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2022年第11期|李晉瑞:紅四毛和白刺毛進城去染發(節選)
李晉瑞,70后,山西平定人,以小說創作為主,偶涉散文隨筆。主要作品有《原地》《愛上薇拉》《中國丈夫》《別離》《陌生的玩笑》等,其中《中國丈夫》曾獲趙樹理文學獎·長篇小說獎,《別離》入選陜西省重大文化精品項目。
紅四毛和白刺毛進城去染發
文/李晉瑞
人們之所以都叫他“紅四毛”,是因為他有一頭紅發,是家中第四個男孩,還因為他大笑時會呈現出一張血紅大嘴,還有,他總喜歡說“我要吃掉整個世界”。不過根據我的回憶,他的頭發并不算紅,頂多是偏黃。在我們那一帶,或者說在那條川里,人們的頭發普遍又黑又密又硬,尤其是男人,理發時,推子從后向前,從下向上,逆茬而行,碎頭發就像鍘草刀瘋狂鍘出的草節兒一樣四處亂飛。紅四毛的卻不是。他的頭發細細軟軟,柔柔順順,黃里帶著微紅(只有在陽光下細看才能看到),總是那么服服帖帖溻在腦瓜上,再加上他經常和別人說,他命賤,貴不過四毛,綜上所述,人們似乎就非得叫他紅四毛不可了。
紅四毛因為這個名字自卑過一段時間,走路時總盯著自己腳尖兒看,似乎只有一雙腳是他最好的朋友。當然后來,他很快發現,其實自己的腳也不可靠,他真正的朋友是一個因為滿頭的少白頭而被別人叫作“白刺毛”的人。不過在家中,紅四毛的兄弟姐妹,包括父母對他都很好,無論做什么都讓著他。可正是因為這個讓,讓紅四毛百般難受。有一次因為他走路總是低著頭,母親擔心他會駝背,狠狠地摑了他一個耳光,他就把自己反鎖在屋里對著一面鏡子怔了一個下午,晚飯時,好心的姐姐去叫他吃飯,敲半天門卻無人應聲,姐姐只好捅開窗戶紙往里看,她想看看紅四毛在里面到底搞什么名堂,結果發現早已人去樓空。姐姐把情況告訴母親,母親把手里的勺子往鍋里猛地一杵,厲聲下令——誰都不準找他,他要是有本事就永遠別回來。
幾年后,紅四毛和我坐在縣城里偏僻一角的飯店吃一碗刀削面時,他跟我說,他母親說出那種絕情的話,完全在他預料之中。因為母親受夠了他的敏感,受夠了過那種小心翼翼的生活,她本來是一個喜歡喂驢養馬,放到戰爭年代可以挎上盒子槍上戰場的女人,所有家務里那些需要輕拿輕放或提心吊膽的事她都不喜歡,也做不來,即便地里的谷苗需要間時,她寧愿給牲口去割草也不去插手,家里的孩子一個個輪流長大了,第二個孩子是個姑娘,自從她可以把頭發捋到后面扎上頭繩她就再沒有碰過她,十一歲那年這個姐姐因為餓,自己踩上板凳把切好的紅薯、南瓜,掰好的豆角,放進鍋里,自那以后紅四毛的母親就再也沒有操心過做飯的事。母親生了那么多孩子,可是她并不知道為什么要生那么多,每生一個她就把那個孩子稱為“討債鬼”,可是懷里的討債鬼還在吃奶,她就發現自己的肚子又大了。以她的性格,她可以學村里女人秘密傳授的經驗,坐到尿鍋上進行生產,那種口大底兒小形似小甕的器物,可以容下一個嬰兒,而尿鍋口的大小,只要女人踏踏實實坐上去,就可以將它封個嚴嚴實實。村里有嬰兒是死在這個尿鍋里的,當然對外宣稱的是嬰兒一掉下來,就沒有了心跳。紅四毛跟我說,他搞不清母親為什么不以那樣的方式早早要了他的命,因為母親說過,他確實是被生在尿鍋里的,然后——紅四毛做了想象,多可怕啊,如果自己像哺乳動物那樣,一離開母體就能睜開眼睛,那么他看到的將不是母親的臉,而是母親的屁股。紅四毛是這樣說的,不過接下來要說的才是重點,他說,他應該是母親不想要的那個孩子,因為只有那些不想要的孩子才會被母親生在尿鍋里,可是自己為什么沒有死呢?應該是,壯實的母親并沒有因為生產而耗盡力氣,興許當時她的雙手還扒在炕沿上,她很可能是想檢查自己有沒有把尿鍋坐嚴實時,突然發現尿鍋里居然是一個幾乎看不到一根胎毛的嬰兒,可她的孩子從來不是這個樣子的,每一個孩子都有一頭烏發,怎么輪到這個——難道這是老天的一次特意安排?為了重新看清嬰兒,也因為心里充滿了困惑,結果身體失去平衡倒到一邊,尿鍋被她撞翻了,紅四毛于是從中撲了出來,在沒有看到世界時就有了“二次出宮”的經歷。母親把這一切視作天意,紅四毛這才活了下來。在那個把自己反鎖在屋里面對一面鏡子發怔的下午,紅四毛一次又一次在腦海里重演著自己出生時的情景,鏡子里那個人,皮膚那么白,頭發那么紅,簡單就像個外國人,他甚至懷疑自己的出生純粹是母親杜撰的故事,以他的長相,自己極有可能是撿來的,因此家里人才對自己那般忍讓。
那天下午,他一直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發笑,可鏡子里的家伙也對他發笑,笑得沒意思了,一怒之下,他就把鏡子砸了。然后從后窗跳了出去,就穿著一身只有從流浪漢身上才能扒下來的衣服,衣兜兒有兩個是漏的,褲兜也是,衣領補過三次,袖口底邊脫了絲,本是深藍色,卻早已變成了灰白色。他快速走過暮靄沉沉的街巷,出村時,頭上的月亮已經皎白。他知道絕不會有人找他的,那個家的孩子太多了,一共八個孩子,多他不多,少他不少,再仔細想想,興許母親的真實想法是,多走上幾個孩子才好呢,每天鬧哄哄的,少一個,就能多一份清靜。等他再大一點兒時,他的想法就變了,覺得那可能是母親的一種憂傷,她厭惡了這個窮呵呵的家庭,或是她受夠了這個家庭的窮了,孩子們吃不飽,穿不暖,一個個懶洋洋的,頭不梳,臉不洗,一到晚上把臭鞋扔到門外,臭腳還留在屋里,她可能就覺得——這么一大堆的孩子,哪怕是誰,只要他離開,哪怕他出去和豬和狗和一只鴿子待在一起也比留在這個家里強。可是直到他死,我知道,他都沒有向母親問起過這個問題,因為在他看來,問也白問,母親是不會給他什么答案的。
紅四毛說,那天晚上他走在月光下的山路上,雙腳其實是不著地的,起初他并不確定自己要去哪里,他的身體在前移,耳朵卻一直向后背,他希望自己的家人,不管是誰能夠跑出大門,沖著那座黑黢黢的大山喊上一聲“回來”,他迅即就會返回去。可是沒有,他越走越遠了,家里連只狗都沒追出來。他已經走出村莊,卻不知道腳該邁向何方,但是無論去哪里,都不能回去,一旦回去自己就輸了。紅四毛搖著頭,其實后來他怎么想都不知道自己一旦回去輸掉的到底是什么,但一個“輸”字,逼著他堅決往前走,這時他突然想到另一個因為外貌和自己有著相同感覺的同病相憐之人,他的初中同學,當然也是我的同班同學——白刺毛,初中畢業后,因為成績不好,他倆都回家務農了,他決定先去白刺毛家待上一晚。
白刺毛家我知道的,就在我們村再往前一點兒的山洼里,不過需要爬一道坡,那個山洼里只有他們一家,實際上就一處山莊窩鋪。白刺毛家人丁不興旺,一個母親帶著三個孩子,白刺毛居中,上面一個哥哥,下面一個妹妹。因此白刺毛很羨慕紅四毛,有一年夏天白剌毛在紅四毛家住過一晚,一盤炕上赤條條躺一群孩子,那畫面總讓白刺毛想到軍營里的戰士,他跟紅四毛說,想想都帶勁兒。白刺毛總說自己沒勁兒,他母親不愛說話,他哥哥悶葫蘆一個,比他小一歲的妹妹楊紅艷倒是口齒伶俐,卻早早去縣城打工了。
紅四毛說,他推開白刺毛家的院門,最先看見的是白刺毛的哥哥,可是白刺毛的哥哥連哼都沒對他哼上一聲。紅四毛進屋,白刺毛正在吃飯,一回頭看見是他嚇得差點兒把碗摔了。白刺毛對紅四毛說:“你這是——刮得哪個方向的風?”
“我來看看你,聽說你小子拿到駕照了。”紅四毛心里很沮喪,但不能表露出沮喪。
“看我?”白刺毛說,“不能吧——我明白了,你是聽說紅艷回來了吧,紅艷是下午剛回來的,她現在縣城學理發,她說等她學成了,咱倆的頭就交給她理。”
“去去去。”
白刺毛還笑,說:“不過紅艷回來后又去我姑家了,今晚不回來了。其實,你那點小心思還能瞞過我?!”
“既然瞞不過,那咱們就合計合計。”
“不過,這事要成,除非你答應我一個條件。”白刺毛依然在笑。
這時白刺毛母親進屋了,問紅四毛吃飯沒有。紅四毛說吃了,他是吃過飯才動身的。
紅四毛回憶說,那天晚上是他經常夜宿白刺毛家的開始。為了便于說話,他和白刺毛單獨住了一間屋子。身材頎長、膚色白皙的紅四毛,躺在身材敦實、皮膚偏黑、滿是少白頭的白刺毛身邊,就像躺在一棵大樹旁,那種感覺真的很好,包括他自己獨一無二的紅毛,以及白刺毛硬茬茬刺猬刺一樣的白發,真像是天意的安排。
我記得那是一個星期天,就是紅四毛和白刺毛出事的那天,紅四毛專門到縣一中來看我。我們坐在一個偏僻的飯店里,就是街角突然多了一個棚子,旁邊支一個汽油桶做的火爐,最高級的菜是蒜薹炒肉,大多食客只要一碗面,而不知道哪天又突然就消失了的那種臨時飯店。紅四毛說我怎么也該請他一頓了,因為在他認識的人中我是最富有的那個,理由嘛,有三條:一、我父親在外面當工人,還是正式工;二、我是我們家的獨子,哪怕我家房屋只有一間地畝只有一壟,到底也全是我的;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初中三年,我們同宿舍了三年,我是唯一可以帶干糧而且經常是白面饅頭去學校的人。他說,同學三年,我沒吃過你一口饅頭吧。我說,沒有。所以你得請我,好好請一頓,起碼得有肉、有酒。我問他,白刺毛呢。因為我知道他們倆好得像穿一條褲子的人。他說,在紅艷那里,他知道你不喜歡他。其實我確實不喜歡他,無論紅四毛,還是白刺毛,我都不喜歡,天然的不喜歡,覺得他們臭烘烘的,身上有虱子,還窮狠窮狠的一股痞子勁兒。但他來了,專門來看我(他是這么說的),我不可能不見他。不過,我跟他說,你小子都在社會上混了,應該你請才對。他說,那是下頓,這頓必須你請,算是補請,你想想以前多少人請我,你從來沒有請過我吧。于是我想到初中時,紅四毛和白刺毛在巷子里逼住某個同學暴揍,然后晚上他們舔著油滋滋的嘴回來的樣子。我說,那行,你點吧,你可勁兒點。我們坐下,他卻只點了一碗刀削面。我說再來點吧,起碼花生米、黃瓜、豆芽拼上一盤。他沒有拼。只是讓老板加了兩個茶葉蛋。他說不行,我這個人重感情,把白刺毛扔在紅艷那里,我在這里吃過油肉吃不下,我還是留著肚子吧,等見了白刺毛再吃,我答應他要請他吃過油肉的。
我和紅四毛一人一碗刀削面就那么吃著。他就告訴我,他和白刺毛躺在白刺毛家炕上的那天晚上其實討論了好幾件大事。那時他大哥已經在外地修水庫開山時被火藥炸死了,他二哥嚷嚷著要娶一個寡婦,問題是那個寡婦要帶三個男孩來,他三哥一百個反對,威脅說如果二哥真娶那樣一個寡婦,他就去下煤窯,還要死在里面,要是死不了,他就砸斷頂柱來個自我塌方。比他小的三個兄弟一聽可興奮了,一起打鬧著跑出去,有的笑,有的哭,說他們要去告訴村里人說他們的三哥要自己砸死自己了。紅四毛夾在中間,對這些事似懂非懂。父親是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但作為一家之長,就算做做樣子也得有個態度,孩子們一個個都會長大,男婚女嫁是繞不過去的人生大事,他能怎么辦,算算家里只有三間房子,老二成家要是占上一間,剩下的家里人還怎么住,他試探著和老二商量,看老二能不能去寡婦那邊住,老二一句話就頂回來了——爹,你說的這話像不像一個當爹說的話嘛!紅四毛的父親就只剩下坐在炕沿上默默地抽煙了,他斜睨著身后,一盤土炕上,一領鋪不滿的破席,一到冬天孩子們取暖全靠柴火燒的熱炕而不是身上的被子,就這么一個光景,自己羞愧歸羞愧,可毫無辦法啊。誰知這時父親竟然問起紅四毛來,畢竟除了老三,紅四毛就算最大的男孩了,可父親哪里知道,這個紅毛孩子早已經忍無可忍了,他氣不下二哥的沒出息,更氣不過三哥的自私,但站在他們的角度,他又無法指責他們,于是他對父親說,這又不關我的事,問我干嗎,哪個神經病才會管你們家的事。聽聽——你們家的事,那到底誰家的事?可紅四毛當時就是這么說的,他嘩地起身,快速從父親面前經過,并奪門而出,在他重重將門摔上的一瞬,他發現父親低下了頭,又聽到母親惡狠狠地罵了一句——從老的到小的,一家子廢物。
那天晚上,紅四毛想到了這些,尤其想到母親的那句“一家子廢物”,他用腳蹬了一下白刺毛,說,白刺毛,你說咱倆是不是好兄弟;是,當然是,反正我看你比看我哥要親;我也這么覺得,那咱們商量點事吧;怎么,要我現在起來和你對著月亮星星拜把子嗎;沒那個必要,咱不走那個形式,有心比什么都強。我是說,咱倆的關系還可以更親一些;怎么個親法;讓你妹嫁到我們家;可以啊,不過得有個條件;什么條件;那你姐得嫁到我們家來;嫁你嗎,我姐比你大很多;嫁我哥;那也大三四歲了吧,還有我姐——那屁股,磨盤一樣,你哥會喜歡嗎;喜歡,大屁股女人能生,我家就缺孩子,讓她嫁過來趕緊生,那樣我媽就顧不上瞅我了;那這不是換親嗎;你管它是什么,至少這樣可以省彩禮啊,你家要有錢,你二哥還用娶個寡婦啊;是啊,可怕的寡婦,一進門就是四口,如果再生,我的天啊。你看紅艷多好,人水靈靈的,還有那雙眼睛,眨起來就和打閃一樣,特精神,我就喜歡這樣的女人;那你姐呢,她愿意嫁過來嗎;她——早想嫁人了,她早就說,只要是個男人就嫁,她一天都不想待在我們家伺候一群餓狼了。你知道嗎,她說她不怕吃苦受累,最怕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吃飯的樣子,一個個來者不拒狼吞虎咽的樣子,每次她都用厭惡的眼神看著大家,即便這樣,我媽還要讓她學绱鞋納底,負責縫縫補補的針線活,她堅決反對,我媽把針扎進她大腿里她都犟著不從,她可能知道自己一旦上手會意味著什么,因此她早想嫁了,覺得自己只要嫁出去,就是跳出了火坑。可是我媽有言在先——不行,除非她可以給家里換一個媳婦回來。眼見最著急的就是我二哥了。白刺毛嘩的一下掀開紅四毛的被子,沖紅四毛說,你把話說清楚點兒,你讓紅艷進你們家,是嫁你,還是嫁你二哥。紅四毛就結巴了,他說,嫁誰咱再商量,總之眼前我二哥的事著急,咱們得先把這茬兒事處理好,往后就順溜了。因此,他們最后商量的方案是,必須先把紅四毛二哥娶寡婦的事給攪黃了,哪怕讓紅艷給當個幌子,等容出時間來再說。
我問紅四毛干嗎要和我說這些。他說,你別問,聽就是了。我清楚地記得,那時他的頭發還是原來的樣子,紅黃紅黃的,軟軟地貼在腦袋上,有幾次因為長都掉進碗里了,他不得不像女孩子那樣伸手捋一下或向后猛地一甩。我還和他說,頭發該理理了啊。他說,是該了。接著他告訴我,那天晚上他和白刺毛還聊了關于人生、命運、前途的大事,他沒想到白刺毛竟然和他的觀念完全一致,他們做出決定,從那天起他們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他們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他們一起回顧了以往的人生,展望了未來的前程,彼此發現可以在一個道上走的人只有對方。你們具體談論了什么事?我問他。他說,談了很多,什么都談,但又好像什么都沒談,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包括娶妻生子之類的事,各自的家庭是指望不上了,想到這里,最后他們不約而同地感嘆——你說咱倆來這個世界干什么呀!但感嘆之后,他們又同時想,必須行動了,得想辦法掙錢,因為沒錢,談什么都沒用。看來你是有想法了。我說。他抬頭看我一眼,笑了笑,啥也沒說。
我倆吃完面,紅四毛把嘴一抹去結賬。我說,不是說好我請的嘛。他說,本該是你請,可我突然想,你家條件好有錢,不是你的錯,現在你還在上學,我好歹已經在社會上混了,不能讓你請。我就有點兒納悶,問他,那你來找我干什么。他說,我還真不知道,你這人咋這么有意思,這人活一世啥都知道了,也就沒意思了吧。我就是想來看看你,不行嗎。說著,他揪起衣領讓我聞,你聞聞,聞聞,也是一股好聞的味道吧,以前我往你跟前一走,你就躲,你說嫌我說話刌,快算了哇,我還不知道?你是嫌我臭。說完,他就走了。我突然發現他那天從頭到腳穿了一身讓人窒息的新衣服,白底咖色細條紋格襯衣,一條淺藍色喇叭牛仔褲,腳上是尖頭漆皮黑皮鞋。我說,鳥槍換炮啊。什么鳥槍換炮,是脫胎換骨。在飯店門口炙熱的陽光下,紅四毛油皮地回答我。我還對他說,看來你是掙錢了。已經走出幾步的他,回過頭來,迎著刺目的陽光對我說,還沒有,不過已經是在掙錢的路上了。
我們就此分手。一個星期后,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傳來:紅四毛和白刺毛殺人了,被害者竟然是縣公安局局長的兒子。
律師認為這起兇殺案屬于故意殺人。因為作為共同犯罪主體的紅四毛和白刺毛的作案動機成立,他們需要錢,他們為了掩飾體貌特征一起去染了發,出事時他們口袋里裝有工礦里做電纜頭為區別相位而用的塑料帶,證據確鑿,而且他們對自己的犯罪行為供認不諱。可是審判結束,紅四毛卻揚言,那是一次意外。奇怪的是,他又不提出上訴。這起殺人案在我看來就有了許多撲朔迷離之處。
人們都說,出事那天,紅四毛和白刺毛確實是商量好的,他們要去縣城染發。染發前他們沒有想過殺人,誰不知道一旦殺人會是什么結果,所以在他們的腦海中連殺雞的念頭都沒有產生過。他們去縣城染發,無非兩個原因,楊紅艷在理發店,多少能便宜點兒;再者,在那個普通人很少染發的地方,尤其他們是兩個有特色的人,染發不是件小事,畢竟在這方面楊紅艷專業,他們想聽聽她的意見。如果再往深里說,那就是紅四毛想讓楊紅艷那雙柔軟的手摸他的頭,他決定不用等紅艷學會理發就將自己的腦袋交給她了。
當然,那也是他們一夜深刻討論的重大成果。出發前,人們看到他倆一起走進村北頭的寺廟,一座早已破敗人們卻念念于心的關帝廟,廟里關老爺神像的頭早已不知去向,威武的身體也住進了兩窩麻雀,神像前的石頭祭臺倒還在,不過厚厚一層塵土已經成了鼠雀描繪生活的畫板。人們相信他們一定虔誠地雙雙下跪。人們猜不出他們祈求關老爺保佑他們什么,但知道他們和自己一樣相信無形的神靈無處不在,否則這兩個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也不會大拜到如此五體投地,以至于他們并肩走出廟門時,褲子、衣服前胸、臉、鼻尖、額頭、頭發上到處是灰。人們看到了他們灑脫、昂揚、毅然決然的氣度,就像懷揣使命的武士走向戰場,用他們的話說,這是“毛毛”兄弟本就有的風度。他們從人們面前經過,有長嘴的人還問他們:“喂,二位,你們這是——”
“去縣城。”
“有營生了?”
“去染個發。”
“去染個發,還這么——”
他們猜不出對方想說的是“神氣活現”還是“興師動眾”,總之不聽了,不想聽了,有這個家伙到處嚷嚷,人們很快就會知道他們去縣城染發了。然后等到第二天天亮,人們將會看到兩個和大家一模一樣卻又是全新的年輕人,紅四毛和白刺毛的頭發變得烏黑了。不過,他們所到之處,紅四毛說,咱們得給他們立個規矩,誰要再敢叫咱們“毛毛兄弟”,就先扁然后撕爛他的嘴。
他們出村,步行十里到鎮上才能坐上公共汽車。這在當時的農村非常正常,但對紅四毛和白刺毛來說卻非常異常,畢竟那時他們早已經聲名遠播了。只不過人們對他們的這種聲名懷有一種復雜甚至是矛盾的看法,因為無法對他們給出一個統一的評價。這么說吧,不論熟悉,還是陌生,紅四毛和白刺毛在那條川里,總是尊老愛友,和窮苦人說話和和氣氣,甚至會掏腰包施善,可是對同齡人,他們就態度大變,尤其遇上那些動不動就顯擺自己還想耍橫的人,他們就絕不會手下留情。最出名的一次是,他們在公路上攔住一輛貨車,司機搖下車窗看他們,話還沒說人就先笑了,問他們為啥要染這么個顏色的頭發。他們說,少廢話,你要去哪,如果順路就捎我們一程。那個貨車司機問了他們去哪,眼睛卻往天上一瞟,說,路是順路,可是不能捎,因為他們身上太臭了,怕熏壞了他車上的蘑菇。紅四毛就笑,他和白刺毛確實臭,大夏天的,又剛挑了一上午的茅糞,他們很客氣地上前,突然跳上車,說是要借車上的觀后鏡照照自己,結果在他們腳踩踏板的同時,就把車門拉開了,他們一前一后鉆進了駕駛室。據說,紅四毛用自己腳上的板兒鞋一路扇著司機的臉扇到了縣城。后來很多次白刺毛爭辯說真正用板兒鞋扇司機臉的人是他,紅四毛一路上負責講道理,他們有約在先,紅四毛文,白刺毛武,可究竟是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對兄弟——“毛毛兄弟”,在那一帶,“毛毛”本來是指路邊的毛毛野草,也就是狗尾巴草的意思,最賤的東西,但因為他們——人們說,到了縣城后,紅四毛和白刺毛并沒有下車,他們嘻嘻著和貨車司機說,你拉這一車的蘑菇真是有錢人啊,可我們兄弟倆長這么大還不知道蘑菇是什么味道呢。貨車司機二話沒說,就送了他們一大袋。不過他們一下車,就把那袋蘑菇送給路邊擺攤的大娘了,還有人說,他們不僅拎了人家一袋蘑菇,下車時還掰斷了貨車司機的一根手指,為的是讓貨車司機長點記性,別以為自己有輛貨車,就狗眼看人低。但紅四毛和白刺毛堅持強調說,這都是旁人杜撰的,他倆再賴,也不能賴到那種程度吧。不過在那條川里,“毛毛兄弟”卻是大名鼎鼎的,最直接的證據是,他倆去縣城從來不花錢,只要他們往公路邊一站,過往的車輛,尤其是經常在這條路上跑的車就會停下,甚至到后來曾經教過他們的老師也打起了他們的旗號,站在公路邊向貨車擺手,告訴貨車司機他曾經在小學或初中時給紅四毛和白刺毛代過課。可當這位老師回到學校后,他一旦站上講臺,就又教育在座的學生不要以紅四毛和白刺毛為榜樣,因為他們是痞子,是無賴。
但是,這天不比往常,染發是件異常隆重的事,他們要求自己親自走到鎮上花錢買票坐公共汽車去縣城。也正是紅四毛和白刺毛坐著公共汽車去往縣城,兩人嚴肅地,糾結著,一再,反復地竊竊私語,問對方也是問自己,真要把頭發染了嗎的時候,在縣城理發店的楊紅艷早有預感一樣,店門一開,抹凈了柜臺,整理了器具,拿起了一把電動推子,她將它舉到眼前,打開電門,嗡嗡如蜂的聲音讓她在心潮澎湃中看到未來。在她的想象里,她將來的理發店就開在自己家,院門外豎起高高的幡旗,上面就印鮮紅的四個字——紅艷理發。她相信從幡旗立起的當天起,整條川的男人就會陸續來理發,近的步行,遠的騎自行車和摩托車,所有的顧客青一色是男人,女人就是擠在摩托車后面跟來她也不接待,男人的錢好掙,她會給男人找來理發的理由,價格要比縣城里理發貴一點點兒,可是要比縣城的理發價加上公共汽車票價再便宜一塊,他們會來的,到時再買一臺錄音機,播放鄧麗君的歌。無論那些男人的女人在旁邊怎么要求給自己男人的頭發理短點兒,她都會故意給他們留長點兒,她懂他們的心事,他們想多來她這里幾次,因為紅四毛說過,整條川里,不要說男人,就是女人,只要她的一雙柔軟的手往腦袋上一放,他們的魂就飛了。那樣她抽屜里的錢就呼呼增多,她會用那些錢幫大哥娶親的,一旦大哥娶親自己就可以解放了,母親說過的,家里就她這么一個姑娘,在大哥娶到女人之前,她的婚事是不準提的。母親沒有明著說換親,但意思不是明擺著的嘛,可是這能怪母親嗎,能怪大哥嗎,換換角色,自己也得那么干,誰讓自己的父親死得早,家里又那么窮呢!
沒一會兒,紅四毛和白刺毛就從楊紅艷面前的鏡子里走進理發店了。兩人并排坐在一條長凳上,紅四毛還是習慣性地向后甩頭發,和楊紅艷還沒說幾句話,老板娘就來了。老板娘問紅四毛和白刺毛:“理發?”
“我們等等紅艷再說。”紅四毛說。
“她又不負責理發。”老板娘說。
“是我哥,他們從老家剛來。”
“兩個都是?”老板娘滿臉狐疑。
“都是。”紅艷說。
哦——老板娘拉上簾子去換衣服了。
紅四毛看看白刺毛。白刺毛看一眼紅艷,兄妹倆一起出了理發店,再回來時,紅艷一臉笑容,滿眼欣喜地看紅四毛,說:“不能吧!真的?好事啊!這可是——看來以前我真看錯你了,你這人還有救啊。你讓我想想,今天這是什么日子啊?”
“他的生日。”白刺毛不喜歡紅艷一驚一乍故作夸張的表情。
“不能吧!真是?”紅艷比剛才更夸張了,她學以前紅四毛的樣子,頭往后仰,大張開嘴,只不過沒有發出爽朗的笑聲,而是把臉湊到紅四毛跟前,壓低聲音,“那我們慶祝一下,你倆先去轉悠轉悠,簡單吃點兒,晌午時就趕快回來,然后我請假,下午我請你們看電影,好好慶祝一下。”
在大街上貼出布告,已經要槍決的前十幾天,我和紅四毛的父親、他二哥以及紅艷去看紅四毛(我至今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去看一個將死的殺人犯)。紅艷告訴我,紅四毛和白刺毛從她工作的理發店出來后不知道該去哪里,他們蹲在十字路口的轉盤處看了一會兒熙熙攘攘的車流,又到街口看了一會兒老頭們下象棋,然后靠著電線桿猜了好一陣眼前經過的女人裙子里內衣的顏色,他們不約而同地發現他們竟然是一對閑來無事的無業游民,所有人都在忙,可是他們馬上就二十了,忽然間發現自己的人生一片空白。這時,一個剃著光頭、胳膊上有刺青的男人從他們面前經過,最搶眼的是那家伙脖子上竟然戴著一條比筷子還要粗的金鏈子,紅四毛看著人家,目不轉睛地看,白刺毛當然注意到了,他推一把紅四毛,怎樣——要不,咱們——啊,我從后面猛砸他的頭,你過去拽上他那條鏈子就跑,他來不及反應的,就等他反應過來你往人群里一跑,他也認不出了。紅四毛說,這個人我好像見過——對,我想起來了,他以前是個養路工,聽說借錢買了輛大車跑運輸,發了。白刺毛用肩膀靠一下紅四毛,你想什么呢?你,還有我,咱去哪借錢?紅四毛就說,咱們這不是最重要的一天嘛,今天咱們把頭發染了,就算上正道了,就按你說的,咱倆去下窯,以現在咱倆的情況,最適合下窯。白刺毛說,下窯是比干其他的掙錢多,可是下窯也危險啊,不是瓦斯爆炸、透水,就是塌方。紅四毛當然知道這些,他說,要怕死,那人就別活了,要說死人,怎么也會死,一口涼水咽不對也死人,這事咱們說好的,你不能反悔,到時候咱們分一個班,萬一我死了你得負責拖我。白刺毛說,你聽你放的什么屁,咱們一個班,要死,我也死了,咱倆誰拖誰!紅艷長嘆一聲,唉,你說這倆圪節貨,好端端的去染什么發。我說,紅四毛中午去看我了,正好是星期天,我沒課,我們一起吃了飯。紅艷說,我知道,我知道,紅四毛都跟我說了,其實我知道他羨慕你,那天他穿的衣服是他長那么大穿過的最好的衣服,然后就燒躁地去看你了。
人們是這么描述那天后來的事情的。
紅四毛和白刺毛在街上轉得實在沒意思了,便決定進商場。他們進商場不看衣服,只看女人,以他們的認知,認為好看的女人除了在電影里,就是在商場里。他們確實看到不少,細皮嫩肉的,身段窈窕的,眼睛漂亮的,嘴唇殷紅的,頭發大波浪的,身挎細帶小皮包的,腳穿高跟涼鞋的,他們倚在柜臺上看,尾隨在人家身后看,被看的女人因此警覺,不是把他們當流氓,就是把他們當小偷。但他們看到的卻是,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沖他們翻白眼,紅四毛和白刺毛兩人有著共同的感受——狗眼看人低,盡管他們沒有說出來,但已經在心里沖整個世界大喊了。后來,紅四毛站到商場門口,大大地張開嘴,每過去一個女人他就甩上一下頭,然后說:“我吃了你。”和個神經病一樣,白刺毛笑,從后面用膝蓋頂紅四毛,說,也別怪人家,人是衣服,馬是鞍,咱們身上要穿一水新的衣服,你看她們哪個還會那樣看咱。那時紅四毛腦袋一甩一甩的心里數著數,已經吃掉五十三個女人了。他馬上抿住嘴,示意白刺毛湊上來。他問白刺毛身上有多少錢。白刺毛說是有一些,出門時他媽讓他帶給紅艷的,紅艷在理發店學徒,雖然不用交學費,但沒有工資,房租和早晚的飯費也得自己解決。紅四毛說,把錢給我。白刺毛問,你幾個意思啊。紅四毛說,下個星期咱們不是就去參加招工了嘛,我總得有身像樣的行頭。白刺毛不樂意地說,我還沒有像樣兒的呢。紅四毛就說,把錢掏出來,算我借,等第一個月開了工資就還,再說,你要去招工,你哥,你媽會管,我沒有人管,就是死在外頭也沒人管,還有,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嗎,就算——沒等紅四毛說完,白刺毛就把錢掏出來了,但紅四毛等晌午見了紅艷得給她一個解釋。兩個人返回商場,紅四毛置了一身行頭,立刻鳥槍換炮。紅四毛站在鏡子前,除了一頭的紅(黃)發,真都認不出自己了,他嘿嘿笑,就對白刺毛說,你想想,等紅艷給咱把頭發染了,那我才真認不出自己了呢。來來來,你也換一身吧!白刺毛也想換,可是錢不夠了。
兩人從商場里出來,時間還早,可他們不想再轉悠了,他們商量要不先去吃飯,可是吃了飯也不到晌午,那就到西瓜攤上吃幾塊西瓜吧,兩人又覺得沒這個必要,也有點兒破費,因為中午吃飯時無論吃什么,和店主要一碗面湯就解決問題了。總之兩人還得在街上亂轉,他們從大商場轉到集貿市場,從集貿市場又轉到電氣維修一條街,那條街人少,店鋪不多,也冷清,但哪個店鋪門前都堆一堆破銅爛鐵,陽光烈烈地照著,熏蒸著地上廢舊機油的味道,紅四毛特別喜歡那種味道,相比于自己有生以來總也擺脫不掉的豬糞羊尿的臊臭,他覺得這種代表著工業的味道很令人向往,他走進其中一家,看著幾臺把肚肚腸腸掏在外面的電機,還有幾根亮到可以照人的傳動軸,他就想如果自己要有一輛汽車,說不定也來這個地方修理,然后他看到后面貨架上各種各樣叫他神往的貨品,他突然叫來店主,說自己要三盤塑料帶,紅、黃、綠各要一盤(其實他根本不知道這東西做什么用)。白刺毛跟進來問他,買這東西干嗎。紅四毛就笑,你這個人啊,難怪你年紀輕輕就老成這樣(指白刺毛的白發),活得一點兒創意都沒有。他把塑料帶裝進口袋,跟白刺毛說,你家的衣架是鐵絲窩的吧,你家還有兩把鋼筋焊的椅子,你想想,用這東西纏了,一紋一紋的,顏色鮮艷,還防銹,那得多好看。白刺毛第一次發現紅四毛原來還是這么細心的一個人。
時間還是過得那么漫長,似乎能代表時間的一切都像腳上粘了膠一樣。白刺毛跟紅四毛說,咱還是回理發店吧,中午把紅艷叫出來咱們一塊吃。紅四毛伸手拍了白刺毛腦門兒,說,你長點兒腦子好不好,紅艷要能和咱們一起出來她會不出來?她那么安排一定有她的道理,她為什么叫咱們晌午回去,還不是上午她要好好表現下午她好請假?她叫咱們晌午回去,還不是——哦,那時她興許有空,興許趁老板娘不在,她就可以偷偷免費給咱們染發。但他們實在逛得不耐煩了,無聊到恨不得去幫旁邊的清潔工打掃衛生。這時紅四毛想想,跟白刺毛說,這樣吧,你回理發店去,那里有電扇,涼快,我去一中看個人。那中午飯呢?白刺毛問。咱們各顧各,吃完后讓紅艷先給你染,我卡著點,保證在輪到我時準時到場。紅四毛說。白刺毛應該沒有猜到紅四毛去一中是去看我,因為我平時和他們不搭邊,再說就算猜到,他也不會去,紅四毛一水新的行頭,而他還是——他丟不起那個人。
因此,后來很多人問我那天中午紅四毛見我到底說了啥。我說什么也沒說。他們不信,一遍又一遍地問。我一遍又一遍地回答。回答到后來,連我都問自己,紅四毛在那天中午真的什么都沒和我說嗎?可是他真的什么都沒說。這也符合常理,如果他沒有想殺人,他怎么能和我說到殺人的事呢,如果按照律師所言,他已經蓄謀好要殺人,難道他會把這天大的秘密告訴我嗎?但有一點可能是紅四毛的真實意圖,那就是他要改變我對他的印象,他想讓我知道,他也有光彩照人的時候。
當時我還小,或者說作為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旁人,我沒有理由去和律師探討具體的實情細節,但在人們口中普遍流傳的說法是,所有犯罪事實紅四毛和白刺毛都是簽字畫押認可的。否則的話,在槍決那天紅四毛也不會是那副表情。
……未完
本文載于《芒種》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