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盧仁強:柿子樹下(2022年總第4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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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盧仁強
盧仁強,男,漢族,貴州普定人,貴州省作協(xié)會員,有作品散見于《歲月》《遼河》《三峽文學(xué)》《天池小小說》《讀者》《微型小說選刊》《貴州作家》等文學(xué)期刊。小小說《打工》入選《2008中國微型小說年選》(花城出版社)《一條魚的狂奔》。
中國作家網(wǎng)2020年第46期“本周之星”,2020年度中國作家網(wǎng)“文學(xué)之星”一等獎,推薦作品小說《馬事》。
作品欣賞:
柿子樹下
她躺在棺材里,身上穿著手工縫制的長襯,四件棉衣,四件單衣。人去到那個世界,要把春夏秋冬的衣服帶齊。
她想,我死了嗎?恐懼猶如一張黑網(wǎng),裹挾著她的身軀,吊在半天云上,搖來晃去。她想哭,又哭不出聲氣,死人怎么能哭出聲音呢?她努力讓自己靜下來,就望見了兒女們個個披麻戴孝,站滿了堂屋,仿佛下過大雪的院子,四周潔白的積雪,圍著中間的棺材。那是她喜歡的棺材,霞光亮嶄,好像一面鏡子,映照著四周皚皚白雪。
她沒有死。死人怎么還有意識呢?她心中一陣竊喜,或許自己是在夢里。這樣的場景,她看得太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關(guān)于死亡,她一直想著一口好棺材,那口棺材,仿佛她一生的追求。可是,她太忙了,屋外的田地,屋內(nèi)的廚房,這些都離不了她的雙手。往往腦海里才閃過棺材的模樣,身體已被繁重的農(nóng)活淹沒了。
村人用長長的龍桿,抬著她和棺材,出了村口,向著田壩里走去。田壩是生長糧食的地方,也許村人也如種莊稼一般,把她埋進田地里,生根發(fā)芽。她覺得有點好笑,自己長不成一株莊稼,但能生成一棵狗尾巴草。她轉(zhuǎn)瞬又傷感起來,瘋長的野草自生自滅,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墳塋地處何方。
她和棺材顯得有些笨重,捆綁棺材與龍桿的繩子開始松動,她感受到了棺材的擺動,好像一只小船,飄泊在天河之中。抬她的村人很多,前六個,后六個,這十二個人是主力軍。龍桿的周圍還有一群人,數(shù)不清個數(shù)。有的扶著主力軍的腰,有的提醒主力軍腳下的路,有的時刻準(zhǔn)備著頂上去,替下那個退下來的主力軍。
這是一個細(xì)雨綿綿的天氣,道路又窄又滑,若不是人多,大家前赴后繼地扶持著,根本難以前進一步。她被村人簇?fù)碇蛏酵狻W叩缴桨跁r,她聽到了他的呼喚聲。他站在屋旁的柿子樹下,不停地向她招手。但是,村人們似乎沒有聽見,反而加快腳步跑起來。她又哭又鬧,扭動著掙扎著。忽然,棺材墜斷了繩索,掙脫了龍桿,從空中跌落……
哎喲喲……媽咦……好像是他在呻吟,聲音很是響亮。又被這老鬼打的(方言,帶有愛意的罵俏)吵醒了,她在心中罵道。已記不清是從哪一天起,他染上了在睡眠中呻吟的怪癖。那時,她很擔(dān)心他的身體,他卻不以為然,只是在睡眠中感到腰桿閃悠悠的,好像要折斷一般。哎喲喲……媽咦……他的理解為這不是病,或者是一種年輪生出的習(xí)慣。他在睡眠中呼喚幾聲,似乎腰桿又堅硬起來。多少個夜晚,這種聲音把她從夢中吵醒。
“我還有呼吸和心跳,眼睛還能看見黑色”,她還沒有死去,只是睡在棺槨里。她用干枯的雙手抓緊棺槨內(nèi)壁,身子使勁向上昂。她終于坐起來,可是,人老了,身體萎縮了,雙眼還看不到棺槨外面。她又雙手拉住棺沿用力一撐,站了起來。她望見了窗外,黑黢黢的夜色甚是凄美。
她家住在一個名叫板凳山的地方,村里人家,或依山,或傍水,彼此小路連著,卻又相隔百米。山外的人們稱板凳山是山一家水一家的老高山,白日里,黑瓦灰墻的房子全都掩映在樹下,若不注意,還難以覓見。只有太陽落下山去,夜幕降臨,屋子里燃起燈火,才發(fā)現(xiàn)山間有人家。遠遠望去,宛若天上的星星閃爍,若隱若現(xiàn);又好像地上的墳塋,燃起了燐火,在山野搖曳。
他們的房子矗立在板凳山腰,旁邊有她和老伴栽下的一棵柿子樹,又高又大,柿子樹的影子總是投到房子上。初冬,柿子紅了,引來無數(shù)的鳥兒啄食,宛若過節(jié)一樣。
山里有一風(fēng)俗:年輕時,要砌一間房子;老了,打一口棺材看家。房子是砌好了,棺材還未遂愿。那年,他們操持完了孩子們的婚事,就準(zhǔn)備起自己的后事。
秋天,她和他來到了楓林。楓林既是一座村莊,也是一座山,楓林很高,好像半截插進了云朵里。可惜楓林不長楓樹,漫山長滿松杉,終年只有一種青色,青得發(fā)黑。
村人說,楓林是有楓樹的。那時的秋天,山野紅遍,好像燃起了熊熊烈火,宛若《西游記》里的火焰山。楓林似火,也害了楓林。一年,春夏秋連旱。秋天的一個黃昏,夕陽西下,火燒云上來了,天空是紅的,楓林也是紅的。村人望著山天燃成一色,都在議論著是天惹著了楓林,還是楓林點燃了天。不久,夕陽落下遠山,楓林依然紅艷。“楓林著火了!”村人們慌亂起來。可是,天黑山高,村人們高聲哭喊,凄嚎一片,卻誰也不敢前往救援。大火整整燒了一夜,楓林在黑夜中化為灰燼。第二天,山是黑的,天是黑的,村莊也是黑的,好像烏云包裹了人間。
那一場火,是一個秘密,誰也說不清。幾年之后,漫山的黑生出了綿延的青,死去的楓林變成了終年青色的松杉。松杉長成了參天大樹,山里山外的人慕名而來。楓林的松杉是楓樹變的,若是得一棵制成了棺材,埋在泥土里,軀體暖和。
那天,接待他們的是楓林的一戶遠房親戚,女主人與她是表親的表親,年齡相仿。她們一見了面就說個不停,恨不得把多年積下的話語一下子說完。吃過午飯,男主人帶著她們向楓林深處走去。男主人是本地人,從小就在楓林長大,他說很多大樹都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她們想要哪一棵,盡管說,他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的牙齒已經(jīng)掉落幾顆,嘴皮凹了進去。但是,他仍然覺得自己很年輕。走在林間山路上,他時不時把右手的大拇指與食指攏成一個圓圈,放進嘴里吹哨子,干癟的嘴唇里依然能夠迸出響亮的聲音,撩起了林中鳥兒們孤獨的心。不一會兒,東一聲嘰嘰,西一聲嚶嚶,靜寂的山林頓時鬧熱起來。
她看中了山石上的一棵。男主人一大步縱躍上去,跳到了那棵松杉旁。他抬頭往上看,又高又直的松杉直插云霄。他又埋下頭來,三條水泥電線桿般粗壯的松根,懷抱著一塊石頭,深深地楔進泥土里。這時,男主人對著坎下的她亮起了大拇指,他說她很有眼光,這棵松杉,打制成棺材,既有泥土的綿實,又具山石的堅硬,水滲不進,火點不燃。
兩口棺材打好后,似乎人生無所求了。第二年,老伴帶著一口,急匆匆去了另一個世界。
老伴還在時,三番五次叮囑,他死后,一定要把他用過的物品燒成灰,寄到他那兒去。老伴好自私呀!死了也只想著自己,根本不給她留點念想。她有些不愿意,猶豫了幾天,老伴就在黑夜里托夢來,害得她幾個晚上沒睡著。
燒吧,燒吧,全都燒成了灰。那時,兒女們哭得死去活來,她卻忙著燒老伴的舊物。今天燒這樣,明天燒那樣,一天只燒一樣,整整燒了七七四十九天。他穿過的衣服、褲子、鞋襪,睡過的床單、墊子,蓋過的棉被,用過的口袋,戴過的斗笠,披過的蓑衣……她都拿到村口燒成灰燼。第四十九天,她還請村人來到家里,把老伴用過的鋤頭、鎬子、犁耙等農(nóng)具,都燒送到另一個世界去。可是,村人們勸阻她,那些農(nóng)具都是鐵做的,只有送到鋼鐵廠的煉爐里,才能燒得融化。村人們說,他用過的東西多了,鍋碗瓢盆,房前屋后,地頭角落……你燒得完嗎?莫不成也把三間大瓦房燒了?當(dāng)天深夜,她在夢中與老伴大吵了一架——你喊我燒,可是,你的氣息燒不燃啊?醒來時,淚水潤濕了枕巾。老伴太過分了,幾十年相濡以沫,連個氣息都要帶走。
她離開了板凳山,打算跟著兒女長住。但又覺得他似乎跟到了兒女家,喊她快回來。一閉上眼睛,她就看到他在柿子樹下,孤零零一個人,好孤單。他給她賠禮道歉,說自己錯了,剩下的都全部留給她,他不會再帶走了。她經(jīng)不住折騰,獨自回了板凳山。不過,她并不想原諒他,請來了修房師傅,換掉了屋頂?shù)那嗤撸趦?nèi)外的墻壁上刷了一層白灰,還在家里鋪上了地板,更換了一張席夢思床。
一個晴朗的日子,她開始收拾家里。拖地板,擦窗子,洗床單,她剛過六十歲,還能干些體力活。她把每一間屋子打掃得干干凈凈,每一張床整理得抻抻展展。特別是自己那口棺材,她擦了一遍又一遍,摸上去,連手指都是霞光亮嶄的。黃昏,陽光斜射進家里,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欣賞自己的勞動成果。她很滿意,家中全是清新的氣息。
那天在夢中見到他,他大發(fā)雷霆,質(zhì)問她為什么重新翻修屋子,不事先通知一聲。若不是那棵柿子樹,他還真以為走錯了家門。她說誰叫他這樣狠心,跑得這么快,還不留下丁點氣息,怎么給他說呢?他們大吵了一架,不歡而散。他走時說,等她進了棺材,也不再相見!
第二天晚上,她以為他還會來,早早睡下。可直到她醒來,他還沒有來。她爬起來,走到窗前,外面黑乎乎的。她推開窗戶,屋外沒有他,只有夜風(fēng)吹進屋里,她打了個寒顫,連忙關(guān)上窗戶。今夜屋外太冷了,他不會來了?她有些不甘心,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去看,三間瓦房里似乎空得連灰塵都飛走了。
天亮了,他仍然沒有來。她裹緊衣服,走出門外,院子里鋪滿了掉落的柿葉。她抬頭望去,柿子紅了,有幾個落到地上,全都摔碎了。
太陽升到屋頂,她掃盡了院中的落葉。那幾個碎柿子,也被埋在灰堆里。她走進廚房,劃燃一根火柴,點著灶里的柴草,火苗燒得哧哧脆響,一股股青煙從瓦隙里冒出來,沿著屋頂繞了一圈,斜斜地搭上了柿子樹,好像舍不得散去。以往這個時候,他的肚子應(yīng)該餓得咕咕嚕嚕叫起來。她忍不住,皺紋都笑出聲來。如果他能看見炊煙,就知道飯快熟了,再等一會,她會撈起嗓子喊,他爹,快回家吃飯了。
她做了很多好吃的,主食有大米飯、包谷飯、麥疙瘩。桌子擺滿了七盤八碗。一盤香腸、一盤血豆腐、一盤油炸花生米、一盤涼拌折耳根、一盤苦蒜炒回鍋肉、一盤青椒土豆絲、一盤雞蛋炒韭黃;一碗臘肉蒸菌子、一碗臘肉骨頭燴豆莢、一碗臘肉燴洋芋、一碗素青菜煮白豆腐、一碗粑粑辣子燴干豆腐絲、一碗竹筍燉雞肉、一碗油炸豆腐果、一碗紅燒肉墩墩。
她要補償自己的過錯——翻修房子都不與他商量。他是個瓦匠,經(jīng)常在村北的瓦窖場打瓦,腰上的毛病,就是打瓦時扭著的。他還是一個粉刷匠,到處幫人裝房子,十里八村,哪一家都有他的人情。家中有燈,何必到別家去點火呢!他一定會回來的。對于這件事,她著急了一點,錯了就改正,他不會絕情到一次機會都不給,何況她燒了這么多好吃的飯菜。她一個人坐在桌旁,眼睛不停地在大門與飯桌上輾轉(zhuǎn)。他還沒回來,她覺得還缺少什么。“酒——”,她喊出來。她走進臥房,從床底下拿出一瓶茅臺。這是兒女們買來的,他生前一直舍不得喝。今天,得把這酒喝掉,她和他來個一醉方休。她拿著酒來到桌邊,扭開瓶蓋,酒香撲鼻而來。她又看了大門一眼,他聞到酒香,很快就會卡進門來。她倒了兩杯,靜靜地坐下來,不一會兒,又站起來。她可是個急性子,不然,也不會得罪他。她有些禁不住了,走到大門口,對著門外的田野:他爹,快回家吃飯啰。不一會兒,大山回應(yīng):他爹,快回家吃飯啰。
她坐在吞口的石門檻上,花白的頭,一會兒抬起,一會兒低下,好像在等待時間。屋外早已大雪封山,寒風(fēng)凌厲。柿子還沒來得及落到地上,就被鳥兒吃光了。“啼啼咜咜……”鳥兒啄食柿子的聲音,好像時間,已經(jīng)走遠。雪來了,風(fēng)來了,鳥兒飛走了,他還是沒有回來。他不原諒她了,原諒就是妥協(xié),他掐斷了他們相見的通道。
柿子樹花開的時候,他仍然不曾露面,她決定出去找一找。
她鎖上大門,鑰匙放在柿子樹下的一個石洞里,幾十年來,他和孩子們都知道洞中有一把鑰匙。她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緩緩地下到板凳山腳,前面是一塊開闊的田壩,全都是莊稼地;再往前是一條大河,河上有座橋,以前是木橋,現(xiàn)在是鐵板橋。
她去了田壩里,走到自家田邊。土地里沒有莊稼,老的狗尾巴草已經(jīng)死去,還沒有埋進土里,新的狗尾巴草已經(jīng)長出來,稚嫩的綠,掩不住滿地枯黃。她蹲下身子,伸出手去刨土,手中抓回了許多黃草根。泥土板結(jié)了,換作他是不能容忍的。他以前經(jīng)常帶上鐮刀糞箕,去山里割苦蒿來肥田。苦蒿是良藥,可以止血,還能軟化泥土,人泥共用。他的田地里,到處散發(fā)著苦蒿味,泥巴松軟肥沃,莊稼茁壯,顆粒飽滿。她家的糧食吃不完,余剩的存糧,他會拿去接濟村人。
她順著田埂路,在田壩里尋覓。他們吵架的時候,他就會到田壩里來散心,把心中的苦悶向土地傾訴。再回家,他的臉上就堆滿了笑容,像一個孩子,三分鐘就忘記了眼淚。可現(xiàn)在,田壩里除了她和風(fēng),就只是狗尾巴草了。這次,想來他傷心了,跑去遠方。以往他不會累,似乎有無窮的氣力,空著手走路也是跑,肩上挑著上百斤的擔(dān)子,還是跑。她是追不上他的。
第二天,她來到了大橋上。他從遠方回來,這是唯一的一座橋。她總是站在田壩這邊的橋頭,一只手提著飯盒,另一只手放在額頭上,讓眼睛看得更遠一些。他來了,推著一輛獨輪車,車上載著幾百斤煤炭。他是雞叫三遍就出發(fā)的,去遠方的煤洞坡推煤。她會去橋邊接他,給他送飯。他推過了木橋,就能夠吃上一口熱飯。
有一次,他推著獨輪車過木橋時,車輪子被木柱子卡住了。他使勁用力往前推,車子沒有向前,而是左右晃動,帶起木橋搖擺起來,嘎吱嘎吱響個不停。忽然,對岸有個人大喊,橋要垮了,嚇得她手一松,飯盒跌落到地上,滾了幾翻,掉進了河里。那一聲大喊,他竟也不慌亂,卻獲得了氣力,活生生把車輪子推出來了。她總是念起這件事,要是橋斷了,他摔進河里,那該怎么辦?嚇?biāo)廊肆耍f起來心都會怦怦地跳。
她聽到了心跳的聲音。但是,橋那邊走來的是往事,而不見他的人影。
她很少再出門了,大門敞開著,家中似乎黑洞洞的。頭發(fā)一天比一天白,好像堆滿了積雪,凝凍了。雙腿不再靈便,需要一只手拄著拐杖幫襯。她常常坐在棺材旁,家中也只有這口棺材。
婚后第七天,公婆就與他們分家。一間十幾平米的瓦房,只有兩個碗,兩雙筷子,一升包谷,一張床,一口鍋,以及從娘家?guī)淼囊恍╀伝\帳被和衣服。她沒有哭,眼淚留在了娘家。
分完家已是正午,肚子喊起來。婆婆說,既然分了家,就不再管午飯了。她和他立即拿起包谷,到堂屋的石磨上碾碎。可是,新家還沒有簸箕和篩子,她不敢吱聲,讓他去借。婆婆說,這些都是日常用具,自家要備置,她只借這一次,下回就不借了。他推拉磨單鉤,她坐在磨頭向磨眼里喂包谷米。她原本想先碾一點,可婆婆的話,嚇跑了饑餓,他們把包谷全部碾完,已是下午。去做飯時,她發(fā)現(xiàn)還缺少甑子、油、辣子和鹽巴,只能煮一碗包谷面糊糊喝下充饑。喝完兩碗糊糊,就往娘家去了。剛走進娘家院子,她的淚水又回來了。娘說,哭吧,哭干了眼淚,還得繼續(xù)去過日子。“千親萬親,只有爹娘最親。”娘給她置辦了鍋碗瓢油鹽柴米,她把淚水留在了娘家,回到新家繼續(xù)過日子。
那一年,大女兒出嫁。天剛麻麻亮,女兒要走了。她和他坐在神龕下,女兒女婿雙雙跪下,雙手奉上一杯茶。女兒哭了,眼淚好像屋檐上掉下的水珠,嘀嘀嗒嗒。她叮囑女兒,哭吧,哭干了淚水,到婆家好好過日子。女兒女婿雙雙爬起來,手牽著手走出門。她也從板凳上站起來,跟著送出門,一直送到橋邊,她停住了腳步。女兒走遠了,不見了,但是,她的眼睛還跟著,仿佛女兒的影子,一生都沒有離開過她的眼睛。
五個女兒一個接著一個出嫁了,兩個兒子也遠走他鄉(xiāng)。走吧,長大的孩兒要離開家。每一個孩子走時,她都要送到村口。人呀!一生都在耕耘思念。二十年自己長大,二十年哺育兒女成長,二十年送別兒女親人。也許,還剩下二十年,給自己打口棺材,寂寞時,有個說話的去處。
柿子又紅時,村里傳來消息:人死了,要進火葬場火化。墳塋不能占用土地,全部統(tǒng)一規(guī)劃,埋到公墓里。
一天夜里,深秋的風(fēng),好像被黑白無常拖拽著,在山里橫沖直撞。她在房間里心神不寧,她撥通兒女們的電話,說自己想他們了,第二天來板凳山一趟。掛斷電話,她倒了一盆溫水,把頭埋進去,洗凈滿頭的塵埃。洗完頭,她用毛巾擦去頭發(fā)上的水珠,坐到灶火旁,燃了一把柴草,烘干頭發(fā),就挽成了一個髻。她來到臥房,打開木柜,拿出縫制好的老衣和鞋襪,一件一件地穿到身上。一切裝扮妥當(dāng),她重新坐到鏡子邊。鏡中的她,一身青衣,清淡素雅,頭上銀發(fā),好似天上縷縷白云。
她關(guān)掉所有燈,暗黑的房間,好像黑色的幕布,她宛如幕布上的一個黑影,向著棺材移去。她越移越慢,似乎有些緊張,她感覺臉上發(fā)燙,喉嚨又干又澀,心跳出了聲響。她好不容易摸索到棺蓋,雙手又瑟瑟發(fā)抖,不聽使喚。她深吸一口氣,使出平生力氣。“嘎吱……”棺蓋開了,一股發(fā)霉的松木味襲來,嗆得她彎下身子咳嗽。
她立起身來,眼里噙著淚花,在黑夜里閃閃發(fā)亮。她雙手扶緊棺沿,先爬上一條凳子,再提起一只腳,搭進棺底,隨后,另一只腳,又提起來,邁入棺材里。她一手撐住一邊棺沿,緩緩地坐到棺底板上,再用雙手抵著底板,雙腳往前一伸,輕輕躺平身體。此時,秋風(fēng)穿過黑夜,一枚柿子墜落下來,村里有一盞燈熄滅了。
兒女們來到家時,她已經(jīng)做好了早飯。吃飯時,她舀了一碗飯,碗的右邊放了一雙筷子,桌邊安上一張靠背椅。大家坐下來,剛吃了一口,她又站起來,走進臥室拿出那瓶茅臺酒,先倒一杯,擱在空位上。她把酒瓶遞給兒女們,讓他們陪他喝一杯。
兒女們吞不下飯菜,慌忙停下碗筷。她嚇著他們了,臉上的皺紋又笑出聲來。她說昨天夜里,夢見自己死了,村人把要她抬出山外去埋。他站在柿子樹下,喊她快轉(zhuǎn)回家來。可是,村人們沒有聽見他的呼喊,反而跑得更快。她醒來的時候,天都還沒有亮。
深夜,她躺進棺材里,像彈簧一樣垮掉,時間沒了,生活成了永恒,他又回來了。
當(dāng)她讓兒女們縫制第三套老衣時,他們發(fā)現(xiàn)了她睡在棺材里的事情。兒女們非常憤怒,強制把她接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有一年秋天,傍晚時分,天地紅通通的,她家矗立在板凳山腰的房子著火了。大火燒了一夜,房子徹底垮塌了,那口棺材也燒成了黑灰。只有柿子樹命大,活下來了。
后來,板凳山的人說,她是在房子著火的那天傍晚死去的,兒女們把她的骨灰埋在了他鄉(xiāng)的公墓里。
本期點評1:譚杰
書寫死亡以及農(nóng)村喪葬的小說并不鮮見,它們或渲染悲情,展現(xiàn)農(nóng)村凋敝頹敗的現(xiàn)狀,或在喪葬習(xí)俗中呈現(xiàn)農(nóng)村風(fēng)俗世故。相較之下,《柿子樹下》是一篇不動聲色又寫盡悲涼的小說。
小說從一位農(nóng)村老年婦人的死亡視野展開,通過質(zhì)樸的語言和克制的敘述,將經(jīng)年累月不見波瀾的生活細(xì)節(jié)和情感情緒綿密編織在一起,形成了強大的情感張力,在平淡的鄉(xiāng)村生活里,暗含著作者隱而不發(fā)的悲憫。
老婦人的視角一邊直視(幻想)死后的情景,一邊又穿越回年輕時代艱辛卻滿足的生活,老年和年輕的時光穿插交替,回憶被打斷又回穿,加上不疾不徐地敘述節(jié)奏,非常貼合老年人的特征,增加了現(xiàn)實感和融入感。無論是生者視野下對自己葬禮的體驗和感想,還是年輕時候女兒遠嫁他鄉(xiāng)的哭泣中的平靜規(guī)勸,丈夫走后孤獨的大山回響,逃離城市生活回到熟悉的生活場域,對死亡從靜漠平視最后到期盼……現(xiàn)實以冷酷一刀刀刻在這位老婦人的生命軌跡上,她從來都是坦然地接受。沒有刻意塑造卑微人物,沒有刻意營造悲苦現(xiàn)實。并且試圖以一種輕松自然的方式去度過。在這樣的語境中,平凡生命的悲劇意味反而更具有了打動人心的力量。
將現(xiàn)實生活最沉重的負(fù)擔(dān)和情感在時間的滴漏中消解,作者通過以“生”望“死”來達成。最令我動容的兩處,一處是她擅自修繕家里,夢到死去的丈夫不高興,醒來她做了一桌子菜彌補:她“對著門外的田野:他爹,快回家吃飯啰。不一會兒,大山回應(yīng):他爹,快回家吃飯啰。”這是他們幾十年中不起眼的瞬間,也是再也回不去的生活。另一處是最后一句“兒女們把她的骨灰埋在了他鄉(xiāng)的公墓里。”文本中,生與死不斷地回環(huán)滾動,現(xiàn)實與過往接踵碰撞,最后,她和丈夫一起生活的美好回憶,他們的家,以及在另一個世界里重聚的美好希望,都隨之消散了。只留下柿子樹,五冬六夏地立著。
不論是生活細(xì)節(jié)還是情感走向,作者的描寫都非常細(xì)膩真實。透過文本,我也深切地感受到作者對農(nóng)村留守孤寡老人的內(nèi)心情感的關(guān)切,老人們對情感的渴求,對死亡的態(tài)度,對兒女的愛和希望,跟所有年齡的人同樣熱烈,又隱秘又厚重。這份愛,應(yīng)該被回應(yīng),也值得被書寫。
(譚杰,魯迅文學(xué)院教研部副主任)
本期點評2:陳丹玲
向來,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都是小說不斷書寫和思考的主題。這一次,作者也直接面對生命歸宿問題進行觀察和思考——新舊喪葬習(xí)俗、個體情感糾結(jié)之間的沖擊和相融。然而,這是一個好讀的故事,它沒有強烈沖突和撕裂痛感,讓一切顯得平靜而又自然,令人深思。這種克制是難得的。
作者以一個叫板凳山的地方為觀察點,這是一個相對封閉的村落,這里的人們尤其是老人遵循著古老的喪葬習(xí)俗,比如“山里有一風(fēng)俗:年輕時,要砌一間房子;老了,打一口棺材看家。”小說從“在虛與實的模糊邊界里想象自己的葬禮,追問宿命歸處;描寫板凳山的人情風(fēng)俗和自然風(fēng)物,反應(yīng)安于天命的生活情態(tài);采取虛幻手法從大量動人細(xì)節(jié)入手,深刻描寫人物在記憶包圍、虛實困擾下的深情不舍和孤獨無助;火化新規(guī)下的包容和改變”這四個部分,緊抓人物心理和情感變化進行冷靜、細(xì)膩的勾畫表達,深刻塑造了一個孤獨、深情、又無助的老人——她,對板凳山一帶喪葬習(xí)俗的情感認(rèn)同和樸素理解,以及在新規(guī)出臺后的鄉(xiāng)村變化。
俗常看來,生離死別是沉重的。然而作者巧妙地避開了這種調(diào)子和心情,用平靜悲憫的筆調(diào),讓一切在娓娓道來、依依惜別中進行溫情講述,字里行間充盈著山里老人最樸素的認(rèn)識、最純粹的情感和最厚道的品性,讓讀者感知一個地方上人們對生的尊重和對死的莊重,歸去來兮都是對生活恒久的熱愛和忍耐。更多時候,小說無心于歇斯底里的批判,更注重個體生命情感的挖掘。結(jié)尾在“柿子又紅時,村里傳來一個消息……”的巧妙設(shè)計中,讓火化新規(guī)與土葬習(xí)俗的沖突和相融已顯得自然而然,正如山間草木的生長,人類生命在各種困境與突圍中依舊生生不息、朝氣勃發(fā),這樣的敘事最終讓小說達到了“一場漫長的道別”“最慢的是活著”這樣的詩意效果。
當(dāng)然,也許所有的講述和結(jié)構(gòu)安排并不完全達人意。但是我想,作者在新舊習(xí)俗的沖擊下,把人與草木、天地進行聯(lián)系和對照,從而折射出對生命的敬畏、悲憫以及尊重,并激烈人們朝著盡頭、朝著終極努力綻放生命光芒和生活光彩,是這個故事最想要說的話。
(陳丹玲,貴州省銅仁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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