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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徽文學》2022年第3期|倪苡:后窗上的爬山虎
    來源:《安徽文學》2022年第3期 | 倪苡  2022年09月22日08:33

    晌午,喬一凡放下熨斗,身子輕得像一張紙,落在椅子上,然后,她整個人向椅背貼靠過去。她瞥了一眼外面刺眼的陽光,皺皺眉頭,站起來走向陽臺,強烈的陽光直逼過來,她的眼里頃刻間注滿了淚水。她趕緊拉上了窗簾。

    室內光線暗淡了一些,掛在衣架上的白襯衫像突然蒙上了一層灰。喬一凡把手放在白襯衫上,白襯衫帶著濕濕的水汽,熱氣還沒有完全散去,比喬一凡冰涼的手稍暖一些。她用手在襯衫上來回摸幾下,襯衫上的溫度散去了。她把襯衫拿進房間,掛在衣架上。這是她為丈夫準備的明天的衣服,明天丈夫去蘇州做講座。

    眼下臨近高考,李濤作為金立高中的名師,他最忙的時候到了。各高校爭著邀請他做講座。李濤是預測高考作文的高手。

    這件衣服是喬一凡精心為李濤準備的,一件長袖白襯衫。按目前氣溫,大部分人已經穿上了短袖。李濤昨天還穿著一件短袖,今天早上,他沒有穿喬一凡為他準備的短袖襯衫,穿了長袖襯衫。喬一凡是專職太太,每天看天氣預報,給丈夫準備第二天的衣服,但她沒想到丈夫出了點小意外。今天早上,李濤跳過掛在衣架上熨得平平整整的短袖,挑了一件長袖。

    喬一凡已經有五年不上班了,她得了一種難以啟齒的病,近兩年已經不再化療,人也精神了些。兒子上了大學,她不再上班,專門伺候著丈夫。她給丈夫熨衣服時心里暖暖的,給丈夫做飯時心里也暖暖的,她每天祈禱自己的身體不要再出岔子,她要守著這個家,守著丈夫和兒子。

    昨天晚上,李濤深夜回家的時候,喬一凡正閉著眼,像貓一樣蜷縮在沙發上,耳朵里塞滿了電視機里的購物廣告內容。電視上是什么頻道不重要,重要的是家里要有點人氣。喬一凡本來就不擅于社交,自從生病后,她更沒有朋友了。從早到晚,她連電話都沒有一個,除了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家里跟沒人似的。她心情好的時候,還跟家里的物品說說話,比如,她在家里找指甲剪的時候,就自言自語說,唉,記性真的越來越差了,把你放哪去了?她心情不好的時候,走到房間,躺床上;走到客廳,躺沙發。家里靜得空氣都流不動。

    李濤是名人,應酬多,晚歸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李濤一進門,喬一凡睜開眼,還沒從沙發上爬起來,就看見了李濤手臂上的傷。她猛地站起來,整個人搖晃了一下。她還是迅速地走上前,抓住他的手臂,問,這是怎么了?這是誰干的?

    李濤輕輕推開她,說,沒關系,不小心劃破了。

    喬一凡愣愣地站在原地。李濤放下手包,彎腰去鞋柜里拿拖鞋。喬一凡還是愣在那里,平時李濤的拖鞋都是喬一凡給拿的。

    李濤轉身去衛生間,喬一凡這才追上去,說,先上點藥,傷口別碰到水,防止感染。她從備用藥箱里拿出阿莫西林膠囊,掰開外殼,將粉末倒在他手臂傷口上。他一言不發,不看她,只呆呆地望著窗戶。她替他上完藥,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他看著的應該是廚房窗戶外的那幾根長約四五寸的爬山虎。爬山虎緊緊地貼在玻璃上,這會兒看上去,像是玻璃的裂痕。

    處理好傷口后,李濤拍拍喬一凡的肩膀說,你先睡覺,我去書房,一會兒就好。

    喬一凡哪睡得著覺,她開著床頭柜上的小燈,等著李濤。她今晚煩心的不是丈夫拍她肩膀這事。

    她煩心過丈夫只拍她肩膀這事。五年前,她有一頭瀑布一樣的秀發。丈夫讓她先睡時,都是撫著她那頭秀發的。有時,丈夫還開玩笑說,你看,你讓我的手滑了一跤。說罷,他放在她秀發上的手迅速往下一軟。自生病化療后,她那一頭秀發再也回不來了。如今她頭發長出來了,可頭發莫名其妙地就變成卷曲的,粗硬的。丈夫讓她先睡覺時,都是拍她的肩,再也不摸她的頭發了。這五年,她為失去一頭秀發,哭到偏頭痛。

    她躺在床上,想著丈夫的傷口。她不是偵探,但她一眼就能看出來,那是抓傷,五條抓痕深淺不一,間距不等。喬一凡想著,把右手放在自己的左臂上。對,丈夫的傷也是左臂,她回憶著他手臂上傷痕的位置,再看看自己放在左臂上的手指。有一淺痕在手臂的內側,那應該是大拇指的位置。手臂的外側有兩道出血的深痕,估計是食指和中指作的案,無名指和小指的抓痕相對淺些,特別是小指留下的那道,不仔細看,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喬一凡將熨好的衣服掛到房間的衣架上,又在想李濤手臂上的傷。昨晚,他沒有給她任何解釋,這幾年,他們的交流越來越少了。

    幾年前,喬一凡生病化療期間,一天早上,當晨光透過窗簾,照亮滿房間時,李濤睜開惺忪的睡眼,兩條胳膊抬起,準備伸個長長的懶腰。李濤抬起手臂,手臂上的一縷長發飄飄悠悠地落在他的臉上,他快速地從臉上抓起那縷長發,再看看身旁的喬一凡,他看見了她頭頂偏右的地方,有雞蛋那么大的光滑的頭皮,李濤閃電般地將那縷頭發扔了出去,他恐懼的模樣像是在扔一只突然掉在臉上的死蛇。他的目光變化無窮,從驚恐變成平靜,又變成軟弱,最后停在軟弱上,像唱著一首挽歌。喬一凡趕緊用右手捂著自己那一小塊禿頂。這小禿頂其實不是昨夜產生的,她幾天前照鏡子就發現了,此后,她每天都用生姜片在那塊掉發的頭皮上磨半小時。她期待李濤還沒發現時,那一片的頭發已經長出來了。她每晚睡覺前都用長發蓋好那塊頭皮,再躺下。今夜長發不聽話地離開了遮蓋區。

    此后,喬一凡睡覺時再也不枕著李濤的手臂了。她提出分床睡,李濤沒同意,說她生病了,他應該照顧她,不應該把她扔在黑暗里。喬一凡心里疼得不行,她替自己疼,也替李濤疼。

    李濤是愛喬一凡的,他當年追她追得很辛苦。他們倆是南師大的校友,喬一凡是校花。時光倒回到二十年前的南師大校園,李濤漫步在操場上,埋頭看《雪萊詩選》,翻到《致索菲亞》,“你多美,陸地和海洋的女仙……”,剛輕聲念完這一句,一個女孩從他身旁走過。李濤抬頭看見了一個背影,一個一頭秀發的背影,那是怎樣的風一樣柔軟的黑亮頭發呢,他說不出來,他脫口而出的是:女仙。后來他們戀愛了,成家了。李濤在動情時,總會輕輕說,女仙。他說他是先愛上了女仙的頭發,再愛上女仙的。夫妻共同生活的這十八年,喬一凡不止一次想過,李濤是愛她,還是愛她的頭發?在結婚最初的幾年,他們過得并不富有,但李濤曾多次托人從國外買洗發護發用品。

    陽光從正空中慢慢向西移動,時間已接近下午兩點。喬一凡來到廚房,她并沒有食欲,只是站到北窗前。這爬山虎是前些日子爬上他們家窗戶的,它適應性極強,是喜陰植物,又不怕陽光。喬一凡看著它,它剛長出幾片豆大的小葉,西斜的陽光照在小葉上,可以看見葉片上有如同少女臉上的細小茸毛。微風拂過,小葉片輕輕碰一下玻璃窗,過一會兒,再調皮地碰一下玻璃窗,像是一種挑逗。昨晚的李濤看著這爬山虎,心里在想什么呢?

    喬一凡看著爬山虎,想著李濤手臂上的傷痕,那傷痕很有可能是女人下的手,男人下手,一般使用拳頭。李濤和那女人之間發生了什么事呢?這些年,喬一凡只知道,李濤越來越有名,已經有跨省的學校邀請他去做講座了,他越來越忙,常常出差。出差是件苦差事,李濤每次出差回來,情緒有好有差。情緒差的時候,他只是沉默著,從沒跟喬一凡發過火。這么好脾氣的男人,會惹到誰呢?

    喬一凡想不出頭緒,在家里來來回回走著。她擔心他,心里煩透了。她拿出手機,給李濤打電話。無人接聽。她打了三個電話,李濤還是不接時,她慌了。她有了去學校找他的念頭。

    她自從生病后,就沒有去過他的學校。他的學校也是她的學校。她曾經那么美,是他的驕傲,現在她變得連自己都不敢照鏡子了。她化療后,開始掉頭發時,一天早晨,她剛坐起身,發現李濤站在床前,面色凝重地看著她的枕頭。她扭頭看自己的枕頭,看見了淺藍色的枕頭上沾著兩三處血色斑點。她的淚一下子就涌出來了。她所有的不堪他都看見了。

    喬一凡知道李濤是完美主義者。她生病住院期間,跟他說,我不希望任何人看見我現在這個樣子。李濤說,好的。她在病床上常常聽見他接電話時說,哦,謝謝,醫生說她現在需要安靜,親朋好友最好不要打擾。

    她現在怎么能去學校,給他丟人現眼呢?喬一凡給小尤打電話,在學校里,小尤是她的好朋友。

    小尤,在忙嗎?

    凡姐啊,不忙。你在哪里啊?

    在家呢。我給李濤電話,他沒接,我有點事跟他說,你幫我喊他一下。

    哦,凡姐,他正在接受電視臺的采訪呢。

    那好吧。謝謝。他采訪完會回電話的。

    沒等小尤回話,喬一凡匆匆掛了電話。她怕跟人交流,她怕回答別人的問題。她也知道自己已不是一個正常人。李濤沒有棄她而去,已經夠好。他是公眾人物,在接受采訪時,不止一次提到妻子非常支持他的事業。他的原話是這樣的,可以說,沒有妻子的支持,就沒有我的今天。記者再問,在幾年前對您的采訪中,您也說過這樣的話,無數觀眾為之感慨。現在據說您的妻子身體不太好?觀眾朋友們也非常關心這位幕后英雄,她情況怎樣呢?李濤非常坦然地說,她身體確實不好,現在,我只要有時間就回家陪著她,她恢復得很好。這段采訪,讓李濤成為全市女性心中的男神。

    這天,李濤一直沒有回電話。喬一凡也不愿再打過去。她在沙發上躺著,看著客廳東南角的綠蘿有了幾片枯葉,該修剪了;挨著綠蘿旁的花架上的“一帆風順”,花和葉都有點蔫,該澆水了。她看著它們。她依然躺著。李濤有時做講座,有時喝酒,有時上課,不接電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今天不一樣,他手臂上的傷,像一根魚刺,卡在喬一凡的喉嚨里,讓她不得安寧。

    愁容滿面的喬一凡剛閉上眼睛,就聽見了開門聲。李濤進來時,喬一凡立刻從沙發上坐起,有些恍惚。由于陽臺上的窗簾被拉上了,客廳里光線不好。李濤進門后隨手開了燈。

    他問她,你不舒服嗎?

    喬一凡說,你怎么不回我電話?

    哦。忙忘了。你不舒服嗎?

    沒有。

    那我去書房做明天的課件。

    喬一凡說,等一下。

    剛剛跨出去幾步的李濤回過頭,他的眼神那么溫軟。喬一凡站起來,說,我再給你上點消炎藥。

    李濤先是愣了一下,那樣子他像是忘了手臂上的傷。他說,已經沒事了。

    喬一凡說,還是再上點藥,小心點的好。

    上藥時,李濤沉默不語。

    喬一凡說,這都是碰哪兒了?

    這句話本身就像是自言自語。李濤沒有回答這句話。

    片刻,李濤說,好了嗎?明天的講座,還有許多內容沒有準備好,我要忙去了。

    喬一凡放開李濤的手臂,看著李濤匆匆走進書房。

    喬一凡心平氣和地去廚房做飯,她習慣性從冰箱里拿出章魚,他們家冰箱里一年四季不缺章魚,因為李濤喜歡吃章魚。今晚,喬一凡拿出章魚后,又把章魚放回了冰箱。她想著李濤手臂上的傷,章魚是海貨,屬于發物。不管李濤手臂上的傷跟哪個女人有關,他回來了,感覺上就跟外面女人無關了。

    飯桌上,李濤不看喬一凡,專心致志地吃飯,咀嚼聲有點夸張。喬一凡停下筷子看他,他依然不抬頭。喬一凡看他良久,就問,那傷怎么來的?

    不小心碰的。

    碰到別人指尖上了?那分明是指甲劃痕。

    李濤不語。

    喬一凡說,我不是胡攪蠻纏的人,可你也別以為我有多傻呀。

    李濤放下筷子,說,吃飽了。沒什么事的,你不要多想。

    喬一凡痛苦地閉上眼睛,低下頭,用兩只手撐著額頭。李濤轉身離開餐桌,又去了書房。

    關于傷口的來源,李濤是鐵了心不肯說了。喬一凡如果再刨根問底,就有點不夠體面。喬一凡記得,三年前她頭發掉光的那段時間,戴著發套。有一天夜里醒來,她看見李濤已經進入深睡眠。她拿下發套,讓頭皮透會兒氣。哪知李濤在這時要起夜,他打開燈,看見了光著頭,眼睛瞪得大大的喬一凡正看著自己,他失控地尖叫了一聲。那時的李濤幾乎崩潰,也沒有拋棄她。她一個病人,有什么資格步步緊逼他呢?

    喬一凡在床上等著李濤,她自從生病后,就遠離了手機。都說長時間看手機,對這不利對那有害的。她這病身子,更是對手機敬而遠之。手機于她,只有兩個功能:接打電話和知曉時間。她把手機握在手里,像個癮君子,一會兒看一下,過一小會兒又看一下。有時中間間隔不超過兩分鐘。太晚了,都快十二點了。李濤還是不來房間睡覺。喬一凡越來越焦慮。就是因為那道傷口嗎?以前的李濤出差不回家,或者在書房工作到深夜,這些情況太多了,她也沒有焦慮過。

    十二點。他還沒來。他這是在發出一種危險信號嗎?喬一凡的偏頭痛好像犯了,疼得她牙齒咬得咯咯響。

    她下床,頭疼得厲害,必須吃藥了。她下床后,沒有去拿藥,倒是先去了書房,書房門緊閉。喬一凡耳朵貼著房門聽了一會兒,一點動靜都沒有。

    她輕輕推開門,李濤躺靠在椅子上睡著了。喬一凡的闖入,驚醒了李濤。李濤說,哦?都幾點了?怎么睡著了。說罷,他收拾辦公桌上的一些資料,離開了書房。喬一凡也跟著離開書房,隨后,李濤洗澡。喬一凡上床。喬一凡忽然想起自己是下床找藥的,可現在頭真的不疼了。李濤是她的藥。

    次日,李濤出門前,喬一凡惦記著他的傷口,要看一眼才放心。她看見傷口愈合得很快,結上了黑黑的痂兒。她放下他的袖子,把袖口上的扣子扣好。李濤拍拍她的肩膀,出門去了。

    喬一凡站在陽臺上,看著李濤拖著行李箱向小區門口走去,他的背影挺拔,步履穩健。他越走越遠,直到被高大的樹木和樓房淹沒。喬一凡心中又飄蕩出不安,她轉身回屋,實在沒什么可以做的。她又蔫蔫地躺在沙發上,才躺了一會,她就起來在家里轉來轉去,心里慌慌的,她慌什么呢?她看著她喜愛的花草,可它們也撫慰不了她的心。近兩年,喬一凡身體稍好些,她的時間多得花不完。她大部分時間都放在花草上,她養過的室內盆栽花草不下二十種,但漸漸地,所剩無幾。她看不得鮮艷的花朵在她的眼前一天天枯萎,看不得一盆好好的綠植變成一堆枯葉,如今家里只剩綠蘿、富貴竹、“一帆風順”了,一些難養的花草,她不再養了。喬一凡沒生病時,是金立高中的數學老師,對數字有特別的偏好,閑時在家就數綠植的葉子、每個盆栽有多少片葉子,哪一天哪一盆新開出一朵花,這些她都清清楚楚。

    現在,喬一凡的眼里放不下一片葉、一朵花,她煩躁了一整天。決定晚飯后出去散步。她白天不出門,晚上出門也都是李濤出差的時候。李濤不出差的日子,她都在家里守著,守著就不會錯過他回家的時刻。

    喬一凡戴著口罩,剛出電梯,看見右前方走來的是一樓的王媽,她即刻左拐。她不想跟別人談她的病,但熟人遇到她,好像只想談她的病。這讓喬一凡很是犯難,別人問起她的病,她只能如實相告,她的子宮被切除了。可誰愿意重復著說自己是一個沒有子宮的女人呢?

    喬一凡的家離龍湖很近。她偶爾散步,都是到龍湖邊走走。她喜歡湖邊的風,喜歡奔跑的小孩,喜歡一群退休老人的吹拉彈唱。這些可以讓她暫時忘掉自己是一個病人。繞湖走了大半圈,按以往習慣,照例坐到湖邊的木椅上歇一會兒。剛坐下,旁邊就來了一對小情侶。男孩將女孩被風吹亂的長發理順,這動作讓喬一凡傷感起來。她有一頭長發時,李濤也喜歡做這個動作。喬一凡用無限緬懷的目光看著這對小情侶。男孩理順了女孩的長發,女孩嬌嗔道,我要去把它們剪了,都麻煩死了。

    男孩道,親,別別別,女孩子還是長發好看。

    喬一凡聽不下去了。她想著她的一頭粗硬微卷的短發,是不是李濤也覺得女人應該是一頭長發好看?這其實是毫無疑問的。

    回去的路上,喬一凡感覺不到六月夜晚的怡人,她被這一對情侶的對話弄得上氣不接下氣,胸悶,她走得很慢。剛進小區,兒子發來視頻,她努力讓自己笑得自然些。兒子讓她早點回家休息,不要太累。她再努力大笑,夸兒子懂事。

    她正準備進電梯時,從電梯里出來一位埋頭玩手機的女子。女子長什么摸樣,她沒印象,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頭發,她扎著一條很長的馬尾辮,她的頭發居然是綠色的。高挑的個子,黑色T恤,黑色短褲,肉色絲襪,腳上黑色的長筒靴蓋過膝蓋,短褲跟長筒靴之間留有約三十公分肉色,讓整個人富有生機,這身打扮跟綠頭發很配,沒有違和感。

    喬一凡走進電梯,在電梯門快要閉合的時候,剛剛出了電梯的女子忽然抬頭向電梯望了一眼,電梯門很快閉合了。喬一凡就在一小方塊的空間里了。她沒有再想這個綠頭發女子。

    喬一凡到家門口時,嚇了一跳,她家門把手上居然夾著一張紙條。紙條上寫著六個字:還要躲著我嗎?沒有稱呼,沒有署名,沒有日期。喬一凡手里拿著這張紙條,左看右看,樓道里連只蒼蠅也沒有。

    喬一凡拿著紙條,站在門前,她不知道如何處置它,她甚至覺得這是有人放錯地方了。她和李濤不需要躲著誰呀。首先肯定的是自己不需要躲著誰。難道是李濤?這時,她突然想到了李濤的傷,心里一陣哆嗦,趕緊拿著紙條進了門。

    傷和紙條一定是出自一個人的手。喬一凡是理科生,有著縝密的邏輯思維。她必須理清頭緒。是因為他躲著某人,某人弄傷了他。他為什么要躲著別人?經濟債?情債?經濟債的可能性不大,近些年為她治病花了些錢,但之前他們家有些積蓄的。治病后他們家并無債務。喬一凡不管錢,但她知道他們家不缺錢。

    那就是情債?想到情債,她確定她踩在地雷上,她不愿意是這個結果,但她知道是這個結果。直到現在,喬一凡還沒有天塌下來的感覺。她非常冷靜地再次看看紙條,她想從這六個字上能看出點什么,比如對方是什么樣的人?他們之間發生了什么事?他們之間動手時,李濤有沒有反擊?

    想著想著,喬一凡還是忍不住哭起來,這是她心中完美的男人啊。她現在想起他,如此遙遠與陌生。喬一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勸告自己安靜下來,她的心臟受不了這突如其來的悲痛。她是快要失去他了嗎?

    喬一凡來到李濤的書房,只有在書房,她才能感受到他的氣息。喬一凡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把紙條放在電腦上,仔細端詳著上面的六個字。她這才注意到紙條上的行書寫得相當的漂亮,可這漂亮的字像鳥喙似的一下一下啄著她的心。她不敢再往下想對方是什么樣的人,越想她越覺得自己在一寸一寸矮下去,直至無地自容。她是一個癌癥病人,對方是什么人都比自己強一百倍。

    她不再看紙條,摸著李濤桌上一本又一本的書,辦公桌上一大疊書,《學記》《理想國》《愛彌兒》等多么富有營養的書,再轉身看看書櫥,書櫥里除了滿滿的書,還有各種獎牌和獎杯。喬一凡打開書櫥,拿出那金獎的獎牌,是全國性的賽課取得的成績,是李濤最為驕傲的成績。喬一凡摸著獎牌想,李濤的優秀,可以抵過他的小錯誤嗎?如果世上的事都可以做加減法就好了。她嘆了一口氣,把獎牌放回原處,就在她把獎牌放回去時,她發現了一本《雪萊詩選》。李濤把《雪萊詩選》藏在獎牌后面干嘛呢?

    喬一凡拿出書,她驚得差點把書甩到地上,乍一看,這書上像結了蜘蛛網,又像是夾著枯掉的爬山虎的腳。再一看,不對,是頭發。

    喬一凡像被書燙了手一樣,迅速把書丟在辦公桌上,她目光驚恐,嘴巴張成O字型。那本《雪萊詩選》像一個長出了一縷頭發的怪物,趴在辦公桌上。

    喬一凡盯著那本奇怪的《雪萊詩選》,她像一匹累壞的馬,喘著粗氣。她不停地告誡自己:冷靜。冷靜。當她平靜下來,伸出手去,拿起書,細細一看,這些頭發是夾在書里。她打開書,第一頁,幾根黑色長發。她用手摸摸,多么熟悉的手感,是不是自己的頭發?第三頁,是一根白色長發,她又用手捻捻,也像是自己的。第五頁,一根咖色長發。這肯定不是自己的,她從不染發。第七頁,一根褐色長發。第九頁,一根淺黃色長發,帶點卷,小尤笑盈盈的形象忽然在喬一凡腦海里浮現,這是不是小尤的頭發?喬一凡來不及細想是不是小尤的頭發,翻書的速度越來越快,像她的心跳。翻到第二十七頁,綠色,一根綠色長發,她把這根頭發拿在手里,看看長度,看看粗細,難道是她?電梯里遇見的女子是她見過的唯一染綠頭發的人。她把這根綠頭發放回了第二十七頁。第二十九頁,一根柔軟的細細的黑色長發。再往后翻,沒有了。

    喬一凡的腦子有如一團亂發。下面該怎么辦?誰能告訴她,接下來該怎么辦?怎么辦?打電話質問李濤嗎?那她自己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出這些麻煩來,是為什么呢?就是為了找出證據趕走他嗎?她細細想想,自己從沒有想過要趕走他。

    喬一凡在書房里待了一夜。她一遍一遍地翻著那本夾著頭發的書,看著那些頭發,猜測著頭發的主人,她們的職業、年齡、樣貌等。她把與李濤認識以來所有重要的細節想了一遍,得出了甜蜜與痛苦的守恒定律,當初有多少甜蜜,現在就有多少痛苦。天快亮了,每個李濤在家的日子,她早上都用破壁機給他做營養早餐。現在,她的心像是被破壁機攪碎了一樣疼。

    整個城市在早晨醒來,窗外傳來一地雞毛的日常生活:早啊,上班去啊……今天騎自行車上班啊……走快點,這書包怎么背的,再不快點就要遲到了……喬一凡合上書,把書放回原處,把獎牌也放回原處,關上書櫥門,恢復到沒有被翻動過的模樣。還有那張紙條,她本想把它撕碎,后來干脆把它燒在煙灰缸里,并洗掉了煙灰缸,書房跟李濤出門前并無二樣。

    她關上書房門的時候,忽然覺得自己是關上了潘多拉魔盒。