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選讀—— 立春
立春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立春,正月節:立,建始也;五行之氣往者過來者續于此;而春木之氣始至,故謂之立也。
減字木蘭花·立春
宋 蘇軾
春牛春杖。無限春風來海上。
便與春工,染得桃紅似肉紅。
春幡春勝,一陣春風吹酒醒。
不似天涯,卷起楊花似雪花。
大年三十這一天,天難得放晴了。村子里到處明晃晃的,陽光映照著雪地,仿佛琉璃世界。這個時候,大多數人家早都把年貨置辦好了。也有人忽然想到忘了買哪一樣東西,忙著去趕最后一個集。逢五逢十,是青草鎮的集。這最后一個集,也就是一晌兒的事兒。大年三十,都忙著過年呢。
根來把新院舊院里里外外都清掃了,吩咐著大坡貼春聯,請門神,請灶王爺,掛燈籠,貼花花紙,掛彩,院子里的樹木啊車輛啊農具啊水缸啊也都貼上了福字。二妞剛洗完頭,披著濕淋淋的頭發,水珠子滴滴答答,把毛衣肩膀弄濕了兩塊,云彩似的。翠臺說就這么出來?找感冒哇?轟她屋里去,把頭發吹干。看著閨女那圓圓的屁股,翠臺嘆口氣,也不知是歡喜,還是憂愁。這么大個閨女了,還沒婆家哩。雖說是在外頭念書,不在家里找,可一個閨女家,整天在眼前晃來晃去,真是替她擔著一份心事。她倒有點后悔起來,當初,怎么就錯打了主意,一心供她念書呢。統共就這么兩個孩子,大坡如今又鬧成這樣,要是這個閨女能守在身邊,該有多么好哇。正胡思亂想呢,愛梨抱著孩子過來,孩子在媽媽懷里掙著,鬧脾氣,臉上掛著淚花。翠臺忙說,怎么了這是,又哭咧咧了呀。要抱過來,孩子不肯。愛梨說,走吧,叫奶奶領著去買好好兒吧。翠臺說,走,咱們買好好兒去呀。就要抱,不料那孩子抬手一個耳光打過來,照直打在翠臺左半邊臉上,熱辣辣的疼。翠臺心頭火起,又不好發作,只好忍耐著,笑罵道,臭小妮兒,怎么打奶奶了?不給你買好好兒了。大坡過來,訓斥道,怎么回事,反了你了還。作勢要打孩子屁股,那孩子哇的一下哭起來。翠臺慌忙哄她,爸爸訓小妮兒了是不是,爸爸把咱小妮兒逗哭了是不是。不哭啊,看奶奶不幫小妮兒打爸爸。小妮兒卻只是哭個不停。愛梨左右哄不下來,氣得罵大坡,她一個小孩子家懂個啥,看把她嚇得。大坡說,你就慣著吧,慣得沒個樣兒,說一句也不行了。愛梨說,孩子就是孩子,你一個大人,跟吃屎的孩子一般見識哪?大坡說,原先好著呢,怎么在田莊待了一陣子就待成這個樣兒了。愛梨說,你什么意思?難不成是我們家人教的?大坡說,這話可是你說的。我啥都沒說。翠臺抄起身邊一把墩布,照著大坡的脊梁就打過去,嘴里罵道,混賬!我讓你還滿嘴胡吣!我讓你還不落嘴!根來說,都別鬧了。大過年的,也不怕人家笑話。愛梨抱著孩子,一扭身回屋里去了。翠臺氣得把一根手指頭指著大坡,手指頭亂顫,嘴唇也亂顫,咬牙想罵,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芳村這地方,大年三十這天吃餃子,大年初一早晨呢,還是吃餃子。初一的餃子,都是在三十這天提前包出來。因此上,三十這一天,芳村家家戶戶,都忙著包餃子,吃餃子。村子到處是一片多多多多的剁餡兒聲,夾雜著零零落落的鞭炮聲,有一種喜悅的歡騰的氣息,有點兒凌亂,有點兒熱鬧,又有點兒年月安寧的悠長味道。大街上,彩已經掛起來了。飄飄搖搖的,在寒風里微微擺動著。人家門上的春聯紅紅的,是那種世俗的熱烈,給這寒冷的村莊平添了溫暖動人的消息。翠臺把肉餡兒剁好,拿醬油腌上,切了蔥末姜末,盛在一個小碗里備著。又把花椒大料干炒了,拿小搟面杖在案板上研成細末。再把鍋洗干凈,燒干,倒上花生油,燒熟了,等油慢慢涼下來。趁這個工夫,和面,醒面。然后調餡兒。翠臺把肉餡兒順著炒勺邊沿,小心順進去,這個不能急,免得油點子濺出來,稍稍攪拌一下,加上蔥末姜末,加上花椒大料粉,加上鹽,加上雞精,攪拌呢,要朝著一個方向,免得攪懈了。最后,淋香油。這一道香油不可少,全靠著香油來提味兒增鮮呢。自家地里種的芝麻,請人家香油坊里給磨了,雖說是費時費力,卻圖個東西真正,不摻假,味道濃。翠臺調好餡兒,面也醒好了。翠臺拉開架勢,開始包餃子。叫二妞,二妞卻只是磨磨蹭蹭的,不過來。翠臺就火了。二妞只好慢吞吞過來,耷拉個臉,插著耳機,手機放在膝蓋上,屏幕一亮一亮的。翠臺說,有點兒干活兒的樣兒沒有?二妞噘著嘴,把耳機摘下來,手機放在桌子上,猶不放心,隔一會兒就拿起來看看。翠臺說,怎么樣啊?二妞說,啥?翠臺說,學校里的事兒啊,也沒聽你提一句。二妞說,有啥好提的。翠臺說,功課啊,同學啊,那啥,朋友啊什么的。二妞噗嗤就笑了,男朋友?翠臺說,甭跟我嬉皮笑臉的,我可是跟你說正經事兒呢。二妞說,談了幾個,都不合適。翠臺說,我的娘,談了幾個!二妞說,大驚小怪。我這還算少的呢。翠臺說,小奶奶!也不嫌害臊!翠臺說我可跟你說啊,千萬別瞎胡鬧!你看小別扭家那二閨女……二妞說,二娟子?她怎么了?翠臺就把嘴巴附在二妞的耳朵邊上,低聲說了一句。二妞嘆一聲,說,二娟子也忒傻了,不知道保護自家,連一點措施都沒有。翠臺說,你,你這是啥混話?一個閨女家!二妞說,什么年代了都?老古董!翠臺說,你!一個閨女家!二妞說,人家外國,父母還給女兒包里放安全套呢。就你們老腦筋!老封建!嘻嘻哈哈跑進屋里去了。氣得翠臺在后頭咬牙跺腳。
晌午,村子里鞭炮聲響起來。翠臺在大鍋里煮餃子,吩咐大坡出去點炮。大坡趴在窗子外面叫小妮兒。妮兒,妮兒,出來點炮啦,快出來。敲了半天,也沒有動靜。翠臺盯著鍋里的餃子,心里是又急又氣。急的是這娘倆兒好不容易叫回來了,這又鬧別扭。真是才摁住葫蘆,又起來了瓢。氣的是這愛梨也忒小性兒了,早先怎么沒發覺呢。偏偏大坡又是個嘴笨心粗的,活該被人家拿捏一輩子。叫了好一會兒,那愛梨才抱著孩子慢騰騰出來,臉上搽了粉,眉毛描得細細的,嘴唇抹得紅紅的,眼睫毛卻又密又長,撲閃撲閃的,弄得眼皮子上下越發陰影重重。餃子在鍋里起起落落,像極了一群大白鵝洑水。芳村有個謎語,東邊來了一群鵝,撲通撲通跳下河。謎底就是餃子。很小的時候,她就聽大人們說慣了的。根來在門口立著,好像跟誰說話。院子里,那一家三口在放炮,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啪,噼啪,噼啪。小妮兒捂著耳朵,嚇得躲在她媽媽身后,想過去,又不敢。大坡點著了一個小炮,故意嚇她,小妮兒尖叫起來。愛梨照著大坡的后背,啪就是一下子。翠臺拿著笊籬的手哆嗦了一下。鍋里的水熱烈翻滾著,卷起一個又一個小小的旋渦,浮浮浮浮浮浮,有水花沿著鍋沿兒溢出來,滴滴答答,滴滴答答,落在鍋臺上,冒出一陣陣白色的水蒸氣。
吃完餃子,一家子各自去忙。翠臺又忙著預備初一的餃子。初一的餃子跟三十的餃子,還不一樣。大年初一么。翠臺特意割了三斤羊肉。愛梨好吃羊肉。她盤算著, 吃頓羊肉餡兒餃子,再吃上一頓涮火鍋。羊肉是讓根來到東燕村肉攤子上挑的,現宰的羊,新鮮,就是有點兒貴。過年么。大坡跟二妞對羊肉倒不大熱心,嫌有膻味。根來是吃不慣,她自己呢,說不上喜歡,也不說上不喜歡,就那么回事兒吧。因此上,這么多年,家里吃羊肉很少。其實私心里,她覺得還是豬肉最香。牛肉也不好,不香不臭的,又柴。吃餃子,她還是喜歡豬肉餡兒。她嘆了一口氣。再不比早先啦。添了差樣兒的人兒了么。芳村這地方,把娶進門的媳婦叫做差樣兒的人兒。就是不一樣的意思。誰家有了差樣兒的人兒,都得千般萬般小心著,再不能像往常了。正忙碌著,根來掀簾子進來,夾著一股子冷風,笑嘻嘻的。翠臺說,都耷拉著倆胳膊,看不見我忙著哪。根來說,二妞哩,叫二妞。都這么大閨女了,也不知道幫著你媽干活兒。 翠臺說,還不都是你慣的。根來說,不是你慣的?嘻嘻笑。伸手把翠臺鼻尖上的一塊面粉印子給擦去了。翠臺把腦袋一躲,少跟我嬉皮笑臉的。當爺的人了都。根來說,我不是喜歡么。看著這一家子圓圓全全的,喜歡!翠臺說,可不是。那些想看咱笑話的,氣死他們!根來說,誰想看咱笑話呀。翠臺說,誰想?除了咱自家人,只怕是一村子人都想。翠臺說這些日子,我眼里看見的,耳朵里聽進的,有多少?誰比誰傻多少哇。根來說,行了行了,就你張嘴。忙把話岔開了,說剛才那誰,就是拐子家老三,說是被人家找上門來了。翠臺說,怎么了?根來說,他家那老三,說是在外頭欠了債,今兒個一大早出門,門口堵著一大堆垃圾,臭烘烘的,小山一樣。這是人家逼債哩。大年三十哪。你看腌臜不腌臜?翠臺說,啊呀,老天爺!那老三哩?根來說,說是出去躲起來了,哪還敢回來?翠臺說,那老三媳婦?根來說,老三媳婦本來一直住娘家,閨女在娘家過年不吉利哪,這不,剛回來,正趕上這檔子事兒。翠臺說,剛才門口說話的,是誰呀?根來說,是拐子家女婿。萇家莊那個,雇了人家的鏟車,得把那一堆垃圾弄走哇,堵著門哩。你看這。夫妻兩個默默包餃子,又是驚,又是嘆。
大街上,拐子家老三門口亂哄哄圍了一堆人。拐子家女婿在招呼著鏟車,拐子媳婦哭得爛桃子似的一雙眼,懷里抱著一個胖小子。人們七嘴八舌的,也有看熱鬧的,也有刨根問底扯閑篇兒的。翠臺遠遠看著,想繞到旁邊的過道里去,卻聽見有人叫她,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臭菊手里拎著一個塑料袋子,里頭綠油油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菜。翠臺說,這是去哪呀。臭菊說,他大姑給的韭菜,給我娘送一把去,吃個稀罕。又壓低嗓子,說看見了吧?要賬的。前一陣子是往大門上抹糞,這一回又堆垃圾堵門子。成心腌臜人哩。翠臺說,可不是,這年還怎么過哪。臭菊說,聽說還找到老三丈人家門上了。立逼著他老丈人還債。翠臺說,是不是?臭菊說,這老三媳婦倒是個有情有義的,要換了旁人,怕是早跟他離了。有句話怎么說的,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翠臺說,這媳婦仁義,難得。臭菊說依我看哪,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了。翠臺說,看那媳婦好模樣,好脾氣,怎么攤上了這事兒呀。臭菊說,還說呢。那媳婦好看是好看,可是長得苦相,不喜興。你看她那孤拐臉兒,嘴角耷拉著,眼睛底下,那一顆好大的淚痣。我早就覺得,那媳婦面相不好,不像是一個有福的。翠臺也不好搭話,就只好嗯嗯啊啊應著。心想這臭菊真是,馬后炮,這會子倒說人家苦相了。早先人家沒事兒的時候,怎么天天長人家家里呢。那邊人群一陣騷動,是拐子家老二過來了,拿著一把鐵锨,在那里破口大罵,狗日的欺負人!不就是欠你們幾個臭錢嗎,何苦這么逼人?鄉里鄉親的,有本事來哇,咱們單挑!誰怕誰是大閨女養的!姥姥妗子的,罵得不堪。人們先還勸說,后來聽著不是滋味,就悄悄撤腳兒散了。
一進爹的院子,一股香氣撲面而來。翠臺進屋,見她爹正在炸丸子。鍋在爐子上坐著,熱油冒著煙,混合著肉的焦香,屋子里熱氣騰騰。翠臺忙把簾子撩起來半截,說好嗆人,小點兒火吧。就幫著把火封上半邊。爹說,素臺送過來一大碗肉餡兒,牛肉的,我就把預備下的豬肉餡兒炸成丸子,我一個人能吃多少?翠臺說,是素臺送過來的呀。爹說,是增志,著急慌忙的,撂下了就走,連一句話也沒有。翠臺說增志?爹說是呀,我總覺得,增志跟往常不一樣,板凳沒坐熱乎就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翠臺說忙唄,開著廠子,手底下也是一大干子人呢。爹說也不知道素臺好了沒有,好幾天不露面了。翠臺說,一個感冒,又不是大毛病。你也是操心不夠。她爹就笑。把箸子遞過來,非要她嘗丸子,她拗不過,就吃了一個。說齁咸,跟你說了多少回了,少吃鹽少吃鹽,油也得少吃,先生囑咐過多少回,怎么就不當回事呢。她爹說,我就是口兒重,不咸不淡的,有啥意思。翠臺說,趕明兒我給你調餡兒,餃子也這么咸?
正說話呢,聽見院子里有人說話。白娃爺撩簾子進來,鼻子凍得通紅,說翠臺過來了呀。翠臺趕忙叫白娃爺,坐呀,坐里頭床上,暖和。白娃爺就坐了,一面搓手,一面說,拐子家老三的事兒,聽說了吧。她爹說,聽說了一半句,看這事兒鬧的。白娃爺說,拐子一輩子好面子,臉子熱,偏偏他這個老三不爭氣。她爹說,這老三是做買賣?白娃爺說,跑皮子,先是跟著大全他們,后來出來單干。也不知怎么就捅了這么大個窟窿。她爹說,聽說兄弟幾個都湊了點兒錢,可架不住窟窿大哇。他們家老大不是在外頭么,吃著公家飯,一大家子,就這么一個大茬兒。白娃爺說,聽說老大總共拿出來了十萬,在外頭上班,拿個死工資,能有多少錢呢。算是仁義的了。她爹說,也是,誰家不是過日子哇,家家有本難念的經。白娃爺說,那誰,他們家老二,就為了這事兒,兩口子打得,武著哪。翠臺說,誰呀,老二媳婦,那么肉的一個人?白娃爺說,泥人兒還有個泥脾氣哩。一下子好幾萬,莊稼主子,誰受得了哇。她爹說,素日里妯娌們也不大和睦。白娃爺把嘴一撇,說和睦又怎么樣? 錢難掙,屎難吃。如今皮子這行管得越來越緊啦。翠臺說,白娃爺吃餃子了吧,啥餡兒的呀?白娃爺說,我就好吃個素凈的,說句燒包兒的話,吃肉都吃絮煩啦。翠臺說,現如今都講究吃素,講究養生,吃素是時髦哩。白娃爺說,這一個冬天,冰箱里就沒有斷過肉,又是牛肉又是豬肉,又是白條雞,跟頭骨碌的,說了甭買了甭買了,就是不聽哇。翠臺說,麗青姐她們孝順唄,人家又好條件。你老也是,有福不享。白娃爺說,可不是,你奶奶也怨我,吃了一輩子苦,如今光景好了,硬是享不下這個福去。你看這。翠臺就笑。
白娃走了,她爹哼了一聲,說你這個白娃爺,成天價五吹六拉哩。我一輩子看不慣這號人。翠臺說,你也是,人家吹人家的,咱聽著,不吭聲就是了。她爹說,他跟拐子合式了一輩子,當年就為了兩壟地,兩個人翻了臉。現如今拐子家老三出了事兒,你看他那個樣子。翠臺說,他們當年合式過呀?她爹說,可不是,倆人從小玩到大,好得穿一條褲子。她爹說這人吶,得多記別人的好,少記別人的不是。當年我——翠臺知道她爹又要念叨那些個陳谷子爛芝麻,趕忙把話岔開,問他餃子包了沒有,要她幫忙不。她爹說那有啥包的,我一個人能吃多少。又囑咐她趕明兒可別過來了,大初一哩,閨女家不興回娘家來。
大年三十的芳村,安靜,祥和,有一種暗暗涌動的歡喜的氣氛。街上的彩都掛起來了,在寒風里飄飄搖搖的,像是要飛起來。遠遠看去,拐子家門口還有人在忙碌,看熱鬧的人們卻都散盡了。一輛汽車嗖的一下開過來,嚇得翠臺慌忙躲在路邊。正氣惱著,只見車窗嘩啦落下來,露出一張笑臉,原來是娜子。我姑,這是去哪兒呀?翠臺說娜子呀,我當是誰哩,這車好威風。娜子說,我過來看看我媽。二妞回來了吧?翠臺說,回來了。你媽好福氣哇,閨女孝順,又有出息。娜子說,看我姑說的,再怎么,也是個莊稼主子,哪像人家二妞哇,城里人,吃國家飯的。翠臺說,一頭二十了還念著書哩,啥時候是個頭兒哇。我真后悔,怎么當年就想起供她念書來了。娜子轉身細細碎碎摸了半天,遞過來一個袋子,姑,這是一條魚,我買了兩條,你一條,我媽一條,可別嫌少呀。翠臺說,這可怎么好,你給你媽吧,我家里有。娜子說,姑你甭推讓,再推就是嫌少了。娜子說趕明兒讓二妞到我那兒去玩兒呀,她有我電話。開車就走了。翠臺拎著那條魚,看著那汽車一溜煙開遠了,心里頭亂糟糟的,又是喜歡,又是憂愁。這娜子是進田家的閨女,從小跟二妞一塊長大,兩個人同歲,都是屬虎。二妞是個伏天里,熱得不行。娜子好像是個十月廟上,剛入冬。算起來,娜子還要小幾個月。這娜子從小就刁,不愛上學,說起瞎話來,一套一套的,把她媽鳳棉氣得,追得她滿村子跑。鳳棉常常夸二妞,說要是這輩子能有二妞這么一個閨女,死了也閉了眼了。是呀。二妞從小就是塊念書的料子,功課又好,又聽話,一路考上去,到石家莊上大學。芳村的人們,誰不夸二妞有出息呀,夸得翠臺心里美滋滋甜絲絲,嘴上卻要客氣著。可世事難料,誰知道呢,娜子沒念書,到了出嫁的年紀,找了個好婆家,家里錢多得,嗚嗚的。娜子這閨女也是性子潑辣,又好口才,在婆家地位挺高,大事小情,全是她當家做主。鳳棉天天掛在嘴上,再不是早先嘴里那個不死的妮子了。
正往回走,見喜針迎面過來,急急忙忙的。翠臺說包完餃子了呀不哎?喜針說,包她娘的餃子!氣哼哼的。翠臺就不敢深問了。喜針說我得去一趟耀宗那兒,又折騰我哩。翠臺說那你忙,回來說話呀。看喜針的樣子,好像又是跟她那兒媳婦梅,婆媳倆老是別別扭扭的,不大順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一進院子,見二妞正迎門坐著,低著頭玩手機。他們哩?二妞說誰呀。翠臺說,我是問人們哩?二妞說,我不是人?翻了她媽一眼。翠臺見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露著半個胸脯子。胸前鼓脹脹的,隱約露出里頭的胸衣來。給。她說,把那袋子遞給二妞。二妞說啥呀。翠臺說,魚。二妞說,哪來的魚哇。我姥爺給的?要么就是我小姨?翠臺不說話。二妞越發好奇,問你哩,誰給的呀?翠臺說,娜子。二妞說,啊,你見娜子啦?翠臺說,回來看她媽來了。開著大汽車,真氣派。還說讓你給她打電話哩。二妞說,好哇。這家伙,闊了哈。翠臺說可不是。你說你念這個書有啥用。咹?這么大個人了,還念?一頭二十了,連個婆家都沒有哩。看人家娜子,找了那么好的婆家,一輩子大事定下了,真是好福氣。誰不眼氣人家鳳棉?二妞說行了行了,又是老一套。翠臺說從幾歲就念書,一直念到這么大,你這啥時候是個頭兒哇?二妞說,我還要考研呢。翠臺說,考啥研?二妞說,就是考研究生,再念三年。翠臺說,再念上三年,老天爺!二妞說,考了研,再考博。翠臺說,你說啥?二妞說,考博士,再念三年。翠臺說,你這是要氣死我?二妞說,博士畢業,然后可能還有博士后,跟你說也不懂。扭身就回屋里去了。翠臺說我不懂?我活了半輩子我不懂?我就知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么大個閨女了,成天價在眼皮子底下晃來晃去,算怎么回事兒?
晚飯時分,村子里鞭炮聲漸漸稠密起來,炒豆子一般,霎時間響成一片。說話也聽不清,電視里聲音也聽不清。人們大聲喊話,心里頭像是揣著活蹦亂跳的小獸,一拱一拱的,有點兒喜歡,有點兒興奮,有點兒按捺不住。小妮兒吃了幾個餃子,鬧著要出去。翠臺就抱著到她,到大門外頭看。到處都是鞭炮聲,噼噼啪啪,噼噼啪啪,噼啪噼啪,噼啪,噼啪。有人在放花,哧的一聲,飛上天去,嘩啦一下,都開了。小妮兒笑著,叫著,捂著耳朵,想聽,又不敢。不斷有人走過來,拿著香燭紙馬,雞魚豬頭面三牲,鮮物供享,到土地廟里去。跟翠臺打著招呼,吃了呀不?這天冷哇。遠遠的,只見土地廟那邊燈火通明,人影幢幢,香煙裊裊升騰起來,在寒冷的夜空下,越發顯得一派溫暖繁華。心想這土地廟都說靈驗,難怪這么多人來燒香。等會兒夜深人靜了,我也去燒一燒,磕個頭許個愿。今年凡事不順,求仙家給看一看破一破。正琢磨著,見一個人遠遠過來,影影綽綽看不真切。來人是個婦女,人高馬大,高跟鞋一歪一歪的,把柏油馬路敲得咯噔咯噔咯噔脆響。看那身架兒,好像是大全媳婦。翠臺想,難道她也有心事?芳村的大老板大能人,頭一個就是大全,呼風喚雨,吃香的喝辣的。誰不眼氣誰不巴結?可見這天下事也難說。眼見腳步聲漸近,急忙抽身躲了。
翻來覆去大半宿沒有睡好。擔心餃子給老鼠們鬧了,又擔心石榴樹上吊著那塊五花肉被狗叼走了。琢磨著給小妮兒多少歲錢,一百,少不少?愛梨呢,愛梨還給不給? 年前也沒有給人家買件新衣裳,就算是衣裳錢吧,是個心意。同根來商量,根來說行,都行。氣得她就不跟他說了。她掰著指頭算了算,這個年下來,怎么也得兩三千塊,打不住。過年過年,這哪里是在過年,這是在過關哩。
次日一大早,就給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吵醒了。上頭說不叫放炮,不叫放炮,可鄉下人哪管這么多。少放點行,一點兒都不叫放,那怎么行?大過年的,不放炮還叫過年?外頭灰蒙蒙的,天還沒有亮。根來早起來了,先去豬圈里喂豬,還得到本家幾個老人家里去新節。芳村這地方,大年初一早晨,本家院房里,小輩兒們都要到老輩兒人家里去磕頭去。去磕頭的都是男人家,凡成家立業的男人,不論年紀長幼,只論輩分高低。芳村有句話,蘿卜不大,長在了背(輩)兒上。輩分兒管著呢。大坡一家子也給早早叫起來,愛梨哄著孩子穿衣裳,洗臉,梳小辮,擦香香。大坡給皮鞋上油,拿著個梳子,對著鏡子左照右照。翠臺在大灶上煮餃子,人多,必得用大鍋,小鍋不行,左一鍋右一鍋,急死個人。燒的是玉米軸兒,芳村人叫做棒子器兒的。就是玉米棒子籽粒剝去后留下的軸兒。這種東西是很好的柴火,煮餃子尤其好。火不軟不硬,還省事兒,扔進去一灶筒子,就任它那么燒著。人們可以趁機干點別的。
餃子煮好,翠臺照例先盛了一碗上供。一家人團團圍著,有說有笑吃餃子。忽然間愛梨就呀的叫了一聲,大坡忙問怎么了,翠臺看了根來一眼,抿著嘴兒笑。愛梨從餃子里吃出來一個一塊錢的硬幣,她當啷一聲把那硬幣扔在桌子上,哎呀哎呀叫著,笑得格格格格的。大坡說,看把你喜歡的。翠臺說,有福哇!大年初一的餃子!這一年保管順順當當圓圓滿滿的。根來也笑。小妮兒伸手就去抓那硬幣,抓了一手油,愛梨趕忙呵斥她。翠臺把孩子抱過來,說來,來奶奶這兒,吃餃餃啊。愛梨說,媽,甭喂她。這么大了,讓她自己吃。翠臺說,穿得厚,她胳膊不好動么。我反正吃得差不多了。我喂她,你吃你的。愛梨說,她都那么大了,你看大浩子家那小子,早就自己吃了。翠臺還要堅持,根來朝她使了個眼色。翠臺心里忽然就醒過來了,心里說人家這是嫌了,嫌慣著孩子。正吃著,根生根立學謙黑群他們來了,叫根來一塊去上墳。芳村這地方,大年初一早晨,吃過餃子,都要到墳上去,燒紙,點炮,端著餃子,帶著白酒,一年了,請先人們吃新年的餃子,保佑著一家子平平安安。餃子通常都是四個,神三鬼四么,錯不得。這初一上墳的也都是男人,不論是不是成家,都要去墳上磕頭放炮。因此上,這地方的人們,格外看重男丁。大年初一,凡是誰家墳頭上沒有紙灰,這家大多是絕戶了。芳村人罵人,這是頂毒的一句話。
男人們都走了,翠臺把鍋碗瓢盆收拾停當,穩了穩神兒,扯著嗓子叫小妮兒。小妮兒搖搖擺擺出來,小鴨子似的,穿得厚厚的,有點笨拙。翠臺說過來,妮兒,過來呀。從兜里掏出一張嶄新的一百塊錢,來,奶奶給我妮兒的,歲錢。小妮兒笑嘻嘻過來接,愛梨在后頭說,妮兒,給奶奶作個揖,怎么作揖呀,妮兒?小妮兒偏偏不聽,拿著錢就往回跑。愛梨笑罵道,小財迷。是不是?你是不是小財迷?翠臺看著小妮兒的活潑樣兒,笑得不行。又說愛梨呀,這個給你。自己買件衣裳吧,年前忙忙叨叨,也沒有空給你買。就把兩百塊錢遞過去。愛梨臉就紅了,說我有衣裳,有衣裳。忸怩了一下,還是把錢接了。臉上笑笑的。二妞涂著一臉的黑面膜過來,說就差我了哈,媽你忒偏心了吧?伸出手來,被翠臺啪的一下子打回去,笑罵道,一邊兒去,甭搗亂。
早晨還起著霧,這時候倒漸漸散了。太陽慢慢露出臉兒來,竟然是一個晴好的天氣。村里大喇叭里正唱著《好日子》:今天都是好日子,千金的光陰不能等,明天又是好日子,趕上了盛世咱享太平……人們從墳上回來,有的眼睛紅紅的,可臉上都是笑嘻嘻的了。整個村莊明晃晃的,冷倒還是冷,卻有一種熱氣騰騰的喜氣。一年了,人們難得清閑,都想趁著過年歇一歇。外頭打工的都回來了,見面打著招呼,問怎么樣啊,掙大錢了吧。被問的就說,掙你娘個腦袋。我要是掙個金山銀山,還不把家里那房子給翻蓋了哇。人們就笑,甭哭窮,又不朝你借錢,看把你嚇得。有人過來散煙,是新石家莊。旁邊的人就起哄,這不行啊,不上檔次。都大老板了,還吸這個?那人就笑罵,我算哪門子大老板,一個打工的。有人說,說曹操到,曹操到。大老板來了。果然,遠遠地,大全過來,晃晃悠悠的,提著大包小包,穿一件黑色皮夾克,米色西褲,腳上皮鞋锃亮,脖子上卻戴了一條大紅圍巾,十分喜興好看。眾人老遠就打招呼,有喊全總的,有叫全叔的,也有叫哥的叫姑父的叫舅叫姐夫的,都恭恭敬敬。大全笑著,給大家散煙,軟中華。人們接過來,有的當場點上了,香噴噴吸一口,享受的樣子。有的舍不得吸,夾在耳朵后頭,掏出自家的旱煙來卷著。散完煙,閑話幾句,大全就走了,人們看著他拐進凱子家旁邊的過道里去了。有人就說,這是去他大伯那兒去了。他大伯是個外路人,大全他爹的拜把子兄弟,當年流落到芳村,娶妻生子,多虧了大全他爹幫襯。人們就感嘆,全總,仁義。
翠臺在外頭立了一會兒,回來燒了一壺水。心里盤算著,晌午飯就燉菜吧。她到東屋里挑了一棵大白菜,把外面的菜幫子剝去,剩下硬邦邦圓滾滾的菜心兒。把干粉拿開水泡上。又把干蘑菇仔細洗好,泡水里發上。這干蘑菇據說是壩上草原那邊產的,色黑,肉厚,極香。燉菜是不可少的一味。須得反反復復洗,洗不干凈會有細沙子,牙磣。煎豆腐是現成的。丸子也是現成的。還有海帶,也泡水里發上。肉就放五花肉,薄薄的切成片,先拿油鍋煸炒了,再跟那些東西一塊燉。正忙碌著,素臺撩簾子進來。翠臺說呀,你吃了呀不?素臺不說話。翠臺說問你哩,我包的餃子,羊肉餡兒,你嘗嘗?素臺還是不說話。翠臺張著濕淋淋的手,抬頭看她臉色,納悶道,這是怎么了呀——跟增志鬧別扭了?還是你那婆婆?你倒是說話呀。素臺說,我算是跟他過到頭兒了。眼淚就刷刷下來了。翠臺說,大過年的,你看你。增志又怎么惹下你了?素臺抽抽搭搭哭了一會兒,才擦了擦眼淚,說,要是咱娘還在,多么好……翠臺心里一酸,趕忙勸她,多大個人了,還說這孩子話。故意岔開話題,說起愛梨來。一面說,一面往窗戶外頭看,做賊似的。姊妹兩個正說著話,聽見有人來了。小鸞高聲音大嗓門的,喊叫著,打牌吧,打不打?帶著一股子寒氣進來,見素臺在,就說,哎呀,姊妹倆說私房話兒哪。我在跟前礙事兒不礙?翠臺笑,說怎么不礙事兒,礙大事兒。小鸞說行了行了,你們姐倆兒哪天說不了話兒哪,大過年的,咱們打會兒牌唄?素臺勉強笑著,你們玩兒,你們玩兒。起身要走,翠臺說,那我回頭再過去呀。小鸞說,她怎么了?翠臺說,沒事兒,家務事兒。
幾個婦女在小鸞家打牌。嘰嘰嘎嘎的,像池塘里一群歡樂的鴨子。一個說我的老天哪,怎么這牌這么順?另一個說,甭氣人啊,我這牌臟的,沒法看。另一個說,跟你們這些小老婆子們打牌真是,就不能安生點兒?另一個就笑,就你話多,還說誰呢。今兒個不把你輸個光屁股,不能放你走。翠臺沒有打,只在一旁看著。她不是不好這個,早些年,正月里閑暇時候,她也跟她們一塊玩兒。后來兒女們大了,事多心不閑,慢慢就不玩兒了。比方說今天,她原是想著打兩圈的,頭晌午,再叫別人替換她下來。她可不能誤了一家子的飯。尤其是,有了兒媳婦,她更是在這個上頭不敢馬虎。一是怕人家愛梨不高興。二來呢,媳婦們都學樣兒哩,你走一步,她學一步。打牌這個事兒,怎么說,要是上了癮,終歸不是好事。還有一點,她心里有事,掛念著素臺那一臉淚。雖說是跟這個妹子不對脾氣,可到底是親姊妹,肝花連著心。一個娘肚子里爬出來,打斷骨頭,還連著筋么。
吃完晚飯,她本想著去素臺那邊一趟,小妮兒鬧著要找奶奶,大坡他們兩口子又忙著商量第二天回門的事兒。芳村這地方,出了門子的閨女,正月里要回娘家,叫做回門。這回門的日子倒沒有個一定。也有初三的,也有初四的,也有初六的,再往后的也少。初五這一天要避開。芳村的風俗,初五叫做五窮日,諸事不宜。初二這一天呢,芳村的講究,外甥拜舅。外甥們,成家立業的外甥們,要攜家帶口去舅家門上,少不得要帶著年禮,吃頓團圓飯。在鄉下,娘舅為大,是母族這邊的權威和最高代表。家里有了是非和爭執,相持不下,就須得請做舅的出面。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單這一條,做舅的就比清官還要厲害。什么兄弟失和啦,婆媳紛爭啦,夫妻打架啦,兒孫不孝啦。做舅的一拍桌子一瞪眼,誰敢不聽呢。還有,做娘的這一邊,平常有個災災病病的,兒女們要是有一點不妥,做舅的都看著呢。如何救治,如何服侍,如何請醫抓藥,到最后如何發送,都要過做舅的這一關。因此上,對于做舅的,人們都有七分敬,三分怕。初二這一天,做外甥的不到舅家門上去拜望,是要惹人笑話的。有因故沒去的,做舅的就讓人捎信兒過來,說問問他,是不是忙呀,要是離不開身,我這當舅的就專程上門去看他。這話就很重,很難聽了。這是在挑禮兒呢。這種時候,做外甥的無論如何都要趕緊上門去了。還要低下身段來,賠禮請罪,好話說盡,才算罷了。當然了,沒舅的人家就不算了。比方說,大坡。翠臺素臺姐妹兩個,并沒有兄弟。初二這天,就免去了到舅家門上拜年這個禮節。初二他們回門,回田莊,愛梨娘家。
小兩口嘰嘰咕咕商量不定,翠臺抱著孩子,逗她。小臭妮兒要回姥姥家嘍。小臭妮兒要回姥姥家嘍。扯著小妮兒的兩條胳膊,教她念:拉大鋸,扯大鋸,姥姥家門口唱大戲,請閨女,叫女婿,外甥狗兒,你也去……小妮兒口齒不清地跟著念,笑得咯咯咯咯的。那邊不知道怎么回事,愛梨忽然起身,摔簾子出去了。翠臺停下來,看著大坡。怎么了這是?大坡,使性子唄。甭管她!翠臺說,大初一的,使啥性子哪。吵架了呀?大坡說,說要給她們家買東西。翠臺說,得買。大清正月里,哪里有空手的呀。你們這又是回門,更得買。大坡說,可她說要給她爸買煙買酒,給她媽買羽絨服買藥,給她弟買手機,給她小外甥買玩具,給她爺她奶奶買營養品……她以為家里種著搖錢樹哪。翠臺忍住氣,說,買唄,人家閨女有這孝心,好事兒。大坡說,那,錢,還得你們出。翠臺說,你們的錢呢?過事兒時候的拜錢,月子里的鎖錢,都存起來了呀?大坡說都存了,卡在她手里呢。翠臺說哦,你們自己攢個金疙瘩,來啃我們身上的肉?大坡不說話,只把眉頭緊鎖著,腳尖在地上蹭來蹭去。翠臺看著那一雙大腳,心里忽然就軟了。千難萬難,哪里有過不去的坎兒呢。大過年的,看把孩子愁成這個樣兒。剛要松口,心里又恨愛梨大手大腳,一心顧娘家。就故意不說話。大坡磨蹭了一會兒,就出去了。翠臺心里罵道,沒出息的東西。也是個怕媳婦的貨。
根來從豬圈里回來,笑嘻嘻的。翠臺說,看,你爺回來了。這么喜歡,莫不是拾到錢了?根來要抱小妮兒,翠臺不許,去,洗手去,臭烘烘的。小妮兒卻喊爺,要爺抱。根來說,我小妮兒不嫌爺是吧。就抱過來。翠臺看著他們爺孫兩個蹭來蹭去,笑成一團,嘆了口氣,說,又不喜歡啦。根來說,誰?翠臺說,還有誰?拿下巴頦兒指了指北屋。翠臺說,趕明兒回門,要錢哩。買這個買那個,怎么不把這個家都搬到田莊去呀。根來說,小點兒聲。翠臺說,聽見怎么了?我就是讓她聽見。她那爹娘是爹娘,這邊就不是爹娘了?是孫子哇?根來見她越說越有氣,趕忙過去把門關上,又往院子里瞅了瞅。小妮兒在他懷里掙,要下地。根來就把她放開,讓她在地下玩那只板凳。翠臺說,大坡也真是,這么點子事兒,把他快愁死了。在人家面前,他怎么就那么草包,他怎么就不敢說半個不字呢。根來說,他們吵吵嚷嚷不和睦,你就滿意了呀?你真是。當婆婆的,哪有這么說話的。是不是,小妮兒?小妮兒正把那個板凳當大馬騎,嘴里駕駕駕駕吆喝著。翠臺就把嘴一撇,哼,連個小子都生不出來,還橫哩。根來說,怎么越說越不像話了,這話也是咱當老人的說的?翠臺就噗嗤笑了。如今哪像我們當媳婦那會兒,千小心萬小心的,婆婆還要找茬子為難。生個閨女,早扎一邊兒不敢張揚了。根來說,這都啥年代了,還說這個。小妮兒笑嘻嘻的,說生閨女,媽媽生閨女,就是小妮兒。嚇得翠臺趕忙看外頭,小聲說,別瞎說啊妮兒。騎大馬,哎,騎大馬。 又對根來說,這小東西也會聽大人說話了,還學舌哩。往后咱說話還得當心點兒。
夜里,起風了。風吹過院子里的樹木,發出泠泠泠泠的聲響。遠遠近近,偶爾有鞭炮聲,零零落落的。不知道誰家的狗,忽然叫了兩聲,又沉默了。水壺在爐子上溫著,時不時噗的一聲,待一會兒,又是一聲。窗戶外面不知道什么東西被風吹著,當啷當啷亂響。兩個人在被窩里說話。翠臺說,今兒個素臺過來了一下,淚眼八叉哩。根來說,怎么了?翠臺說,誰知道呢,問也不說。根來說,是不是跟增志?倆人鬧別扭了?翠臺說,八成是。素臺嘴又笨,心眼子又少,她哪里能降得住增志?根來說,你這個妹子哇,你可別小瞧。甭看不哼不哈的,茶壺里煮餃子,肚子里有數。哪像你。翠臺說,可不是,我就是個直筒子。好對付,是吧。根來說,這可是你說的。翠臺隔著被子,踢了他一腳。根來躲不及,說這么狠哪。忘了跟你說了,那天聽老牛說,增志碰上了點兒事。翠臺說,是不是?根來說,說是增志的廠子,給人家坑了一筆錢。工資還欠著工人們不少呢。翠臺哎呀叫了一聲,說我的娘哎。根來說,有人托我問問增志,工資啥時候能發。翠臺想起來那天碰上罐子媳婦的事,心里說怨不得。根來說,我就推辭了。要錢的話,我怎么能開口問?甭說我跟增志是挑擔子,就是親兄弟,也不好問哪。翠臺哦了一聲。根來說,再說了,人家增志這些年發達,跟咱們家光景,差得沒遠近。平時人家站高崗兒站慣了的,把這事問他,一時怕他臉上掛不住。翠臺不說話。根來說,更何況,咱們還借著他們錢呢。就是大坡過事兒那年。翠臺不說話。根來說,哎,你怎么了?翠臺說,想事兒哩。翠臺說咱們那賬,也有好幾年了。他們要是真出了事兒,咱們也不好就裝傻呀。根來不說話。翠臺說,可咱拿啥還他們哪。根來不說話。只是嘆氣。翠臺說,只說是給他們把事兒過了,就不管了,可這會兒孩子都這么大了,還伸著手跟咱們要哩。根來說,都這樣兒,如今都這樣兒。翠臺說不行,我趕明兒得過去看看。素臺這人就是這樣,啥事兒都憋在心里頭。還有,這事兒甭跟我爹透。七十多的人了,不擔事兒了。根來點頭答應了。
次日起來,翠臺故意躲出去了。街上靜悄悄的,霧還沒有散去。遠處的田野還都沉睡著,只有早起的麻雀,唧唧喳喳叫著,在地下蹦來蹦去。正月里,人們熬了夜,都起得晚。村莊懶洋洋的,是狂歡過后那種微微的倦怠。地下都是紅紅的鞭炮屑,梅花點點,倒是十分好看。風很冷,把臉蛋子吹得生疼。素臺家大門上貼著一個斗大的福字,兩旁是一副對聯,上頭寫著,國富民強頌盛世,風和日麗賀佳年。大門關著,只留著旁邊一個側門。迎面影壁下面擺著一個凳子,上頭的香爐里插著三根香,燒得只剩下一小段,灰燼散落在香爐里。院子里,鋪著厚厚一層鞭炮碎屑,橫貫東西,掛著彩,一掛一掛,五顏六色,在冷風里簌簌亂響。叫了兩聲素臺,沒有人應。翠臺就撩門簾進了東屋。見素臺側身朝里,在床上歪著。翠臺說,大清正月里,怎么躺著呀?素臺不應。翠臺說,云兒玩兒去了?素臺不應。翠臺說,增志哩?出去了?素臺不應。翠臺說,鬧別扭了,你們?素臺不應。翠臺說,你還有啥不如意的呀。你甭比旁人,你就比比你姐姐我——翠臺說我這光景,大窟窿小眼的,人前還不得沒事兒似的,年得過,日子也得過。素臺不應。翠臺說行了行了,你快起來吧。大過年哩。起來洗洗臉,打扮打扮,出去打牌去。小閨家一班子,臭菊家一班子,熱鬧得不行。素臺還是不應。翠臺深知妹子的脾氣,擰,不拐彎兒,就過來拽她。誰知這一拽,素臺倒一下子哭出來。翠臺說怎么了這是,你看你,怎么了?素臺邊哭邊罵,翠臺聽了一會兒,越聽越糊涂,急得恨道,說了半天,到底是為了啥事兒呀。素臺就收了淚,一五一十跟她說起來。原來是增志給一個客戶騙了,貨款打過去,貨卻一等不來,二等也不來,電話打過去,那邊竟停機了。找那人的同伙,也沒了蹤影。增志不死心,親自跑了一趟湖南,才知道是被坑了。這一大筆錢投進去,原本是想著大賺一把的,這回都打水漂了。年根兒底下,工人們要結賬,要賬的不離門。這個年過的,心里腌臜哪。說著就掉下淚來。翠臺見她難受,也不好問到底是多少錢,只好勸她,往寬處想,甭鉆牛角尖兒。事兒既然已經出了,就想想法子,看怎么把人家補撫一下。都鄉里鄉親的,跟人家好好說。素臺說,鄉里鄉親的,倒不好說了。都來這兒哭窮,訴苦,個頂個說的,比那黃連還苦。這不是逼著人賣房子賣地么?素臺說平時沒事兒的時候,都你好我好,這一有個風吹草動,翻臉就不認人了。翠臺也不知怎么答話,心里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這是老話兒了。素臺也是,平時被人家奉承慣了,站在高崗兒上,凡事要掐尖兒,這時候叫人家催賬,肯定受不了。素臺說,別人倒算了,那個誰,增志他那堂外甥,就是西兩河那個,當年增志他堂姐姐求爺爺告奶奶,硬是塞進廠子里來,管吃管住,把技術學到手,翅膀硬了,這會子跳出來跟他舅這兒要債來了。活該增志這王八草的,捧著一顆心,還不如喂了狗。翠臺說,這也不能埋怨增志。素臺說,不怨他怨誰?都是他,心慈面軟,耳根子也軟。都說慈不掌兵,他那個性子,就不該開廠子。一心想著人家的難處,這下倒好,看有誰想著你增志的難處哇。正說著,聽見院子里有人說話。素臺忙把臉上的淚水擦一擦,又把散亂的頭發捋一捋,小聲跟翠臺說,肯定又是要賬的,問增志去哪兒了,就說不知道。門簾一動,卻是素臺她婆婆。見翠臺在屋里坐著,忙問吃了呀不?翠臺也立起來,叫她嬸子,問今兒個冷哇。 素臺她婆婆看了一眼床上的兒媳婦,嘆了口氣,問增志哩?翠臺剛要答話,素臺卻火了,誰知道野哪兒去了,家也不要了,廠子也不要了。不回來才好,不回來清凈。她婆婆被噎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翠臺忙打岔,問增燕啥時候回來呀,頭生子是個小子吧,看我這記性。素臺她婆婆說,說是初四回來,頭生子是個小子,三歲啦。翠臺說小子好。素臺她婆婆說,小子好,唉,增燕也是個勞碌命,這又懷上了。我跟她說了,你去醫院叫人家照一照,要是閨女就要,要是還是個小子,就甭要了。翠臺說,嬸子看你這話說的,哪里還有嫌人多的哇。添丁進口,是好事兒呀。素臺她婆婆說,如今這世道,一個小子就能把爹娘吃了,要是倆小子,這一輩子還能指望翻身哇。翠臺正不知怎么答話,素臺一下子就坐起來了,說這話我就不愛聽。小子怎么了?我倒是盼小子,可就是個沒有小子的命。眼下要賬的那么張狂,還不是看我就一個閨女。要是有兩個膀大腰圓的小子支棱著,看誰還敢!還輪得到增志出頭露面,跟人家低三下四的哇。素臺說增志也是你親小子,當年分家的時候,等于是光著屁股給扔出來了。這么些年,連一根柴火棍兒都是增志他黑汗白流地掙來的。開了廠子,當起了老板,一大家子倒都看見他增志了。早些年都干嘛去了。咱這院房又大,人又多,雜七雜八的事兒,哪里少得了增志?借錢找增志,使車找增志,遇上點兒事兒就都想起增志了。可眼下,廠子遭了難處,有誰過來問一句?躲還躲不及哩。素臺她婆婆臉上越來越不是顏色,嘴唇哆嗦著,只能說出一句,增志他怎么了?廠子怎么了?再也說不出旁的話來。翠臺見這架勢,趕忙把素臺婆婆扶住,好說歹說,送她出了門。又折回來,見素臺躺在床上哭,有心勸她兩句,又不好勸,只好給她倒了一杯水,在床邊坐下來,讓她痛快哭一場。
正月初二,街上人來人往,都是串親戚的。秋保家的超市門口,停著一片車。人們都圖省事兒,來秋保家現拿東西。這幾年,秋保家超市上貨越來越齊全了,生的熟的,吃的喝的,穿的戴的,要啥有啥。人們都說,秋保家真是發財了。守著這么個超市,蓋起了二層小樓,買了車,供著兩個學生。聽說秋保還在縣城買了樓,給小子預備著娶媳婦。秋保這家伙,不顯山不露水,竟早悄悄給孩子們掙下了。剛拐出過道,遠遠見小鸞從超市里出來,提著一箱子牛奶,另一只手里是一個大塑料袋子。小鸞說吃了不呀。翠臺說吃啦。你這是串親戚去呀。小鸞說去西燕村,他舅家。翠臺說,占良他舅?小鸞撇撇嘴,可不是。年前他舅捎信兒來了,說叫外甥們去看他呢。病了一個冬天,怕是不好。翠臺說,你婆婆姊妹幾個呀。小鸞說,姊妹兩個,本村一個,芳村有一個。我們去了,還算是遠且哩。小鸞說她奶奶一大早就過來敲門子,催著趕緊去,一會兒等不得一會兒。你看看,我這頭都沒梳哩。翠臺說,那你趕緊去吧。正說著話,卻見小別扭媳婦騎著電動車過來,穿得顏色鮮明,頭發梳得光光的,翠臺忙叫她,笑得明晃晃的。小別扭媳婦卻只顧沖著她后頭笑。回頭一看,竟是大全媳婦。小別扭媳婦叫大全媳婦姐姐,兩個人頭碰著頭,親親熱熱地說話,把翠臺撇在一旁。翠臺心里惱火,也不好露出來,只好訕訕走開了。大全媳婦胖胖的,穿一件火紅色羊絨大衣,新燙的頭發剪得短短的,烏黑油亮,越發襯托出一張銀盆大臉,白嫩富態。這大全媳婦倒是周到,不忘了扭身沖著翠臺笑笑,說吃了呀不?翠臺應著,心里頭不免罵小別扭媳婦,舔屁股的貨。勢利眼。
旁邊難看家的飯館也關張了,門前冷落。那匾額上有一粒鳥屎,白花花正好落在難看兩個字中間,湯水淌下來,留下老長的印子,早凍住了。衛生院卻照常開著門,生老病死的事兒,可不管過年不過年的,照樣有人在排隊看病抓藥。也有那些心細的,講究的,過年硬扎掙著不吃藥,要等過了初五,才肯來看。有一戶人家外墻上掛著一個廣告牌,白底綠字,上頭寫著:易物。右邊是兩行字:以物易物,服務平臺。電話:13785204668。翠臺一邊走,一邊想心事。素臺哭哭啼啼的,不吃不喝,非把身子熬壞不行。增志廠里出了這么大事兒,也不知道,該不該跟爹說實話。人上了歲數,擔不起事兒了,該瞞呢還得瞞著。老遠見爹跟幾個老頭兒在門口立著,說閑話兒,吸煙。翠臺趕忙拐進過道里,繞道走了。
一進家門,聽見小妮兒在抓抓抓抓啼哭,尖著嗓子,哭得都不是人聲兒了。翠臺心里一緊,趕忙跑進去看,只見地下橫七豎八,扔了一地東西。枕頭被子,鼠標杯子,電視遙控器,還有小妮兒的鞋,東一只,西一只。愛梨披頭散發,滿臉淚痕。大坡在電腦椅上坐著,抱著腦袋。小妮光著一雙腳,哭得淚人兒似的。翠臺過來,一把抱起小妮兒,走過去,照著大坡的后背,咣咣就是兩下子,嘴里罵道,混賬東西,這個家還要不要了?有你們這么當爹娘的沒有?孩子哭成這個樣兒也不管,光顧著自己痛快哇!大坡不說話。愛梨也只是哭。翠臺說,怎么了?有啥事兒說不開哪?不是今兒個回田莊嗎,她姥姥姥爺還等著哩。愛梨說,不回去了。我沒臉回去。大坡說,怎么就沒臉了?非要金山銀山的往娘家搬,就有臉面了?愛梨說,你有金山銀山沒有?你倒是變出一個金山銀山給我看看哇。大坡說,張愛梨,我要是有金山銀山,我還娶你哇。我不得娶回來一個金枝玉葉?愛梨一下子就哭開了,劉大坡你不是人,你嫌棄我,你早說哇。如今孩子都有了,你倒說起這話來了?你后悔了?好!我們娘兒倆這就走。你去找你的金枝玉葉去。翠臺氣得渾身亂顫,指著大坡的鼻子,罵他混賬,叫他還不趕緊閉嘴。是不是成心要氣死我呀。大坡說,愛過不過,不過就離,甭天天拿著這個嚇唬人。翠臺趕緊呵斥他,過去拿腦袋往他身上撞,叫他出去,出去。大坡硬是不肯,鐵塔一樣在門口杵著。愛梨哭道,好,你厲害,我走。我這就走。邊哭邊開衣櫥收拾衣裳,小妞兒嚇得抓抓抓抓大哭,喊叫著媽媽媽媽媽媽媽媽。翠臺只覺得眼前一片金星銀星亂濺,一時間天旋地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好像是個晚上,挺好的月亮地兒,天上的銀河看得清清楚楚,牛郎星在河這頭,織女星在河那頭。一個白衣人在前頭飄飄飛著,不時回頭招手叫她。她暈暈乎乎跟著那人疾走,好像腿腳都不是自己的了。過山崗密林,涉河水溪流,走呀走,竟不知疲勞。那白衣人也看不見臉,只見衣裳飄飛,翅膀一樣。翠臺心里疑惑,想著還要回家做飯呢,怎么就跟著人家來到這里了。正想著,一抬頭那白衣人卻不見了。一座宮殿模樣的房子就在眼前,仙氣繚繞,祥云亂飛,耳邊隱隱有仙樂傳來,似在千里之外。心想這莫不是神仙住的地方?正怔忡呢,忽聽有個聲音從天外傳來,好大膽子,肉身凡胎,竟敢闖到這世外仙境來了。翠臺驚得左顧右盼,卻不見其人,只有黃金滿地,白銀綴天,天上的星星都是珍寶玉石,璀璨奪目,叫人眼花繚亂。翠臺心里說我的娘哎,天下真有這樣的地方。一時顧不得膽怯,彎腰就撿拾起來。不料拾起一個,又掉落一個,再拾起一個,又掉落一個,橫豎是裝不到自家兜里去。正著急呢,只聽那聲音笑道,可知人心都是貪的。我只說你是一個仁義厚道之人,難得勤謹本分,克己守德。本想試探一下,不想卻跟世人一般無異。翠臺嚇得一身冷汗,忙說,仙家休怪,我不拿就是了。那聲音嘆道,也怪不得你。世事如此,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天攘攘,皆為利往。你一個弱女子,心性高強,奈何運命不濟。為人生兒育女,半生操勞,遍嘗艱難頓挫,不正是為了一個錢字?家宅平安,光景順遂,都少不得一個錢字做底子。誰知世間紅塵萬丈,功名利祿如過眼煙云,是非成敗轉瞬成空。至于那為情所困,為恨所苦者,比比皆是。若非那翻過跟頭來的,總難悟透看破。翠臺聽著,似懂非懂。只聽那聲音嘆道,也罷,你一個鄉野婦道人家,如何懂得這些?只須求得現世安穩,享盡百年之壽。如此,甚好。你且去吧,只隨意便是。翠臺大喜。手忙腳亂,盡情懷金攬銀,含珠噙玉。只恨不能打電話叫根來他們來幫她。興頭頭往回走,卻覺得懷里的金銀財寶越來越沉,低頭一看,竟然是滿懷屎尿,臭氣熏天。翠臺驚得啊呀一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方才悠悠醒轉過來。慢慢睜開眼,先是看見根來的臉,模模糊糊的不大真切。醒了?根來端了一杯熱水,問她喝不喝。翠臺搖搖頭,也沒有力氣說話。根來說,請耀宗來看過了,摸了脈,說是急火攻心。你呀,氣性忒大。根來說把藥吃了吧。拿過來幾粒藥,放在手心里,叫她吃。翠臺扭過頭去,不想吃。根來說,去素臺那邊了?你這個人,就是操心的命。翠臺嘆口氣,扎掙著起來,把藥吃了。四下里靜悄悄的,外頭偶爾有鞭炮聲,零零落落的。翠臺說,大坡哩?根來說,誰知道?都一頭二十了,還當他是奶娃娃?翠臺說,走了?根來說,誰?翠臺說,還有誰?從素臺那邊過來,一進門,兩口子又吵哩。根來說,院子里車開走了,是不是回田莊了哇。根來說他們吵他們的,甭插話兒,越插話兒事兒越多。翠臺嘆口氣說,這年過的,心不順。素臺他們也不順,廠子里出了事兒。家里吧,又是雞飛狗跳的。我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哇。忽然想起方才夢里的情景,一五一十,講給根來聽。根來邊聽邊笑,說,你是也財迷心竅了。遍地黃金白銀?天上的星星都是珍珠寶石?真是想錢想瘋了。翠臺嚇得忙說,你別亂說話。這個夢怪得很。那白衣人也看不清臉,細想身影倒是熟悉。還有那個人的話,我越聽越糊涂,橫豎聽不透。你說,這夢到底有啥說頭沒有?根來說,我看你就是上火了,亂扯夢。能有啥說頭?一個夢!翠臺默默不說話,想起夢中懷里的屎尿,心里十分腌臜。忽然覺得胳膊酸疼,擼起毛衣袖子一看,只見右胳膊上有一個挺深的印子,像是被東西硌的。因想起夢里抱著大塊金錠子的事,心里越加疑惑。
又說起增志廠子里的事,翠臺說,這些年順風順水的,誰知道栽這么大個跟頭。根來說,做買賣么,賠賠賺賺哩。翠臺說,咱們還花著他們錢哩。照說他們碰上了事兒,咱們就是不幫忙,也該把錢還上。可咱拿啥還哪。根來說,素臺他們提錢的事兒了?翠臺說,那倒是沒有。要賬的不離門,還等著人家開口提哇。根來就不說話了,半晌,才說,等開了春,把這一發豬們賣了,湊一湊。翠臺嘆氣道,算了算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大家大業的,好撥轉。咱們這一星子半點子,也添不起秤來。
天擦黑的時候,門外一陣汽車喇叭響,大坡回來了。翠臺從窗子里往外看,見他一個人從車里出來。根來問他干嗎去了,回田莊了不,愛梨娘倆兒哩。大坡說她們娘倆兒在田莊住幾天,愛梨她叔伯妹子初四回門,待且哩,叫她們都過去熱鬧一天。父子兩個在院子說話,翠臺在屋里聽著,心里慶幸小兩口到底沒有鬧起來,大過年的,平白叫人家笑話。二妞出去野了一天了,還沒有回來。閨女大了,人大心大,得管管了。如今外頭忒亂,可千萬別出了什么岔子。
這季節,天黑得早,剛才還亮著,一眨眼黑影兒就下來了。街上的路燈卻還沒有亮。院子里的燈明晃晃的,更襯托出外頭黑漆漆一片。夜風颼颼的,把干樹枝子吹得鈴鈴鈴鈴亂響。遠遠的,不知道是誰家的狗叫了兩聲,惹得另一只狗也跟著叫起來。愛梨娘倆兒不在家,翠臺就松了一口氣。把剩下的燉菜熱了熱,還有剩下的一碗三十的餃子,也熱了。大年初一的餃子還得留幾天,等那娘倆兒回來再吃。餾卷子,熬米湯。大坡說,大清正月里,就叫吃這個哇。翠臺說,就這個。愛吃不吃。不吃不饑。二妞把嘴一撇,咱媽這心眼子呀,都偏到肋叉子上啦。翠臺就笑罵道,你媽我饒是這么偏心,還攏不住人家哩。就你話多。根來撕了一塊卷子放嘴里,說如今人們嗓子眼兒都細了,早些年,白面卷子肉丸餃子,只能做夢想想吧。大坡和二妞你一個我一個,把一碗餃子分著吃了。根來打掃了剩菜,翠臺只喝了一碗米湯,卷子也沒吃。正收拾著鍋碗,她婆婆過來了,捂得嚴嚴實實的,只留下一雙眼睛在外頭。根來問他娘吃了呀不,他娘說吃了呀。說趕明兒初三哩,根芬他們一家子回來。根來說來電話了?他娘說先是說初四,剛剛電話里說,趕明兒來,估計頭晌午就到了。根來說是小宋開車來吧?他娘說是,開車來。趕明兒你們早點過來吧。根來說,愛梨她們娘兒倆哩?叫她們回來?翠臺把濕手擦一擦,說叫啥叫?甭叫。咱們倒清凈。根來他娘說,不叫不好吧,這邊待且哩,把人家娘兒倆撇下?根芬他們也難得回來。根來說,叫大坡打個電話。回不回來是她們的事兒,叫不叫,是咱的事兒。這個上頭咱不能短了禮數。
次日早早吃了飯,兩口子就去根來他娘那邊。
村里大喇叭上正在廣播新聞早班車:當今世界正面臨著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我們要堅持用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武裝頭腦……
霧氣很大,把清晨的村莊輕輕籠罩著。鄰近村子里也在播放新聞:新時代……新時代……中國特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主義……喇叭的聲音嗡嗡震動著大地,帶著遠遠的共鳴和回聲,此起彼伏。不知誰家的雞忽然鳴叫起來,只一聲,又沉默了。老遠見小閨搖搖擺擺從過道里出來,問他們去哪兒呀這是?翠臺說,去他奶奶那院里——今兒個根芬他們回來。小閨說,那是要待且呀。根來說,她算啥且呀。頭里先走了,留下翠臺跟小閨說話兒。小閨說她家今兒個也待且,弟兄倆輪著今年輪到她家了。翠臺說你家他老姑她們?小閨說可不是,大小十幾口子,想想都怵得慌。待個且,發個昏。翠臺就笑。
她婆婆這院里,屋里屋外早拾掇得干干凈凈。床單子也換了新的,深藍細格子,清清爽爽。八仙桌上擺著香爐,供著果木點心。她婆婆正忙著摘菜,見翠臺來,叫她先看看火上的雞怎么樣了,鍋里燉著雞哩。屋子里蒸騰著一股子水汽,鍋蓋給頂得一起一起的,浮浮浮浮浮浮亂響。翠臺拿了一根筷子戳了戳,還有點硬,就又蓋上鍋蓋。幾個盆子里有發好的蘑菇,干粉,海帶,切好的白菜,五花肉,炸好的丸子,煎豆腐。一個碗里是切好的蔥絲姜絲蒜末,另一個碗里是花椒大料干辣椒小茴香。根來過來,翠臺沖他撇撇嘴,看看看看,親人要來了,看把你娘給慌的。根來就笑,說不就是個燉菜么。你沒吃過燉菜?翠臺說,我沒吃過你娘燉的雞。橫了他一眼,噗嗤就笑了。
頭晌午,根芬一家子來了。小宋忙著從后備箱里搬東西,根來她娘一個勁兒埋怨,又瞎花錢,買這些個干啥,家里啥都有。小宋嘴巴也好使,一口一個媽,親得不行。囑咐她電褥子怎么用,蛋白粉怎么吃,葵花籽油對心臟好,還有這羽絨襖買的大碼的,上年紀了,穿大不穿小。根芬新燙了頭發,穿一件乳白色長款羽絨服,黑色高跟靴子,臉上紅撲撲的,叫翠臺嫂子,問愛梨他們哩。又督促閨女小倩叫妗子,叫舅,叫姥姥。小倩十來歲,胖乎乎的,雪團子一樣,一口普通話,脆生生的,好聽極了。翠臺往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張二十塊的票子,給小倩。小倩不要,根芬說,接了吧,接了吧,妗子給你壓歲錢哪。小倩說,我姑姑給了我二百,也是壓歲錢。根芬忙喝住她,叫她快接了,翠臺的臉色就訕訕的。根芬訓斥小倩,說她不懂事兒,還不趕快謝謝妗子。小倩吐了吐舌頭,沖著翠臺鞠了一躬,說謝謝妗子。翠臺強笑著,夸小倩可真白,隨小宋他們家人吧,根芬你跟你哥都不是白人兒。根芬說可不是,看她胖的,就剩下個白了。從皮夾子里拿出兩百塊錢,塞給翠臺,說愛梨她們也不在,這是給小妮兒的,又長了一歲,壓歲呢。翠臺說誰碰上誰算,碰不上就不給了。根芬哪里肯。翠臺推辭了一回,就收下了。
晌午吃燉菜。芳村這一帶,燉菜是待客的飯。大鍋菜,多燉上一會兒,咸香軟爛,十分入味。翠臺又炒了幾個下酒菜,一個蒜薹炒肉片,一個青椒炒雞蛋,切了一盤豬頭臉兒,菠菜焯一下,跟鹵過的豬雜碎一塊涼拌了,又把燉的雞肉瓜兒撕了一盤子。根來和小宋喝酒,喝的是小宋帶來的叢臺。小宋說,大坡哩,等一下大坡。根來說,這就來,咱們先喝著,他一個孩子家,等啥等。小宋說,都成家立業了,是大人了,都當爸爸了嘛。根來就笑。掰了一個雞腿給小倩,小倩不接,扭頭跑了。剛喝了兩杯,大坡來了。三個人慢慢喝酒。翠臺和根芬在院子里說話。陽光薄薄的,羽毛一樣,把院子撫弄得懶洋洋的。根芬問家里怎么樣,愛梨他們呢,順當不順當。根芬在石家莊這么多年,芳村話說不大好了,又不好意思說普通話,一會兒土一會兒洋,聽得翠臺心里別扭,后背上刷刷刷刷,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婆婆過來,端著一碗蒸年糕,熱騰騰冒著白氣,叫根芬吃。根芬說嫂子你也吃。翠臺說,你吃你的,專門給你留的。根芬就絲絲哈哈吃年糕。她婆婆在旁邊看著,笑瞇瞇的,說今年這棗兒不好,核兒忒大,皮又厚。說這江米糕還是不如黃米糕,黃米黏,油性也大。根芬說,城里賣的也是江米的多,黃米的不多見。她婆婆說,怎么這衣裳買個白的?大過年的,穿孝似的,不好,又不經臟。根芬笑得不行,下回穿個大紅的,行了吧。翠臺也笑,這白衣裳是忒扎眼,城市里不顯,村里就不一樣了。大過年的,還是紅紅綠綠有點顏色好,喜慶。她婆婆說,你看,你嫂子也這么說吧。翠臺朝著根芬說,對了,有個事兒跟你說。她婆婆就不笑了,有點警惕地看著翠臺。翠臺說,嗨,還不是大坡的事兒。眼下活兒不好找,老在家里呆著,也不是個事兒。你看看市里有沒有他能干的活兒呀。根芬一口熱糕含在嘴里,嗚嗚噥噥的,一時說不出話來。她婆婆忙說,你嫂子就是問問你,你能幫上就幫,你哥你嫂子也好放下心。要是幫不上,也甭打腫臉充胖子,跟你嫂子實話實說就是了,也不是外人兒。根芬咽下一口糕,沖著她娘說,你看看,我還一句話沒說哩,你就說了這么一堆。又跟翠臺說,嫂子,大坡的事兒呀,我跟小宋也考慮過,左右是個為難。咱要學歷沒學歷,要特長又沒特長,像樣兒的工作挺難找。要是賣苦力呢,就不如在附近了,離家近,也方便。翠臺說,附近活兒不好找哇。根芬說,咱村的廠子不是有好幾家么。翠臺說,都不行啦。如今上頭抓環保,盯得緊,幾天一查,幾天一查,好多廠子都關門了。根芬說哦,倒是該管管了。皮革這一行,污染忒厲害。翠臺說,理兒是這么個理兒。可這樣一來,人們掙錢的路就沒了,都發愁哩。這一大家子,開銷大,光出不進,急死人了。她婆婆說,反正村里人都一樣,咱沒活兒,別人也沒有。根芬說,那我再托人問問吧。我一個同學是一家公司的副總,看人家要不要保安啊保潔啊什么的。翠臺說,人托人,能摸著天么。這事兒你上點兒心,托托人吧。根芬說,那咱事先說清楚啊,這種活兒掙錢可不多,一個月兩千,撐死了。穩當倒是穩當。正說著話兒,根蓮來了。見了根芬,哇呀一聲,說大地方的人回來了?根芬笑嘻嘻的。姊妹兩個立著說話兒。根蓮說,我姐夫哩?怎么也不找個人來陪陪酒呀。根芬說,陪啥陪,又不是新女婿了。根芬說有子哩,去年回來就沒見他,叫他過來唄,他們喝兩盅說說話。根蓮說,叫他干啥?狗肉上不了席,白在人家小宋跟前丟人。根芬說,你看你看,一看在家做主的就是你,啥都管著人家。根蓮就笑,說你怎么一點兒都不顯老哇,那小臉兒明光兒,鏡子似的。要是說咱倆就差幾個月,誰信呀。你看我臉上這褶子,還有這腰里的肉。根芬就伸手摸她腰里的肉,根蓮怕癢,兩個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團。 根蓮又伸手摸根芬的衣裳,問多少錢呀,名牌吧?看根芬的耳朵眼,問打耳朵眼疼不疼,村里媳婦們也有打耳朵眼的,也有紋眉的。紋得不好看,假,怎么看怎么像是假的。翠臺見她們堂姊妹兩個嘀嘀咕咕說體己話兒,就撤腳兒出來。
這房子出門就是一片居連,早先放些柴火垛,種著棗樹,槐樹,香椿樹,到了雨季,雜草茂盛。后來人們都不燒柴火了,地里的麥秸啊玉米秸啊棉花秸啊都就地粉碎,做了肥料。人們如今做飯都用電了,電磁爐,又方便,又干凈。這片居連就閑下來,她婆婆念叨著,想拾掇出來種上菜,如今的菜有多貴,種上菜,夠自家吃了,還省花錢買。陽光薄金一樣,淡淡灑下來,把村莊敷上一層細細碎碎的金粉。微微有點風,樹枝的影子畫在地下,恍恍惚惚的。墻根底下有一只大公雞,被微風吹得渾身的毛凌亂著,大紅雞冠子一抖一抖,十分的威武。五奶奶顫巍巍出來,揣著手,問她吃了呀不,來且了?翠臺說根芬,根芬一家子回來了。五奶奶就嘮嘮叨叨的,說根芬有出息,公家人兒,吃公家飯,又孝順,秋勤有福氣哇。秋勤就是翠臺她婆婆。五奶奶說你公公走得走,秋勤一個人,拉扯著倆孩子,寡婦失業的,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難哪!翠臺說可不是。五奶奶說,根芬她女婿是哪個衙門里頭的?是個啥官兒?一個月掙多少錢?秋勤也是死腦筋,要是換了我,早跟著閨女城里享福去了。翠臺心里嫌她啰嗦,就不想敷衍她,正好院子里根芬叫她,她趕緊說五奶奶,叫我哩,有空過來說話呀。
后晌,根芬買了雞蛋、點心、豆奶粉,去看根生她娘。翠臺幫她抱著兩托盤雞蛋,從大街上搖搖擺擺經過,跟人們大聲打著招呼,歇著哪?去我三嬸子那院里看看。根芬倒在后頭提著一個袋子跟著,高跟鞋咯噔咯噔響。旁邊一個老婆兒耳朵背,悄悄說,那是誰呀?秋勤家閨女?外頭工作的那個?另個一老婆兒說,我的娘哎,怎么穿著一身白孝哇。這大過年的。兩個人自以為聲音小,不想眾人早都聽個清清楚楚。翠臺心里惱火,也怨小姑子不懂事兒,芳村土生土長的,不知道鄉下的忌諱?
三嬸子見她們姑嫂過來,喜歡得不行。拿出瓜子長果叫她們吃呀,吃呀。沒說幾句,三嬸子就說起了香羅。叫她們看香羅給她買的襖,大紅緞子面,上頭繡著小字,福祿壽喜,一閃一閃的,耀眼奪目。根芬說呀,這紅真好看。三嬸子說忒紅了吧,我可穿不出去。根芬說,好看,六十六大壽么。就是要這種大紅,辟邪,吉祥,喜興!翠臺心里說,怎么這會子不罵了?不是嫌這個兒媳婦丟人么?嘴上卻說,三嬸子老來俏哇。人家外國,還有城里人,越是年紀大,越要穿得鮮亮。不信你問根芬。三嬸子笑得一臉皺紋,核桃皮子似的。一口一個香羅。香羅這個,香羅那個。翠臺想起當年她們婆媳兩個,勢同水火。在三嬸子眼里,香羅這個媳婦不守婦道,敗壞了劉家門風。如今卻是頂孝順懂事的兒媳婦,本事又大,八面威風。心里感嘆不已。娘兒幾個說了一會子閑話兒,就出來了。
回到家,她婆婆剛煎好了一大盤餃子,叫根芬吃。芳村這地方的風俗,出了門子的閨女,要吃娘家大年初一的餃子,一年吉祥如意。根芬勉強吃了幾個,她娘又夾了幾個給她,硬是叫她吃完。翠臺看著她們娘兒倆推來推去,打架似的,心里頭酸酸的。要是自己的娘還活著,恐怕也是這樣吧,每年都給她留著大年初一的餃子,硬逼著叫她吃。
吃罷了餃子,根芬一家子要走了。翠臺看見,根芬給她娘兜里塞什么東西,她娘又拿出來給她,根芬不肯,又給她塞回去。娘兒倆嘀嘀咕咕,拉拉扯扯的,打架似的。翠臺不好呆在那兒,就出來在外頭等著。
大門上貼著門神,鐘馗捉鬼。春聯還是嶄新的,上頭寫著,紅梅點點辭舊歲,細雨絲絲迎新年。門旁邊的墻上,是一幅宣傳畫,上頭寫著,精準扶貧,精準脫困。下面是一行大字: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白底藍字,十分醒目。畫是橫幅,綠樹藍天,白云朵朵,一面國旗在風里飄揚起來,下面是金色的田野,風吹麥浪,高下起伏,仿佛能夠嗅到好聞的麥香。不知道誰家的的孩子,在畫的右下角,歪歪扭扭寫了幾個粉筆字,二鵬是小狗。
根芬一家三口上車走了。那白色的汽車像一只大鳥,呼啦一下往村外飛去。暮色漸漸籠罩下來,汽車揚起的灰塵,同淡淡的暮色纏繞在一起,蒼蒼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