶親現場,一路吃肉回家。寨腳的餓狗跟了一路,亦舍不得分去半坨肉與其分享,只顧自己滿嘴香。這是我一生最難忘的場景之一。
前些日子,竹寨表哥電話里說起,舅舅今年滿79上80歲了。我心里咯噔一下,舅有那么老了嗎?我因為求學,后又工作、生活于異鄉,加上父親和母親都沒在了,差不多有20年沒有到母親的竹寨趕歌場和拜年了。我不知道母親的竹寨,是否依然山歌飄蕩;那些往日的竹林,是否依然翠綠欲滴;那直穿龍鳳山歌場而上的湘黔古鹽道,是否仍會讓人想起悠悠歲月;那蒼茫的古楓林,是否依然茂密如初;那寨子里我的親人,是否都康樂安好?
遍地楊梅
梅花苗寨是湘黔“四十八寨”中與湘西接壤的古苗寨之一,由埂沖、長圳、梅寨、洞上、黃臘沖、吳家垠等十余個小寨組成。寨內有湘黔古苗嶺高云山,山上高云庵,是苗家人世代朝拜的佛教圣地之一。我的老師陳平先生早些年贈我一冊乾隆版《天柱縣志》,偶然間翻到這樣的句子:高云山,離縣東六十里,山最高,而云生山下,故名。也常聽老人這樣講:高云山,離天三尺三,登上寶塔頂,腳下是高山。湘黔古鹽道從梅花苗寨穿過,至清水江濱的遠口古鎮,最后抵達天柱。上世紀七十年代中期到八十年代初,父親和母親在梅花苗寨的埂沖小寨里生下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并艱難將我們撫養成人。
其實細細算來,我至今已在異鄉生活了20余年,比在梅花苗寨待的時間還要久,但故鄉之于我,是永生抹不掉的胎痕。說不清為什么,梅花是我特別喜歡的花,楊梅也是我特別喜歡的樹木,但故鄉到底是何年何月以梅花命名的,我無法知道。時至今日,故鄉漫山遍野都長滿了楊梅和油茶,梅雨時節,紛紛冗冗的綿綿雨霧,層層疊疊地纏裹在梅嶺茶林間,時不時有山鳥穿過雨霧騰飛而起的美麗身姿,有云霧里放早牛的山娃的讀書聲,以及梅嶺下的瘦泥田間回旋著的父親耕田的吆喝聲。
春天悄悄來臨之時,楊梅樹就慢慢地長出了細嫩的綠葉。葉片下面是稍顯青黃的小果粒,這便是楊梅。長楊梅的楊梅樹是不開花的,要是遇見飄滿花香的楊梅樹,我們就知道其為“公楊梅”。寨里人最不喜歡公楊梅,認為它光長著枝桿不結果,是“花花腸子”,遇見了便用刀斧砍來當柴火。在故鄉,年輕的苗家兒郎喜歡以楊梅作情歌來唱:“妹要戀郎快開口,莫作楊梅暗開花;高山頂上種棵梅,樣得 梅花開開來?樣得梅花結梅子,樣得阿妹金口開?”姑娘們固然也就這樣答道:“一樹楊梅半樹紅,你做男人膽要雄;只有男人先開口,女人開口臉會紅。”
然而,也不知是從哪里來的愁緒,我自小就會為一棵開花的楊梅樹暗自悲傷。每次看見寨子里的人砍回一棵棵粗壯的楊梅樹,我就知道,又一樹滿枝飄香的楊梅消失了。事實上,我更喜歡開花的楊梅樹。我以為任何果實都是以花為媒、以花為親,倘若沒有會開花的楊梅樹,就不會結出楊梅來。只是我弄不明白,楊梅竟然長在無花的楊梅樹上,這算不算植物界的一種秘密呢。我悲憫起那飄滿花香的梅枝來,它們經歷了花開的劇痛,而真正的果實卻在別處。
梅花苗寨通往世外的山路,有千百條。這些山路沒有名字,卻被祖先和故鄉人踩得越來越瘦,彎彎曲曲地,繞過鄰近的湘西村寨,然后到達湘黔接壤的集鎮竹林古街,以及其他更遠的地方。小時去竹林古街趕鄉場,大多是要挑著兩筐紅彤彤的楊梅去的。這梅子,充滿了野性,酸酸地,卻也帶有幾分甜味兒。從湘西那邊過來趕場的人,腦瓜子好使,他們大簍大簍地收購了擺在地攤上的楊梅,用拖拉機載了回去,倒進泥缸,用米酒或苞谷酒泡著,不出半月,醇香的楊梅酒就泡制成了。遠方的客人來了,便舀出來配上好菜招待。當然,更多的是銷往更遠的他鄉。
楊梅熟的時候,秧苗就抽青了。故鄉的秧田大多是夾擠在山谷里的,不成丘,也不成塊,像帶狀,纏裹著梅嶺一梯一梯地向上飄。地勢高的,受光好,秧苗長得要好些;可梅嶺低處的那些秧田,像癩子頭,青一塊,白一塊,長勢不佳。父親的秧田管得勤,田坎割得高,秧苗通風透光好。寨子里的人都說父親真正懂得如何管理農田,深諳耕犁之道,但父親不以為然。父親說他喜歡田坎上的梅樹,割亮了梅樹腳下的雜草,一是可以用雜草做農肥,二來,待到梅子熟了,用不著爬樹,光撿落到地上的就夠吃了。那一年,寨子里的楊梅腫水延了時節,老家屋外的竹林也一直泛著紅葉,還開了許多花。就在那年深秋,母親去了,她剛剛上四十六歲。那段日子,我常常看見父親躲在老家屋背的楊梅林里哭泣,那一季楊梅林,葉子落得精光,厚厚地堆積在樹腳,踩上去,可聽得見低沉的足音。
然而,我到底讀不懂父親的孤寂,越是感受著父親的艱難和偉大,我就越是迷茫在那默默無語的父愛里。盡管這樣,我牢記著這樣一個事實:是父親孤獨地將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拉扯成人,之后,父親又一個人默默地守著他為我們搭建的家。慢慢變老的父親,常常沉醉于圍裹著老屋的的青山綠水,每每夜風吹過屋后的梅嶺,每每山鳥在竹林間唱響歸巢的夜歌,每每月光穿過了屋檐下的山溝,父親就會按響他拴掛在木樓頂上的喇叭。喇叭是父親去湘地的醫院看病時從街邊地攤上買回來的,一個人在家,沒有伴說話,父親就和喇叭對唱他年輕時特別喜歡的老歌。
我常常在夢里回到故鄉,夢見自己坐在故鄉的楊梅樹下,頭頂是紅透的楊梅,耳畔隱隱約約飄過高云庵傳來的木魚聲。我突然想起清人楊芳燦《楊梅》詩中的句子:“閒銷暑,露井水亭清坐,不須料理茶磨。夜深一口紅霞嚼,涼沁華池香唾。誰餉我?況消渴,年來最憶吾家果。”憶吾家果,憶年少往事,憶父親,憶一個人的梅花苗寨,不知不覺間,淚水便溢滿眼眶。
埂溪水暖
四十八寨苗嶺之巔的高云山群峰之中,雄渾的棒槌坡下,埂溪已流淌了千年之久。它幽幽地穿過埂沖古寨的中央,綠綠的浪波,清清的澗流,亮亮的水面,安靜、幽閑、曠遠、豁達,從來沒有隨意發過脾氣,像一個溫和的老人。我們就是這位老人的子孫。我實在是不愿意把一個老祖般的埂溪列為村莊的物件之一,因為既是物件,它就被賦予了私有的成分,而事實上,我們是無法私有埂溪這么一條河流的。
然而我又不得不把埂溪作為村莊的物件來回憶,因為我實在是太留戀往日的埂溪了,我總是在夢里遇見它。遇見它就等于遇見了我的年少時光,那個時光里我總是沐浴在人間最偉大的愛里——來自母親的牽念。一個人,最怕的事大概就是沒有什么可以牽念的。而我的母親,一個裹腳的女人,她始終把我的成長裹在心窩里。而我的成長又無不是伴隨著埂溪而來。埂溪的每一朵浪花,每一聲水響,每一次喜怒哀樂,都高高地堆放在我生命的河床。那個久遠的日月里,埂溪永遠是水流平緩的,它迎著我匆匆流逝的少年時光歡快地逆流而上。
埂溪的下游是一條叫圳江的小河,圳江往下就是湘西的沅水,沅水是直抵洞庭湖距離最短的河流。所以,埂溪事實上就是貴州高原東部萬千條匯入湘水洞庭湖的溪流之一,其實它是一條多么普通的小河。村里人也從來沒有把它當作母親河來看待,更不會賦予它高貴的生命含義。只有等到農忙季節,村里人才想起這一條溪對于滿寨子黃泥地的意義,于是他們紛紛截溪圍湖,將溪流引進自己的莊園。一條普通而細瘦的溪流,在這個季節被分成了若干段,每一段都有一個主人,都是不可侵犯的。埂溪于我,就是在這個季節成了朋友的,而母親的牽掛,也就是從這個季節開始的。
少年時期的每一個炎熱的日子里,我總能看見埂溪的可愛,它對我們充滿了無限的誘惑力,比如下到農人的圍湖里洗澡,比如在有月光的夜里和大人到溪里學游泳,比如遠遠地藏在溪畔偷看少女們的溪浴,比如偷看男人對女人望穿秋水的眼眸。母親猜不透少年的心事,她總是憂心忡忡地勸誡我們:欺山莫欺水的哩!于是就給我們下戒令:不許到溪里游泳,不許在溪畔玩耍,甚至不許跟著大人在夜里一起到溪里沐浴。母親說,怕出事!而母親沒有等到我長大,就去了,那是母親臥床數載后一個深冬的傍晚,母親躺在父親的懷里飲盡最后一口氣,但她一直都沒有閉眼,她是看著我們離開的。我猜想母親的心里一定充滿了牽掛,她肯定擔心還沒有長大的我們,違反她生前欺山莫欺水的禁令,擔憂我在沒有人保護的日子下到溪里,惹出大事兒來。后來,真的發生了大事,老屋下坎的一個女孩,偷偷地背著她的母親到溪里學游泳,水性不好的她被一個浪拍到水底,永遠地離開了母親。那日,一個母親悲戚的哭聲響徹了整個棒槌坡下的村莊。
如今,那些散亂的或悲或喜的童年往事已經遠遠地離我而去了,我也在這些漸行漸遠的舊事中遠遠地離開了村莊,只能在夢里回憶我的埂溪了。
許多年后的一個暮春夜里,在歷經了一整天汽車的顛簸回到埂沖時,我看見埂溪滿身傷痕。一些人在它的身上打了許多水泥墩子,他們在墩子上架起了樓房,沿溪而下的整條河床,已經被人們翻挖了一遍,許多高高的沙堆,遮擋了往日清亮的溪流,其中的大部分,已經混合著水泥被覆在了石磚墻上,成為房子的一部分,許多人已經學會把木樓改造成寬大的磚房了。我感到有一陣風吹了進來,我以為是這陣風吹走了我的埂溪。這個象征著村莊的過去和未來的物件,是它滋潤了村莊千年之久的心事,是它養大了我的村莊,也是它留給了村莊或悲或苦的記憶。
沒有埂溪,就沒有這一莊子的人;沒有埂溪,就沒有這一莊子或悲或喜的故事。而現在,我再也找不到埂溪往日的模樣,大概那模樣是要永遠地消失在村莊里了。
夜宿便橋頭
當我乘坐回家的大巴車駛入天柱汽車站時,已是深夜十點了,今晚要夜宿便橋頭天柱大酒店。下了車,見得一排排漂亮的高樓聳立在鑒江兩岸,街燈輝煌,楊柳輕飄,人流如織,統統倒映在水里,宛若仙境一般。咦,這就是我的故鄉哩!我在心里竊喜。
出了車站大門數米距離,就是便橋頭了。這是一座有點兒歷史的大橋,一個跨拱橫架鑒江兩岸,拱上裝有各色彩燈,一閃一閃的,橋下是濤濤東去的碧水,很清,很亮,倘是湊近了細看,可見得一群群正快活地穿梭在水草間花色斑駁的游魚,當然,蝦子和螃蟹也是這條江的常客。十多年前,我還在天柱小城上中學時,每每周末,便要跑到這江里摸魚和捉蟹,幾乎不費多大工夫,就可撈得半簍兒魚蝦,拿回那些不住校的同學的出租屋里,美美地飽食一餐。現今想來,那魚香仍然令人垂涎三尺。
其實,便橋的這頭和那頭,都叫便橋頭。便橋頭是一個讀書的好去處。那些年,兩岸都是廣袤的田園,一年四季都可聞得菜花的香味。養蜂人常常穿梭在曲曲折折的田埂之間,城郊的菜農日出而作,日落而歸。我最喜歡置身在這廣闊的田野上,擇一塊綠綠的草皮,躺著,看火紅的落日或剛剛噴薄而出的朝陽。遠遠地,可看見著不同顏色校服的學生,手捧課本,站在各處田埂上大聲地讀書。可以猜得出,這些大多是來自天柱民中和天柱二中的高三學子。那些年,高考是在每年七月進行,因而被學子們稱作“黑色的七月”,而高考又被比作是“獨木橋”。試想想,千軍萬馬都要在這橋上擠,倘是不努力再加一把勁,是過不了這座橋的。那年的“黑色的七月”,我也是像學長們一樣,常常兀自一個人背著書包到鑒江岸邊,靜靜地晨讀,直到太陽偏西,方才回校。
當然,便橋頭也是年輕人談情說愛的好地方。碧碧的水,幽幽的河,暖暖的陽光灑在鋪滿花香的田園里,一不留神,就在某一朵花下碰見了一對正悄悄說話的情人,或者,是一個心懷伊人的姑娘,孤零零地坐在江岸的沙石里,默默地望著滿江的波濤,溢滿眼眶的淚珠兒,隨著江水一路狂奔。可是,仍帶不走那滿心的思念。離便橋頭百余米遠的觀音巖下,是一座香火特別旺盛的廟宇,因廟內有一個特別幽深的山洞,故鄉人將這廟稱為“觀音洞”。善男信女們,常常在山洞門口的大佛腳下,敬香燒紙,許愿求緣。岸邊的女子,踩著血紅的夕陽,渡過便橋頭,徑直朝了這觀音洞走去。興許是要去廟里拜一拜久埋于心的那份緣了。當然也有成雙結對的小伙兒和小姑娘,手持香燭,來到佛腳下叩頭敬拜。那年高考的前夕,我亦是帶著香燭到這山洞里求拜過的。許多年后,我仍是很固執地認為,那是一種心安的寄托,是求慰內心的焦苦,是對美好的急切渴望。這使我想起這一城親親的故鄉人來,若是沒有這一江暖暖的鑒江水的滋潤,沒有這一方小小朝圣的凈地,就一定沒有小城今日的這一番祥和景象。
夜里,我一次次情不自禁地推開窗,看看窗外那繁華的故鄉。便橋頭已不是當年菜花蔥蘢的舊模樣了,鑒江也不再是經年的卷波曲浪。一排排嶄新的高樓,在鑒江兩岸崛起。我想,這就是故鄉人對城的渴望,對幸福家園夢想的實現罷。特別教我歡喜的是,鑒江之上新添了尚帶木香的風雨橋,且在橋的兩岸,高高地聳立著那漂亮的風雨樓。一彎春月高高地掛在小城的北部樓頂,那皓潔的夜色鋪滿了整個小城,故鄉人百年不變的歡悅的琴笙之音,和那寂寂的木魚聲,一陣陣擠進我住宿的客房中來。
本期點評1:康春華
鄉夢不曾休
讀劉燕成的《故鄉志》,能察覺到一種熟悉的腔調。湘黔苗寨的自然風光、滿溢溫趣的趕歌場,楊梅花樹、苗寨情歌與埂溪往事......可以說,《故鄉志》浸潤著沈從文散文的情感氣息:柔軟、愛憐,哀而不矜。如同沈從文在《湘行散記》中寫到的:“提到這些時我是很憂郁的,因為我認識他們的哀樂,看他們也依然在那里把每個日子打發下去,我不知道怎么樣總有點憂郁......我如今不止看到這些人生活的表面,還用過去一分經驗接觸這種人的靈魂。”看到生活之表面,也觸及這些人的靈魂,《故鄉志》里也遍布這種“在場”與“旁觀”的辯證視角。比如,對操勞早逝的母親和堅韌辛勞的父親,作者的文字既有“為人子”的痛徹、愧疚與思念,也有一種站在歷史長河里看一代人命運變遷之必然性的深沉——“他們那么莊嚴忠實的生,卻在自然上各擔負自己那分命運,為自己、為兒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樣活,卻從不逃避為了活而應有的一切努力。”而對于故鄉的風物——楊梅、竹林、埂溪等,則是“皆那么愛著,十分溫暖的愛著!”的澄澈明凈,它們是童年的真相,也是當下記憶中故鄉從未失真的模樣。
“我生活在陌生的河流里,河流的語言和溫度卻都是熟悉的。”這是黃永玉的“鄉夢不曾休”。本以為劉燕成也是歷經半世滄桑后重返故鄉,方能有如此深沉的感慨,但不曾想作者居然是“80后”。仔細想想,也是,文章中那些“慟哭”“滴血”“淚盈于睫”泄露了這其實是一個遠行的游子,思念故鄉人與事時無法止歇的情感沖動。這讓人想到,宋代詞人蔣捷在人生不同況味之時聽雨,是從少年繾綣到中年深沉到再到年老時的禪定淡然,而作者在人生道路中不同時段寫下回望故鄉的文字,定當標識了不同人生階段和處境之下的心境變遷吧。
——康春華(《文藝報》編輯,青年評論家)
本期點評2:劉家芳
《故鄉志》讀札
一
竹子一節一節,日子一天一天。光陰流逝,一句“我在,家就在。”似乎是在向天地間發的誓言。我老家的院子里也種有竹子,奶奶去世后,幾次在睡夢中,搖著心船,沿著念水,回到那竹旁。耳里是烙印在血脈里的鄉音,鼻子聞到的是廚房中灶臺下的柴香。
如同作者在文中描述的,歌場里那肥嘟嘟的涼粉,拜年時,約三四斤的肉串兒。母親與舅媽說不完的話,熱鬧的搶親。就像那竹子的一節,日子的一天。在周而復始的輪轉中長了身,也養了心。
二
是酸或甜,是情歌還是離歌。都是,也似乎又不能確定。綿綿雨霧中山娃的讀書聲,愁緒中的軟弱,形成了氣氛中的意義。開花并不結果的楊梅樹,似乎是用了滿樹的花和香來對抗的生命中必然會到來的孤寂。然后把容貌的氣味收藏起來,再把身份和關系落得精光。這看似復雜的哲學動作,也許就是高云庵那隱隱傳來的一聲木魚。
三
喜歡水的人,都帶有一種包容的氣質。沉穩、豁達、超脫。像一位閱盡世事的長者。不需要說太多,因為那些閃亮的浪花已經深深藏于時間的皺褶。
月夜到溪水里學游泳是版畫,少女在溪中沐浴是油畫,母親的勸誡是尋常話。
世間萬物都雙面而生,有寒有暖,有陰有晴,有生有亡。農忙季節時,溪水被引進各家各戶,溫柔又順從。但當水性不好的女孩被拍到水底,永遠地離開時。水又是霸道兇狠的。
但當埂溪不再是從前的樣子時,那些一點一點累積的悲喜,被一陣風給吹走了。只留下一張干冷的臉,在河床上。
四
一座橋能承載多少故事呢?捕魚撈蟹,備考讀書,談情說愛,敬香許愿。一聲“便橋頭”。這名字并不多正規,似乎更是口語化的稱呼。但熟識的人只要一聽這個稱呼,心中就會浮出一陣幸福的暖流。這樣的橋不再僅僅是物質的接聯,而是一種精神的通達。
讀完這篇《故鄉志》,感覺像是沐浴一場甘霖,神思久久不能回來。這也許就是文學的作用吧,把單純的心靈從飛快運轉中的世俗中的孤獨里拉一把,透透氣,放松一下。我大膽猜度一下,這也是故鄉的作用,提醒著在外奔波的腳步,不管走了多遠,始終都需要回家。
——劉家芳(中國作家網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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