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開眼界放平心 ——“史筆詩心”學術藝術展感言?
舉辦“史筆詩心”這個學術藝術展,首先要感謝國務院參事室和中央文史研究館,感謝我的母校中央美術學院,感謝中國美術館。
這個展覽叫“史筆詩心”。說“史筆”,因為我國是一個重視歷史的國度,講求以古為鑒,舊邦維新,史筆如椽。我又是新中國栽培的第一代美術史學者,主要研究中國美術的傳統及其現代發展,在教學崗位上,在美術評論、書畫鑒賞方面,以美育為目標,探討“借古開今”的歷史經驗,做了一些接續前人面向未來的工作。說“詩心”,是因為我國又是一個詩的國度,講求以詩言志,以詩抒懷,重視詩教。我更一直陶醉于詩情畫意,喜歡寫格律詩,也一直思考詩與畫的關系,從中理解中國的藝術精神。而我向往的“史筆”,我鐘情的“詩心”,都來自文化的傳承,離不開國家的培養、時代的召喚、歷史的使命、家國的情懷。
“史筆詩心——薛永年學術藝術展”現場
我上中學的時候,考進了鼓樓附近的北京中國畫院的周末學習班,接近了詩書畫印,熏染了民族傳統,也參加了景山公園里面的北京市少年宮歷史組,走進了悠遠的歷史時空。很小便被人戲稱“老夫子”??即髮W的時候,對美術的愛好加上對歷史的興趣,使我選擇了美術史學科,成為新中國第一個美術史系的首屆本科畢業生和“文革”后的首屆研究班畢業生。后來我留校工作,從18歲進美院到81歲的今天,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62年。
60多年來,我曾一度工作于博物館,后來一直在學校,始終做著中國美術史、古典書畫論和古今書畫品評鑒賞的教學研究工作。由于做的是自己最感興趣的事情,又遇上了一批道德文章都居于頂流的校內外名師,在他們的培養下,我在專業上不斷有些收獲,總覺得非常受益,非常滿足開心,有時開懷大笑,大家都說我的笑聲很有感染力。
在學術上我自認為屬于中上資質,沒有開宗立派的野心,只是在師輩的言傳身教下,在傳統的基礎上,去求得扎實而不空泛的寸進,起到承前啟后的點滴作用。最難忘的是老師的教育,他們給我的教誨,首先是德,是重義輕利,是淡泊名利,是責任擔當。他們的立德樹人,崇德尚藝,培根鑄魂,先器識而后文藝,使我受益終生。
啟功是我中學老師的老師,也是在中央美院美術史系上課的老師。新時期之初,書畫市場才恢復,我到他位于小乘巷的家里去,他給我講了一件他處世的事例,讓我深受教育。他說他的一位朋友在琉璃廠買了他一幅字,拿來給他看,說你這幅字寫得好啊。啟功就問,花了多少錢哪?那人說不貴,是多少錢買的。啟功于是出南屋去了北屋,如數準備出錢,回來對客人說,我們是朋友,你需要字,開口就是了,怎么能花錢去買呢?說著就把錢遞給那朋友,說這字算我送給你的,以后需要字隨時張口,不要去買,否則就是不拿我當朋友了。他接著問我:你說是不是這樣做比較好。我說,您這是告訴我怎樣叫重義輕利。
我的研究生導師張安治先生,對我的教育不光是專業,更具有一種師道傳薪的擔當意識。我擔任系主任后,總覺得應該設立獎學金鼓勵年輕同學和年輕學者。王森然獎學金設立后,我還想再設立一個,苦于沒有辦法籌措資金,就和張先生講。他說,你別著急,我幫你想辦法,你看過一些我的收藏,我會挑一件最好的畫賣掉,來解決這個問題。我說那怎么使得,不能這樣。不久張先生去世了,師母師弟落實了老師的遺愿,捐獻了張安治美術史獎學金,這不僅是對我個人工作的支持,更是一種身后的擔當,是留給美術史系后生學子永遠的遺愛。
在專業方面,我在師輩的引導下,研究和教學比較重視鑒定學與個案研究的基本功,重視傳統書畫論體現的文化藝術精神,重視文人藝術、宮廷藝術、民間藝術的聯系區別與跨越,20世紀美術學術史的反思。在方法上重視歷史與邏輯的統一,理論與實踐的結合,題材意蘊與形式風格的兼顧,藝術本體規律與外部條件的辯證。
本著這樣的追求,多年來,我做了一點工作。但我的專業研究往往隨著教學多方面的需要,鋪得較開,成果分散,不夠集中,也不很系統,有的只是開了風氣,自己并沒有做下去。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覺得自己的不足,可以自慰的是,在我這一代人中,我是新時期最早被邀請出國的中年學者之一,但我能“平視西方”,時時以前人的“豎起脊梁立定腳,敞開眼界放平心”自勵,能比較早地以民族文化自信的意識鞭策自己。
我從中學時代就學畫、學書、學詩、學印,大學時代,每周都有三個半天的繪畫課,國畫由劉凌滄主持教學,西畫由韋啟美先生任教。在老師的影響下,我也一直重視藝術實踐對理解藝術規律的重要性,但所畫不多,只留下少量年輕時代的臨摹和寫生以及后來極少的創作,新世紀以來幾乎沒有怎么畫了,也很少刻印了。但是一直寫書法,融碑入帖,以宋意入唐法,寫自己的題畫詩和言志詠懷的舊體詩。我這個展覽,一部分是以史筆寫作的文獻,另一部分是書法寫作的詩歌,展覽大體分四部分:一史論學術,二美育教學,三詩書藝術,四師友互動。
在不同年代的文獻中,我留有筆記、卡片、講稿,論學書信、論文批改,還有日積月累收集整理的畫家個案的系統資料,更有邊看邊記錄邊精心手繪的卷軸畫和石窟造像?,F在這個時代,想收集文本、圖像,網絡一搜,手機一拍,就都解決了,我們那時沒有這些條件,只能用笨方法,一個字一個字地記,一筆一筆地畫,倒也鍛煉了直覺的觀察感受能力,嘗試了“經諸目,運諸掌,得之心,應之手”的表現力。回首這些發黃的文獻,好像又回到了早已逝去的踏踏實實治學的從前。
在展出的書畫中,有自己的作品,也有師友的饋贈,更有彼此互動的詩配畫,細細觀看,可以了解其中的故事。比如中國美院的老教授王伯敏先生,是我師輩的忘年交。某年,他畫了一張山水寄給我,畫的是《黃山白岳圖》,上面題字說,我邀你春節一起來游黃山,不管你能不能來,都要寫首詩回復我。我于是寫了首五言古風寄給他,后來自己寫成書法,裱在《黃山白岳圖》上。這件作品,記載了前輩學人以傳統方式對晚輩的傳幫帶,詩情畫意、生動鮮活,看到它就如又見到了老輩學者文雅風趣的音容笑貌。
可以說,這個展覽是匯報,也是總結。它從一個方面反映了我這一代美術史論學者的努力,反映了我們治學的環境和面臨的時代課題,也反映了我們的長處與我們的缺憾。
(作者系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