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望》選讀—— 小寒
小寒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曰:小寒,十二月節。月初寒尚小,故云。月半則大矣。
小寒
唐· 元稹
小寒連大呂,歡鵲壘新巢。
拾食尋河曲,銜紫繞樹梢。
霜鷹近北首,雊雉隱叢茅。
莫怪嚴凝切,春冬正月交。
吃罷早飯,翠臺到她爹那院里去。
正是小寒天氣,三九了。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今年一場雪還沒下,大地卻都上凍了。風又冷又硬,在村莊里跑來跑去。翠臺袖著手,只覺得臉蛋子給風割得生疼,鼻尖酸酸的,鼻孔好像是被黏住了。正走著,迎面過來一個人,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待走到跟前了,才認出來,原來是換米姨。換米姨捂得嚴嚴實實的,穿一件藍地紫花棉襖,格子圍巾把臉和嘴巴都蒙住了,只露出一雙眼睛來。翠臺趕忙叫姨,問她這是去哪兒呀?這么冷的天。換米姨說,我去進進那院里。頓了頓才說,又生氣兒哩。翠臺說,跟誰呀?換米姨嘆口氣道,還能有誰呀。翠臺見她滿面愁容,知道又是進進媳婦,只好勸道,往寬處想吧,誰家沒有個煩心事兒,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換米姨只是嘆氣,搖搖頭,張了張嘴,到底不愿意說了。翠臺看著她的背影,顫顫巍巍的,心里納悶,換米姨的背駝得這么厲害了——早先怎么沒留意呢。
院子里靜悄悄的。西墻根的菜畦上覆了一層薄薄的白霜。墻上的絲瓜架早干透了,黑黢黢的,在風里索索索索亂響著。地上留著笤帚印子,細細密密的,好像畫上去一樣。影壁前面停著一輛舊自行車,車把朝外歪著,像是隨時要出門的架勢。后車尾巴上拖著一條尼龍繩,彎彎曲曲在地上凌亂著。翠臺皺皺眉,伸手把那繩子收拾起來。
她爹在屋子里問,誰呀?翠臺就撩開那藍布門簾進去。
她爹正在椅子上坐著吸煙。屋子里霧騰騰的,嗆得她不由得咳嗽起來,埋怨道,又吸煙又吸煙!說了多少回了都?人家先生怎么囑咐的呀?她爹說,光聽蝲蝲蛄叫,咱還不種地了?毛主席吸了一輩子煙,照樣活大年紀。翠臺說,你是毛主席呀?她爹說,還有村南你得壽爺,也是一輩子煙不離手,又好個酒,活了九十六,芳村的老壽星。翠臺知道她爹的脾氣,就岔開話題,說剛才遇見我換米姨了,差點兒沒認出來。她爹說噢。翠臺說,換米姨跟我娘,誰大呀?她爹說,你娘大一歲。屬狗。你換米姨該屬豬。她們姐倆兒呀,要好了一輩子,胳膊不離腿。翠臺說噢。她爹說,這一晃,都小二十年了。你娘要是還活著——翠臺生怕觸動爹的心事,趕忙說,進進媳婦又鬧哩,把換米姨愁得不行。爹嘆口氣道,看你換米姨這個命。盼小子盼小子,好容易有個小子,苦巴巴拉扯大,娶了媳婦,誰知道是娶了個仇人。翠臺說可不是。小子有啥好,都是白眼狼。她爹不說話,低著頭吧嗒吧嗒吸煙。翠臺怎么不知道,爹這一輩子最大的恨事,就是沒小子。在鄉下,沒小子,就是沒人。再怎么有權有錢,也沒有勢。沒有勢,人前就挺不起腰桿子來。這是爹的傷心事。她不該去碰。雖說是,如今在芳村,小子多,閨女少,閨女家金貴得不行,娶媳婦就像是過火焰山,千難萬難。可小子到底是小子呀。
翠臺把爐子捅開,添了兩塊煤,緩了好半天,屋子里才慢慢暖和起來。搖了搖暖壺,也是干的。翠臺怨道,這么冷的天,火還封著,一天能省兩毛錢?爐子又不是當擺設看的。暖壺里天天干著,也不喝口熱水呀?她爹說,我不嫌冷,穿厚點兒不就行啦。這還算冷?那一年我到天津修工去,十冬臘月,都是光著脊梁干活兒,好家伙!湯湯的一身熱汗!喝涼水怎么了?你奶奶喝了一輩子涼水,活到八十九,一點兒病都沒有。我跟你說,你奶奶最后是老死的。翠臺也懶得跟他抬杠,灌了一壺水燒上。金紅色的火苗子舔著壺底,吱吱吱吱響著,水珠子沿著壺身緩緩淌下來,落到爐口的鐵板上,滋的一聲,屋子里漸漸彌漫起濕漉漉的水汽。她爹吸著煙,問起了大坡的事兒。翠臺心里煩亂,不想提這茬兒,就說先撂撂吧。這也不是三天兩早晨就能了的事兒。她爹說撂撂?就這么干撂著?把個媳婦都撂跑了!根來也是這個意思?翠臺說,跑就他娘的跑!腿在人家身上長著哩。我也是把力氣使盡了。根來?我跟了他這大半輩子,他啥時候有過一句囫圇話?看你們給我找的這好人家!就圖個近,就圖個本村的。她爹見閨女火了,也不敢再問,只低頭吧嗒吧嗒吸煙。
這邊還是老房子。老房子的好處就是,冬暖夏涼,住著舒坦。壞處就是,破舊,不好看,跟周圍的新房子比起來,顯得又矮小,又寒磣。芳村這地方,蓋房子是人們一輩子的大事。有小子就得蓋房子。有幾個小子,就得張羅幾處房子。這是責任,也是臉面。沒有小子的呢,像她爹這樣,自然也不用操心蓋房子的事兒。芳村的人們說起來,看人家誰誰,一輩子也不用操心蓋房子。掙了錢,不吃不喝干啥呀。這是笑話人的話。
水壺尖叫起來,壺蓋子被水蒸氣頂得一起一起的,浮浮浮浮響。水開了。翠臺把水灌了暖壺,找她爹那個搪瓷缸子沒找著,就拿出一只碗倒了一碗,那水面上立刻就浮起零星小油花來。她爹的眼睛白內障,做了手術,還是不大好。看東西模模糊糊的,鍋碗也洗不干凈,又舍不得放洗潔精。翠臺心里一酸,罵了一句糊涂街。想問她爹素臺這兩天過來沒有,猶豫了一下,到底沒有多嘴。她爹等著那碗熱水晾涼,把抽屜里幾個小藥瓶子拿出來,一粒一粒數藥。說我老忘了吃,耀宗囑咐說千萬別落頓兒,這治血壓高的藥,就得長年吃著。翠臺說,看看,人家先生都說了吧。她爹吸了一口煙,慢吞吞道,素臺她,有好幾天不過來了。早晨倒是打了個電話來。翠臺說打電話了?她爹說,說是感冒好幾天了,還挺厲害。輸水哩。翠臺哎呀了一聲,怎么還輸起水來了?在耀宗那兒呢,還是在縣醫院呢?她爹說,我也沒有細問,是在耀宗那兒吧?一個感冒。翠臺說,她呀,就是個藥罐子。從小到大,吃的藥能把她埋了。成天價,拿著藥當飯吃。她爹皺著眉頭咳嗽起來。翠臺知道,這是嫌她說話難聽了。就笑道,我后晌去看看她去——你就甭操心了,昂?她爹低頭吸煙,半晌,才嘆口氣道,老這么著也不是個長法。眼看著快過年了,還得把人家叫回來。咱男方么,就是個低賤角色。翠臺說,那咱就豁出去,抱著點心匣子上門求人家,舍著臉皮上唄。父女兩個一時無話。
門口有人喊,老樹?老樹?出來坐會兒唄,憋屋里坐月子呀?她爹皺眉道,這個石頭爺,家里連火都舍不得生,就指望著曬日頭哩。翠臺說,真會過呀。她爹哼了一聲,仨小子支棱著,誰不眼氣呀?到最后還落個沒人管。你看看這世事。翠臺說,他家那老二,開著好幾家廠子,大老板哇。她爹說,那頂啥用?反穿皮襖,外頭光。街門口石頭爺好像在跟誰說話,嘻嘻哈哈的,熱鬧得不行。她爹說,莊稼主子,就是個窮樂。這一班子老頭,天天來這村東口上坐著,村里人給起了個名兒,叫等死隊兒。翠臺怨道,啥話呀這是!她爹就笑了,七老八十了都,早晚誰都有那一天。那句話怎么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家去。翠臺不愿意聽這個,就不接話茬兒。她爹拿起一個板凳往外走,一面回頭囑咐她,別忘了把火封上,昂?忒費煤。
門口果然坐著幾個老頭,都穿著棉襖棉褲,揣著手,靠墻根底下日頭地兒里曬暖暖兒。見老樹出來,就叫道,哎呀,這帽子不賴,是哪個閨女給買的呀?石頭爺說,我猜著是二閨女,二閨女開著廠子,足得很。老樹你好福氣。翠臺正好從屋子出來,聽見這話,心里惱火,臉上又不好露出來,笑著說你們歇著呀。就走了。
村里的大喇叭咳嗽幾聲,開始廣播:村民們注意一下,村民注意一下,現在學習一篇文章,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生態優先,綠色發展——
風挺大,冷颼颼的,直往衣裳里頭亂鉆。不知道誰家的一只公雞,在風里飛快地跑過來,渾身羽毛被吹得奓起來,亂紛紛的。大紅雞冠子一抖一抖,火焰一樣,鮮艷極了。耀宗家的衛生院外面,滿滿當當停著各種車,汽車,摩托車,電動車,自行車,電動三馬子。看病的人擠得里三層外三層,風雨不透。有小孩子抓抓抓抓抓抓哭得厲害,有人為了插隊吵起來。也有幫腔的,也有勸架的,也有陰陽怪氣煽風點火的,也有添油加醋撥弄是非的。下雨天打孩子,閑著也是閑著么。衛生院對面,是秋保家的小超市。門前墻上是巨幅的牌子,上頭寫著幾個大字,美鄰嚴選。下頭是,芳村秋保超市服務中心。旁邊還有一個大牌子,寫著一行字,大谷縣供銷大樓加盟店芳村秋保農家店。正中間有一個移聯網信的廣告。門邊見縫插針豎著一個藍色廣告牌,上頭白字豎排寫著,芳村超市。左側豎行寫著,在華北,酸奶更多人選擇君樂寶。上頭是君樂寶的商標。緊挨著還有一個廣告牌,老廟黃金——選三金,到歐陸經典珠寶行。地址:大谷縣小康路幸福商廈二層,電話,85589778。超市旁邊,是新蓋的村委會大樓,掛著新油漆的牌子,上頭寫著,河北省大谷縣青草鎮芳村黨支部委員會,河北省大谷縣青草鎮芳村村民委員會。白底子黑字,兩塊牌子并排。對著大門,是一面影壁,大地色底子,上面寫著“為人民服務”幾個紅色大字。院子干凈整潔,冬青郁郁青青,打了綠蠟似的,精神抖擻。村委會前面,有一大塊空地,擺滿了賣各種吃食的攤子,油煙滾滾,彌漫著誘人的香氣,倒有了一種熱氣騰騰的年味兒。
遠遠看見小鸞立在建國媳婦的燒餅攤子前,正在等著燒餅出爐。小鸞穿著一件杏黃色羽絨服,明晃晃的,點著的燈籠一樣,頭發在腦袋后頭胡亂綰起來,臉蛋子凍得紅撲撲的,好像擦了胭脂。她跟建國媳婦說著話,抬頭看見翠臺,就叫她。翠臺說,今兒個怎么舍得吃燒餅了?不過啦?小鸞笑道,他娘的不過啦。天天苦辣辣的。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我給誰省著呢?問翠臺干啥去,知不知道大全家過事兒的事兒。翠臺說學軍?小鸞說可不是學軍,還能有誰呀。小鸞壓低嗓子,在她耳朵邊說,都懷上啦。再不過事兒,餡子就包不住啦。翠臺哎呀了一聲。小鸞說,這還值當大驚小怪的?如今村里小年輕的們,開放著哩。翠臺說,是不是?小鸞說,正日子是臘月十九,聽說這回要大鬧。翠臺說,那可不。人家有這個條件么。大全是誰!小鸞說,那閨女算是一腳跌進蜜罐子里嘍。聽說娘家是城關哩?翠臺說,是不是?小鸞說,城關那家賣饸饹的,就在縣醫院往北,過十字路口,道東那一家。翠臺說,喲,知道這么清楚,是你家親戚哪?小鸞啐了一口,笑道,是你家親戚吧。我也是聽人們說。小鸞說要真是我家親戚,我也添不了好話兒。翠臺說,這樣的好婆家,打著燈籠也難找哇。小鸞小聲說,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誰不知道,那學軍就是個花花公子,吃喝嫖賭,聽說還跟咱村那個望日蓮不清不楚哩。翠臺說,我的娘哎。那望日蓮不是去北京打工了么?小鸞說,如今多方便哇,又是手機又是微信,就算是去了美國,你還能擋得住這個?翠臺說,可也是。小鸞說,大全家過事兒,一個村子都給人家竄忙去。這拜錢肯定少不了。翠臺說,那肯定。建國媳婦的一雙手凍得紅通通的,胡蘿卜似的。一大塊生面團在她手底下揉來揉去,搓成長長一條,破破破破破破揪劑子,案子上霎時間擺滿了一個一個圓圓的面劑子。見她倆嘀嘀咕咕,就說,倆人兒這小話兒說夠了沒,看把耳朵垂子都咬下來了。小鸞就笑,說你哩。說你今兒個看著勁頭子忒足,是不是我建國哥回來了?建國媳婦說,誰像你呀,天天恨不能把你家占良拴褲腰帶上。小鸞說,你這人,反咬一口還。兩個人斗著嘴,卻見中樹老遠過來,穿一件棕色皮夾克,大長腿一劃一劃的,有點外八字。建國媳婦說,看中樹這架勢,哪像是咱芳村的干部,分明是中央下來哩。翠臺就笑。建國媳婦說,相書上說,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主富貴。你們看人家中樹,一看就是為官做宰哩,帶相兒。翠臺說,你這話當著中樹說去。小鸞卻莫名其妙紅了臉,說光顧著賣話哩,賣眼哩,咱這爐燒餅熟了不?還賣不賣?建國媳婦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甭著急。建國媳婦說新官上任三把火,中樹燒得好。正說著呢,中樹過來,看了小鸞一眼,說,怨不得我一個勁兒打噴嚏,原來是背后有人念叨我哩。又看了小鸞一眼。建國媳婦說,一個噴嚏是有人罵,倆噴嚏是有人想。你打了幾個?中樹說,倆吧,倆。小鸞的臉騰的就紅了,只管低頭把她那羽絨服上的拉鏈弄來弄去。翠臺從旁看了,心里疑惑,見中樹一眼一眼地看小鸞,漸漸也明白了八九。
秋保超市里人不多,有幾個閑人,立在收銀臺前面,跟秋保說話。他媳婦國欣頂著一個雞窩頭,穿得鼓鼓囊囊的,外面還穿了一條圍裙,上面畫著一只肥肥的母雞,寫著,太太樂雞精。正低頭玩手機呢,瞥見翠臺進來,問她拿點啥?眼睛卻還在手機上黏著,舍不得挪開。翠臺說你忙你的,我先看看。秋保扭頭朝這邊看了一眼,妗子姥姥的,破口就罵起來,就知道玩你那破手機,買賣還做不做啦?國欣說你那么大聲干啥?群里搶紅包哩。秋保說搶你娘的紅包,三瓜倆棗的!看把你能的!就撇下那幾個閑人,過來招呼翠臺。問翠臺拿點兒啥呀?是看病人呢還是串親戚呀?看病人就拿六個核桃,大箱的。還有這純牛奶,蒙牛哩,伊利哩,都是真正東西。這點心匣子是剛進的貨,又排場,又好看。還有這鹵鴨子——翠臺嫌他啰嗦,就說家里吃,不要那些個樣子貨。秋保說噢,那就來點實惠的。又問要白條雞不要?回去一燉,連肉帶湯一大鍋。還有桃酥,槽子糕,豆奶粉,黑芝麻糊……翠臺說我看看,看看。左挑右揀,買了兩盤雞蛋。秋保嘴里嘖嘖嘖嘖響著,不住地說,嬸子你真會過呀,家里留那么多錢干啥?別叫蟲兒給蛀嘍。
素臺家門前停著一輛黑色汽車,烏光锃亮,車屁股對著過道口,氣勢很大。翠臺小心繞過這鐵家伙,心想怎么不像是素臺家那輛了呢。黑色的大門關著,只留著右邊的一個小側門,一人多高,供人出入。進了大門,迎面是一個大影壁,畫著青綠山水。影壁下面的花池子里,花草們都枯敗了,月季枝葉剪得光禿禿的,不知道什么草的枯藤,依舊爬在墻上,姿勢還在。轉過影壁,才看見高高的臺階上,一溜北屋一字排開,東西耳房,一律掛著棉門簾,棗紅的底子,上頭繡著丹鳳朝陽,富貴牡丹,黑絲絨闊滾邊,攔腰紅漆木板,綴著一排假銅幣,金燦燦沉甸甸,叮當作響。翠臺小心上了臺階,叫素臺?素臺?叫了幾聲,只聽東邊耳房里傳來素臺的聲音,誰呀——這屋哩。
撩開門簾,見素臺正在床上歪著。黃黃的一張臉,也沒有打扮著,只穿一件粉色毛衣,外面罩一件紫色羽絨坎肩。燙了的頭發亂蓬蓬的,在腦袋后頭挽起來,大鳥窩一樣。兩只金耳墜子晃晃悠悠的,添了些活潑的氣息。見翠臺進來,木著臉兒說,這么這會兒過來了。翠臺說,聽說你身上不舒坦,是感冒了,還是?素臺說就是感冒了,不礙事。輸了兩天水,燒退下來了。翠臺說這陣子感冒的忒多,耀宗家那門口車都滿了。素臺說可不是,該著人家發財。翠臺說你多喝水呀。我買了兩盤雞蛋,要不我給你煮碗掛面,打個荷包蛋?素臺說剛喝了一碗牛奶,還飽著哩。姊妹兩個一時無話。
這東邊耳房不大,倒挺暖和。墻上貼了壁紙,一枝一葉的花草,影影綽綽,十分耐看。暖氣管也拿白橡木包了,上頭卻攤著兩雙襪子,一條花褲衩,看樣子都已經干透了。翠臺心里恨了一聲。這素臺自小就這樣,吃糧不管事,油瓶子倒了都不肯扶一下。這么好的屋子,也不知道好好收拾收拾,真是白糟踐了。地上鋪著米白色的瓷磚,上頭也不知道是水印子,還是油印子,斑斑點點,好像是畫地圖一般。翠臺忍不住,就到門后頭拿了笤帚墩布,替她收拾起來。掃了擦了,又找了一塊搌布,擦桌子凳子茶幾電視柜,把襪子褲衩都收了,疊好。素臺在一旁說,歇會兒吧,昂,弄它干嗎呀,一會兒就又臟了。翠臺說,今兒個吃了飯,趕明兒你就不吃啦?素臺就嘎嘎嘎嘎笑。
姊妹兩個正說話呢,增志撩門簾進來。好像是剛洗了頭,頭發濕漉漉的,冒著絲絲縷縷的白氣,臉上卻是紅潤光潔,精神氣十足。見翠臺忙著拾掇屋子,埋怨道,咱姐姐過來這么一下子,也不讓閑著。素臺卻不接這話茬兒,問他去哪里,大冷天洗啥澡哇。增志說晚上跟人談事兒,一個客戶。素臺說,見個客戶還洗澡?少喝酒哇!增志皺眉說,知道知道。就又問翠臺姐夫忙不忙呀?這陣子豬價還行吧?翠臺說,他還不是個勞碌命?但凡有一點辦法,誰愿意干這活兒呀,又臟又苦哩。豬價也沒有個一定,忽高忽低。增志正要說話,手機卻響了,他喂喂喂喂著出去接電話,素臺在他后面喊,哎,少喝酒哇,聽見沒?回頭跟翠臺說,我這也是白費唾沫。這人沒腦子,不長記性,一喝就多一喝就多,有一回喝的,爛醉,回來吐了個底朝天,差點就把苦膽都吐出來了。翠臺說生意場上,也是沒辦法的事。素臺嘆口氣,問翠臺愛梨那邊怎么樣了。回來了沒有。素臺說,前幾天他嬸子她們又去了一趟,還是不行。素臺說,還是要那些條件?翠臺說,可不是。咬口不開。素臺罵道,什么金枝玉葉?這么拿捏人!愛梨倒還好,她那個媽,鷹鼻子鷂眼,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燈。翠臺說,咱修下這樣的親家,還能怎么樣?只是嘆氣。素臺看她姐姐唉聲嘆氣的,心里說,就你這點子本事,還想使兒媳婦?
日頭挺好,風卻是又硬又冷,刀子似的。天藍得清澈,沒有一絲云彩。樹木干瘦的枝杈微微搖晃著,發出擦擦擦擦的聲音。地都上凍了,踩上去硬邦邦的。有人家門前潑了水,上頭結了一層薄冰,不知道誰家的雞拉了雞屎,也凍上頭了。翠臺把那大碗換了換手,手指頭凍得生疼,木楚楚的。素臺燉了一鍋排骨,說感冒了,見不了葷腥,非叫她盛一大碗。素臺說爹這陣子血壓有點高,就甭給他吃這個了。翠臺本不想拿,見素臺打架似的,拗不過,只好拿了。
回到家里,翠臺把排骨倒在一個小瓷盆里,因為天冷,那排骨湯都凝成了淡黃的透明的凍兒,顫巍巍的。她把素臺家的碗拿熱水洗干凈,想著哪天給她送過去。大坡從屋里出來,拿著手機,在旁邊看她擦手。翠臺也不理他,擦完手扭身就走。大坡說,給我點兒錢。翠臺說,又要錢?大坡說,就五十,三十也行。翠臺說,我開著銀行哪?大坡說,我手機都欠費好幾天了。翠臺說,正好治治你,天天玩兒手機,叫你玩兒!大坡摔門子就進屋了。翠臺在后頭罵道,你摔誰呢?咹?你摔誰呢?你連個媳婦都弄不住,怨誰呀?大坡在屋子里嘟囔了一句,翠臺說,你說啥?你敢不敢再大點兒聲?院子里有人說話,在家不呀?翠臺就不說了。
喜針穿得鼓鼓囊囊地進來,鼻尖兒凍得通紅,臉蛋子也通紅。翠臺說,怎么今兒個閑在了?喜針說,人家回娘家啦。翠臺說,回小辛莊了?喜針說可不是。這么大冷的天,在家也憋不住,憋不住。喜針說一大早,讓立輝開車送走了。大包小包的,指不定帶了多少東西呢。翠臺說你也是忒操心——管他們呢。喜針嘆口氣道,我也不是心疼那點子東西。我就是覺得憋屈,怎么我這當婆婆的,在人家眼里什么也不是呢。翠臺知道又是她那一套,嫌她絮煩,又不好說,便嘆氣道,你好歹還是一家子齊全,再不如意,也是家里的小不如意。我這邊鬧得雞飛狗跳的,才丟人現眼呢。喜針就問她事情怎么樣了,田莊那邊怎么說的?翠臺說,人家開了一大堆條件,個頂個難應承哇。喜針說,依我看,先甭急著三請四請的。俗話說,上趕著不是買賣。越這么抬著供著,是非越多。先晾一晾他們。咱這邊一個小子家,咱怕啥。何況孩子都有了,她就算尥蹶子,還能尥到哪里去?翠臺說,話是這么說,要是萬一把事兒晾黃了,大坡還不得怨我一輩子哇。一肚子心事,只是嘆氣掉淚。喜針又啰里啰嗦勸了半天,借了一塊生姜,說是趕集割了點兒肉,要炸丸子呀,等立輝他們回來燉菜吃。
爐子上溫著一壺水,有絲絲縷縷的熱氣冒出來,偶爾聽見嗤啦一聲響,是水珠子從壺身上淌下來,落在爐口四周的鐵板上,騰起一股子白煙。火門口堆著一堆爐灰,還有蒜皮,剝下來的干蔥葉,有幾個煤球在旁邊散放著。新院這邊,原本是沒有生爐子的,怕把新屋子熏壞了。做飯都是用液化氣,要不就是使電磁爐。又方便,又干凈。只是有一樣,貴呀。翠臺心里雖不情愿,見大坡愛梨他們剛住上新房子,正心盛,也就依了他們。這陣子,愛梨不在家,她就拿舊書舊報紙把屋子墻壁都糊了,防著煙熏,重又把爐子生起來。暖氣卻不燒了。爐子的好處,小年輕的們哪里知道呢。做飯,炒菜,燒水,用處忒大,又不耽誤取暖。外頭再冷,屋子里總有熱乎氣。翠臺從小西屋搬過來兩顆大白菜,把外頭的老菜幫子扒了,洗干凈,切了,在鍋里焯一下。白菜幫子發甜,不好吃,這么焯一下,炒著吃也好,燉著吃也好,都是另一種滋味了。大坡他們都不吃白菜幫子,每回都把菜幫子三下兩下扒下來,隨手扔掉,扒得苦了,就只剩下一個白白嫩嫩的白菜心子。也不覺得可惜。翠臺從旁看了,十分心疼。卻不好說。
怎么說呢,這兩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諸事不順。大坡本來在外頭打工,后來娶了媳婦,只說是小兩口老是離別著不好,最好在近處給大坡找個活兒干。有個大事小情的,家里地里,都能顧一下。大全的廠子大,工資又高,十里八村,想進廠子的人擠破頭。翠臺讓根來找大全,根來磨蹭了好些天,到底不肯去。翠臺知道根來的性子,出冷怕熱,求人張不開嘴。大全呢,又是一個眼眶子高的,財大氣粗是出了名的。翠臺無法,跟根來鬧了一場,只好自己低下身段,去找香羅。不想香羅竟然痛快答應了,說不過是一句話的事——嫂子你放心。翠臺心想,可不就是一句話的事么。誰不知道,你香羅是大全心尖子上的人兒呢。香羅說最好是在芳村,不成就在東燕村,緊鄰著產業大道,也挺近便。最不濟,就在青草鎮上,有個門市,干干凈凈的,守柜臺。鎮上也不遠,鎮上到底是鎮上么。翠臺千恩萬謝,心想人心都是肉長的,早先怕也是錯看了她。
誰知道后來事情又變了。
那一回,好像是貴山他娘的喪事上。貴山他娘虛歲八十了,算是喜喪。芳村的風俗,這種事,是要鬧女婿漢的。貴山他妹子貴枝嫁到了石家莊,女婿是城里人,哪里懂這些個呢。任是多精明的人,這種場合,都是兩眼一抹黑,方言土話也聽不大懂,一眼望去,都是生面孔。那女婿竟跟傻子似的,懵了。院房里小輩兒的人們圍住他,逼著他出錢,買煙買酒,婦女們要買吃的喝的。早些年,也不過是意思一下也就罷了。這幾年,人們胃口越來越大了。煙要中華,酒要茅臺五糧液。貴枝女婿哪想到預備這么多錢?就有人提醒說,搶他手機,微信支付,微信支付。貴枝女婿拼命護著,哪里護得住。搶到手機了,卻不知道密碼,到底不好逼著人家硬要。一幫人就去秋保家超市,賒煙賒酒賒吃喝,把賬統統記在貴枝女婿頭上。貴枝女婿再好涵養,也忍不住惱了。漲紅著一張臉,一疊聲地說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眾人得了東西,自去瓜分享用了,誰還理會他?一幫婦女們坐在院子里,唧唧喳喳吃吃喝喝,好不快活熱鬧。香羅踩著高跟鞋,咯噔咯噔走過來,見那場景,笑道,真給咱芳村丟人。幾輩子沒吃過東西呀?人們就不說笑了,臉上都訕訕的。翠臺趕忙打圓場,笑著讓她,抓了一把牛肉干塞給她。香羅抬胳膊就推開了,說這是明搶呀——我就見不得這個,也不怕人家城里人笑話。翠臺被她一推,臉上掛不住,就回道,這不是入鄉隨俗么。一個女婿漢,在老丈人門兒上,就是個低賤角色。香羅說,那也得看看怎么個低賤法兒。鬧歸鬧,總得有個分寸,這樣明火執仗地搶劫,不嫌寒磣?翠臺剛要張嘴,香羅把手一揮,笑道,我是劉家門兒里的媳婦兒,論理不該我出頭。可趕得早不如趕得巧,誰叫我趕上了呢,今兒個我就多管了這宗閑事兒,方才的賬,都算我頭上。可有一樣兒,這事兒到此為止。吃不夠喝不夠抽不夠的,自家掏錢買去。院子里靜默了一霎,就是一片掌聲叫好聲。正是五黃六月里,剛進頭伏,香羅穿一件黑絲綢無袖連衣裙,露著雪白的胳膊腿兒,粉團團的好看。手指甲腳趾甲都染著,妖媚得不行。那個乳白色小皮包巴掌大,又洋氣,又秀氣。翠臺氣得哆嗦,嘴巴又說不上來。心里只恨那些人眼皮子淺,勢利,給人家舔屁股。香羅這個養漢老婆,凡事掐尖兒,站高崗兒,出風頭。她這是成心給她弄難看哩。
有了這一場,大坡的事,她就不愿意再去找香羅。她原是想著,應下的事兒,她香羅還能再改嘴?不過是早兩天晚兩天吧。俄延了一陣子,還沒有音訊,大坡成天價東游西逛,閑了就生是非,小兩口常常為了雞毛蒜皮的事鬧別扭。她只好咬牙跺腳,再去求香羅。誰知道回話說晚了,有一批急活兒,早進了人了。說以后吧。以后看機會。翠臺心里明鏡似的,知道這是把她得罪下了。平日里甜哥哥蜜姐姐,親得不行,真到了事兒上,翻臉不認人。這娘兒們果然是個厲害貨,嘴甜心苦,使得出來。翠臺心里雖恨,也不得不咽下這口氣。人強不如勢強。人家光景過得火炭似的,又有大全在后頭挺腰子。況且,大坡結婚,還借著人家的錢哩。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哇。
大坡原來在工地上干,給人家當小工。辛苦不說,掙錢也有限,還常常拖欠著。饒是這樣,如今建筑上的活兒也不好找了。大坡天天在家里閑著,花銷又大,只出不進。愛梨沒好氣兒,指雞罵狗,大坡又不會哄人兒,兩口子少不了生閑氣兒,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這一回吵得厲害,大半夜里,愛梨抱著孩子回了田莊,說是要離婚,非離不可。第二天早晨,翠臺才知道這事兒。把大坡罵一頓,督促著他去田莊接媳婦。愛梨她媽把話說得很難聽。說自家閨女大半夜跑回來, 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們怎么交代?這明擺著是不把人當人看呀。早先你們吵呀鬧呀的,我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回我可不能輕易叫閨女回去了。大坡本就不是一個口齒伶俐的,性子又憨直,見人家不給好臉色,賭氣就回來了。氣得翠臺直罵他,埋怨他不該半夜里把愛梨放走,有什么話不能等到天明了再說呀?這下可好,一個大刀把兒給人家攥在手里,要由著人家切割了。大坡哪里肯服呢。翠臺待要細問他為了什么吵架,大坡也不肯說,叫她甭問,甭管了。心神不定熬了兩天,翠臺就央了喜針、蘭月幾個婦女去田莊叫一趟。在芳村,凡是這樣的事,都是請院房里的婦女,能說會道,干凈利落,上得了臺面的,去上門說合,也是懇請的意思。不料還是不成。愛梨她媽說了,回去也行,孩子都一歲多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權當是為了孩子。可有個條件,劉家得在縣城買套房子,房本上得寫愛梨的名兒,算是個保證吧。再有一條,大坡沒個收入,孩子又小,公公婆婆子得管著他們小兩口的日常花銷。翠臺一聽就炸了。這不是翻舊賬嗎。說話不算話。當時結婚前就說好了,家里這房子,給他們裝修得好好的,置備下全套家具,城里就不買房了。買了車,買了三金,彩禮要了八萬八,東拼西湊,算是把事兒給過了。算起來,愛梨進門也有兩年多了,家里頭這光景,也沒有瞞著她。怎么就忍心這么獅子大張口呢。在城里買套房,說得輕巧!當是煎雞蛋呢?后來又托人請了兩回,那邊還是早先這話。翠臺漸漸就把一顆心灰下來。
太陽已經轉到頭頂上,晌午了。陽光淡淡的,薄薄的,天地間好像籠著一層暗金色的殼子,一不小心就碰碎了。天倒是藍得清澈,樹木的枯枝在冷風中發出簌簌的響聲,樹影子落在窗玻璃上,弄得地下明一塊暗一塊的。屋子里一點也不暖和。自從愛梨跟孩子走后,暖氣索性也不燒了。這暖氣好是好,暖和,又干凈。可有一樣,忒費煤炭。買好煤吧,貴,買賴的吧,又不好燒,煙大,嗆人。那娘倆兒不在,省點兒是點兒吧。翠臺穿著一件絲綿襖,還是不暖和,圍巾也不敢摘下來,在東邊小廚房里轉來轉去。也無心做飯,就把從素臺那邊拿來的排骨熱一熱,餾幾個卷子,熬米湯。好歹湊合一頓吧。
根來一進門就叫冷,好冷,好冷的天啊。凍得齜牙咧嘴的。在洗臉盆里潦草洗了下手,坐下就吃飯。翠臺皺眉道,一身臭烘烘的,就不知道洗洗?根來說,不是洗了么。翠臺說,那一口兒水?貓兒洗臉哪?根來只好立起來,倒水洗手洗臉。一面問大坡呢。翠臺朝北屋努了努嘴,說又要錢哩。他是不是覺得家里種著搖錢樹呀?根來不說話,抄起一個卷子,拿手撕一塊,放進嘴里嚼著。翠臺說,田莊那邊,老這么晾著,也不是回事兒呀。根來說,那要么再去叫一趟?翠臺見他嘴里滿是卷子,嗚嗚噥噥的,腮幫子上一鼓一鼓的,蛤蟆一樣,恨道,你們劉家的兒媳婦,你等著叫誰拿主意呢?根來說,這不是跟你商量么。翠臺說,這劉家院房里都求了一遍了,還求誰去?我可不好意思再去跟人家訕這個臉。根來咽下一口卷子,說要不,找找香羅?翠臺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撂,笑道,好呀,那可太好了。人家見多識廣,場面上的人物,什么沒經過見過呢。這點子小事兒,就怕人家不放在眼眶子里頭。根來看著她的臉色,忙改口說,我就是那么一說。找誰叫去還是你掂量著。翠臺冷笑了一聲道,我掂量著?可不得是我掂量著。家里的大事小情,哪一樁哪一件你給我拿過主意了?我還不知道你?就是家破人亡,也休想讓我找那個養漢老婆低三下四說軟話兒去!要不是她,家里能鬧成這個樣兒?根來看她又要翻舊賬,不敢言聲了。把那碗排骨往翠臺跟前挪了挪,又挪了挪,回頭沖著北屋叫,大坡,大坡,吃飯。翠臺說,叫他干嗎?閑了大半天有功勞了,還等著三請四請呀。大坡慢吞吞過來,左一層右一層,裹得大粽子似的,頭發亂蓬蓬的,坐下就吃那碗排骨,一筷子沒夾住,呱唧掉地下了,濺了一褲腿兒油。翠臺恨了一聲,扔過一塊搌布來叫他擦。根來不動那碗排骨,只夾小碗里那點炒豆瓣醬,吧唧吧唧的,吃得香甜。吃飽了,又倒了半碗開水,攪了一筷子豆瓣醬進去,紅紅黑黑大半碗,吸溜吸溜,喝了個痛快。翠臺見大坡霸著桌子一面,埋頭仔細啃那排骨,數落道,七尺高的漢子了,怎么心里就不裝一點事兒呢?媳婦都跑了,還能吃得下喝得下呀?大坡被她數落火了,推開碗筷就回了屋里。翠臺在后頭說,怎么不吃了,啊?我又沒說不叫你吃。根來嘆一聲,擦了擦嘴,推起車子就要出去。翠臺說去哪呀你?根來說,還能去哪呀?北京!中央里!
陽光懶洋洋的,灑得滿院子都是。風在樹尖上掠過,響著低低的哨音。有一只麻雀在窗臺上跳來跳去,也不怕冷,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東看西看。麻雀這東西,這地方有個俗稱,叫做喳啦喳,最是平常的一種鳥兒。雞們縮著脖子,抖抖索索的,在院子里東逛西逛,無所事事。收拾了鍋碗,翠臺覺得小肚子有點兒疼。搖搖暖壺里沒水了,就灌了一壺水,坐在爐子上。屋檐下面的臺階上,擺著一雙小鞋,粉色的人造革,小小的,孤單單晾在那里。翠臺覺得心里像是被針扎了一下。這小鞋是小妮兒的。還是那一回,到小辛莊去趕集,翠臺給她買的。鞋不大,價兒可不小。好像是二十五塊吧。當時翠臺割肉一樣,心疼得不行。猶豫了半天,到底還是買了。在錢上頭,該花的就得花。少一分也不行。不該花的,說下大天來也不能花,多一分也不行。這半輩子,翠臺就是這么過來的。村里人都說翠臺會過,她怎么不知道,這是夸獎的意思。揮霍誰不會?她不是那種任性揮霍的人。現在小年輕的們就不行。大手大腳,該花的不花,不該花的亂花。就像大坡他們。
摸著良心說話,愛梨這閨女是個好閨女。當初媒人給提親的時候,翠臺也是親眼相看過的。大坡性子溫吞,憨厚,芳村話叫做“肉”的。翠臺原本打算著,要給大坡娶個伶俐能干的。這愛梨比大坡小一歲,屬相也合。兩個人見了一面,都沒有二話。翠臺一心想把這門親事做成了,媒人也極力攛掇,說既然兩方都愿意,就不如把大日子定下來。找小別扭媳婦給挑了個良辰吉日,熱熱鬧鬧把事兒給過了。自然了,過事兒前,田莊那邊少不得又要這個要那個,翠臺為難著,惱火著,憋屈著,也都東挪西借,一一應承照辦了。在這個上頭,翠臺不像根來那么心窄。人都娶進門子來了,那點子東西算什么呢。人這一輩子,總要看大勢,看長遠。光盯著鼻子底下一拃長那還行?那陣子,翠臺累是累,心里頭卻是甜的。這輩子就這一個小子,大坡成了家,一輩子的大事也就算了了。二妞么,究竟是個閨女家。芳村這地方,聘閨女嘛,到底是另外一回事。再說二妞還念著書呢,天南海北,將來落到哪里,還不一定。眼前,辛苦了半輩子,總算是把媳婦娶進門來了,她真的該喘口氣啦。可是,誰能想到呢。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叫人捉摸不透。剛過了不到二年舒心日子,大坡他們竟然鬧到這個田地。
水開了,她提著水灌暖壺,心里頭亂紛紛鬧嚷嚷,嘈雜得不行,水滿了溢出來也不知道。喝了點熱水,肚子還是咕咕噥噥的疼。翠臺算了下日子,想著怕是要來身上了,就去衣柜里拿了衛生巾預備下。想了想,又查看兜里有沒有零錢。洗了臉,梳了頭,見鏡子里面那個女的,黃著一張臉,頭發也亂紛紛干柴火一樣,眼睛底下,有兩塊青黑。嘴唇上爆著白皮,右邊嘴角上還綴著一個燎泡,明晃晃的。翠臺嘆一聲,重新洗了臉,擦了油,把頭發梳齊整,又把那條藍圍巾重新圍好,扎緊,出門就去了村南頭。
風小了些。冬日午后的村莊,安靜極了。田野還沉睡著,大片大片的黯淡的深綠,在村外延展著,一直融入遠處的天際。不知道誰家的一小片棉花地,秸稈也不拔,就那么孤單單地立著,從秋天立到冬天,顯得有一點倔強,有一點任性,又有那么一點不管不顧的意思。這塊地的南邊,早先是一個大水壕,后來填平了,起了一片新房子。大多是二層樓,也有三層的。大門上掛著紅燈籠,有的還顏色鮮明著,有的已經蒙上了一層細細的塵土,灰頭土臉的了。街上靜悄悄的,也不見人。極偶爾地,有一輛電動車日日日日開過去,老遠扔下一句話,吃了呀不哎?
小別扭媳婦家棕紅色大鐵門,兩邊雕著福字,底下畫著云紋。門洞四周拿深灰色大理石鑲了,門楣上寫著幾個鍍金大字,鴻福吉祥居。大門上貼著門神,威風凜凜。院子里方磚鋪地,干干凈凈的。鐵絲上曬著被子,大紅大綠的綢子被面,繡著龍鳳呈祥,祥云瑞氣,給陽光一照,輝煌耀眼。莫非是小別扭回來了?正疑惑呢,屋里出來了兩個人,小別扭媳婦送出來。那兩個人看著眼生,一胖一瘦,兩個婦女,一個年長些,另一個年幼些。年長的眉頭緊鎖,年幼的眼睛紅腫著,臉上有淚痕,好像是剛剛哭過。翠臺猜想,這八成是來燒香許愿的了。小別扭媳婦叫她進屋坐著,自去送她們出門。
一進屋,迎面香案上擺著一只大香爐,香爐里香煙繚繞。香案上供著時鮮果木,旁邊的籃子里插著大把大把的香,拿大紅紙封攔腰封著。地下擺著一個大紅絲絨墊子,旁邊設了一只箱子,上頭貼著一張大紅紙,端端正正寫著“如意”二字。旁邊地下放著幾箱東西,一個是六個核桃,一個好像是杏仁露,幾紙盒子土雞蛋,整整齊齊磊在一起。還有香蕉蘋果葡萄草莓等時鮮果木,滿滿裝了一大袋子。翠臺心里頭暗自后悔,怎么忘記買東西了呢。雖說都是本村的,熟人熟臉,可還沒見誰空著手來上門的。正思量著,小別扭媳婦撩開門簾進來,笑著把她讓到床沿上坐著。翠臺就坐了。小別扭媳婦把下巴頦兒朝著院子指了指,東燕村的。又壓低嗓子說,這家人也真是可憐見兒的。男的在外頭打工,把腿摔了,坐不得車,也不能手術,只好在工地上養著。這眼瞅著年根底下,估計回不來了。媳婦在工地上伺候病人,家里就剩下老頭兒老婆兒老兩口,管著倆孩子。俗話說,屋漏偏逢連夜雨,前幾天這老頭兒接孩子下學,一個仰八叉,平身落地,當場就昏死過去了,聽說是腦溢血。你看這。你看這。翠臺一面聽,一面哎呀哎呀的,又是驚,又是嘆。心里頭卻稍稍平順了一些。人么,可不就是來這世上受苦的。人活一世,百種滋味,都得嘗一嘗。小別扭媳婦見她默默的,滿臉愁云,就問她怎么了,怎么舍得出來串門子了。翠臺嘆了一口氣,還不是我家那樁腌臜事兒。這一鬧,都多少日子了。小別扭媳婦說,是呀,老這么著也不是個長法。你心里頭是怎么個打算?翠臺說,我還能有什么打算?我不過是看著人家的臉色,聽人家口風唄。眼看臘月二十三,小年了,咱這地方不興在娘家過,我愁得不行,盤算著是再叫一趟去呢還是怎么著好,好歹你給咱燒一燒。小別扭媳婦掐算了一下,說今個巧了,正是仙家們下來的日子。我給你請炷香問一問。翠臺說,好呀。小別扭媳婦就凈了手,把頭發捋一捋,正一正神色,看那墻上的掛鐘。翠臺也一時不敢出聲。等了好半天,總有半個鐘頭,小別扭媳婦拿了一把挺粗的香,拆了那攔腰的紅紙封,插到那只大香爐里頭,點上,口里念念有詞。然后端端正正在那個大紅墊子上跪下來,回頭朝翠臺點點頭,翠臺趕忙也過來跪下。香煙裊裊,在屋里升騰彌漫開來。翠臺抬眼看那香案上方掛的諸神,層層疊疊,行行列列,森然莊嚴,只覺得頭皮子發麻,背上簌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顆心撲通撲通撲通撲通跳得厲害,趕緊低頭微閉雙眼,心里念叨著各路仙家呀各路仙家呀——再也說不出旁的話來。
忽然間,小別扭媳婦就變了聲兒,她本是一個細嗓門兒的,這會兒倒成了粗嘎沙啞的煙酒嗓兒,仿佛男人聲音,慢吞吞說道,這樁事有說法。妨礙在西北方向上。有一條河臨空落下,水大浪高,兇險十分,要渡過此關,還得請屬龍、屬虎的大屬相出面保駕。大龍小龍都可。雞為鳳,可請屬雞的女子,請上三三見九趟,或許有轉機。翠臺心里頭又驚又疑,又怕又喜。正要仔細問那仙家,不料小別扭媳婦忽然竟渾身抽搐不止,再也閉口不說了。屋子里香火彌漫,院子里冷風颯颯。一時間恍恍惚惚,也不知道是在夢里,還是醒著。好半天,小別扭媳婦才慢慢平靜下來,跪坐在自己腳后跟上,神情疲憊,滿頭大汗,水洗過一般。見翠臺還跪在地下,說起來吧,仙家們都走了。聲音又是平時的細嗓門兒,有點虛弱。翠臺答應著,趕忙把小別扭媳婦慢慢扶起來,坐在床沿上。小別扭媳婦說,你都聽見了吧。翠臺點頭不止。小別扭媳婦說,仙家們自在慣了,往常哪肯理會這些個兒女瑣事,今兒個是見我誠心懇求,才開了金口。翠臺直個勁兒說知道呀,我知道這是嫂子對我的情分,大坡也是嫂子從小看著長大的,如今把日子過成這個樣子,我知道嫂子也是心疼他。小別扭媳婦嘆口氣說,誰讓他是我大侄子呢。我囑咐你一句,這事兒甭擱著,夜長夢多。翠臺滿口感激著,說家里有事心亂,成天價忘東忘西的,也沒有買點供享孝敬仙家們,就留下這五十塊香火錢,算是我的一點兒誠意吧。說著把錢放在香案前那個寫著“如意”二字的箱子里。小別扭媳婦也不推辭,送她出來。
出門碰見臭菊正端著半盆水,嘩啦一下潑在街門前。小別扭媳婦說,這大冷天的,一會兒就凍上了,小心摔跤呀。臭菊笑嘻嘻的,說我就是犯懶,半步兒也不愿意多走。臭菊拎著個翠綠塑料盆子,也不知道在洗什么,袖子挽得高高的,一雙手凍得胡蘿卜一樣通紅。翠臺勉強說了一句擔杖話兒,就想趕緊過去。不料臭菊卻跟小別扭媳婦說,我家小子生日哩。說出來你肯定不信,我們一家三口,兩只老虎,一只雞。都說一山不容二虎,怪不得他們那父倆兒,拴不到一個槽里頭。我這只雞,天生就該給他們吃了嚼了。翠臺心里一動。忽然就想起剛才仙家的話來。真是正打盹兒呢,偏偏就有人遞過一個枕頭來。趕忙說,姐姐你屬雞呀。臭菊說可不是。翠臺說,屬雞好呀。屬雞的人都命好。臭菊就吃吃笑了,我就是愛聽這個話兒。遠遠有人過來,叫小別扭媳婦,銀花嬸子,銀花嬸子。手里提著東西,也并不過來。小別扭媳婦趕忙應著就走了。
這邊臭菊挓挲著濕淋淋的手,把嘴往那邊努了努,小聲說,看吧,白天黑夜不斷人兒,跑肚似的。一樣鮮兒,吃半天兒。該著人家發財哩。翠臺抿嘴兒笑,不答話。臭菊又嘮嘮叨叨說了會子閑話, 叫翠臺家里來歇會兒唄,家里暖和。翠臺說,今兒個你忙,我改天再過來串門兒說話呀。
冬日的村莊,在淡淡的陽光里臥著,安詳,靜謐。田野深處浮動著薄薄的煙靄。誰家地頭的白楊樹高高挺立著,光禿禿的枝椏,在冷風中偶爾發出低低的叫聲。村里大喇叭在廣播:保護環境與經濟發展并不矛盾,發展經濟要算環境保護的大帳……無論是發展鄉村工業還是開發鄉村自然資源,應該樹立科學發展理念,建立完善的環境保護與發展機制,應用先進實用的科學技術,把綠水青山這個最大的自然優勢轉化為經濟優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