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選讀—— 春分
春分
《春秋繁露·陰陽出入上下》:春分者,陰陽相半也,故晝夜均而寒暑平。
踏莎行·雨霽風光
宋 歐陽修
雨霽風光,春分天氣。千花百卉爭明媚。
畫梁新燕一雙雙,玉籠鸚鵡愁孤睡。
薜荔依墻,莓苔滿地。青樓幾處歌聲麗。
驀然舊事心上來,無言斂皺眉山翠。
春分了,天氣漸漸暖起來。草木萬物都生發了,空氣里里濕漉漉甜絲絲的,有一股子好聞的泥土腥味兒。遠遠的,好像是布谷鳥在叫,老頭兒刷鍋——老頭兒刷鍋——老頭兒刷鍋——老頭兒刷鍋——田野里仿佛籠著一重淡淡的煙靄,青色綠色纏繞,濕潤潤霧騰騰的。露水挺大,在路邊的草棵子上骨碌碌滾動著,不小心就打濕了鞋面。天邊的朝霞胭脂紅一大片,火燒一般。早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不知道是不是要鬧天兒了。豬圈旁邊是一小片菜地,種著韭菜,茴香,芫荽,蔥,還有西紅柿,架豆角,茄子,因為糞肥足,菜們長得格外茂盛。韭菜剛割了一茬,齊刷刷又起來了。茴香也該割一茬了,密密實實一片,綠氈子一樣。翠臺掐了一大把芫荽,又拔了幾棵蔥,抖摟著菜葉子上的露水,還有菜根子上濕漉漉的泥土,沖著豬圈那邊叫,哎,哎,哎——叫了幾聲,根來卻從那個石棉瓦搭的廁所里出來了,一邊走一邊系腰帶。翠臺說,吃飯呀,回家吃飯呀。根來說,吃不下呀。愁眉苦臉的。說豬價又塌下去了,這陣子行市不好,也不知道到五月當五能不能漲上來。翠臺說,幾塊了?六塊?根來搖搖頭,還不到,五塊七八。兩口子在地里立著,算來算去,越算心里越煩惱。翠臺說還不如出去打工去合算,這屎啊尿啊,黑汗白流的。你看那誰,喜針家,順秋立輝父倆兒,在轉鼓區里拉腳兒,苦是苦,一年下來,總共能掙個十萬八萬的。喜針喜歡得不行,逢集就吃餃子呀燉菜呀,又是炸麻花又是炸馃子,都不知道東南西北了,見過啥呀,二兩骨頭,一輩子的毛病。根來不說話,只是默默吸煙。翠臺說,要不你問問順秋,看他們那兒添人兒不添呀?根來把煙蒂巴往地下一扔,拿腳尖踩了,慢慢碾著,說這是說話兒哪,說去就去?就算是人家添人兒,咱哪兒來的三馬子?置辦一個二手的,也得一萬好幾。要是買新的就更貴。再說咱這豬們怎么辦?這么大個豬窩,我扔崩一走,吃喝拉撒,你管著哇?翠臺說,看把你厲害的?咹?我不是著急么,我為了誰? 生了氣轉身就走。一只麻雀受了驚,呼啦一下飛起來,飛到田邊的一棵楊樹上,喳喳喳喳沖著她叫。翠臺氣得不行,叫你叫叫你叫叫你叫。彎腰撿起來一個土坷垃,忽的扔過去,那麻雀嚇得撲棱一下就飛走了。后頭有人就吃吃吃吃笑起來。回頭看時,卻是小蜜果兒。
翠臺臉上訕訕的,叫小蜜果兒嬸子,問她香羅回來了呀不。小蜜果兒穿一條黑色絲綢闊腿褲子,一件姜黃絲綢小衫,外頭罩一件蜜合色暗花小坎兒,頭發梳得光光的,白白胖胖,一身富態。小蜜果兒說我這是來芳村串親戚,我那娘家堂侄女家的二閨女,嫁給這村老四家大小子了不是?生了個閨女,待小且哩,定的是這個月十九,我那天不巧有事兒,就是我那親外甥家聘閨女,我走不開,就提前過來看一看。翠臺說噢,是老四家那老大呀,叫運運的。生了個閨女,好哇。小蜜果兒卻把嘴一撇道,好啥好?我這一輩子,就喜愛小子。閨女還不是給人家生的?翠臺說,嬸子你這話不對,我頭一個替你家香羅冤得慌。你這吃的穿的,哪一樣不是閨女孝敬的?倒說喜愛小子。小蜜果兒就笑。知道你們妯娌和美,在你跟前我這當娘的都不能說她一句不是。翠臺說我就是說句公道話兒,劈直理。嬸子你來家里坐會兒不呀,都到家門上了。小蜜果兒忙說不了不了,下回吧,我得趕著回去哩。就走了。
翠臺看著她的背影,一扭一扭的,雖說是有了年紀,卻還是風韻撩人。心想這小蜜果兒果然是名不虛傳。姜還是老的辣。跟她娘比起來,香羅到底還是嫩一些。胡思亂想著往回走,老遠見小鸞立在過道口,朝著她擺手。翠臺趕忙過去,問她吃了呀不?小鸞說,還捂著鍋哩。有個事兒找你。兩個人就往過道里走了走,立在翠臺家門口說話。小鸞說,是這么回事兒,占良他姑家在城里開了個餃子館,招人哩。人要干凈利落,勤謹能干,我琢磨著小閨女們不行,坐不住,不穩當,你去呀不去?翠臺說找我呀?小鸞說,我得找知根知底的,一天三頓管吃,住就在餃子館里頭,一個月一千六。你看?翠臺說我走不開呀。愛梨娘兒倆眼下不在,可說不準哪天回來。大坡又不在家,根來那活兒又沒時沒晌,我走了誰做飯呀,誰領孩子呀。小鸞說,你掙了工資,給愛梨對半兒分唄,肉爛都在鍋里頭。小鸞說我可是頭一個就想到了你。翠臺說,知道知道。容我再想想。小鸞說,如今啥都貴,花銷又大,掙點兒是點兒。咱不掙,誰白給咱呀。小鸞說瓶子媳婦倒想去,我哪敢招惹她?到時候干不成活兒,倒惹出一大堆事兒來,我操那份兒閑心哩。小鸞說還有臭菊,又懶,又邋遢。咱私下里說,不是啥人都能擱在我眼里頭。翠臺就長吁短嘆,說既然說到這兒了,我就跟你念叨念叨,愁人呀。就把想找活兒干又怕愛梨埋怨的事兒說了。小鸞聽著,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見翠臺急得不行,就噗嗤笑了。翠臺說,小老婆子,你還笑。小鸞說,我只當是這當婆婆的滋味有多美哩。你看看你,前怕狼,后怕虎。早先那干巴利落脆的勁兒哪去了呀。笑得前仰后翻的。翠臺也笑,生個小子生個爺,娶個媳婦娶個且么。小鸞說,我的娘哎,我家蛋子得晚二年過事兒,我還想多舒坦幾年哩。翠臺撇嘴說,你說晚二年就晚二年?這事兒你能做主?
田莊集上,愛梨竟回來了。買了一大堆吃的喝的,大包小包的。翠臺心里說,真能花,大巴掌大手的,顧腦袋不顧屁股。小妮兒看上去有點兒蔫兒,不說話,也不鬧,在她媽懷里鉆著。愛梨說是感冒了,有點低燒。問看了先生沒有,吃的什么藥。卻說沒有看。翠臺就有點兒著急,抱著小妮兒,去耀宗家藥鋪里看病。愛梨在后頭跟著,一面走,一面看手機。不小心竟撞到一個人身上,那人哎呀一聲,愛梨忙賠不是,問人家沒事兒吧。翠臺心里恨了一聲,自顧抱著孩子往前走。藥鋪里照舊排著長蛇一樣的隊伍,歪歪扭扭的,有孩子抓抓抓抓哭鬧,大人哄不下來,急得一頭汗。有人在說閑話兒,東家長西家短。翠臺前頭排著的那個婦女看著臉兒生,像是外村的。那婦女前頭那個老婆兒是小豬他娘,梳著一個纂,拄著拐棍兒。兩個人小聲說話,嘈嘈切切,嘰嘰咕咕,十分投機。小豬他娘把拐棍兒戳著地,當當當當響,咬著牙,又是嘆,又是罵。那婦女好像是在勸她,叫她姑。翠臺忽然想起來,小豬他娘娘家是李家莊,看來這是碰上娘家人兒了。屋子里彌漫著草藥的苦味兒,還有來蘇水刺鼻的味道,酒精棉的味道,汗味兒,腳臭味兒,脂粉味兒,香水味兒,還有誰家孩子手里的香腸味兒。耀宗在桌子后頭穩穩當當坐著,給人摸脈,看舌苔,聽診,一面問病情,一面就在藥方上龍飛鳳舞寫起來。那病人還在絮絮叨叨訴說著,耀宗早嗤啦一聲把藥方子扯下來,說沒大事兒,去抓藥吧。又喊下一個。下一個早在一旁等候著了。前頭那個病人還有點不甘心,說這么快?咹,這么快?旁邊的人就笑,說你當是坐月子哪。好不容易輪到翠臺她們,愛梨把小妮兒的癥狀說了一遍,耀宗開了點兒藥,也說沒大事兒,小孩子積住食了,內熱,外頭又著涼,不礙事兒,吃兩頓藥發散一下就好了。愛梨抱著孩子,翠臺去交費,抓藥。出來路過燒餅攤子,新出爐的燒餅香氣撲鼻,小妮兒在她媽懷里扭來扭去,要吃燒餅,翠臺說買,買,給咱家小妮兒買大燒餅,吃了燒餅病就好了。建國媳婦正忙著給人家找錢,說拿走,拿走,哎呀,你看你,給孩子拿走,塊兒八毛的,拿走。翠臺哪里肯,硬是把錢扔在那個小筐里頭。
果然,吃了兩天藥,小妮兒就好了。活蹦亂跳,小馬駒子似的。 翠臺領著她串門兒玩兒,人家卻都忙著。有在本村上班的,有在外村上班的,也有在外頭打工的,除了那些老頭兒老婆兒,滿村子竟沒有一個閑人。
這一天翠臺領著小妮兒到村北盒子家去。盒子家置辦了十幾臺縫紉機,招了一群婦女,給人家工廠加工衣裳。一進院子,只聽見嘰嘰嘎嘎說笑聲,一群大白鵝似的。院子里堆滿了一摞一摞的布料子,一堆一堆的碎布頭子,婦女們的自行車電動車,橫七豎八扔著。陽光透過樹葉子,漏下來銅錢大小的光斑,樹枝上有一只什么鳥在叫,一院子的樹影搖搖晃晃。翠臺抱著小妮兒進屋,人們都說哎呀,稀罕呀,怎么這么稀罕呀。都逗小妮兒,叫小妮兒下來呀,下來玩兒玩兒。小妮兒認生,扭扭捏捏不肯下來。翠臺說我這大閑人一個,沒事兒轉著玩兒哩。你們忙,你們忙。就在屋里轉來轉去。偌大的屋子,縫紉機擺了三排,每個婦女一臺。她們嘴里說說笑笑,手里的活兒也不耽誤,縫紉機嘎登嘎登嘎登響得歡快。空氣里浮動著細細的灰塵,還有布料的毛茸茸的碎毛毛。翠臺待了一會兒,見人們各自忙著,覺得沒意思,小妮兒的棒棒糖上也落上一層細毛毛,還只管往嘴里嗍。急忙撤腳兒出來了。
正是半后晌,大街上靜悄悄的。偶爾有一輛車開過去,揚起淡淡的灰塵,半晌不散。也有騎著電動車的,日日日日日日過去了,沖她招呼一聲,都來不及看清是誰。這個季節,樹木們都繁茂起來了。一團一團的綠蔭,把村莊籠著,綠影子深深淺淺,煙霧一般,把村子弄得恍恍惚惚。慶科爺騎著電動三輪,一路唱著戲,鑼鼓點子一陣緊似一陣。好像是評劇《花為媒》報花名那一段:阮媽聽,花開四季皆應景,即是天生地造成,阮媽媽啊,是春季里風吹萬物生,花紅葉綠草青青,桃花艷,梨花濃,杏花茂盛,撲人面的楊花飛滿城……翠臺說,我爺,轉轉呀? 慶科爺說,轉轉,轉轉。咿咿呀呀唱著就走遠了。慶科爺去年拴住了,一條腿動不了,倒是不誤吃不誤喝,走動就騎著電動三輪,隨身帶著一個戲匣子,戲匣子里唱著老戲。小妮兒指著慶科爺的背影,唧唧歪歪鬧著,非要找人家去。翠臺嚇唬她,去找去?你去找去?人家去河套里啦,河套里有拐孩子哩,賣到河那邊,你怕不怕?
她爹院子里靜悄悄的。一只貓在門口臥著打盹兒,眼睛半睜半閉,尾巴卻一搖一搖。她爹正睡午覺,仰面八叉的,也不蓋東西。翠臺轉身要走,她爹卻醒了。叫小妮兒下來玩會兒呀。小妮兒出溜下來,把那些個板凳搬來搬去,騎大馬,開汽車,嘴里一會兒駕駕駕駕駕,一會兒嘟嘟嘟嘟嘟,下巴頦兒上亮晶晶的,不知道是口水,還是棒棒糖。翠臺說,轉了一村子,一個閑人兒都沒有。哎,你看我,天天領孩子,也掙不上錢。她爹說,她媽媽哩。翠臺說,我出來的時候,洗衣裳哩。翠臺說倆人弄一個孩子,閑的人心慌。她爹說,勞碌命么。翠臺說,是不是?我恐怕就是個勞碌命,閑著倒難受,抓耳撓腮的。人家素臺就沒事兒,閑著到底是好,出氣兒也勻實。她爹說,她是閑慣了,往后可怎么辦?她爹說好幾天沒過來了,增志出去還沒回來?翠臺說,說是下個集回來。她爹嘆口氣,沒說話。村子里喇叭忽然叫起來:誰買韭菜,誰買韭菜,村委會門口有賣韭菜哩,新鮮韭菜,新鮮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