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釋一塵:從長安出發·甘南行記(2022年總第3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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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釋一塵
釋一塵,原名劉忠濤,陜西旬陽人,陜西國畫院理論家、陜西畫院聯盟執行秘書長,陜西省美術家協會理論委員會委員,現掛職于陜西省文化和旅游廳。長期從事中國畫創作與美術史論研究工作。陜西省人文社科類重大學術研究項目:陜西美術考察研究系列叢書?長安風格《唐?王維研究》《北宋?范寬研究》《華山研究》《大寫意研究》等書籍執行編著。
作品欣賞:
從長安出發·甘南行記
總想從長安出發,沿著張騫、玄奘等先賢的足跡,用自己的腳步丈量那滿載輝煌的甘南大地,以致敬歲月里的孤勇者。一路走來,歪歪斜斜的履痕,印滿生命里不尋常的邂逅。
從人類誕生初始,人們一代代直立著、孤獨地不斷前行著,離生命原質的土壤越來越遠,于是窩穴變成了房子,群落變成了城市,火把演化成誘人的霓虹。大自然是我們最先也是最終的歸宿之地。每每回到浮華、喧囂的城市,穿行在彌漫著躁動氣息的大街小巷,我又總會聽到甘南那撩魂撥魄的召喚。
為什么“甘南”總讓我揮之不去?為什么我的內心總是充滿糾結充滿矛盾?究竟是什么讓我魂牽夢繞、心馳神往,為之歡笑、為之哭泣、為之憂傷、為之癡情、為之忘懷?
——題記
一
火車從關中平原駛出,過秦嶺,頻頻在隧道里穿梭,一路渭水相伴,與我的家鄉陜南地貌類似。只是流經陜南的漢水清澈如明鏡,而渭水濁黃似泥漿。想起唐代詩人賈島的兩句詩:“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從詩句中可以揣度,那時,即便是秋天,渭水水位也是很高的,水流量更不會小,不然無從得來“秋風吹渭水”的意境。但如今,我們只能看到空曠的河床,仿佛一位有著無限往事卻什么也記不起來的臨終老人。
陡然一片綠洲,樹木蔥蘢,花草明媚,便到了甘肅最為富庶的天水地區,天水不同陜南的溫婉沉靜,也有別于陜北的粗獷豪放,獨具韻味。關于天水命名有兩種說法,都跟漢武帝有關:一為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渭水》(上)曰:“五城相連,北城中有湖水,有白龍出是湖,風雨隨之,”故在漢武帝元鼎三年,改為天水郡。二是源于“天河注水”的美麗傳說:相傳秦末漢初,邽縣遭逢大旱,民不聊生,突然一天夜里電閃雷鳴、風雨交加,干涸的土地上裂出一條大縫,天上河水傾瀉而下注入縫中,形成了“天水湖”。后來這個傳說被漢武帝知道了,他就在元鼎三年下令把新設的郡建在邽縣北城的湖邊,命名“天水郡”,天水便從此得名。
在中國,但凡名山大川,定有名寺,麥積山也不列外。因其形似麥捆堆積起來的巨型麥垛,若鶴立雞群般屹立于隴南大地上,宛如接引仙人登天的階梯,又如玉帝在人間的都城,故后秦皇帝姚興命西域高僧鳩摩羅什在此主持鑿山修建千崖萬像,后轉崖為寺,歷經千年風雨,乃成秦州勝景。
這個用泥和棉花、頭發、蛋清雕塑的石窟高掛在半天半地的山腰間。如此規模宏大的崖閣,摩窟,摩崖龕、山樓、走廊,都是凌空鑿建于幾十米高的懸崖峭壁上。從遠處眺望,異峰突起眾峰環,有睥睨萬物,舍我其誰之氣概。周圍層巒疊嶂,云海泛波,依鱗次櫛比的佛龕而建的棧道蜿蜒曲折,恰逢雨天,霧靄朦朧,忽隱忽現,宛若游龍,又如玉帶般纏繞在山腰,如夢似幻。有人說,它是佛從遙遠的西域走向中原時留在秦川大地的一個巨大腳印,是佛的遺跡,是時間、心靈和手藝的遺址。
二
車行景移,山上的植被漸漸由灌木變為草叢,由深深密密的草變為疏疏淡淡的草。車出天水,進通渭,很快就到了蘭州。為了趕路,我們沒在蘭州做過多停留,直接前往位于甘肅省臨夏回族自治州永靖縣的劉家峽。抵達劉家峽庫區時,已近黃昏,太陽在西邊高懸,揮灑最后的輝煌。水庫碧水萬頃,如一塊巨大的藍寶石嵌于赤紅的山間。曲折的公路一直沿水庫繞行,讓我們有機會見證這高原明珠的全貌。
劉家峽地處黃河上游,含沙量很高的支流還沒有在此匯入,黃河飽含了高原清澈純凈的雪水穿過千巖壁立的深邃峽谷,在這里成就了萬馬奔騰般的傾瀉,直到匯入水庫歸于平靜,宛如處子臥享群山的懷抱。
曾經讀到一段文字:“禹導河自積石,至龍門,入于海。”后來才知道這里的河特指的就是黃河,而“積石”就是炳靈寺石窟所在的積石山。說的是大禹治理黃河,從積石山這一段開始疏浚,經過河南洛陽的龍門,最后流入渤海灣。而地處“積石”附近的劉家峽,正是大禹導河的開端。奇的是,所謂天下黃河向東流,偏偏大禹劈開的劉家峽這一段,卻由于地勢的原因,轉頭向西流去,其下又劈開鹽鍋峽、八盤峽這幾個關隘,過五關斬六將才一路向東匯入海,刻下了中華地質、地理史上不朽的一刀。
歷史的烽煙隨著黃河的滾滾濤聲流走了許多輝煌往事。當年,禹王在劉家峽劈開的鋒利如刀削般的巨石堅壁,經受了寒冰利水沖刷千百年,依然銳利如初。到20世紀70年代,他的后裔們又在他劈開的三道峽谷上筑起了一座偉大的水電樞紐工程。可以想見,在如此堅硬的石山石嶺中劈開三道峽谷,其工程何等浩大艱巨,這就不僅僅是神話傳說,而是現實中的驚人力作。
夕陽漸漸鉆入云中,在天空鋪開大片綾羅的地毯,迎接夜的天神下凡。
水庫在落日的映照下變幻出千般姿態,一切語言的描寫似乎多余,此刻只待大自然隨類賦彩。 “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此刻我終于明白,為什么要去甘南?就是為了那詩和遠方!
三
山水之美,古來共談。
康熙十九年,隴西秀才王荷澤到炳靈寺游玩,寫下了名篇《靈巖寺記》:“突兀險仄,總不可名。而漓水之七星巖,大輪之羅漢峰,與湘楚之語溪,姑蘇之虎丘,據余所見,咸皆不屈,而蒼莽則番境也。”以盛贊炳靈山水風光,且另有一番西部審美意象。
炳靈寺石窟的造像始于西秦,那一尊尊面目清秀的佛像和大大小小的供養人,明確地提示著繁忙的古絲綢之路年代。從地理坐標來看,炳靈寺石窟是古絲綢之路的要津,前秦乞伏氏在此修建的“黃河第一橋”,使得這里一躍成為古絲綢之路的主干道,后歷經風雨,橋自然是蹤跡全無了,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但在之后的一千多年里,他用信仰哺育著這片土地上生活過的先輩,為絲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們保佑祈福。遙想當年,車水馬龍,隋煬帝走過,文成公主走過,玄奘走過,進入吐蕃和西域的無數邊塞詩人也走過,而絡繹不絕的商人更是魚貫而行。
炳靈寺是藏語“十萬佛州”的譯音,這是多么漂亮的名字。十萬佛居住的地方,一定不是一座寺院,不是一座院子,而是佛的村莊,佛去佛來,在天上人間往返。
由無數大大小小的石窟組成的炳靈寺,分布在大寺溝兩岸的紅沙巖上,擠擠挨挨的石窟里有很多眉目慈善,衣袂飄飄的佛端坐其中,像凡塵的房舍,像佛的村莊,就算十萬佛都居住在這里,也不會擁擠,依然寧靜。在原始社會,凡塵之人也住在洞穴里,也是這樣棲居在石崖之上。可見天上人間,總有相通的地方。
我不是個真正的佛門弟子,并不能真實領會奧義晦澀的佛理,因緣際會近年來與佛家三寶略微地親近了些。當面對這無數的佛,我此時好若有無可名狀的靜謐滋生,自己仿佛穿越到了千年前,我在洞窟內虔誠地看著工匠雕琢他心中佛國他鄉的神話故事。
微風輕拂石林,我們走出石窟。仰望姊妹峰與河對岸的萬笏朝天群峰,山對著山,崖對著崖,山高可倚天,面前滔滔黃河水,滾滾向東流去。
回望炳靈寺,遙想那奔波在絲路上的古人,他們襲著一身風塵拖著疲乏身體路過這佛境時,在這些石窟中禮佛,思考著何謂萬法皆空。佛曰放下,唯有放下才能脫離六道輪回的苦厄,此間一切已與前人毫無瓜葛,去者已去,唯有這些大大小小的佛窟成為了時間和空間的坐標,在穿越著歲月的沙盤,默然凝視著大千世界。
當信徒們跪拜完畢,從泥土中爬起來,撣去身上的浮塵,頭也不回踏上數千公里的遠行之路,也許幾十年都不會回到家鄉,只有佛的信念還在夢中縈繞。
遠行,伴隨著駝鈴聲聲,馬蹄得得遠行,直到窮盡歲月的余生,才方知紜紜眾生里的繁,蒼涼大地中的小,百里紅塵內的孤獨。
四
一座以大夏河命名的城市,安詳如生命的渡口。
古絲綢之路的駝鈴聲聲,仿佛在耳畔縈繞。我自紛繁都市走來,沐浴在大夏河睿智的靈境里。桑煙裊裊,嘩嘩夏河水伴著拉卜楞寺的真經在耳邊流淌。我繞著這城,這寺,如繞佛塔,如繞佛身。隱秘的真言從心頭涌起,穿山渡水,穿云裂月而來。
空中,浮動的雪花伸手可觸,吉祥的經幡與風兒耳語,佛陀的光芒把慈愛灑滿蒼穹。地上,院墻巍巍挺立,壘起佛音陣陣。白土垣穩穩扎根,串起經文聲聲。古樹翻墻而出,訴說悠遠的繁盛。石板平整延伸,鋪就轉經的平坦。
紅衣僧侶隨處可見,或結伴而行,或圍坐閑談,或獨坐沉思。還有隨處可見的年少年輕的僧人背負書卷米糧行裝,穿街過市,嬉戲打鬧,舉動與高校的學生并無兩樣。他們穿著僧袍相互追逐,矯健如豹。擦肩回眸時,雙眼明亮如星,笑意閃閃發亮。一位年紀幼小,可愛軟萌的小學僧,離群索居蹲在院墻一角,低頭咬牙沉思,雙眉緊鎖心事;又不時抬頭看看來來往往的人群,茫然尋找什么。這身影和眼神更是令人內心柔軟起來。
無人、寂靜,伴著他們的是一方院墻。他們每個人的心中,或許在等某一個人,等一個永遠也等不到的人。或許在守著某一件事,守一件久久放不下事。獨坐、靜候,直至天色昏暗。
大夏河在拉卜楞寺前蜿蜒流淌了三百余年。晨鐘暮鼓,一代一代的僧人誦經聲,持咒聲,匯入了流水之中,凝聚成不朽的真言。這河亦如恒河,見證著無數高僧大德的自我砥礪和證悟之路。
出院落,爬上對面的鳳山,俯瞰拉卜楞寺,金光閃耀,氣勢恢宏。龍山腳下,有一處白色房屋,一紅衣喇嘛手持念珠,步履悠然。以及夾雜在風雪中的誦經聲,轉經聲,聲聲虔誠,仿佛雄鷹從高空飛過,帶著風聲。
藏民也是這里最重要的風景。長長的辮子、黝黑的皮膚、深邃的眼窩、高挺的鼻梁、鮮艷的服飾。在雪地里、甬路間、殿堂邊,總有他們虔誠祈禱的身影,渲染著佛境神圣的氛圍。人們把虔誠轉進了經筒,將希望留在了心中。還有一眾在積雪中匍匐前行的善良靈魂,一步一長頭,五體投地,將內心對佛法、神靈的虔誠全投到那一絲不茍的跪拜中去。
證悟的人,睜眼望去,這煙火迷離的人間,不過是一場盛大的孤獨,充斥著虛妄的狂歡。愛與恨兩兩相望,美與丑并道而馳。我們用盡一生氣力將自己從人世剝離出來,又再融入進去,如此才完整無憾。
此情此景,萬轉思緒漸漸清晰起來:藏民們苦苦追尋的佛,就在他們追尋佛的路上,就在他們心中。眾生是佛,佛就是本心。可是,本來通往本心寬闊而直接的路,被塵世間的雜念和欲望引得越來越遠,越來越難以辨認。
僧侶也罷,藏民也罷,生于斯,長于斯,一切自然天成。對于看客,處處是風景。于他們而言,皆是生活。
五
別了拉卜楞寺,繼續西行數十里,桑科草原近在眼前。
這是個令人心胸開闊得望不到盡頭的高山草原。路邊一處湖畔,云悠悠,草萋萋,水映群山,在這里天高卻不云淡,云朵都是濃濃厚厚地飄飄蕩蕩在湛藍潔凈的天際之上,大得似乎都可以隨手扯下披在肩上。我們顧不上高原反應,在草原上盡情跳躍、歡笑,平日里的斯文和矜持都一掃干凈。可俯身低首間,耳邊仿佛又聽到了格薩爾王的戰馬在桑科草原上啾啾嘶鳴,眼前仿佛又看到了格薩爾王在桑科草原的遠山上矯健馳騁。
目的地是迭部縣,而桑科草原距離迭部還有二百余公里,一路海拔基本都在3000米以上。時已不早,牧民開始驅趕牛羊歸巢,裊裊炊煙召喚著離家晚歸的人們。為了不走夜路,我們一路飛馳。
六
扎尕那不是寺廟,但始終保持著一顆普度眾生的佛心。
用再多的語言都無法修飾走進扎尕那時內心的震撼。在秀峰環拱之北,在牧歌漫洼之上,巍峨恢宏的光蓋山石峰嶙峋峭拔地插入天穹,突兀地打斷了人間生活的綿續,決絕地隔離了塵世流音華韶的干擾,無私地安放著眾生漂泊的靈魂。
挺拔的云杉一層層沿著山腳極富層次地向上延伸,或許是生命畏懼神靈的威嚴,快到山頂時,就只剩下白色的巖石。大神涅甘達娃就住在那里,在頂峰鋪開了銀白色的雙翼。既然是神的棲息之地,則無須以什么固定的形象出現,或者以任何一種形象出現都是那樣順理成章。
山腳下,鱗次櫛比的藏寨被對面山谷豁口穿透出的幾抹金色霞光拂過。房前、屋頂、村前、村后被早起村民點燃的縷縷桑煙、被這和煦燦爛的霞光一抹,頓時變得纏綿悱惻,似夢似幻。
梯田層層疊疊,嘛呢經幡迎風獵獵,寺廟白塔在這飄飄欲仙、如泣如訴的桑煙縹緲中朦朧似霧,若隱若現。成群的牦牛綿羊,在田間地頭悠閑地覓食吃草,還有那悠遠的雞鳴狗吠劃破天地的岑寂,在村莊上空蕩漾。眼前的一切,讓每個置身現場的人有時空穿越之感。這祥和的畫面,虔誠的信仰,無不展露著這片被譽為現世桃花源的隱逸曠美。
扎尕那的天空是湛藍的,藍的讓到過這里的人重新理解藍色的定義。扎尕那的天氣更是無比隨性的,轉瞬之間的風起云涌,幻化無窮,巨峰在瞬息萬變中則時隱時現,使得煙云與山在這里恒久的纏綿。
一場急雪突襲,讓嬉游的云煙瞬間就消逝得無影無蹤。雪霽過處,一座直插云天的山峰進入視野,這座神山聳立在皚皚白雪之上、藍天之下,山巔皓白如銀,閃著奇異的寒光。在眾山環抱中,這座擎天拄地的高峰就像一位冷峻威嚴的白發君主,她傲然挺立,昂首向天,在光芒的洗禮中接受眾臣的朝拜。
她肯定知道,塵世間又有一群身份復雜的人來到這里了,但她也早已習慣,所以直到我們住進了山腳下的藏族民宿,她依舊冷冷地矗坐。
我想,這次的到來,恐怕又要在魔幻和現實之間徘徊了。
當晚霞余暉普照大地的時候,在湛藍的天幕下,反射出一條金色的光帶。蒼穹間劍氣飛舞,劈開山巔的一角,一層層,一縷縷,一道道,在山腰雪霧間與藏寨飲煙映襯下變幻出瑰麗的神秘景象,透露出莫測的古老玄機。
恍惚間,我聽到一種聲音,一種讓心靈得到撫慰從而歸于寧靜和肅穆的聲音。是風的微歌?水的細語?還是色彩的吟唱?光的豎琴?抑或是由這一切天籟合成的自然之圣樂?這聲音來自煙云迷漫的遠方,來自重門掩閉一般的山巒溝壑。我茫然四顧,卻又凝神傾聽。我被這安寧祥和的氛圍籠罩著,猶如沐浴著清風和陽光,內心充滿了難以言說的幸福和感動。
我仿佛看見,在那高遠深邃的天空里,在那飄逸的云霧中,飛翔著無數快樂的神靈,是他們御龍而行,在浩瀚的蒼穹里牧歌。這樣纖塵不染的天,這樣純凈無瑕的云,這樣潺湲清澈的溪水,這樣直插云天的山峰和寧靜的村落,不正是神靈們居住的地方嗎?
扎尕那是心和靈魂的居所。扎尕那的人們樸實勤勞,與世不爭,沒有太多欲望,平平淡淡地生活著,這就是生活的最好狀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不同的時節,重復著昨天的故事,相同的環境下,重復著昨天的自己。質樸的人民,重復著上一輩的人民的足跡,將自己最優良的傳統一直延續下去,將扎尕那的神秘,神山的祝福,自己的故事一直流傳下去。
扎尕那的自然美是緘默的,但這種美建構了一個開放大氣而智性的高塔,我們須仰視才得以窺見。再回首,扎尕那云靄迷離,峰巒疊翠,鎖住了那條幽深的秘境,也關閉了那個蘊藏了無限寓意的神性所在。
猛然又想起徐志摩的詩句:“我輕輕地走,正如我輕輕地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我捫心自問,我帶走了什么?我在那神性的所在留下了什么?
我只知道,扎尕那以及扎尕那的眾多生靈們,值得我在靈魂深處日日面對,閱讀并思考。
后記
走進甘南,頓時就會感受到這片精神高地充滿了極度的誘惑,一旦掀起她面紗的一角,就會讓人九死不悔地投入她的懷抱,就會本能地流瀉出潮涌般的激情,虔誠地向著博大圣潔的皇天厚土頂禮膜拜。
甘南,是英雄的土地,是睿智的靈境。那里曾上演了無數的悲歡離合,凝聚了無數的夢想。那優渥的土地,埋藏著最偉大的英雄的尸骨,也埋藏著最溫柔的愛情和浪漫。那眾多的寺廟、佛窟,是多少美好的化身,引領古今的信徒走向極樂的來世,再無煩惱,再無分分合合。那西去的商隊,東來的駝鈴編織成了文化融匯的七彩絲帶。
當我仰望著甘南的那些文化、自然遺存時,一切喧嘩與騷動,一切紛爭與困擾,一切爭奪與傾軋,一切欲望與貪婪,一切失落與懊惱,人生的一切一切,包括光榮與夢想,就會在一種靈魂的悸顫中全然消隱無蹤,瞬間失色。
在功利主義正在審讀著一切價值(包括我們的文化思想和精神領域)的今天,當我在甘南之旅中飽覽精美絕倫的景致的同時,眼前總會晃動著桑科草原上行走的那些或沉凝或活躍的影子,耳邊總是回映著他們吟哦的跨越,踏破幽冥的絕響,也就刻骨銘心地理解了關于生命、關于創造的價值、神圣和尊嚴。于是我便為之情動,內心深處就不停地咀嚼著揮之不去的一切,試圖尋找出那些先賢對于今天這個時代的準確意義和基本價值。
循著前人的履痕、破譯歷史奧秘的逶迤足跡,我由長安出發,一路走向了拒絕萎頓生命的山地高原,走向了欣然接納信仰的大夏河,走向了誕生英雄、傳唱英雄的桑科草原,走進了撫慰靈魂的棲居地扎尕那。于是便捕捉到在中華民族繁衍不息的那束審美沖擊波。
我清晰地感覺到,內心那由城市擠壓的一個潮濕發霉的角落,正沖著甘南大地敞開,正向著甘南的高原陽光曝曬。曬得我陣陣作痛也興奮無比,腦海里就不由地涌現出舉世矚目的“絲綢之路”,一支支商旅跋涉于甘南大地,高山、古道上留下串串足跡,聲聲駝鈴打破了一路寂寥;于是久閉的心界緩緩打開,許多歷史中的情景和細節一一重現,甘南之行的點點滴滴,沿途的人與自然、人文、歷史便在我的指縫間汨汨流淌。
本期點評1:譚杰
我們為什么出發?以何種姿態行走?我們將至何處?
自古以來,中國文人就偏愛寄情山水,由山水地理而作的傳世名作也熠然璀璨。《甘南行記》作為一篇游記散文,作者從詩意不斷喪失的都市生活回歸自然和土地,在山水地理的浸潤和感染中,在歷史和現實時空的追溯和游走中,祛除繁華喧囂與內心蕪雜的干擾,完成精神的重喚與洗禮。
由長安出發,火車過濁黃似湯的渭水,進入溫婉沉靜的天水郡,車過麥積山石窟,出天水,進通渭,到蘭州劉家峽,在禹王開山劈谷的傳說中展現自然的神奇偉力,見證當代水電樞紐工程的重工力作,探訪炳靈寺、拉卜楞寺,感受歷經繁華、洗盡滄桑的佛性的照拂和信仰的凈化,過誕生英雄、傳唱英雄的桑科草原到達隱逸曠美的扎尕那,在山地高原的曠景和生命力中,感受靈魂突破樊籬。一路走來,車行景移,一切景語皆情語。在書寫甘南地區的山水地理和人文景觀的同時,作者引經據典,展開了關于歷史、人生、文化等各方面的思考;借景抒情,將主觀的情感、人文感懷、思想省察投射到客觀的山水風景之中;望景棲心,通過自然詩性的語言表達以及對山水人文的精細描摹,消解社會焦慮和時空輾轉所帶來的沉重,揭示山水地理之于現代人的意義和價值。
“直到窮盡歲月的余生,才方知紜紜眾生里的繁,蒼涼大地中的小,百里紅塵內的孤獨。”在歷史和時間的長河里,在自然和人文的滋養中,重拾生命原質,尋到精神釋放和肅靜的歸處。
(譚杰,魯迅文學院教研部副主任)
本期點評2:劉云芳
游記不好寫,看似容易下筆,但寫好了卻很不容易。這是我與很多文友交流后達成的共識。然而,文人墨客出行游覽,也難免會蠢蠢欲動,想借此在筆端留下點兒什么印記,將腳印編織成文字,于是,便形成了一篇又一篇的游記。以我在原創頻道審稿的經驗進行一次總結,通常,大多數的游記有這樣一些特點:流水賬式,事無巨細地交待出行的種種;資料堆積式,將各種傳說、資料疊加在一起,讓人懷疑作者所謂的游覽是在網絡上進行的;過度抒情式,空洞無我,但內容卻像是通用式的,仿佛將地名改為其他地方亦沒有什么不妥……基于這樣一個現實背景,在網站看到這篇《從長安出發·甘南行記》時,其行文筆法、其語言腔調、其悠遠意境無疑讓人眼前一亮。
作者釋一塵書寫了從“長安”到“甘南”一行的所見與所思。開篇就說明,要“沿著張騫、玄奘等先賢的足跡,用自己的腳步丈量那滿載輝煌的甘南大地,以致敬歲月里的那些孤勇者。”與普通的游記不同,這篇文章似乎一直在努力做減法,將行走過程中的諸多瑣事盡可能簡化,使“甘南行記”看上去更像心靈感受的軌跡,可以讀出作者在游覽過程中的精神脈絡。而文章中的語言充滿了詩意與想象,顯示出作者豐富而飽滿的情感,頗具美感。
在這篇游記中,作者聯系奔波在絲綢之路上的古人的造化與作為,也涉及當下眼前人物的處境以及看到的所有景致,不刻意拔高,也不盲目抒情,是一種平視的客觀的態度。其間,歷史典故的運用絲毫沒有資料的堆砌之感,這幾者之間的過渡、融入都恰到好處,自然而然,如行云流水一般。并且,在整個行文過程中,作者的思想一直都是在場的,因而所言說的內容更加令人信服,讓你不由自主也隨著他的文字從長安出發,感受著渭水的魅力一路向前,去往天水、蘭州、臨夏回族自治州永靖縣的劉家峽、大夏河、拉卜楞寺、桑科草原、扎尕那……他走過的每一個地方。似乎吹過他的風,也透過文字吹在你的臉龐。作者以真誠的態度、動人的筆調向我們展示了他在這段游覽中的軌跡以及他眼中的世界與他心中的思考。而本篇文字向我們呈現的那些景觀的描寫用詞非常精準,多用短句,干凈利落,比較講究。后來,看過簡介,便明白了,作者從事美術研究,因而那些描寫表現出的獨特審美是一種帶有美學意義的表達,意境深遠。
在我看來,好的游記一方面能將人帶向遠方,另一方面能將人帶向內心。走向遠方自然是隨著作者與的文字遠行,而走向內里就是能隨著這“遠行”引發個體的思考。我覺得,這篇 《從長安出發·甘南行記》具備這樣的特質。
(劉云芳,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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