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2年第10期|栗鹿:空蛹
栗鹿,生于上海崇明,寫小說和詩歌。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詩刊》《長江文藝》《小說界》等雜志。出版有短篇小說集《所有罕見的鳥》,長篇小說《致電蜃景島》。
蒙在低空中的陰影將重新降落,投射在荒草地和建筑物表面,不斷變換形狀,向四周蔓延。我們依然會在它的晦暗之下感到不安,生怕它會帶走重要的東西,或創造出不屬于這里的東西。
一 東界
“蛹事件”已過去二十五年,我們逐漸淡忘了那些劇變。他們把劇變帶來的影響稱為“信息污染”,但這種說法并不準確,這里天然如此,我們把蛹的存在看作異常情況,是因為一些本質還來不及顯現。蛹是不言自明的,它的大部分信息都蔽晦著,語言無法抵達它的本質。對于它,我無從談起,只能盡可能誠實地講述它對我的影響。
蛹誕生于我兒時生活過的港口村落,由于它是一塊飛地,所以沒有確鑿的名字。外面的人叫它南港,里面的人叫它東界或西界。村子被密不透風的杉樹林環抱,在樹林的外緣地帶,逼近海岸的地方,是一家頗具規模的船務公司。南港碼頭水深坡陡,擁有常年不淤不凍的深水海岸線,從村子的任何一處向北部遠眺,都能看到浮式起重機的機械吊臂在薄霧中若隱若現。
婆的老屋建在村子的東界,再往東去就沒有人家了。房子的地基有上百年歷史,墻根白漆掉落處能看到裸露的清水磚,它們的縫隙里總能長出鮮嫩的苔蘚。一開始我就知道東界只是暫時的住所,我們馬上就要搬到西界去。
剛出生一周我就被帶到這里,由婆和小婆撫養。婆曾在鎮上的福利院做采購工作,退休以后,和她的妹妹一同在村子的集市口經營雜貨店。老姐妹雖然不是雙胞胎,卻長得極為相似,到了外人難以區分的程度。我有時也會看走眼,把小婆認成婆,把婆認成小婆,她們看起來確實很像。村子里的人說,姐姐胖一點、神氣一點,妹妹瘦一點、佝僂一點,她們的形象這才確定下來。
婆的體態豐腴,身姿挺拔,日常戴一副金絲邊眼鏡,頭發染了色,燙成充盈的拉絲棉花糖。她的牙齒很早就掉光了,摘下假牙的時候就老五十歲。婆很忙,平時幾乎都是她負責看店,管理賬目。婆獨自住朝東的房間,夜里失眠就起來翻賬、算賬。半夢半醒間,總會聽到那里傳來機械的女聲,重復喊著:歸零,歸零,歸零。
婆在福利院工作的那個年代,人們都把不要的小孩往那里送,婆負責棄嬰的領養工作。搞運動的時候,有人因此誣告她販賣嬰兒,將她關在牛棚里審訊、折磨。那時她正在哺乳,被迫與剛出生的女兒分離。那次災難讓她斷了一根手指。她經常用殘掌叩擊桌面,小指、中指、食指、大拇指依次叩出有力的拍子,漏掉的那半拍正是丟失的無名指。傍晚時分,婆總是陷入陰郁情緒,小婆會強行讓她到外面散步。這種無害的休閑活動偶爾也會出現意外,一次散步之后,婆消失了,幾個禮拜后的某個傍晚,她又帶著一瓶青島啤酒和一袋子海蜇頭回家了。這樣的事情后來又發生過幾次。
小婆瘦小些,頭發很早就全白了,全身的皮膚被曬成均勻發亮的烤栗子色。她是一個蘸著白糖的烤栗子。她年輕時是個農民,后來學了一門縫紉的手藝,當了裁縫。小婆沒有結婚,平時幫雜貨店聯系進貨,得閑就做幾件衣服補貼家用。小婆愛看電視,但我們家的十七寸黑白電視機僅有七八個電視臺,轉臺時使用旋鈕而不是按鍵,這就經常導致串臺現象,同時非常考驗手感。由于信號不好,有時心里還要默想著鎮子的方向,全力調整天線,頻道才會顯現。
小婆和我都喜歡一檔叫作《探謎》的節目。說來也怪,那時我們總能收到一個沒有臺標的頻道。這個臺平時只播點歌節目和各種商品廣告。到了周五晚上九點,準點播出《探謎》,內容主要是關于未解之謎和神秘現象的,比如水怪、野人、麥田怪圈及各種UFO目擊事件。我還記得在看過的節目中,最嚇人的一期叫作《有人背我飛行》。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河北村民黃延秋聲稱自己被兩名外星人背著飛行。他曾先后三次在睡夢中神秘失蹤,每次醒來后都離奇出現在千里之外的城市之中。看完這個節目之后,相當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獨自上廁所,生怕外星人把我背走。不過這個頻道卡在兩個本地頻道中間,信號極微弱,不管怎么調整天線,都是模模糊糊的,我們都叫它“半只臺”,收不收得到全憑天意。后來小婆發現一個奏效的方法,只要把旋鈕調到準確的位置,然后不停拍打電視機頂,頻道就會清晰顯現。小婆在屋前的水缸里種了重瓣蓮花。因為花瓣的層數太多,蓮花常常不能自己開放,小婆也這樣輕捶蓮花的花苞,然后慢慢撥開花瓣,蓮花就打開了。
我和媽媽不熟,只知道她在鎮上的冰箱廠工作,是一名話務員。她平時的工作就是面對數百個蜂窩口,等待紅燈亮起,接聽后再把線路連到準確的端口上。她和那個海員恰恰是電話串線認識的,兩人談了幾個月的戀愛,后來海員通過中介上了一只遠洋輪,工資翻了十倍,他沒多久就失聯了。那時媽媽已經懷孕,幾個月后,產下兩個女嬰,一生一死。
生下我后,媽媽要他們馬上把我帶走。她得了產后抑郁癥,在鎮上的姨媽家里休養。她每周都會到東界看我,主要是為我送奶,那時奶粉很貴,奶糕又沒有營養。她的乳房豐盈如滿月,周圍縈繞著霧氣,散發誘人的芳香。但她從不讓我靠近她的乳房,沒有親自哺育過我。她會把讓她乳房發脹的奶水用吸奶器吸出來,裝到牛奶玻璃瓶中,放到冰箱里。要喝奶的時候,小婆就把奶瓶泡在開水里化凍,弄給我喝。
我還有另一個母親,雖然那可能是夢,但當時的我卻深信不疑。就當它是夢吧。夢中的母親和現實中的母親長得很像,但我知道她們是兩個不同的人,夢中的母親更瘦瘠、更沉默,總是微笑,我能在她身上發現愛,在夢中體驗到另一種生活。她的乳房是一個蒙著溫柔光暈的月亮,饑餓的時候,我就攀上梯子,拎著提桶,到月亮上采乳。但隨著周圍世界的日漸明確,那個沉默的母親逐漸從我的生活中退場。我該如何去說,如何去解釋?不會有人相信。
媽媽喜歡閱讀,在東界有成箱的小人書、舊書,我很早就學會了閱讀,但八歲之前卻不曾開口說話。如何才能使用“正確”的詞語,如何在億萬個詞語之中進行選擇,對我來說太難了,以至于我說不出一句話、一個詞。
但聲音帶給我寬宥,我喜歡聽,喜歡收集自然界的各種聲音。夜晚竹林里鵂鹠的鳴叫、春筍萌發的啵啵聲、雨水和風的聲音,到了入睡時,這些聲音流淌到我的耳邊,浸潤我。但只要我一發聲,所有聲音湮滅無跡。
在東界時,什么都是忽大忽小的。那或許是另一種夢境,是孩童獨有的視覺誤差。泥路上的車轍是不可逾越的裂谷,在雨中發抖的藍花成了龐然巨物。到了夢里,會吸引來與人等大的青鳳蝶吸食它的花蜜。青鳳蝶扇動鱗翅時散落的花粉,把微小的我埋了起來。
在語言出現之前,一切都不確定,是混為一談的,正因如此,那些模糊的、難解的、新奇的、恐怖的、變形的世界能通通存入一個小小的心靈中。心靈不需要做出任何選擇,它可以同時抵達無數港口。一旦它們被說出來,世界的界限也隨之顯現。我沒有對此產生任何懷疑,以為所有人眼中的世界都是這樣的。
東界和西界差不多大,但東界多是荒草地、河道和田野,僅有兩戶人家。我們的鄰居高先生是一名退休的中學物理老師,大家都叫他科學家。五年前,他的妻子去世了,從此他更加寡言,幾乎對我們視而不見,也不和其他鄰居搭話。他有一棟磚瓦加燧石砌成的樸素雙層樓房,裝有封檐板。陽臺拓寬,做成一個小露臺,擺放著一臺小型天文望遠鏡和一臺手搖卷揚機。底層有許多彼此相通的低矮房間,住宅后面是一個盛大的花園。從我的陽臺望去,能看到他院子的切面,潔白的石子路鋪成一個橫過來的數字8,但也有可能是一個∞。科學家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穿上藍色勞動衣服,戴上帆布鴨舌帽、勞保手套,開始修剪、澆水、疏果、打頂、抹芽。他自己養蜂,給果蔬人工授粉,果子爛了就堆肥。由于土地里的驅蟲藥片和太陽能語音風力驅鳥器持續發揮作用,沒有一只蟲子能活著離開他的院子,沒有一只鳥能吃到一口果子。他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秩序井然,很便利、很科學,我覺得他鄙視我們,他不需要房子之外的世界。他是我們村里第一個裝電話的人,聽說那臺香港產CONIEN牌電話機有液晶顯示屏、內置收音機和錄音功能。但我們都覺得他根本沒有機會使用電話,沒有人會打給他。小婆說,他一直在等女兒的電話,他們二十年沒有來往了。
東界沒有孩子,所以我發明了一種可以一個人玩的游戲。我叫它“影子游戲”。東界是漆黑一片的,要穿過一條曲折蜿蜒的小徑,走到水泥路上才有燈。經過路燈的時候,影子會變短,變身成蹲在我腳邊的孩子。我繼續走,它就站起來,越來越高,越來越細,直到下一個路燈的光投射在我身上,它就被另一個影子取而代之了。只要有光,就能和影子玩耍,它是不會失散的伙伴。影子還會做我做不到的事情,當我走上階梯,影子折成一段一段,變成演奏中的手風琴。當我朝著一堵墻靠近,影子超過我,爬到墻上,它慢慢攀上墻壁,沿著牽牛花藤走路,直到消失在另一片植物的陰影中。
小婆不做衣服的時候,縫紉機被扣到臺面下,洋針車就成了一張小桌子,我常在上面畫迷宮。只要在紙上隨便畫出一個圖形,圓形、三角形、四邊形,然后在圖形上設置一個開端、一個末端,用曲折的路徑連接兩端,就能制造一個迷宮。這些迷宮并沒有多大意思,我開始設置一些具有迷惑性的路徑,設置兩個入口、兩個出口,這樣難度就呈指數上升。我會同時拿起兩支筆,把自己想象成兩個人,他們會在某個點相遇,或者永遠遇不到。
二 西界
婆有時會到西界去,和易老太打長牌。易老太是北方人,以前在鎮上開中醫館,是個良心不錯的老中醫。婆心臟不好,常找她開藥。
婆對我說,易老太家里來了城里的小孩子。易老太最寶貝她的孫子,總是提起他,他在西界長大,這里還有他的童年照、畢業照和一只四階魔方。可我記得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呀?
婆看出了我的疑惑,馬上告訴我他們家還有一個小孩,沒來過這里,比我稍微大一點。我興奮得徹夜難眠。我希望她是一個和我同齡的女孩子。第二天,我往小籃子里裝了兩瓶芬達汽水,就往易老太家里去。筆直的水泥路直通西界,兩邊是望不到邊的田野。春天時,常有不明方向的風吹過來,把麥子吹得涌動起來,像有許許多多看不見的人躺下,壓倒它們。快到易老太家的時候,我們發現地上有一堆氣味很大的藥材。婆仰天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嚇走了竹林里兩只補眠的鵂鹠。她掏出手帕擤了擤鼻子,對我說:“他們家有人吃藥,你踩一踩,病人好得快。”我聽后就重重地在藥材上踩了幾腳。
“打牌人來咧。”婆在鐵門外大叫一聲。
易老太趕緊來開了門,招呼我們進去。院子里沒有花草,僅有一棵不斷掉葉子的樟樹,以及一棵遮天蔽日的桫欏樹。易老太腰上系著圍裙,手里拿著把大笤帚,往簸箕里掃落葉,但收效甚微。
“掃它干什么,掃不干凈的。”婆說。
“哎,是啊,一邊掃一邊掉。”易老太推開了手里的笤帚,坐在花壇邊上,脫下了圍裙。然后她才注意到我,瞇起眼睛對我說:“妹妹也來啦。”她轉身對藤椅上的男孩子說,“倫倫,小朋友來了,和她玩一玩。”
男孩子臉上蓋著一本畫冊。躺椅邊有一張邊桌,上面放著一個漏斗形的杯子,淡綠色的清茶上浮著一片白色花瓣。我抬頭望去,隱約能看到老樹頂上開著一簇簇寶塔狀的白花。沒想到,小婆說的小孩已經這么大了。他身子很長,完全填滿了搖椅,但是卻極瘦。春寒料峭,他裹一件干稻草色的開司米毛衫,露出潔白的襯衫領子。
男孩子把畫冊放下來,他看上去很累,面色如灰墻一般,長而濃密的睫毛下,一雙嚴肅、銳利的眸子盯著我,我的心神一下子被卷入這個黑藍的旋渦中,慌亂而不知所措。他長得很像他照片上的哥哥,不過是一個晦暗的版本。我低下頭,心涼透了,暗暗責怪婆沒有說清楚。病懨懨的一個人,怎么會和我玩呢?
但很快,那子彈般的目光放松下來。他很高興,先問候婆,又和我說話:“來找我玩嗎?”
我看了一眼婆,希望她能幫我解圍。
“妹妹帶給你的。”婆馬上把兩瓶汽水遞給他。
“我正想喝汽水,謝謝婆。”男孩子笑盈盈,但我總覺得那是一種偽裝。他用鑰匙扣上的開瓶器依次打開兩瓶汽水,刺,刺——好像放出了兩個靈魂。他把芬達先遞給我,一路走過來是有點渴了,于是我就捧起汽水瓶喝起來。我喝汽水一向很厲害,咕嚕咕嚕,半瓶就下肚了。
易老太笑著說:“看她,這么涼的汽水就灌下去了,小肚皮吃得消嗎?”
有時我喜歡做些夸張的事情,故意讓人消遣。“她把汽水當水喝。這樣子不好,有段時間我都不進貨,就為了讓她少喝點。”婆說。
“讓她喝吧,是福氣啊。”易老太說。
男孩子也學我的樣子咕咕喝起來。我發現他的手居然是衰老的,枯竭的皮膚緊緊貼著骨骼。
“你慢點。”易老太叮囑。
很快又來了幾個打牌人。大人都打牌去了,屋內飄出香煙味。
男孩子咳嗽了兩聲,說:“真討厭,老是抽煙。你的婆抽煙嗎?”
我搖搖頭。男孩子翻開畫冊,指著其中一幅古怪的畫對我說:“你看,很有意思的。”
畫面中一個年輕人正在畫廊看畫,畫里有一艘大船停泊在城鎮的港灣中,小塔樓屋頂上坐著一個小男孩,正悠閑地曬著太陽。較低處,有一個婦女正從她的房間朝外看,她的房間下面是一個畫廊,畫廊里的年輕人正在看畫,畫里有一艘大船停泊在城鎮的港灣中……整個畫面扭結成螺旋形態,旋渦中心是一個白洞,里面寫著一串英文字母。我看出這是一幅無窮無盡的畫,也是一幅包含其自身的畫。
“好玩嗎?”
我點點頭。
男孩子又說:“畫里的港口和這里很像,你去過嗎?有大輪船。”
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在那時所有的信息都是飄浮在空中的,只有當一個人把它說出來,它才塵埃落定。
“你不會說話嗎?”
“你是不想說?”
“你是不能說?”
這些問題刺痛了我,我把頭低了下去,感覺他正把我的底細攤到面前,一頁一頁地翻。好在男孩子沒有追問下去,他放下畫冊起身走動了一會兒,步子很輕。陽光照到他背上,稻草色的背影沒入光中,近乎透明。
回到家,我聽到婆和小婆談起白天見到的男孩子,他的名字叫陳倫,十二歲,已經上中學。他得了很嚴重的病,要移植腎臟才能活下去。
“那就快點動手術呀。”
“一只腎,是說有就有的嗎?”
“家里人配過嗎?”
“爸爸媽媽都配不上。”
“不是還有一個哥哥嗎?”
“那我就不曉得了。”
那時,我不懂這些話是什么意思。后來,陳倫常到東界來玩,他好像對那些荒草和野花格外感興趣。他叫得出它們的名字,蒲公英、泥湖草、一年蓬、紫花地丁、貓眼草、貓腳跡、銅錢草、刻葉紫堇,而我只知道它們是白的、藍的、紫的、圓的、長的。他在萬年青的旁邊停留了很久,還伸手去摸了它的葉子。萬年青周圍覆蓋著一層藍色的小花,他說,這種野花是入侵物種,叫婆婆納。我們采了很多婆婆納,放在小婆的洋針車臺面上。
忽然,烏云聚集,一道閃電劈中了一棵正在開花的梨樹,緊接著震耳欲聾的雷聲在我們頭頂炸響開,我整個人呆立住,一動也不敢動。這時,陳倫一溜煙跑出去,跑到路中央,如雪的梨花在他身后燃燒起來。與此同時,大雨降下來,他整個人扎進雨里,張開雙臂,瘋跑,瘋笑,瘋喊,好像要淋遍所有的雨。
他走后,我發現雨后的池塘中,一只青鳳蝶漂浮于樟樹落葉上,它看上去羽化不久,還是新的。昨天它還不敢在這里飲水,哪怕微風引起的小小波浪都能把它卷走。它只飲葉子上的晨露和雨后的泥巴水。此刻它輕輕地趴在紅鋯石色的落葉上,翅膀微微振動,身下的池塘如星際空洞一樣難解。我想起曾在附近的樟樹上發現空蛹,那會是它丟棄的神殿嗎?蝴蝶仍在顫抖,水里有什么看不清的東西正在把它往下拽。只要我撥開落葉,就能知道什么咬住了它。但我還來不及這么做,它就被拖下去了。
小婆把婆婆納繡在了我的襯衫領子上。
三 瞳隕石
對我來說,陳倫就像《百年孤獨》里的吉卜賽人,總是帶來這個世界所沒有的東西。某天,他像變戲法似的從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個橙色正方體迷宮玩具。他告訴我,這是一個六面六層迷宮,其中相對的兩面各有一個小洞。玩法聽上去很簡單,只要把小球從其中一個洞放進去,讓它從另一個洞里出來,即為通關。但是他強調,目前為止還沒有人通關。他和他的哥哥都只玩到了第五層,小球總是卡在第六層的分叉路徑中。他搖了搖立體迷宮,我聽到了小球在里面滾動的聲音。
“現在它回到第一層了,這不是普通的小球。”雖然得不到我的回應,陳倫還是得意地介紹起來,“這是我們的傳家寶。哥哥說,它叫瞳隕石,瞳孔的瞳。”我以為他在糊弄我,所以當時并沒有表現出很大的興趣。陳倫看到我不屑的表情,有點著急,于是掰開我的手,把立體迷宮放到了我的手里。
“往里面看,你會驚訝的。”
我試圖將小球移動到孔穴處對準,但怎么都做不到。
“不用對準,直接往里看。無論從哪里看,都能看到它。”
我將信將疑,繼續透過孔穴觀察,里面漆黑一片,但能感覺到內在空間是一個比所見迷宮大得多的場所。然后,我看到了它。它的表面似乎是由細小的棱面組成的,把世界圖景切割成無數幾何體,每一個幾何面都反射著活動的畫面。當我還想看得更仔細時,忽然從內心生出巨大的空洞和恐懼,腳底踩空,眼前一黑,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陳倫及時從我手里奪過了立體迷宮。“不能一直盯著它看,會被吃掉的。”他把我扶起來,然后問,“是不是很好看?”
我坐在地上不知所措,那種感覺現在回想起來還會讓我后怕。他表達了他有多么想要這顆隕石,但是他的哥哥卻沒有給他。似乎他不是真的想要,而是因為哥哥的珍視展現了它的價值。
再次見到陳倫的時候,他出人意料地把傳家寶送給了我。
“我哥哥把它送給我了,他不要了。”他有氣無力地對我說,“你拿去玩吧。”
我推開了他的手。他立刻說:“你不要,我就扔了。”
他好像對一切都失去了想望,什么都不想要了,于是我接受了它。得到立體迷宮以后,我每天都研究它,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里面的路線是不可見的,必須讓它不停轉動,靠聽覺和想象勾勒出路徑,在腦海里構建一幅地圖。前五層還算簡單,到了第六層,瞳隕石就會掉進死胡同,怎么都轉不出來。
一九九七年四月,希臘籍遠洋輪阿里阿德涅號即將進港,那是一艘十萬噸級大型集裝箱船。“它進港的時候很壯觀的,有拖輪和海事巡航艇領航。”陳倫說。
我知道他要帶我去看輪船進港,于是做了個OK的手勢。
我們要穿過一條水渠、一片黢黑的杉樹林才能到港口,在這之前,我從沒走過這么遠的路。水渠很寬,水流奔騰,據說這里曾淹死過小孩。我們小心翼翼又膽戰心驚地沿著水渠邊緣緩行,又穿越濃密的杉樹林,終于來到了港口,在三十七號泊位等待阿里阿德涅號。
我聞到了腥味和鐵銹味,看到了真正的擎天巨物:集裝箱、浮式機械吊臂和萬噸輪船。
“它們都是從地球的另一邊來的。”陳倫說。
對我來說,它們更像是從另一個星系來的,超越了我的理解。
我們聽到輪船進港的汽笛聲,但始終沒有看到阿里阿德涅號的藍色身影。我們躺在一個小坡上,陳倫忽然說:“知道為什么我們家有兩個小孩嗎?”
我搖搖頭。
“我哥哥小的時候曾被鋼彈珠打中過心臟,受了很嚴重的傷,所以家里才被批準生育二胎。要是他沒有受傷,我就不會出生。不過,他后來完全好了。我一直覺得,我的出生不是為了代替哥哥,而是為了讓他好起來。所以,我并不難過。”
我猜他說的是他的病,但又不完全是。后來我們可能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色轉暗。陳倫忽然面色凝重,他立刻起身,拉著我的手,飛快地跑入杉樹林。天邊的紅日像要把我們吞噬,它在萬物上鍍金,但它下墜的速度極快。我們快速走入荒草中,每走一步天就暗一度。我們飛躍著,好像要超越自己的影子。快到東界的時候,太陽正好湮滅在西方的田野盡頭。他忽然停了下來,望著消失的太陽發呆,好像終于接受了一日的終結。
之后的幾天,我什么都沒做,整天擺弄立體迷宮。陳倫說等我破解迷宮的時候,他會再來的。在嘗試了無數條錯誤的路徑之后,迷宮的全景在我腦中展開了,還差一步,瞳隕石就會順利滾出來,我高興得在屋前的空地上跳了起來。但我沒有讓隕石出來,我要在他面前展現這個神跡。
陳倫沒有來,第二天沒有來,第三天也沒有來。有一天,我看到他身上裹著一條帶著流蘇的毯子,被一輛黑色的轎車接走了。那一刻,我知道為什么他得到了瞳隕石,因為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后來我聽說由于阿里阿德涅號不熟悉這里,在進港之前被急流沖刷到附近海域的礁石上擱淺了。隨著潮水退去,該船的底部完全擱淺在礁石群中,螺旋槳暴露在海平面上,相關部門組織了二十只輔助船,才把它救出來。
慢慢地,東界被搬空了。只剩樹和萬年青沒有移栽過來。我以為搬到西界以后,周圍的孩子會多起來,事實上還是和以前一樣,他們白天都去上學了,村子里又只剩我一個小孩。春末,媽媽到市里一家五星級酒店的總臺工作。我早就到了上小學的年紀,由于不會說話,還沒有學校愿意收我。媽媽擔心我得了自閉癥,要帶我去市里看病,但我說什么都不愿意去。小婆一邊抹眼淚,一邊幫我收拾行李。我緊緊抓著她的手臂,不讓她裝衣服。
媽媽生氣了,她拎起我的手臂,說:“你為什么不說話?你是會說的呀,為什么不說呢?”
我整個人抖動起來。
“不要逼她。”小婆說。
“聽力和聲帶都沒有問題。她是會說的。”母親說。
“是要逼一逼。”婆在離我們很遠的屋子里說話。
后來,她們不再說話,陷入一種詭異的沉默之中。
趁她們不注意的時候,我偷偷跑到了東界。那是一天中影子最狹長的時刻,萬物的陰影都朝向東方。我忽然被田野中黢黑的陰影吸引住,無數影子在地面上匯集,看起來就像在荒草上滑行。我下意識抬頭尋找是什么投下了影子,但那里什么都沒有。陰影繼續在遙遙地匯合,在地面上拉開一張不斷變換形態的巨型黑幕。我們的恒星還在那里,睜開眼睛,安靜地凝視著我們。地面在顫抖,在釋放一種恐懼。它被壓抑得太久,它在哭。很快,暮色四合。我很害怕,拼命往回跑。但已經太遲了,我越跑越小,直至腳下的婆婆納像機械吊臂一樣高大,車轍又變成裂谷,我變得更小了,小到消失了一般。
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我已經在屋外了,在兩張拼起來的長凳上睡著。婆說地震了,所以就把我抱出來。
“我會死嗎?”
這是我說的第一句話。
但婆好像并不驚訝。
小婆擰了一條毛巾給我擦臉。毛巾噴出熱氣和雪花膏的味道。
四 信息污染
至今沒有人知道它如何形成,從何而來。
那晚,南港確實發生了一場三點一級的地震,但這并不能解釋落日之前的黑暗。有人猜測,可能有風暴團遮住了太陽,使局部地區陷入短時的黑暗。但當時南港地區是晴天,氣象部門并未預報強對流天氣,也沒有任何雷電活動的跡象,故超級單體風暴的因素被排除。有目擊者報告稱,在港口陷入陰影的包圍時,太陽從未被遮蔽。它保持著日落時刻的形態和色彩,低旋在地平線上方,當然那可能不是太陽,而是一個幻象。另外,南港地區的潮位站記錄到了急速退潮的現象,隨后,這里的通訊出了問題。事件很快驚動了中國UFO研究會,他們派了幾名研究人員實地調查,對南港地區的居民進行大規模采訪。
居民們大多生性靦腆,不愿多說。出乎意料的是,科學家居然主動接受了采訪。“像一只蛹,會動的,里面好像有什么東西飛出來。”他看到了它最初的形態,“那時是下午四點三十分,我看過鐘點。太陽快落山了,天上沒有云,天氣很好,一下子就黑了,沒有任何預兆。”多虧了科學家,調查人員收集到第一個有效信息。
大家似乎被喚醒和鼓舞了,像從白日夢中清醒過來,紛紛開始表達。很多人都提到了那陣怪異的風,影子被風吹向一個中心,快速匯聚,直到天空被不明的黑暗遮蔽。整個村子都浸透在一種曖昧的光線中,介于黃昏與黑夜之間,一個極為短暫的暮藍時刻。句子越來越清晰、準確。
“它是有聲音的。”有村民提到了這一點。
調查人員到我們家來的時候,小婆一改平日里的拘束,主動對采訪人員說:“大概下午三點三十分以后,就沒有人說話了。我外甥女要坐四點的車,我們送她去公交站,都講不出話。”
“講不出話是什么意思?”
“好像從來就沒有講過話。”小婆肯定地回答。她的洞察力很強,那種失語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沉默。她的意思是,整個世界好像回到了語言尚不存在的時刻。后來,越來越多的村民證實,他們也有類似的“失語”癥狀。
我們都以為陰影消失了,實際上它只是縮小了,仍然在村子范圍內活動。一周之后,直升機搭載的攝像機拍下了陰影掠過整個南港地區的畫面。影子不斷在空曠的田、樹林和碼頭匯集、離散、變化,像是活著的。當這段畫面在電視新聞中播出時,引發了轟動。
不久以后,與中國UFO研究會有深度合作的《UFO探秘》雜志發表了一篇名為《南港村怪蛹事件始末》的報道,作者是數學家戴華教授。她另外的身份是中國UFO研究會的副會長,她也是當時在南港實地調查的研究員之一。戴華教授把那層籠罩全港的陰影稱為蛹。她根據拍攝的整體畫面,模擬出蛹的基本形態,它是由許許多多的三角形和八面體組成的。最終,她確定了它的形狀:有二十四個頂點、九十六條棱、九十六個三角形和二十四個八面體。它在三維空間內沒有類似物,是純粹的高維物體。但它很快失去了形態,變成捉摸不定的暗灰色風團,最后融化在萬物的陰影中。戴華猜測,蛹是一種隱形飛船的影子。為什么隱形的事物能投射下陰影呢?現代科學也解釋不了。
影響是慢慢顯現的。
不久以后,婆忽然送我一個富樂夢牌機器人鉛筆盒。機器人的肚子可以放文具,一只手是溫度計,另一只是鉛筆刀,它的每一個關節都能動。但婆怎么都說不出這個鉛筆盒是從哪里來的。巧的是,此前我在“半只臺”的電視廣告中看到過這款鉛筆盒,一直非常渴望擁有。
后來,易老太家那棵遮天蔽日的桫欏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幾棵冬青。易老太逢人就問桫欏樹的下落,她說那是在她結婚那年栽下的,已經五十年了,怎么一眨眼就飛了,連片葉子都沒看到。有人說是她老糊涂了,那里根本沒有什么桫欏樹。但我分明見過,也記得它寶塔狀的白花。
這些變化并沒有引起大家的警惕,直到一些變化徹底改變了生活,我們才感到恐懼。那陣子,村子里的電話經常串線。某一天,所有打入南港的電話都離奇地串線到科學家的家里,不得已,他只好一個一個通知鄰居來接電話。第二天,情況仍是這樣,他只好拔掉了電話線。沒過幾天,科學家發現自己家的門牌號碼變了,從127號變成了191號,然后又變成211號。一開始,科學家確信是惡作劇,于是新添了幾個報警裝置,徹夜不睡,試圖抓到罪魁禍首,但始終沒有任何線索。
很快事情朝著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科學家的房子從東界的地面上憑空消失,連同院子不翼而飛。無家可歸的他在派出所住了一夜。后來郵遞員在送信的路上發現了他的房子,他認出了磚瓦和燧石,認出了陽臺上的天文望遠鏡、手搖卷揚機,認出了院子里的楊梅、枇杷,以及∞形石子路。房子靠近一條蛙聲肆意的池塘,門牌號變成了307,從此科學家就在池塘邊住了下來。大概一個月后,科學家的房子再一次消失,他騎著自行車找了兩天,后來在離港口不遠處找到了它,此時門牌號變成了467。數字在持續變大。“它們都是質數。”聰明的科學家摸索出了規律,卻無能為力,再往外去,便無處可去了。后來我們再也沒有見到科學家走出過他的屋子,據說郵遞員有時會幫他帶一些物資。
平靜的生活并沒有持續太久,幾個月后某個干燥的下午,科學家的房子著火了。所有的村民都拎著水桶幫忙滅火,唯獨科學家坐在屋前的空地上一臉漠然。很快一輛黑色的車子開過來把他接走了。他走后,我好像聽到持續燃燒的房屋內響起電話鈴聲,響了幾聲后,又被噼噼啪啪的燃燒聲所覆蓋。
他們說,火是科學家自己放的。那時我們才預感到不祥。
最先消失的是小婆的布樣,她常把它們剪成動物和花的圖案。藍色的兔子、白色的雪人、黑色的房子、綠色的茶杯、灰色的電視機、條紋的貓咪、印花的小人,它們接二連三不翼而飛。剛剛做好的衣服也開始消失,婆的呢子背心、我的百褶裙、小婆自己的罩衫,接著是她的毛巾、睡衣、拖鞋。她去買回來,第二天又沒了。干脆不買了。接著,她的洋針車也不見了,原本隨意放置在洋針車上的幾張迷宮圖就散在地上。
后來,“半只臺”就收不到了。即便如此,到了周五的晚上,我還是習慣性地守著電視,期待頻道奇跡般再現。小婆見我執著,就幫我拍打電視,想把頻道拍出來,她把手都拍紅了,電視屏幕上依舊一片雪花。她嘆了口氣,說:“打不出來了,我汰浴去了。”
小婆去汰浴以后再沒有回來,我們報了案。婆每個禮拜都要去派出所詢問辦案進度,過了一個月,警方告訴她,根本沒有查到這個人,故案件不予受理。
“但她是我親妹妹呀,這里的人都認識她的。她是閏年春天生的,比我小兩歲,還會做衣服的。怎么就沒有這個人了?”
“我們只不過是按照法律法規辦事,您說家里丟了人,但我們確實查不到她的身份信息,您也給不了任何有效證件。沒有照片,也沒有私人物品,您這不是為難我們嗎?”
于是我們只好自己找,婆的雜貨店也不開了,騎著一輛火三輪,帶我尋遍了周圍的村子、鎮子,又來到城市,到處張貼尋人啟事。不久以后的某一天,當我提起小婆的時候,婆的表情變得惶然。
“什么人啊?”
“小婆啊,你的親妹妹,比你小兩歲。”
“我是獨養女兒。”
她忽然不記得有這樣一個妹妹,但過一陣子又想起來。她在一個樟木箱子里找到了她和小婆的合照。至少我們還沒有失去那些共有之物。后來我們在萬年青的土壤里發現了幾根銀色的頭發,又在婆的首飾盒里找到了一只被小婆摔成兩截的玉鐲,我們收集這些物品,鎖到樟木箱子里。大概一個半月后,我們失去了這只箱子。我們開始忘記小婆的名字,婆就把小婆的名字寫到墻壁上,寫到掛歷上,寫到黃頁簿上。不出兩天,字跡就褪去了。盡管我們每日都互相提醒,但還是忘記了她的名字。
最后我失去了襯衫領子上的婆婆納野花。
“蛹事件”發生以后,南港地區憑空多出二十多起失蹤案,這引起了社會恐慌。這里的人們陷入一種無處安置的悼念和緬懷情緒中。在夜里,我常常聽到一些綿長的嘆息聲,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年輕人的。他們喊著一些含混不清的名字。超過九成的南港居民出現記憶混亂的情況。多股信息同時涌入我們的腦中,這里成了一個戰場,充斥著纏斗、吞并和交融。為了杜絕恐慌的蔓延,政府決定組織居民搬遷。一年之內,大部分居民已經搬去鎮上或隔壁村落居住,得到了可觀的補償費用。也有一小部分留了下來。
我們就是那小部分無法移民到新世界的人。
一年之后,婆在電視上看到一則新聞報道。她認出新聞畫面中的男孩正是陳倫。
婆在客廳里大喊:“快點來看,是不是倫倫啊?”
我急急忙忙從房間里跑出去,新聞中出現醫院病房的畫面,一個年輕的病人面色如垢,半躺在病床上,吃力地和記者交流。報道中,他化名為張小北。一年前,張小北的哥哥發生了嚴重的交通意外,臨終前簽了遺體捐贈協議,后來救了四個病人。其中就包括張小北。此前張小北一直拒絕他哥哥的捐贈。
他已面目全非,虛弱得像一根浮草。
“是他。”我對婆說,“他哥哥死了。”
“不是他,名字不一樣。”婆說。
“新聞里不好講本來的名字,要用化名。”我說。
“唉。”婆嘆了口氣,“名字都變掉了。”
后來我又看到過有關黃延秋的報道。在那檔節目的尾聲,一位專家猜測黃延秋很有可能是患了夢游癥,實際上并沒有什么外星人。多年以后,黃延秋事件被世界淡忘了,那些人證、物證以及完整的口述通通失效,大家記住的僅僅是“夢游”二字。
一種似是而非的物質在蔓延,就像港口的薄霧,當景物變得模糊時,才能確定它的存在。而我們也身在霧中,無法被看清。后來,有機構對南港的自然環境進行檢測,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他們確定,這不是一種病毒式的或者細菌式的感染。他們把村民的失蹤和記憶混亂稱為“信息污染”,也就是說,變化的唯有信息,沒有別的。這是多股信息互相競爭的結果。
媽媽想起《UFO探秘》上發表過的文章,便想到從中尋找線索。她把家里的雜志翻出來,從雜志上找到一個中國UFO研究會的聯系電話,按照號碼撥過去,卻發現那是一個空號。她又打電話到科協,被告知中國UFO研究會已經不存在了。后期,研究會由于沒有正確地引導及把控,在UFO研究中摻入了特異功能和氣功等內容,弄得不倫不類,甚至出現偽科學的內容,引起了有關部門的注意,最后被解散。轟動一時的蛹污染事件,也被部分人解讀為一起造假事件,畢竟它太違背常識了。
五 彌合
若干年后,我到母親工作的鎮上讀書,而婆依然留在南港。我們以為一切都恢復了正常,但事實遠非如此。那時,班上的同學總是聲稱在一些我從來沒去過的地方看到過我,我沒有放在心上,猜想肯定是有人和我長得相似。有一天,媽媽突然和我說,我的妹妹搬到我們街區來了。
“我還以為要等一段時間。”
“妹妹?我沒有妹妹啊。”
“他不做海員有幾年了,最近搬過來了。住得不遠,離這兒三公里。你妹妹也在。”
“她不是生下來就臍帶繞頸死掉了?”
“不要瞎講,哪里有這種事?不管怎么樣,她還是你妹妹。”
那晚,嶄新的記憶涌入我的大腦。張北冕和我一樣,十六歲零八天,我比她早二十分鐘降生于世。媽媽說,她的腳底有一塊紅色心形胎記,而我的梅花狀胎記則在腰間。兩歲之后,我們分開了,一個跟隨母親,另一個跟隨父親,之后就再沒有見面。
一周以后,我知道了她的學校和班級。我曾想去看她,但又極力克制著這種欲望。
我們是雙胞胎,盡管在不同的環境中長大,卻無法避免命運的交匯。那時,我常去鎮上的圖書館借書,而借書卡上總能發現她的名字,她的閱讀版圖和我重合。這不算稀奇,書單也是一張信息網,我們總能通過一些作家找到另一些作家。比如王小波就是一支很不錯的指星筆,他為我們指向卡爾維諾、杜拉斯、昆德拉,形成了一張完整的星圖。而卡爾維諾又能和卡夫卡、博爾赫斯、科塔薩爾、舒爾茨形成一張子星圖。
高二暑假,我打算在一家牙防所綁牙。牙齒出模那天,我赫然發現貨柜上有一副牙模上用記號筆寫著:張北冕。
“張北冕也在這里綁牙?”我問護士。
“哦,她和你一樣,咬合有點問題,需要戴牙套。你們兩個的咬合點都很少。”她說,“你們是雙胞胎呀,為什么不一起來?”
“我不綁了。”
我決定維護我們的差異性,于是離開了那家牙防所。這一切并未讓我們靠得更近,反而使我不安。
某節物理課,老師講解同步效應。他請課代表在桌上放置兩個可口可樂的易拉罐,上面放一塊小木板,再放置三個節拍器。一開始節拍器的鐘擺雜亂無章地擺動,節拍器的節奏讓我失神。
翕開的窗口吹來一陣風,云遮住光線,教室外陰了下來。我總覺得有人在盯著我看,于是就四處張望,當我看向一株茂盛的八角金盤時,我看到了一雙明亮的、好奇的眼睛。剎那間,我以為是玻璃窗上反射出的人像,因為她和我長得太像了。但仔細一看,她身上穿著陌生的校服,胸口的校徽也不是我們學校的。她看到我后,對我狡黠一笑,仿佛領悟了什么。我慌張地躲開了她的目光,這時,教室里忽然有同學大叫:“同步了,同步了!”課堂哄鬧起來,一晃神,那個女孩快步閃入綠植中,不見了。我驚出一身冷汗,分不清方才到底是現實還是夢境。教室里,節拍器的步伐逐漸趨于一致,連帶下方易拉罐的滾動也被調整到了相同的方向,看起來非常和諧。
高考后,我們去了不同的城市讀書,但我知道她已經牢牢嵌入了這個世界,嵌入了我的皮肉和骨骼中。
據我所知,經歷過“蛹事件”的人一般會出現幾種不同情況。要么像母親那樣,新的記憶完全替代了舊的記憶。另一類居民出現了精神類疾病和腦退化的情況,就像婆一樣,其中有百分之三十八的人患上嚴重的精神分裂癥。而我屬于第三類,我把蛹動前和蛹動后看成兩個世界,它們始終無法彌合。
他們曾為經歷過信息污染的人們建立心理干預中心。接受治療的人需要長期服藥,很快,他們的世界“彌合”了。出于好奇,我也去心理干預中心做過治療。他們給了我一種很像打蟲藥的橙色藥片,服用之后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為了世界的統一,不得不抹除過去的痕跡。蛹,成了禁詞。但我知道那些逝去之物的殘像還保留在這個世界上,一如幽冥永存于暗夜。
有一天,婆打電話來,說她買到了一臺蝴蝶牌縫紉機。“和我的洋針車一個牌子。”
她在為我做一條呢子連衣裙。“雜灰色的,打褶的。”她如此描述心里所想的樣式。
“你怎么會做衣服呢?”我問。
“我是裁縫,怎么不會做衣服呢?”婆說。
婆的腦部開始退化了,出現小腦萎縮的情況,于是我們把她從西界接回家里照顧。婆、母親和我度過了生命中最緊密的一段時光。五年后,婆因腦出血去世,她提前準備了一個雙穴的墓地,一個留給自己,一個留給她不存在的妹妹,一個空墳。我們已經失去了她的照片、她的名字,但婆沒有忘記妹妹是閏年春天生的,比她小兩歲,會做衣服。直到最后,她的嘴里還總是模模糊糊地念叨著:“怎么就沒有這個人了?”落葬那天,我和母親隱約看到一個人穿著一襲黑色西服套裝,胸前別著一朵白色茉莉花,走入一條絲柏遮蔽的小徑后不見了。母親出了神,她說:“那個人和你很像。”
說完,母親凝重的神色驟然一變,我第一次在她臉上看到了愛的陰影。她對我說,婆去世前總是叮囑她,不要逼我說話。“確實啊,以前不該逼你的。你不想說就不說,不說話又能怎么樣呢?”母親看著我,眼神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柔軟,即便這種柔軟于我而言早已錯失,無法彌補,但我還是很高興。她們消失的那部分正凝聚到母親的身上,就像樹的死亡一樣,死了,又沒有死,還將作為生者的家園繼續存在。
那天我夢到以前的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很多人躺下來,壓倒了那些荒草,但我們看不到他們。我的影子變得比我長,它超過我,爬到墻上,在牽牛花藤上走路。那影子一直在我身體里,從未消失過。后來我經常夢到婆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像平常一樣摸摸索索,做些小活。媽媽來了,我就說,給你看看這是誰。婆就走過來了。我心里想,婆好厲害,棺槨里住了這么久還好好的,真好。
六 世界之外
陰影沒入周遭的自然中,找不到任何蹤跡,一如世間萬物的影子無法被區分開來。研究人員認定污染只出現了一次,綿延六點二平方公里的污染區域回歸平靜。據官方報道,一九九七年的“蛹事件”發生以后,蛹銷聲匿跡。蛹,在短短數年間已經被符號化。人們更樂于相信,當時的科學家、媒體人及當地居民一起夸大了這個事件。
網絡上曾一度掀起“蛹學”熱潮。有人說,蛹是人們內心想望的反映,我們可以和它交換一些東西,就像浮士德與惡魔的交易。也曾經有研究者提出一些有趣的想法:蛹是幾個文明層級之間的纏結之處,如能領悟到其中信息的含義,人類能夠通過進化抵至另一層文明。另一些研究者則完全否定了這種“進化論”:西西弗斯的困境正是其文明本身造成的,是為了糾錯做的錯誤的努力。
如今,人們的恐懼逐漸消除,又開始孕育新的生命。禁詞也不復存在。在一個完整的統一體中,原本的錯誤已經被修復。女兒不會繼承母親分娩時的痛苦。新生、天真、無知、無懼,很多孩子在這種情況下來到了這個世界上。他們不必知道蛹的存在。這幾年,很多曾經在蛹中居住過的人們又搬了回去。
放開生育之后,我的母親通過試管生下了一個女孩。媽媽已經五十三歲,旁人無法理解她的選擇,只有我知道,那是一種懷念、一種彌補。妹妹已經八個月,對我來說,這個柔軟的小嬰兒既熟悉又陌生。她臉上有我們家族的特征,蒙古眼、深人中,也有完全陌生的部分,比如酒窩、唇珠和卷曲的頭發。我不喜歡小孩,但好像對她有種天然的責任。她是一個彌合體,還是另一種分裂?我不知道。
媽媽說她要把西界的房子租出去,租金作為妹妹的撫養資金。最近她把西界的鑰匙交給我,要取幾件小衣服給妹妹穿,她說那些衣服是有福氣的。我每年春天都會回到這里,打掃屋子,斬除雜草,讓植物有呼吸的余地。這里還留存著婆居住過的痕跡,有做了一半的衣服,布料上畫著白色粉筆的印記,大約是要做一件西裝馬甲。我并沒有找到小時候的衣服,一件都找不到。我來到屋外,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好像要尋找什么,但什么都沒找到,這里與昨日的世界毫無關系。忽然聽到悶悶的雷聲,天色倏地暗下幾度,我就往回走。
在一條明顯縮小的水泥路上,我看到一個熟悉的人。他穿著一件水泥灰色的衛衣,氣色看起來好了很多。這幾年,零星得知一些他的消息,他研究天體物理,發表了幾篇關于黑洞的論文。其中一篇發表在《天體物理學雜志快報》上的論文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猜想太陽系那顆著名的假想天體——第九行星,實則是一個原初黑洞。他在論文中表示,如果第九行星是一個黑洞,那么居住在太陽系外圍的彗星就會被它強大的潮汐摧毀,產生耀斑。雖然原初黑洞可能只有一只柚子的大小,但我們卻能通過觀測這些吞噬現象對其進行間接觀測。這些信息很容易在網上查到,但并不能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他。唯一能確定的就是,他的哥哥給了他一次重生的機會,而他牢牢把握住了。
他來回踱步,好像和我一樣在尋找什么。他也看到了我。
“陳倫。”我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你怎么回來了?”
“嗯,回來住一段時間,準備翻新一下老屋。”他淡淡地回答,然后真誠地對我說,他改了名字,現在叫陳最,那是他哥哥的名字,為了讓父母好過一些。如果我一時不習慣,可以叫他原來的名字。“沒有關系。”我說,“我愿意叫你現在的名字。”他邀請我到屋內坐一坐,我同意了。
易老太去世多年,這里無人打掃,院子里滿是樟樹落葉。現在的陳最打開房門,屋子里飄出一股霉味。我們走進屋內,這里很臟,到處是灰塵和泥跡,幾乎無處可坐。他打開窗戶,又搬來兩張椅子,摘掉了玻璃柜上發黃的棉布,我看到柜子里依然陳列著他哥哥的童年照、畢業照和一只四階魔方。我忍不住盯著他的臉看,也許是為了確定一種變化的發生。他的身體變厚實了,眉宇開闊了,膚色也明亮起來,他正變得越來越像照片上那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他用一支半禿的雞毛撣子撣了撣椅子上的灰,請我坐下。我這才想起這間屋子是老人們曾經打牌的地方。
“再叫兩個人,可以開一桌麻將了。”
他笑了,從一臺小型冰箱里拿出一罐芬達汽水給我。“以前那種玻璃瓶裝的很少見了。”
“你不喝嗎?”我問。
他在我對面坐下,對我說:“太涼了,還是不喝了。”
我確實有點渴了,接過芬達,打開易拉罐,猛灌了一口。不解渴,于是連續地大口啜飲起來。
他又笑了笑,然后對我說:“你的事,我知道一些。你去過那個心理干預中心嗎?”我注意到他說話的時候,不時定神凝視我,似乎也在辨認我身上的某種變化。
“去過。”我說。
“吃藥了?”
“吃了。一種外面裹著一層糖衣的藥片,橙色的,味道就像它。”我晃了晃手中的芬達汽水,“一種安慰劑。”
“記得你以前不會說話。”
“現在說得也不好。你這幾年怎么樣?聽說,聽說你身體好了。”我小心翼翼地說。
“手術還算成功。”他指著脖子上一圈并不十分起眼的粉色小疹子說,“排異反應。”
“不仔細看的話,看不出來。”我說。
他把領口拉下了一點,一片梅花狀的燒痕向下延伸,漸次兇煞。“身體里有個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就是這樣。”他把領口整理好。
“這是一個融合的過程吧,會好的。”我試圖安慰他。
“是抵抗。”陳最糾正。
“我看到過關于你哥哥的新聞報道,他真是,真是一個偉大的人。”
“電視把這個現實世界拓寬了。但是留給內心的部分卻變少了,很多事情不是一下子能理解的。”他平靜地說。
“你哥哥如果知道你現在很好,會感到欣慰的。”我說。
陳最突然出人意料地哼了一聲。“我寧愿他好好活著,所以一直拒絕他捐腎給我。”他說。
外面的天色更暗了。陳最起身,打開了燈,然后走到窗口看了一眼,說:“下雨了。”
大雨陡然降下。陳最又走回來,坐到我對面的座位上。
我們陷入一種并不突兀的沉默之中,也許有很多話可以說,但我內心的語言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所替代。他對眼前的雨無動于衷,那種對生的熱望從他身上消失殆盡了。
“你還記得戴華吧?”陳最突然提起這個名字。
“當然記得,她是那篇文章的作者,也是親歷者。我查過她的信息,也試圖去找她了解真相,但是聽說她已經不研究數學了,她辭職了,沒有人能找到她。”
“戴華教授不只是數學家,還對天文學、生物學、密碼學深有研究。大約八年前,我在浙江一個小鎮上找到了她,在一個凌亂的花園里,我們談了很久。她依然神采奕奕,保持著好奇心。我從她那里得到了一些有價值的信息。”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這個說來話長,在我看到瞳隕石的時候,就已經知道有一天會找到她,和她長談。”
“什么意思?”我不明所以。
“別急,聽我說下去,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他不想浪費時間,直接切入正題。“一九九七年的那篇報道只是障眼法,那時UFO組織已經岌岌可危。他們要掩蓋并抹除蛹的信息,但是信息很容易被保留下來。除了那篇報道,戴華教授還寫了一篇英文論文,雖然遭受了信息污染,但她還是想辦法保留下一些信息。”
我忽然有所領悟。“難道說她把英文轉譯成密碼了?”
“沒錯,簡單的十進制數,甚至沒有加密。戴華教授是最初發現信息污染的研究人員之一,但她很快發現,只要換一種形式,信息就能被保留下來。這也足以證明,信息沒有消失,只是以另一種我們無法理解的形式繼續存在。我表明來意后,戴華教授當即就把密碼交給我,對她來說一切都沒有意義了。于是我破譯了這些密碼,可惜只是殘篇,雖然信息有限,但是足以窺見全局。”
“蛹到底是什么?”
陳最繼續說:“第一個詞是Infinity。然后戴華教授寫道:大的無窮大包裹小的無窮大。這是最關鍵的信息。接著戴華教授又提到,在一九九七年的調查報告中,她并沒有解釋‘蛹’這個名詞的來歷,大家都以為那是從村民的口述內容中提煉出來。其實,這個名稱還和哈佛大學生物學家卡羅爾·威廉姆斯博士曾經做過的一項實驗有關。”
“是生物學層面的問題?”
“不完全是。一九四二年,卡羅爾·威廉姆斯博士想了解控制昆蟲變態的物質是什么,也就是那個關鍵的指令和信息是什么。于是他找來四個天蠶蛾的蛹。一號正常孵化;二號從中間切開,用塑料片封住切口;三號維持二號的操作,但兩段蛹之間用一根空心的管子連接,讓上下物質可以流通;四號維持三號的基本操作,但在管子里加了一顆小珠子。”
“實驗結果呢?”
“一號沒有進行干預,當然成功孵化了。二號上半部分發育成蛾子,下半身依舊是蛹。三號上下都孵化了,蛾子甚至飛了起來,但管子斷了它就死了。四號則完全沒有孵化。”
“我明白了,信息的傳遞方式改變了昆蟲最后的生命形式。”
“可以這么理解。”
“而我們也生活在一種看不見的酶里,它把我們溶解了。”
“戴華教授還提到,當時拍攝的畫面,出現了類似引力透鏡的現象。光被某種看不見的外力扭曲了,因此她大膽猜測,蛹具有黑洞的某些特征。”
“它是黑洞?”
“戴華教授否認了這點。至少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黑洞。黑洞不會憑空出現在我們生活的地方,畢竟一個柚子大小的原初黑洞就能完全改變太陽系外圍矮行星的軌道。如果它是黑洞,我們早就不存在了。”
“或許,我們確實不存在了。”
我們陷入了短暫的沉默。而后,陳最又說:“論文到此,沒有下文。戴華放棄了所有的研究。”
“既然她的研究已經有了眉目,為什么最終放棄了?”
“他們都說她瘋了。但是交談之后,我發現她比任何人都清醒。她提到了現代數學的核心原則:公理。依據理性不證自明的基本事實,經過人類長期反復的考驗,不需要再加證明的基本命題被稱為公理。這是大多數人認可的說法,一般還有哲學上的認識:如果宇宙是神創造的,那么這些公理可能就是一開始神設定的參數,世界是已經規定好規則的游戲,公理就是規則,也就是語言。我們總說,公理不需要被證明,比如皮亞諾公理、歐幾里得幾何中的直線公理和平行公理、線性空間的八條公理。如果數學中的公理無法被證明,那公理如何保證自身的正確呢?”
“公理不分對錯,修改公理會產生新的體系。”
“沒錯,比如在皮亞諾公理體系下,抽屜原理是正確的,但在量子力學中,抽屜原理就不成立。公理也只是一種假設罷了,你會判斷假設的對錯嗎?她忽然認識到,如果一切都是假設,那么我們就生活在一個不確定的世界中,時間的流向是不明的。這些問題一個套著一個,無窮無盡,離她所追尋的真理越來越遠。”
忽然間,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但一時不知道如何開口。陳最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低聲對我說:“還有一件你最關心的事。”他俯下身,從伏在地上的黑色手提包里取出手提電腦,打開一個銜尾蛇圖標的程序,向我展示了一個布滿數字的頁面。
雖然我完全不懂十進制數字,但我已經預感到這串數字的意義,我的心狂亂地跳動著,呼吸變得急促,萬分期待,萬分恐懼。他平靜地按下了回車鍵,頁面僅顯示一行簡短的文字。
我撐著眼睛把這行字讀了一遍又一遍,字體卻越來越模糊,直至我完全認不出任何一個字。
“我看不清楚,你能幫我讀出來嗎?”
“受訪者編號017:顧玉珍,生于一九四○年四月十四日,失蹤于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字從陳最的口中一個一個彈跳出來,又回到了頁面上——受訪者編號017:顧玉珍,生于一九四○年四月十四日,失蹤于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沒有其他的了嗎?沒有照片嗎?”我用顫抖的聲音說。
陳最遺憾地搖搖頭。“我看到了所有受訪者和失蹤者的名單,唯獨記得這個名字。這個名字讓我想起了她模模糊糊的形象,也想起了你。你一定等待這個名字很久了。除此之外,別無其他了。”
小婆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留存,僅剩下這行文字。
“謝謝你。”說完,我失聲大哭起來,大雨并未掩蓋住我的失態。約莫一個小時后,我才稍微平復了心情。回過神的時候,陳最不見了,我在隔壁房間一張布滿裂紋的牛皮沙發的角落里找到了他。
看起來他小憩了一會兒,現在又醒了,正睡眼惺忪地胡亂翻著一本書。我已經確定他早已知曉了一切,于是迫不及待地再一次問道:“蛹到底是什么?”
他被我的聲音所驚擾,揉了揉發紅的眼睛,把書攤在沙發旁的邊桌上,然后坐起身,認真地對我說:“它是無限。”我仔細甄別著他說出的每一個字,生怕有所遺漏。他繼續說:“它是幼兒能夠發出的一切聲音、一切語言。它是真正的整體,甚至包含著悖論。蛹,就是那個整體的影子。所有可能性的公理都包含其中。當我們的語言恢復,那個整體就閉合了,割裂的、帶有開口的世界閉合,形成一個統一體。但是,它釋放出的不可見之物卻被保留了下來。”
“它是真實存在的嗎?”我并不十分理解,卻又似乎知道了什么。
“它可能是唯一的真實。不是我們距離無限太遠,而是太近。它是一個離我們很近的盲點,永遠無法看清它,就像埃舍爾那幅《畫廊》中心的白色空缺。不是我們凝視著它,而是它在凝視著我們。”他說。
我好像被無數道閃電擊中,卻止步不前,被困在原地,無法逃離。一時間,我失去了語言和思考,進入一種混沌的失神狀態。
“立體迷宮還在嗎?”他問。
他的聲音很遠,我的聲音也很遠。
“還在。”我說。
雨停了,云翳變幻,太陽恢復運行。外面傳來珠頸斑鳩的鳴叫,它們總在暮色降臨之前回巢。我們不由自主地往東界走。狹長的陰影在大地上顯現,我們倆的影子變成了向東方傾斜的巨人。那是我們的影子嗎?
影子是被風吹向一個中心的,直到整個天空被不明的黑暗遮蔽。整個村子都浸透在一種曖昧的光線中,介于黃昏與黑夜之間,極為短暫的暮藍時刻。太陽從未被遮蔽。它保持著日落時刻的形態和色彩,低旋在地平線上方。在暗色的襯托中,就像一顆靜止的心臟。
那聲音極為逼近耳膜,混合了風、海浪和螺旋槳的刮水聲。仔細去聽,那些聲音又是極為遙遠的,像來自一個不可想象的星系。那是世界上最為妖異的語言,包含著一種不斷上升的隱秘調性,似乎是誰在和我對話。但當我努力去甄別語言中的信息,調子又出其不意地向下降落,回到起點和最初的難解之中。
為了向他展示我解開迷宮的過程,我一直把它留在東界。東界已完全被荒草覆蓋住,它空了,正因如此,它保留著童年的時空。我進去找了一圈,很快找到了。
他看著我手中的立體迷宮,表情萬分復雜,不知道是崇敬,還是悲慟。他似乎要哭了。
“我并不能確定我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陳最忽然對我說,“有一天我看著它,看到了一切,看到我死了。我聽到哥哥對我哭的聲音。與此同時,我看到了哥哥的死,在我死之前死了。不可思議,我都不知道如何向你轉述。我的死和他的死都發生了,但又都沒有發生。”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他說的死是什么意思。他不是在訴諸隱喻,而是他真的抵達過那里。
陳最繼續說:“我感覺自己好像一個沒有融化的雪人,或許一切都只是一個死者的夢而已。我的活著是這個世界統一起來的證明。世界需要統一性來掩蓋那些擴散的錯亂,防止整個系統的崩潰。禁止、巡查就是在糾錯,但也許只是在用更多錯誤去糾正過去的錯誤,硬生生把割裂的世界合并起來,忽視千萬條的裂縫。從此,割裂的世界終于完整了,彌合成統一體。我們接受了割裂后的重組。在不同的語言游戲中會出現不同的統一體,盡管世界和世界的界限并不穩定,但在兩者的交匯處,我們可以找到共通的生活形式。沒有真正的語言,只有共通的生活形式,這恰恰是盲目的。”
說完,他把迷宮放到我耳邊,輕輕搖晃,瞳隕石仍然卡在里面。我接過迷宮,又搖晃了兩下,那張陳舊的地圖在我腦中徐徐展開。瞳隕石就在第六層迷宮的中間段,我想起那里有兩條路徑,其中一條拐入死路,另一條通往出口。
“它就在里面。”
“我知道,它一直在里面。”
“你會害怕的,又忍不住看。你想知道的都在里面了,往里面看。”他使用了一種近乎命令的口氣,“你會理解得比我更深刻。”
我再次沉溺地透過小孔往里看。起先是漆黑一片,然后我腳下一空,浮了起來。一條突如其來的河流在我腳下暴漲,將物質均勻鋪開,它們流向遙遠的不可知地帶,在古老河床的罅隙中,數不盡的原初黑洞睜開虛妄的眼睛,在空洞中布網,織造煙霧星云、棒旋星系。我看到了瞳隕石,又透過瞳隕石看到了蛹,并用蛹的眼睛看到了信息。
它的目光穿越遍布碎石的柯伊伯帶、土星南極電子風暴下的鉆石、木星恐怖的紅色巨眼和水星永恒的黃昏。它看向一顆星球四億年前的某一天:一條沖動的魚爬上陸地,決定四處游蕩一會兒而不是馬上返回海洋。這條魚的后代演化成提塔利克魚,成為我們的祖先。它看向最后一個尼安德特人在洞穴中的臨終時刻,看到沉默基因的終結。它看到古美索不達米亞的一面小巧而清晰的黏土碑文,見證了一位國王四千年前的譫妄。它聽到十八世紀里昂工廠的巨大噪音,第一臺織布機正在解碼穿孔卡片上的布樣信息,絲線通過一個洞或一個空白,升降起相應的線,編織出世界上最繁復壯麗的錦布圖。它觸到虛空中飛梭的摩斯電碼,被滾燙的電流脈沖灼傷。它摸到DNA雙螺旋結構下新生的風,想象出圖靈論文中的計算機雛形。它看到拉普拉斯腦中誕生的惡魔。它看到康威的生命游戲,生與死的格子不斷跳動迭代,上層游戲制造出下層游戲,生命游戲又創造出圖靈完備的生命游戲。它聽到巴赫的一首卡農,被壓縮成代碼刻錄在CD上,經歷了不斷升高的六次變調,又奇跡地恢復到最初的C小調。它看到埃舍爾在石板上創作《畫廊》,在畫面中心留出一個難解的白洞,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目睹了長江口水下緩慢漲出兩個暗沙。技高膽大的漁民、樵夫駕舟登島,白手起家。我們的第一代祖先就在這里辟草墾荒,結網捕魚。我看到有人在荒草地里撿到了蛹,黢黑的眼珠來自虛空的殘留,它擦除并改寫了我們的信息。
我聽到了母親生產時的撕裂聲,聽到東邊房間傳來的“歸零”聲。我看到消逝的一切,布樣、衣服、“半只臺”。我聽到大火中的電話鈴聲,聽到曾外祖母呼喚小婆的名字。婆婆納野花回到了我的襯衫領口上。“顧玉珍”被重新寫到墻壁上,寫到掛歷上,寫到黃頁簿上,名字回到了它應該在的地方。我看到婆殘缺的手,聽到她叩擊桌面的節奏,聽到她絕望的詰問。我看到所有的夢境和無數的分流變形,看到交錯的時空,不存在的姐妹在可能性的時空里繼續生活。我看到我朋友的死去與重生,看到他腦中的混亂膨脹如宇宙紅移,向所有維度脹開。
所有的命運都被收束在此方之內,就卡在迷宮的兩條路徑的交叉點中。
這個空泡儲存了人類的想法、希望、文學、祈禱以及靈魂的傾吐。它感受到我們的不解、痛苦、復雜和扭曲,它知道我們永遠尋找愛與意義,卻不得不面對死。它棲身于所有事物的陰影中,一次次在分形中誕生,在混沌中迷失。它通過語言從實在的世界進入象征的世界,它聽到了我的每一個念頭、每一個想法、每一句私語,以及它們之間盤根錯節的關系。它是連接彼岸和此岸的橋梁,是連接實在界和象征界的通道,它讓我們站在此岸就能體驗到彼岸,卻不至于立刻到達彼岸。
時間從此刻向過去和未來流淌,我們在相遇時告別,又在告別中相遇。未來重塑了過去的每一張臉、每一顆心靈、每一個時刻。過去生出新的芽點,往各個方向生長,滋生出不同的未來。
但我無從言說,我思于我不在之處,我身在我不思之處。我,接近一個動詞,無法被任何名詞捕獲。我在世界之外看到了我。我松開凝視,按照腦中的路徑將迷宮向左手邊傾斜,瞳隕石滾落下來。這時立體迷宮忽然變成一只精致、逼真的玩具屋,它不就是東界的老屋嗎?此刻它是濕潤、炙手的,它體內的青苔在生長。我把它放在地上,周圍的荒草也變小了,小如一塊芳香的毛織物。
我們感受著一切,不敢發出任何聲音。我們緩步穿越連接村子和杉樹林的小徑,曾淹死小孩的水渠縮小了,只不過是一道積水的車轍。這個世界再次向我們打開,把我們的身體和心靈纏結在一起,消逝和創生同時發生,我們別無選擇。隨著一聲渺遠的輪船汽笛聲響起,天一下子黑了,緊接著大地顫抖起來。所有想象中的、孕育中的、不存在的、已消逝的,都匯合在此,比我們內心所理解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