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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野望》選讀—— 清明
    來源:中國作家網 | 付秀瑩  2022年10月09日16:44

    清明

    《歲時百問》:萬物生長此時,皆清潔而明凈。故謂之清明。

    破陣子 春景

    宋 晏殊

    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日長飛絮輕。

    巧笑東鄰女伴,采桑徑里逢迎。

    疑怪昨宵春夢好,元是今朝斗草贏,笑從雙臉生。

    芳村這地方,大多是清明節前幾天上墳,有提前一天的,也有提前兩天三天的,總之是,很少有人家在清明那一天上墳。翠臺早早買了錫箔,買了紙票子。錫箔紙是金銀兩色小方塊紙,兩個紙塊疊起來, 三下兩下,就成了一個圓鼓鼓的金銀元寶。紙票子呢,早先都是買了白紙,自家用一種模子印,往往弄得兩只手上都是藍墨水。每年清明前后,女人們伸出手來,一律藍藍的手指頭。如今倒省事兒了,有現成的鈔票賣,上頭印著一萬,十萬,一百萬,一千萬,數字大得嚇人。人們買回來一沓一沓的這樣的鈔票,還有大堆的金元寶銀元寶,統統都燒給那邊的親人,好叫他們豐衣足食,富貴一世。

    這天吃罷晚飯,閑著無事,翠臺就坐在家里疊錫箔。正疊著呢,春米卻來了。一進門就叫嫂子,眼睛紅紅的。翠臺忙說,怎么你這么稀罕呀?看個凳子叫她坐,春米就坐了。翠臺說我疊錫箔哩,這錫箔還挺費工夫。春米說,嫂子,我來是求你一樁事兒。翠臺說,有事兒你說,又不是外人。春米說,嫂子你也知道,我家這飯館,早幾年是紅火過一陣子,自從建信下了臺,就一天不如一天了。翠臺早先也聽人們背后議論過她跟建信的事兒,如今見她這么大大方方說出來,心里還是嚇了一跳,想這春米看上去柔軟,倒是個漢們家脾氣,為人敞亮痛快,早先倒沒看出來。又見她滿臉愁容,就勸道,做買賣么,好一陣子歹一陣子,有賠就有賺,還不都是這樣?春米說,我跟你也不藏著掖著,我家這買賣,其實全靠著建信。那幾年建信在臺上當著村干部,凡事都有他照應著。如今建信下臺了,這買賣自然就不行了。翠臺說,聽說眼下上頭管得嚴,不讓這個不讓那個。春米說,現今有上頭管著,人們吃喝少了,這是一。二呢,咱芳村改朝換代了,建信不是下臺了么。翠臺說,可也是,老話兒講,一朝天子一朝臣。春米說,這飯館的買賣眼看著一天不如一天,他奶奶又拴住了,炕上拉炕上尿,他爺得伺候著,一大家子,光靠永利打工那點子錢,哪里夠哇。翠臺說,是呀,也是一大家子人哩。春米說,聽說小鸞找你了,有個飯館的活兒,你去不去?你要是不去,看能不能替我跟她說一下,叫我去呀?翠臺說,是有這么回事兒,小鸞問過我,我得領孩子,去不了,還沒給她回話哩。翠臺說你跟小鸞那么合式,怎么還叫我傳這個話呢。春米說,合式是合式,那是早先的事了。后來鬧了點兒別扭,為了給她婆婆辦低保,本來政策上夠不上,她想叫我求建信,我求也求了。建信說不行,辦不了。你也知道,現今不比早些年,上上下下嚴謹得不行,誰敢給她辦這個?再說,這不是弄虛作假,叫建信犯錯誤?她肯定是覺得我沒盡心吧。自那以后就跟我生分了。見面也不理不睬,陰陽怪氣的。翠臺說,這點子事兒也不叫事兒。春米說,誰說不是呢,可疙瘩早結下了,我生怕親自上門去找她,倒落個沒臉兒。就想托你去遞個話兒。我好歹在飯館里這么多年,飯館里的活兒我熟門熟路,上手就能干。翠臺說,冤家宜解不宜結,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么,趕明兒我跟她說一說。春米說,俗話說,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我也是沒辦法。要手藝沒手藝,身子骨又弱,體力活兒又不行。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哇。說著就落下淚來。翠臺眼窩子淺,見不得這個,忙又勸說了幾句。兩個人又說了會子閑話,春米才走了。

    次日晌午,翠臺就去小鸞家。小鸞剛下班,正摘青菜,預備弄晌午飯。見她來了,就笑,想好了?翠臺卻說,吃啥好的呀?小鸞說,吃面條,在秋保家買了點兒面條。翠臺就說,晌午空兒小,后晌你還得上班哩,我就不繞彎子啦。就把春米如何找她,如何哭訴的事兒,跟她學了一遍。小鸞一面聽,一面把菠菜的紅根子掐掉,手指頭弄得綠綠的,臉上似笑非笑,她如今也知道求人的艱難了?當初我求她的時候,她是怎么待我的呀。建信在臺上,什么事兒不是他一句話?當我不知道?怎么到了我這兒,就跟我打官腔,講起政策來了?翠臺說,照說我不去就不去,不該管這個閑事兒,可我還是念著你們早先那么合式,為了一點兒小事兒,就別扭成這個樣兒,不該哇。小鸞說,我就是氣不忿兒,當初她有事沒事兒過來跟我訴說,建信長建信短的,一村子人都背后對她指指戳戳,我是怎么待她的?就說低保這個事兒,建信給這個辦給那個辦,怎么到我這兒就不行了?建信跟她那個破事兒,我給她往外說過一個字沒有?我也不是說非要辦成這事兒,她要是低聲細語跟我拆講一下呢,咱也不是那種不通情達理的人。我就是看不慣她那個樣兒,一口一個政策,一口一個規定,還打官腔!又不是人家媳婦兒!靠山山倒,靠樹樹搖。哼,這下知道滋味了吧?翠臺聽她這口氣,知道這事勢必難成了,只好說,我就是替她遞個話兒,成不成的,也是人家求我一趟。那你趕緊弄飯,我也回去做飯了。就出來了。

    吃飯的時候,翠臺唉聲嘆氣,根來問她怎么了,她就把這事兒學了一遍。根來說,你也是多事,那句話怎么說,狗攬八泡屎,到頭來怎么樣?兩頭不落好兒。翠臺說,我也是看春米可憐見兒的。根來說,小鸞那些話,你可千萬甭給傳過去。閑話這東西,越傳是非越多。翠臺說,還用你來教我? 翠臺說如今人們都長著一雙勢利眼,建信一下臺,難看飯館越來越不行了。根來說,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當年劉增雨在臺上的時候,劉家勢力多大?那財財酒家,方圓多少里誰不知道?翠臺說,也是,春米家這買賣怕是快關張了。根來說,聽說中樹找占良了,打算叫他開飯館哩。翠臺說,小鸞家占良?根來說,芳村還有幾個占良?翠臺說,老天爺,怨不得。怎么小鸞一句都沒露哇。根來說,春米求你去跟小鸞說飯館打工的事兒,怕也不是那么簡單。你呀,就是耳根子忒軟了。翠臺嘴上不服,心里卻是亂七八糟的,想這些人真是心眼子忒多了。可中樹怎么偏偏把這好事兒給了占良呢。因忽然想起那一回,在街上,中樹和小鸞的神情舉止,心里頭忽的一閃。卻不愿跟根來說。夫婦兩個默默吃飯,一時間無話。

    清明頭兩天,淅淅瀝瀝下起雨來了。雨不大,銀針一樣,亂紛紛飛落下來,濺起一片霧氣騰騰的煙靄。天空陰沉沉的,云層厚厚的,低低垂下來,同遠處的天際線交融在一起。田野里水蒙蒙一片,樹木啊電線桿啊都隱隱約約,看不真切。翠臺在門口立著,雨絲紛紛落在門筒前頭的臺階上,把臺階洗得干干凈凈,閃著濕漉漉的光。添福家院子里,大白鵝們卻安靜下來,在屋檐下避雨,長長的脖子轉來轉去,東啄一下, 西啄一下。添福媳婦頭上頂著一塊手巾,出來接水,見她在門口立著,說閑在呀,孩子哩?翠臺說,回她姥姥家啦。這雨不小。添福媳婦說,不小,好雨哇。莊稼們都跟著沾光兒。翠臺說這鵝們倒老實了。添福媳婦說,這家伙吃得忒多。要不看它們下蛋挺勤,我早喂麻煩了。翠臺說,鵝蛋貴呀。添福媳婦說,前一陣子,五塊錢一個,這兩天價兒又落下來了。翠臺說那自家吃唄,都說這個比雞蛋好。添福媳婦說,也就是臭狗兒吃,我跟你叔哪舍得吃這個?這陣子價小,不賣了,攢了些,給老大家五個,給老二家五個,統共能有幾個?一分就光了。翠臺說,你這婆婆當的好。添福媳婦苦笑。翠臺說,還說今兒個燒紙哩,這天兒。添福媳婦說,這下雨天怎么燒紙?翠臺說,可說呢。趕明兒吧,等晴了再說。

    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天,傍晚時分才停下來。天邊的晚霞燃燒起來,紅通通一大片,染了大半個西天。晚霞行千里啊。翠臺心里歡喜,忙給素臺打電話,商量好趕明兒去她娘墳上燒紙。

    次日,果然天放晴了。吃罷早飯,姊妹兩個先到她爹這院里集合。她爹說,年頭兒長了,燒了就行,甭在墳上哭個沒完,昂?翠臺說知道。她爹見她們帶的大包小包的金銀元寶百萬大鈔票子,說頂啥用,白燒這么多。都是給活人看哩。翠臺說,怎么不頂用?這幾天我老是夢見我娘,說天熱了,換下棉衣裳,要單衣裳哩。還說那液晶電視挺好,說想要個手機,要智能哩,我就多給她點兒錢,叫她置辦個液晶電視,再買個好手機。素臺說,是不是?翠臺說我還沒夢見她說想吃餃子了,韭菜餡兒,打倆雞蛋,薄皮大餡兒,娘叫它們青筋大蛤蟆。一面說,一面笑。她爹說,你娘一輩子好吃個燙的,剛出鍋頭一碗,總是先敬仙家們。你娘她信了一輩子仙家,怎么仙家們就不保著她多活幾年哇。翠臺見她爹又提舊事,怕他難受,忙打岔說, 我倆趕緊去燒呀。這個事兒,趕早不趕晚。她爹又拿出一袋子金銀元寶來,還有一沓子紙票子,說這是我給你娘的,你們替我燒了吧。你娘她一輩子節省,細得不行。如今日子好了,囑咐她敞開花吧。

    一場雨水過后,大地變得新鮮明亮??諝饫餄皲蹁醯?,夾雜著是泥土的腥氣,草木莊稼的甜絲絲的味道。雨水把泥土叫醒了,大地深處騷動起來,一股一股的地氣涌動著,喧鬧著,把田野弄得動蕩不安。麥子們湛綠湛綠,密匝匝毛茸茸,一大片一大片,一大片又一大片,無數細碎的波浪滾動著,一波一波,一波又一波,在微風里閃著油油的光澤。好像是一夜之間,野草們都瘋長起來了,燈籠草,野蒿子,馬生菜,地皮菜,一蓬蓬一簇簇茂盛極了。陽光照下來,村路上,田間小道上,田野里,墳頭上,都是上墳的人們,有人叫姑姑姑姑,你今兒個來的呀?那被叫姑的就答應著,是呀,來給你二奶奶燒紙哇。也有人尖聲叫小雪,小雪,小雪,你姐姐哩,來了沒有?那小雪就說來了來了,看你這眼眶子大哩,這不是么。就都笑起來。

    芳村這地方,墳都在田地里。埋人的時候,節節令令燒紙上墳的時候,人們再小心,少不得要糟蹋一些莊稼。主家要提前給田地的主人說一聲,算是招呼,也算是賠禮的意思。這種事兒,人們都不好太計較。自家的墳地還在人家地里呢,這一輩子,誰還沒有個不得已的時候。翠臺叫素臺拿著東西, 從地頭開始,邁了二十一步,低頭就看見壟溝邊上埋著的那塊磚,戳出來一個尖尖。新墳的時候還有個土堆,過后人家就給弄平了。自家墳地的位置,全靠自家人記著,有的人家就埋塊磚,當做記號。姊妹兩個找到娘的墳,點香燒紙,跪在墳前,嚶嚶嚶嚶哭起來。野地蒼茫,大太陽照下來,更是茫茫大水一般。那哭聲好像被風吹得東一聲西一聲,嗚嗚咽咽的。紙灰漫漫飛起來,仿佛黑色的大鳥,飛到這邊一只,飛到那邊一只,有的飛到云彩上,越飛越遠,倏忽就不見了。

    翠臺拿著一根樹枝,一面燒,一面念叨,不斷攪動著那紙灰堆。一摞一摞的紙票子太厚,不好燒透,還有那些金銀元寶,沉甸甸壓著,壓得火苗子冒不出來,要小心翻動著才能燒得更旺。臉上的淚水被火烤著,一層干殼子一樣,緊緊繃在臉上。娘走的時候,大坡才三歲多。這一晃,都多少年了。也不知道,這人間的事,娘在那邊知道不知道。她這些年的難處苦處,娘該是知道的吧。實在艱難的時候,她也背地里哭過,哭她娘,哭她娘把她扔下不管她。她一肚子心事,該跟誰說呢。可她到底知道克制。她是老大。她不能像素臺那樣,動不動就坐在地下哭她娘,哭得叫人一顆心刀扎一樣。她也不能像素臺那樣,受了委屈有了艱難,就跑到娘的墳前來訴說。她怕爹受不了這個。人這一輩子,有些東西再難咽,也得一個人咽下去。怎么辦呢。沒辦法。

    燒紙,上供。翠臺把四個餃子放在墳前,嘴里念叨著,叫她娘來吃餃子吧,青筋大蛤蟆, 一輩子就好這一口兒。神三鬼四,芳村人講這個。正念叨著,素臺忽然間大哭起來,哇哇哇哇的,直著嗓子,像個孩子。素臺哭著,一聲一聲叫娘,娘,娘啊,親娘啊。芳村人叫娘不叫娘,叫nia,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個字。翠臺聽她叫nia ,眼淚嘩嘩嘩嘩就落下來。姊妹兩個痛哭一場。眼看著人們都往回走了,素臺還是不肯起來,哭得嗓子都啞了。翠臺好說歹說,硬是把她拉起來?;鹨呀浵缌耍埢衣靵y飛。翠臺拍了拍膝蓋上的泥土,又替素臺拍了拍,姊妹兩個擦干眼淚,默默往回走。

    村路上,不斷碰見燒紙的人們。陽光更明亮了,金粒子一樣灑下來。村莊恍恍惚惚的,好像是做著一個白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